我喊“香莲”共有三次,喊法也有三种 《铡美案》是北京京剧团的一个长期不断演出的保留剧目。并且曾经由马连良、 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四位主演合作演出,除包拯仍由裘盛戎扮演外,马连良扮 演王延龄、谭富英扮演陈士美、张君秋扮演秦香莲。因是从陈士美别家演起,故剧 名改为《秦香莲》。一九六三年上半年北京京剧团赴香港演出,马连良、张君秋、 裘盛戎等参加了这次演出活动,在香港也上演了《秦香莲》这个戏。由于此剧深受 观众欢迎,不仅其思想内容富有人民性,在表演艺术上也当之无愧地属于上乘之作, 所以于一九六三年秋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了彩色电影片。大约是出于《铡美案》 这个戏名出现得更早,影响也更大的考虑,所以这部影片仍定名《铡美案》。在影 片中,由马连良扮演王延龄、张君秋扮演秦香莲、裘盛戎扮演包拯、李多奎扮演国 太,马长礼扮演陈士美、谭元寿扮演韩琪。 这样,裘盛戎在《铡美案》中塑造的包拯形象及其出色的表演艺术便被长久地保 留在银幕上了。这部影片与舞台演出相比,在剧本上有所增删,但大体上是一致的。 它是使后人了解裘盛戎舞台风采的一部具有很高艺术价值和史料价值的戏曲电影作 品。 戏谚云:铜锤怕黑,架子怕白。也就是说,勾黑脸的包拯是铜锤花脸所扮演的 角色中最难演的角色,勾白脸的曹操则是架子花脸角色中最难演的角色。那么,人 们要了解裘盛戎为什么对于演包拯不但不“怕”,而且能演得这么成功呢?这除了 我们要仔细欣赏他的表演以外,就要听听他自己是怎么说的了。在邱扬先生对裘盛 戎进行采访时,他专门畅谈了他在《铡美案》中的表演,披露了他塑造包拯形象的 秘密。他是这么说的: 《铡美案》这出戏,秦香莲告状时,包拯让马汉带她去找人写状。我看着秦香 莲的背影微微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来,状子写来了,我读状时,看着秦香莲 母子又一次摇头叹气。我为什么这么表演呢?我觉得当时包拯是有感慨的。人情的 硗薄,陈士美背义居然到了这种程度。我觉得光是怒发冲冠已经不足以表现包拯的 感情了。包拯是个有教养的人,在这儿只有表现他的感慨才能显出他感情上的深沉 之处。而且,从戏上讲,包拯刚上场,还只是开头,矛盾还没有展开,他也不能马 上就火。如果这个时候就来个“左右,将陈士美铡了!”倒是痛快,可是到底是怎 么个“人”呢,就谁也看不出来了。包拯这时还是想争取陈士美回头,想使他良心 发现,事情还没到非铡他不足以解决问题的时候。过早的发火,对争取陈士美回头, 特别对香莲母子没一点好处。所以在戏的开头部分我注意控制情感,并不立即发火。 何况,包拯之成为清官,也不是因为他只是敢于铡犯了罪的大官,他还必须懂人情 世故,精明强干,有办法才行。 另外,在这出戏中,除了要用唱工表现人物以外,我很注意用动作表达人物的 心情。譬如在见皇姑那场,唱了“宋王爷到此我也不饶”以后,包拯该下场了,我 愣住了低头看髯口,然后转身下场,走了几步停住,又转回来,又有所迟疑,然后 再抓袖转身下场。我为什么这么演呢?主要是为了表现包拯内心活动。包拯在前场 曾告诉过陈士美,他之所以要铡他是为了正国法。 不过包拯也懂得一旦国法和皇帝的个人利益有了冲突的时候,国法往往也就算 不了一回事。皇姑的到来引起了包拯的气恼,“宋王爷到此我也不饶”这句话说得 确是痛快,这是包拯勇敢的地方。但是,按当时包拯的地位来说,这句话是说走了 嘴了,多少有“不臣”之嫌。说完了以后,他才慢慢地有点考虑了。不过,他接着 又一想,我是秉公而断,怕谁?没关系!于是打起精神从大堂往回走。但又紧跟着 想到万一皇姑真把皇帝搬了来怎么办?嗯,回头再看看皇姑的去路,再和她谈谈… …接着又一转念,去你的吧!反正总是要处处强调出皇室和正义之间的矛盾。在这 里不要怕表现包拯的心理矛盾。 他感到的困难越多,他的心理压力越大,那么到最后他终于铡了陈士美的行为 才越有力量。包拯下场前的这许多动作就是为了说明他心里的那些意思。 按照我父亲当年的演法,只是下场时走三个半圆形的步子,里头也包含着同样 的意图,但是表现得不够明显和突出,所以我把它改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因为我总觉得,到了外场“我就是他”的时候,不能光是有唱的时候如此,而 是在角色一直到进了后台之前,都要按照“他”(人物)可能怎么做去做,即使是 一个普通下场也要把它交代清楚,更何况是这样一个重要的下场了! 不能说有词有唱的时候我是人物,等唱完了、说完了一回身我就是我了,那样 就放弃了一个演员应尽的责任了。 在演《铡美案》时,我还特别注意根据剧情来决定戏该怎么演法。譬如,我喊 “香莲”这两个字,在全戏里共有三次,喊法也就有三种。第一次我叫她去认陈士 美,喊得很干脆,理直气壮,意思很清楚:给香莲壮胆,有我做主,看他把你怎么 样。第二次,情况变了,皇姑来了。我喊“香莲”的声音就和头一次不一样了,这 时我要观察一下香莲的胆量如何,因为我怕她一见皇姑就吓坏了,所以喊得比较小 心,喊的同时还要看她的反应。第三回,国太来了,问题更复杂了,情况更严重了, 陈士美一时未必能铡得了啦。所以这时,我想先送一点银子给香莲,让她回去,当 然人家诉的冤枉我还没替她平,先送点银子是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的,因之这时喊 “香莲”二字时心里既恼着国太母女,又愧对香莲母子,声音自然就低沉了。这是 包拯第三次喊香莲,除了为表示人物心情逐步变化而外,更主要的是把底下对香莲 的那段唱,从演员本身的情绪上做好准备。所以,第三次喊“香莲”必须有一种抱 愧的情绪。只有这样,等他摸着香莲孩子的头,哽咽着唱“教子成名把书念,千万 读书你莫做官”的时候,包拯心里头那种说不出道不出的苦楚、辛酸,观众才会充 分地领略。 我一向认为,演员演戏,一直到幕闭了,观众看不到你了,那么演员的任务才 算完。演《铡美案》时,我对戏的结尾也很重视。包拯是铡了陈士美,但是他是在 拚出官不做了的情况下才达到这个目的的。对这点必须交代清楚,否则观众只看清 楚了包拯的矛盾,而没看清楚矛盾是怎么解决的,这样人物就不完整了。所以我在 包拯唱了“头上摘下乌纱顶”以后,立即摘去了相貂,喊“开铡”时,拉着国太走 向台口,在大幕将闭未闭之际,我把水袖搭在相貂上:我不要它了!然后幕闭。这 样,我作为一个演员才算把包拯是怎么个人物介绍清楚了。(见《戏剧报》一九五 七年第二十一期邱扬文)裘盛戎的这篇谈话虽然是就《铡美案》来谈的,但它涉及 了理解人物与表现人物的关系、细节处理、戏曲表演的动作语言性、角色内心体验 等一系列问题,至少对于我们探求裘派艺术魅力的形成是很有意义的。 裘盛戎塑造了一个“活包公”。 他还告诉了人们他是怎么把包拯演活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