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了漂亮的第一步 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于一九六四年六月至七月在北京举行。毛泽东主 席等中央领导人观看了《智取威虎山》等戏的演出,并于七月十六日接见了此次观 摩演出大会的全体演出人员和观摩人员。周恩来总理在大会期间做了重要讲话。全 国共有十九个省、市、自治区的二十八个剧团参加演出,共演出了《芦荡火种》、 《红灯记》、《节振国》、《六号门》、《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杜 鹃山》、《洪湖赤卫队》、《箭杆河边》等等三十七出京剧现代戏剧目。因参演剧 目多,演出共分六轮进行,北京京剧团的《杜鹃山》被安排在最后一轮演出,于七 月八日至十二日在北京工人俱乐部连演五场,其中有两场是对外公演,另三场都属 于观摩演出。 新华社所发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最后一轮演出情况的报道中说: “……特别是参加《杜鹃山》演出的演员中,六十多岁的马连良和马富禄,是 活跃在京剧舞台上的最老的一辈名演员。他们和中年演员裘盛戎、赵燕侠、谭元寿、 马长礼,青年演员万一英,以及北京部分戏曲学校的学生等同台演出,个个精神饱 满,互相密切合作,生动地表现了一支农民武装在党的领导下由自发的斗争逐渐转 变为自觉的革命的过程,唱做都很动人,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乌豆这个人物不 仅在戏中贯串始终,而且处于矛盾的焦点和中心位置,他的戏的分量也最重,因而 是这出戏中当然的主人公或者说是第一号人物。《杜鹃山》演出的成功,固然与群 星荟萃、大家同心协力分不开,但是裘盛戎对于戏的主人公乌豆的成功的塑造则起 着关键的作用。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裘盛戎在《杜鹃山》的表演中,是如何又一次显 示出他的艺术才华的吧。 《杜鹃山》的剧情既曲折而又集中,武装斗争与思想冲突互相交织,敌我矛盾 与内部矛盾同时展开。我们在介绍裘盛戎扮演乌豆的表演之前,不能不首先介绍一 下剧情。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在湘赣边界的杜鹃山上有一支号称红军铁血 队的农民自卫军在坚持战斗。他们抗粮造反,与地主武装展开殊死搏斗。但由于这 支农民武装没有党的领导,胡碰乱闯,因而屡战屡败,三起三落,在最近的一次战 斗中,不仅伤亡惨重,而且连铁血队的队长乌豆也被俘了。这时,这支农民武装力 量处在濒临覆灭的境地。乌豆在敌人的监牢中用手铐砸死了看守,越狱而逃。他连 夜逃上了杜鹃山。地主武装的头目毒蛇胆发现乌豆逃跑后,立即带领团丁上山追捕, 并放火烧山,以图再次捉拿乌豆。乌豆身戴手铐脚镣,在古木参天的山岭上奔跑了 一夜,终于甩掉了敌人的追捕。在次日一早,他来到了一座古庙的跟前,他在岩石 边上砸断了手铐。正在这时铁血队队员杜山的妈妈杜鹃妈妈来到了此地,她让乌豆 用斧头砸断了脚镣,并与乌豆攀谈起来。乌豆与杜妈妈在交谈中了解了彼此的身份。 