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出拿手戏 裘盛戎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支烟静静地思考着。在思考的过程中,有时他自己 也很矛盾。按照一些在社会舆论中占上风的观点来认识吧,似乎那些观点并不能真 正说服自己;不按照这些观点来认识吧,又似乎是思想跟不上形势的表现。表态吧, 怎么说呢?不表态吧,怎么行呢? 就拿《姚期》这出戏来说,它可以说是自己的压卷之作了,是拿手戏中的拿手 戏。这出戏原来的戏名是《草桥关》,打自己开始才定名《姚期》。 这个戏好就好在把姚期这个开国老臣的形象演出来了,而且形象还很鲜明。 这个角色的心眼里有“戏”啊,这还能演不活吗?姚期父子威镇草桥,一呆就 是多少年,真是太辛苦了,所以姚期也不是不想回朝。就在这时皇上思念功臣,调 他回京都陪王伴驾。他怎么能不衷心感谢皇恩浩荡呢?听一位老先生说,过去汉朝 的班超也是长期驻守边疆,到老了,他就要求皇上准许他回朝,并且写出了“不敢 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那样的句子,他简直是在向皇上苦苦哀求了。由此 看来,姚期唱的“皇恩浩调老臣龙庭独往,龙恩重愧无报心意彷徨”,并不是虚的。 不过,姚期是个饱经风霜的老臣,所以他又有“伴君如伴虎,如羊伴虎眠,一朝龙 颜怒,四体不周全”的戒心,所以他在心理上又不大舒畅,不知哪天稍有不慎“龙 颜大怒”,就可能掉脑袋。到后来姚刚压死国丈,闯了大祸,姚期心里实际上还是 两股劲儿并存,他一方面发出了“忠良无辜被刀残”的怨愤之言,另一方面他在行 动上还是忠君,还是俯首听命,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吆!姚期心里有两种劲儿,才 真实可信,这个戏也才好演。有人早就提过意见,说是在“绑子上殿”那场,姚期 念的那几句白口“我死为忠,子死为孝,这妻死为节,难得你们大家成全老夫一个 ‘义’字……”是宣传封建思想。自己实在接受不了,姚期是汉朝人,又是伴驾王, 他不讲忠孝节义,倒讲社会主义,那可能吗?所以这些年来,每次演《姚期》这出 戏,自己还是按原词念。不过今年夏天去香港演出前又提出来这个问题,如果还坚 持不改,恐怕连这出戏也演不成了。怎么办?砍!把这几句能要下好儿来的词还是 删掉了,现在只能多强调姚期对皇上怀有戒心和怨恨之意这一面吧。这一来,虽然 使“戏”受了损失,不过总算保住了这出戏。在讲课时,举《姚期》这出戏作例子 时,干脆就把姚期和皇帝刘秀之间“伴君如伴虎”的矛盾多讲讲吧。要不怎么办呢? 《连环套》这出戏,和《姚期》比起来可就麻烦多了。十几年啦,对这出戏一 直在争论。有的时候能演,有的时候不能演。说实在的,自己能红,能有今天,可 没少沾这出戏的光啊。和自己同台合演这出戏,扮演黄天霸的武生就有孙毓堃、刘 宗扬、李万春、高盛麟、王金璐、黄元庆、谭元寿等等不少人了,光是同盛麟合演 这出戏也有几十次之多吧,再有那次周信芳先生为了捧自己,还反串黄天霸,那可 真叫作盛况空前啊!编这出戏的老先生对窦尔敦不是不敬佩,对黄天霸也很赞扬, 还在对窦尔敦的敬佩中有批评,对黄天霸的赞扬中有讽刺。他这么一写可就容易出 “戏”了。不过,编戏归编戏,现在的问题出在黄天霸的身上,不少人都写文章说 他是特务走狗。记得前几年连(李)少春都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我为什么不 演》。 他说越是把这出戏演得好,使观众越喜爱,放毒也就越多。他表示除非以后有 了改得正确的剧本,否则他不会再演这出戏了。