乌豆告诉杜妈妈其子杜山已在这次战斗中就义的消息。杜妈妈则向乌豆提出了一个 “胡乱闯你怎能打下江山”的问题。乌豆也从血的教训中意识到这样胡碰乱闯地干 下去是不行的。这时石匠李和铁血队的弟兄们也来到了这里,大家为再度相聚而兴 奋,同时也提出了一个寻找共产党的领导的问题。经过一番争论,最后决定到三官 庙抢救一位被捕的共产党员,“劫一个共产党掌舵行舟”。在三官庙刑场,展开了 一场殊死的搏斗。乌豆先派人通过老地保在敌人炮楼中安上内线,而在敌人欲杀害 共产党员贺湘的这一天,铁血队的弟兄们化装成老百姓混入刑场。反革命武装靖卫 团团长毒蛇胆让人把贺湘带上刑场。贺湘神态自若,大义凛然地与敌人展开了针锋 相对的刑场斗争,她从容地走上绞架,无畏地痛骂敌人。就在这时忽然枪声大作, 铁血队的奇袭开始,于是团丁们乱作一团,敌人的炮楼被炸毁,敌人或死或逃,作 鸟兽散,毒蛇胆本人也逃往县城而去。就这样,铁血队抢救了贺湘,迎来了自己的 党代表。接下来是在村头祠堂摆酒庆功的场面。乌豆根据贺湘的提议把土豪的粮食、 财物分给乡亲们,因而人心大快,一片喜庆气氛。贺湘在与郑老万等人叙谈中说出 了自己穷苦而悲惨的身世。这时,贺湘认为正当商人不是土豪,主张把当土豪捉来 的商人放掉。在温七九子的挑拨下,乌豆对贺湘勃然大怒。后又捉来了一个给土豪 干活的长工,乌豆竟然要打他板子。他的这一决定受到贺湘的阻止。乌豆质问贺湘 :“你这是什么共产党?!”而贺湘却让给地主土豪做过工的人举起手来,乌豆也 只得举起了手,因为他也给土豪抬过十四年的轿子,贺湘顺势启发乌豆:“乌豆同 志,难道你也是土豪劣绅,也该挨革命的板子吗?”贺湘教育大家要认清革命对象, 分清敌我,把天下受苦的人联合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取得革命的成功。乌豆受到教 育,他不仅在行动上放走了那个长工,而且在思想上对贺湘心悦诚服。这时忽然敌 情又紧,毒蛇胆从黑虎山搬来了土匪刘大麻子的部队,沿路烧杀,直奔三官渡而来。 贺湘根据敌众我寡的形势,做出了让过毒蛇胆的人马专打刘大麻子的土匪兵,然后 撤到山上开始整训的决策。乌豆让贺湘亲自指挥这次战斗,结果出奇制胜,果然打 得很漂亮。部队回到杜鹃山后,经过几个月的整训,学习游击战的战略战术,收获 很大。乌豆纠正了自己过去的一些不正确的思想,觉悟有了提高,并实现了他日盼 夜想的入党的愿望。温七九子却加强了挑拨乌豆与贺湘之间关系的阴谋活动。乌豆 不为所动。新的敌情又出现了。杜妈妈上山来报告说,敌人已经占领了三官渡,正 在抓人杀人,气势汹汹,甚为嚣张。在这种情况下,贺湘认为对敌人要“有把握地 打”,要贯彻上级党委坚持游击战、不硬拼的指示。敌人在山下放火烧村,并把下 山回村的杜妈妈吊在村口大树上,还大骂乌豆,以诱使乌豆下山。乌豆怒火满胸, 急欲下山搭救杜妈妈和乡亲们。但贺湘指出这是敌人的金钩钓鱼之计,如果冒险下 山,就会正合敌人的心意。贺湘要大家整装待命,并通知乌豆开会研究对策。这时 乌豆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经过苦苦的思索,得出了贺湘不让下山并非胆小怕 死、她是一个好党员的结论;然而,他性情暴躁,以感情代替政策,还是带领几个 弟兄冲下了山。乌豆下山即中了敌人的埋伏,几个队员被俘,乌豆单身一人闯出了 重围。事实又一次教育了他。贺湘为了救乌豆带人下山。留在山上的温七九子却乘 机混水摸鱼,大肆煽动铁血队员去投靠土匪刘大麻子。正当温七九子要扯下红旗的 时刻,乌豆被党代表贺湘营救回到杜鹃山。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乌豆处决了温七 九子这个叛徒。红军铁血队根据上级指示,配合兄弟红军部队,终于攻下了三官渡, 活捉了毒蛇胆,打了一个大胜仗。乌豆领导的这支农民武装终于成长为一支真正的 工农红军,乌豆本人也终于成长为一名自觉的革命者。 裘盛戎扮演的乌豆一出场就显示了不同凡响的艺术光彩。他在激越的锣鼓声中, 戴着手铐脚镣、用手捧着铁链跑上。他先在舞台左后方背向观众瞭望,这时他似乎 是听到了什么响动,猛然转身面向台下,于是一个浓眉虎目、脸上长着络腮胡子、 眼露警惕目光的刚毅的莽汉形象呈现在观众面前。他听了听周围未发现异常动静, 便又快步走向台的右后方瞭望,然后以高亢的西皮唱腔唱道:“死里逃生又脱险, 乌豆重返杜鹃山,三寸气在心不变,不与豪绅共戴天。有朝一日见尔面,(毒蛇胆) 管叫你粉身碎骨尸不全。”他在步伐上完全摒去老戏中走台步的痕迹,动作与表情 也都紧扣剧情表现出人物高度警惕地观察环境的情态,同时他左右瞭望的动作又含 有京剧原有的“望门”程式的味道,那个猛然转身的动作则分明起到了出场亮相的 作用,只不过在这里不是例行公事地亮相,而是赋予了亮相以实际的生活内容。在 他所唱的这第一个唱段中,虽然唱腔简洁,但却为全剧唱腔定下了一个基调,那就 是刚柔相济、粗犷豪迈。“有朝一日见尔面”的“一”字唱作仄声,使纯正的京剧 味特别浓。夹白“毒蛇胆”的“胆”字,用丹田气托出炸音一放,把人物的粗豪强 悍一下子展示出来。乌豆的这个出场好就好在,既符合剧情、显示了人物的特色, 又带有京剧的美感。盖叫天曾在《粉墨春秋》一书中说过,“一出戏,一个人物, 一出场就需给观众一个很深的印象,使人有兴致往下看,越看越觉得好,不要前面 演得平淡乏味,使人不想往下看,即使后面再好,观众总觉得差劲。”裘盛戎饰演 乌豆的这个出场,不仅在其动作与唱腔中保持了京剧特有的形式美,而且他如此精 心地设计这个出场表演的本身,也正是对京剧传统的演剧风格的极好的体现。这个 出场真正做到了“给观众一个很深的印象”。 在乌豆与杜妈妈见面的一段戏中,裘盛戎的念白显示出清新悦耳的特点。他念 白时所使用的音色并不是实际生活中人们说话的普通音色,而是一种京剧花脸味的 洪润动听的音色,又加上他在念白时对语调、节奏、吞吐、重轻等方面的匠心处理, 使这些念白富有艺术魅力。如乌豆在杜妈妈的帮助下砸开了脚镣,又喝了杜妈妈水 罐中的水饭后,他对杜妈妈说:“老妈妈,你留个姓名,我也好报答你老人家。” 裘盛戎把“老妈妈”三字念得自然而亲切,与出场时的念“毒蛇胆”三个字的强悍 凌厉恰成鲜明对照,从而把乌豆对人民的感情表达得非常准确。“姓名”二字的 “名”念成轻声,显出生活气息。念到“我也好报答你老人家”时,他并不照常情 把“报答你老人家”连下来念,而是在“报答”二字后略略一顿,然后用较轻的声 音字字真切地念“你老人家”,并把“老人家”的“家”字念得音调较高,从而更 加显得乌豆对这位老妈妈的亲切与尊重。当杜妈妈让乌豆快别这么说时,乌豆又说 道:“受人点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您,告诉我。”