是啊,他是以演黄天霸著名的,首 当其冲,不好不表态。现在,自己这个演窦尔敦的恐怕也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了。 去年春天还和盛麟在展览馆剧场演了全部《连环套》呢,现在应该怎么认识呢?是 在“放毒”?反正自己演的窦尔敦可没有丑化他的意思。其实,不论怎么说,这出 戏演到最后,窦尔敦投案自首时,观众还是同情他的,大家都觉得他光明磊落,说 话算数,而黄天霸方面搞什么插刀盗钩,欺骗窦尔敦,搞的是阴谋诡计。这出戏表 面上窦尔敦成了罪犯,让人逮走了,失败了,黄天霸达到了目的,胜利而归,可是 从人格上说窦尔敦没有输,他是虽败犹荣,黄天霸在人格上却输了,是可耻的。不 过,现在有些人不这么分析,总是说这出戏是歌颂特务走狗黄天霸的,再加上自己 的理论水平有限,到底对这个戏应该怎么评判,也还是拿不准。为了对观众负责, 也为了对自己负责,还是慎重点好。不是问题出在黄天霸身上吗?那就这么办,来 个不上黄天霸,光演《坐寨盗马》吧。对,讲课时就这么讲,保留《坐寨盗马》, 砍掉后面的“天霸拜山”和“盗钩认罪”。 在自己的拿手戏中,学的最早、也唱红的最旱的一出戏就要算是《探阴山》了。 在包公戏中这是一出很有特色的戏,原名《普天乐》,也叫《铡判官》。为了查清 柳金蝉屈死一案,老包这回花费的力气可真不小,他一下阴曹,二探阴山,三赴森 罗,终于了解到判官张宏是凶手李保的舅舅,张宏为了袒护他的外甥李保嫁祸于书 生颜查散,连生死簿也给改写了,而张宏又受到阎王的袒护。这哪里说的是阴间, 不正好是象征着封建社会执法犯法的黑暗吗?包公破案越艰难,他的铁面无私、为 民请命的形象也就越鲜明。写包公破案的戏的确不少,自己也演过不少,而破案经 过了如此曲折、艰难的,可以说哪出戏也比不上这出《探阴山》。从艺术上看,不 但探阴山时的大段唱工,集中了几代演员的心血,在观众中是早有定评的精彩唱段, 而且在森罗殿包拯与阎君当面辩理那场,阎王、判官、包公三个花脸对着唱,同中 有异,异中有同,各有各的神气,各有各的俏头,这也是其他戏中少见的场面哪; 可是现在这出戏却被说成了宣扬鬼神迷信。这些年来这出戏也经历了一个有时准许 演,有时又不许演的命运。其实,《闹天宫》里出了那么多的神仙,《钟馗嫁妹》 里有那么多小鬼,怎么就能演呢?《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两个主人公死后化蝶, 还出来歌舞一回,怎么也能演呢?《聊斋》那部书借鬼狐世界描写现实人生,不也 是一部好书吗?怎么到了《探阴山》这儿就成了宣扬鬼神迷信了呢?在这出戏里的 老包连阎王爷都给制服了,这不但没宣扬鬼神,倒是有几分破除鬼神迷信的意思吧。 不过,戏里又毕竟有鬼神出现,还有那句“小鬼卒大鬼判……阴风绕吹的我透骨寒” 的唱词,别人抓住小辫子,硬说是你宣扬鬼神迷信,再和《李慧娘》联系起来一块 批,也很难分辩呀!况且,从目前的情况看,上边的精神又严了,不用说自己拙嘴 笨舌的,真要是开起辩论会来,恐怕自己就是有舌战群儒的本事也无济于事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上级也是为了观众好不是,有的观众本来就迷信鬼神,你 再演这类戏,也确实会有些副作用吧。趁早少管人家《聊斋》的闲事,自己还是不 演《探阴山》为妙。好在自己的戏路宽,有的是戏能演,何苦抱住这一出戏不放呢?! 对,讲课时索性明确表态:我坚决不演《探阴山》。 事实上,在一九六三年以后,裘盛戎再也没有演出他的拿手戏《探阴山》和全 部《连环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