裘盛戎把这个对仗的句子也 念得灵活而下呆板,他把上句中“受人”二字念得较轻,而把这句的重音放在最后 的“恩”字上,而把下句的“理当”二字念得略重,“涌泉相报”反念得较轻,这 样就使这两句在念法上没有一顺边的毛病,还含有以人家的“点水之恩”为重、以 自己的“涌泉相报”为轻的意思;而这种处理方式又恰与京剧一贯讲究对念白的轻 重缓急作精心处理的传统相符合。后面杜妈妈说出他的儿子就是跟随乌豆闹革命的 杜山后,乌豆问道:“你就是杜妈妈?”裘盛戎对这样一句普通的白口也同样字斟 句酌加以处理。他把“你”字用一个由高而低的长音来念,“就是”二字则用轻声 平音念出,“杜”字出口后略顿,“妈妈”二字念得与前面念“老妈妈”时把两个 “妈”字都念成阴平字不同,而是把第一个“妈”字念阴平,第二个“妈”字念阳 平,从而念出一种急切地想知道答案的那种讯问的语感。这样一念把乌豆急切、渴 盼、激动的情绪都活泼泼地念出来了。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曾经指出过: “剧本上的词句是文字的东西,无论写得多好总是死的,必须通过演员把它念 活了。会念白的演员能把本来平平淡淡的词句念得光采焕发,感动观众;不会念白 的演员即使很生动的词句,也会给念死了,念得无精打采。”(见《荀慧生演剧散 论》第39 页)这确是很精辟的议论。我们看,裘盛戎在《杜鹃山》一剧中的念白 就是达到了这种把本来比较平淡的词句也能念出光彩来的境界,这确实是真本事。 在乌豆要对给土豪干活的长工打板子时,受到了贺湘的阻止。戏演到这里安排 了乌豆与贺湘的对唱。乌豆所唱的“弟兄们舍生忘死将你救”和“贺湘她一番话, 说得我如梦初醒”这两段唱,前者表现了乌豆对贺湘的做法不理解和埋怨、责难的 情绪,后者表现了乌豆在贺湘和事实的教育下知过和悔悟的心情。在贺湘不许他责 打那个长工时,他转身怒指贺湘,暴躁地喊道: “贺湘!你这是什么共产党?!”紧接以[西皮原板]转[快板]的唱腔唱道 : 弟兄们舍生忘死将你救,指望你上山来掌舵行舟。 有谁知不识良和萎,千家仇万家恨你一笔全勾。 大土豪你予我开笼放走,白匪的俘虏你款待从优。 你居心何在难猜透,为什么替豪绅你作主出头?! 裘盛戎在唱这段唱时以娴熟而精彩的演唱技巧,把人物的思想情感刻画得恰如 其分。他在这里运用了许多传统的技法,致使这段唱带有一种一泄千里和语感锐利 的意味。如他把“良和萎”的“和”字用上口音来唱,唱成“货”的音;“一笔全 勾”的“笔”这个上声字按照“逢上必滑”的规矩唱成接近阳平的滑音,并加以延 长;“开笼放走”的“笼”字也按上口的唱法唱成仄声;“作主出头”的“出”字 后则加一虚字“喏”,用绷音来唱,诸如此类的唱法都运用得自然而贴切,既有利 于表达特定情景,又营造了浓郁的京剧特有的音乐美感。这段唱的内容虽表现的是 人物错误的认识,但唱完后有的观众还是要鼓掌。这实际上与京剧历来注重形式美, 允许形式美在表演中有一定的相对独立性的精神是一致的,是完全正当和应该给予 充分肯定的。当经过贺湘的教育,乌豆认识到错误以后所唱的“贺湘她一番话说得 我如梦初醒”一段,裘盛戎则在演唱时采用了一种由虚入实的劲头,可谓别出心裁, 颇有新意。如他在唱前半段中的“贺湘她一番话说得我如梦初醒,字字句句打动我 的心”这两句时,就采用了一种提着气来唱、有意把字唱出一种轻巧空灵的韵味的 唱法,尤其是“打动我的心”的“打动”二字音调虽高,却用“以气托音”的技巧 虚着劲唱出,恰好符合人物自言自语、自责自谴的应有的语感。而在他唱后半段中 的“盲人瞎马误闯阵,错把亲人当仇人,我的过错定改正”等句时,则又根据内容 的要求,变虚为实,唱得干脆有力,实实在在。这段唱的唱腔虽然后来又做过修改, 但裘盛戎在这段唱的唱法上却有着独到的创造,那种虚着劲头唱音调较高的唱腔的 唱法在花脸的传统戏中是没有先例的。 裘盛戎把乌豆入党的情节视作一个重点,特意用浓墨重彩来加以描绘。 当党代表贺湘告诉他经过上级审查已经批准他为中国共产党的候补党员时,乌 豆的兴奋而激动的心情是无法用笔墨来形容的。裘盛戎用层次鲜明的表演展示乌豆 此时此刻的内心世界。他用较为缓慢而沉着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念道:“党代表,我 乌豆在党啦?”即以寓热于冷的手法表现乌豆的大喜过望。 他似乎对这个喜讯一时还有点不相信。当贺湘用“祝贺你呀”这句话回答了乌 豆的疑问以后,裘盛戎不仅呈现出极为真挚诚恳、激动万分的面部表情,而且在一 个外松内紧的“慢撕边”鼓声的烘托下,又以火山爆发的气势,用丹田气喷出了 “党代表”三字。他特意以颤音来念“代表”二字,我们从他那颤抖的声音中仿佛 看到了人物激动的泪水,这既是人物对党满腔激情的流露,也是“叫板”起唱。紧 接着,他以类似京剧《斩黄袍》中赵匡胤所唱“一见人头珠泪滚”那样的楼上楼的 翻高腔的唱法,来唱这个唱段的第一句“日日想来夜夜盼”,把对于乌豆激动心情 的刻画又推上了一个更高的高峰。他在这里借鉴了老生行当的唱腔,运用得贴切而 有光彩。再下面是一段赶板垛字的[快板],使乌豆情愿为了党的事业牺牲自己一 切的决心得到了很好的传达。尤其是把这段唱的最后一句“乌豆定要做个好党员” 的“好党员”三字唱得特别精彩,他在“好”字的延长音上吸收了一个老生的婉曲 的小腔,略作跌宕,然后以扬音把“党”字唱得高亢明亮,其开阔的意味犹如鹰击 长空,最后的一个“员”字随着下行的唱腔旋律则转而使用苍劲的音色尽情一放, 其雄壮的情态又犹如万马奔腾,从而把乌豆此时的神态表现得十分鲜明。 从裘盛戎对乌豆入党这段戏的表演来看,他真是把激情、生活、技法、韵味、 节奏等种种因素都调动起来了,并使之组成一个圆美感人的艺术的整体。当他唱这 段唱的最后一句还没唱完时,全场已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在敌人设下金钩钓鱼之计以后,面对乡亲们遭受磨难、杜妈妈的生命危在千钧 一发之际,在是否下山与敌交战的问题上,乌豆与贺湘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贺 湘坚持执行上级的指示反对立即下山轻举妄动,乌豆却火烧眉毛先顾眼前,主张冒 险下山,而且他觉得贺湘的意见是“按兵不动稳坐高山”。 当大家都去整装待命,贺湘也去准备开会,乌豆却独自一人展开了一场紧张的 思考: 大火熊熊照亮天,滚滚的浓烟越过河山。 百姓有冤无处喊,乌豆心中似箭穿。 眼看着众乡亲遭此磨难,眼看着杜妈妈性命难以保全。 贺湘她不许我与敌交战,难道说她的心铁石一般? 难道说弟兄们将她错看? 难道说怕死不敢去下山? 不,不,她不是个胆小的人,她在那刑场上容颜不变、滔滔不绝作宣传,上山 来搞整训忠心赤胆,吃苦耐劳、无有怨言,她是个好党员! 左思右想心烦乱,闹革命为什么这样难?! 这段唱的板式是[二黄摇板]转[原板]再转[散板],但它的唱腔中包含汉 调的成分,所以是一段带有汉调味的二黄唱腔。这个唱段是裘盛戎在多年来进行艺 术革新,不断在京剧唱腔上创造出新的成果的一贯努力探索中,创新幅度最大、演 出效果最佳、演唱技巧也最为精妙的一个唱段。它以节奏较为缓慢的曲牌音乐开始, 展现乌豆在一番激烈的争辩后陷入沉思的状态,并自然地转入[摇板]过门。 “大火熊熊照亮天,滚滚的浓烟越过河山”这头两句,裘盛戎唱时把“大火熊 熊”唱得非常饱满,“照亮”的“亮”字在行腔中留了一个气口、攧了两下,“天” 字则唱得短促。第二句也是前面唱得饱满,注重行腔的跌宕,而把收尾的“河山” 二字唱得干净简洁,而且在演唱中显示出一种内在的弛中有张的节奏,既描画出乌 豆目光所及一片大火、滚滚浓烟的景象,又刻画了一种流动感和紧迫感。下面“百 姓有冤无处喊”等四句,着意刻画了乌豆焦急的心情。这几句唱得饱含情韵,节奏 紧凑,人物的心神情态既贯串于一字一腔之中,又洋溢于声腔节奏之外,尤其是每 一句的最后一字,“无处喊”的“喊”字、“似箭穿”的“穿”字、“遭此磨难” 的“难”字、“难以保全”的“全”字都以短促有力的顿音来演唱,而无一甩腔, 毫不拖沓,这就把人物虽在沉思默想,但同时其心情是急切难耐的特点表现出来。 下面经过一个由慢转快的过门上板,开始唱[原板]。裘盛戎把[板]的前四句即 一个“不许我”和三个“难道说”唱得何等好啊!他把“贺湘她不许我与敌交战” 一句的“我”字着力加以刻画,把这个字唱得起伏翻滚,好像有两股力量在较劲儿 似的,形象生动地表现出乌豆对贺湘不许下山的主张又抵触又没有理由反对的焦躁 无奈的心理活动。“难道说她的心铁石一般”这第一个“难道说”唱得比较低回柔 和,表现乌豆在细致的思索;下面的“难道说弟兄们将她错看”这一句把“难道说” 三字唱出一种反问语气,“将她错看”的“错”字在行腔中则出现由“7 ”音到 “5”音的六度音程的向上跳跃,从而以峭拔的腔调突出地展示出乌豆对贺湘的疑虑 在深化和更加尖锐化;接下去“难道说怕死不敢去下山”这第三个疑问句则又唱得 较低较轻,“去下山”的“去”字唱出一种余音袅袅的效果,“山”字则唱得轻柔 辗转,摇曳不定,表现出这只是乌豆的心中暗想,因而在口气上是迟疑而不肯定的。 下面对两个“不”字的安排与处理是京剧唱段中所罕见的,这两个“不”字从内容 上看是对乌豆以上种种疑虑的否定,使他对贺湘的一切不信任和怨恨的情绪一扫而 光,从整段唱的结构来看,则是承上启下的转折点,是唱腔旋律由慢转快的一个桥 梁。这两个“不”字,虽然在曲谱上都是“1 ”音,而且第一个“不”唱半拍、第 二个“不”只唱四分之一拍,但是裘盛戎并不平均使用力量,而是把第二个“不” 唱得更加用力,形象地表现出乌豆的思想变化过程。下面几句对贺湘的赞扬之词裘 盛戎则唱得语气肯定,深厚雄壮,大有飞流直下、波浪滔天的气势。尤其是“她是 一个好党员”一句经过前面数句唱腔的层层铺垫,更是唱得以柔衬刚、其刚倍增, 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乌豆对共产党员的革命品格给以衷心赞美的奔放而真挚的感情。 这个唱段的最后两句以[散板]的唱腔为全段结尾,展现出乌豆虽然消除了对贺湘 的误解,但他仍然心烦意乱,举棋不定。“大火熊熊照亮天”这个唱段能不能说是 中国京剧声腔在二十世纪发展水平的一个代表作呢?能不能说是京剧现代戏的最佳 唱段之一呢?显然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在温七九子的煽动下,以及听了乡亲们惨遭折磨的情况报告后,乌豆终于不顾 一切地冒险下山了。裘盛戎在这里唱了四句[二黄散板],唱词是“全村男女遭涂 炭,心似江涛海浪翻,哪管它山崩地又陷,不杀那毒蛇胆誓不回山。”这里使用的 虽是京剧原有的唱腔,但唱得饱满传神,特别是在唱最后一句“不杀那毒蛇胆”的 “胆”字时以上滑的音调使用了纯粹的炸音尽情一放,表现人物对敌人的刻骨仇恨, 并在听觉上造成又一个高潮。这句唱也是在还没唱完时,整个剧场早已沸腾了。下 面的“誓不回山”四字则唱得干脆有力,并配合上挥动右臂,直指右前下方、左手 同时撩起腰巾的动作,格外显出人物的怒不可遏。 乌豆冒险下山后,果然中计失利。他被救护回山后,又发现了温七九子叛变投 敌的问题。当乌豆看到温七九子通敌的书信后大力震怒,他气愤地唱道: 闹革命为的是给穷人除害,你不该趁火打劫藏鬼胎,你不该把同志的鲜血脚下 踩。 裘盛戎在唱这三句[二黄散板],不因戏已近尾声而草率从事,而是依然匠心 独运地进行表演。他用“垛着唱”的唱法,把“……给穷人除害,你不该趁火打劫 ……”数字以一字一顿、如弹连发的节奏唱出,从而显出一种散板不散、越唱越急 的效果。在这一渐快渐强的旋律的推动下,自然地把唱腔推向高峰:“藏鬼胎”三 字采用裘派特有的高腔,化用姚期唱“小奴才”的唱法,用一种凌厉猛烈的音色把 “胎”字唱得高而且长,然后又使唱腔由高处落下来,并有所回旋,从而取得极强 烈的剧场效果。裘盛戎在这里虽然采用了传统戏中现成的唱腔,但也有所变化,而 不是照搬照用。“小奴才”的唱腔本是用在上句的开始,而在这里却用于下句的结 尾,这是第一个同中之异。另外,在《姚期》中使用这个高亢的唱腔时,所展现的 感情是怒中含悲,而在这里通过音色和旋律上的微调(如“藏鬼胎”的“胎”字在 高昂的“5 ”音上的停留比“小奴才”的“才”字在“5 ”音上的停留要长得多), 却唱出一种愤怒中含有斥责的意味,而毫无悲凉的味道。应该说这是非常高明的手 法,是大艺术家把原有艺术素材信手拈来,略加点化,即呈妙趣的体现。 戏演完了,观众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掌声标志着北京京剧团演出的《杜鹃 山》取得了预期的效果,获得了成功;也标志着裘盛戎对于剧中主人公乌豆形象的 塑造取得了成功。 裘盛戎在一篇谈演出《杜鹃山》的心得体会的文章中,把他第一次扮演现代戏 中的人物乌豆称为“走出第一步”。为了走出这一步,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啊! 裘盛戎走出的这个第一步,不仅仅告诉人们他本身具有很大艺术潜力,他完全能演 好现代戏,而且更主要的是它雄辩地告诉人们,古老的京剧完全可以承担反映现代 社会生活的使命,在它表现现代题材时,同样能取得教化效应与赏玩效应的统一。 裘盛戎走出了漂亮的第一步。对于过去,这是具有突破性的一步;对于未来,这是 具有开拓性的一步。如果裘盛戎能够得到必要的社会条件,他是一定会沿着这个第 一步不断地走下去的,并不断地取得新的成果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