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暴野蛮的一幕 历史像是一匹永远向前奔跑的骏马。它有时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奋蹄奔驰,有 时却要趟过泥泞的沼泽;有时在蓝天白云下沐浴着和煦的春风步伐轻快迅捷,有时 却在风雨大作的黑夜中艰难地呼啸挣扎。从一九六六到一九七六这十年中,中国历 史的骏马深陷在“文革”的泥沼中,全国人民就在这泥沼中忍受着这场史无前例的 大动乱的煎熬。 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 在这篇社论中,鼓吹“横扫盘踞在思想文化阵地上的大量牛鬼蛇神”,鼓吹把所谓 “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文艺权威“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在社会 上则兴起了红卫兵、造反派的造反热潮,他们写大字报,搞大串连,口号震天,标 语满街,并大搞批斗、抄家。在这种全国性的“横扫”狂潮的冲击下,几乎所有京 剧表演艺术家都被诬为“反动艺术权威”而深受其害。 在北京京剧团内部也早掀起了大字报、大批判的高潮,裘盛戎也和马连良、谭 富英、张君秋、赵燕侠等一样被戴上了“反动艺术权威”的帽子。形势急转直下, 到处乌烟瘴气。 不过,裘盛戎的内心深处是坦然的。他这样想:反正我一不反党,二不反社会 主义,而且自己一贯响应党的各项号召,勤勤恳恳地演戏,既不争名夺利,又不损 人利己,心中没有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自己终归是不会有什么事的。然而, 社会上一片混乱,今天听说某位艺术家被“揪”了,明天又听说某位艺术家被“抄” 了,这类消息不绝于耳,难道他们就真的有什么值得如此对待的“罪行”吗?这样 一想,裘盛戎也有点烦躁起来;再一转念:“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两句 老话虽然是宿命论,但事到如今也只好用这两句话安慰一下纷乱的心绪了。裘盛戎 想着想着,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咳,等着吧!”就在一九六六年的夏秋之际, 在一个可诅咒的夜晚,灾祸突然降临到裘家那个朴素无华的四合院里。京剧界某单 位造反派的一帮人一下子拥了进来。于是,粗暴野蛮的一幕开场了,践踏法制的一 幕开场了,摧残艺术家的一幕开场了,造反派显示和比赛谁的“造反”精神强的一 幕开场了。裘盛戎的家庭是个多子女家庭,但这时裘盛戎最大的女儿裘红也才十七 岁。一群造反派的破门而入,对于裘氏夫妇固然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而对于那 些几岁和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就更像是突然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恶梦。一时间,打的声 音,骂的声音,责令下跪的声音,毁坏物品的声音,搬东西和贴封条的声音,孩子 因受惊吓而哭喊的声音混和在一起,乱成一片;一个平时窗明几净、井井有条的家 庭经过造反派的一番“革命”,种种物品被糟踏得狼藉满地,任意踩踏,顿时变成 了废墟。天上的星月欣赏到这幕“戏”的全过程,也不禁被“造反英雄”们的丑恶 表演气得脸发白,目瞪口呆。经过一番折腾,这个狂暴的旋风才终于刮了过去,造 反派们气势汹汹而来,又气势汹汹而去了。 裘盛戎和夫人李玉英赶紧抚慰从睡梦中硬给惊醒的孩子们不要害怕,安排他们 重新睡下。然后,裘盛戎在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的环境中坐了下来,一言不发。他的 心在滴血。姚期绑子上殿的那句唱词在他脑海中浮现:“我一家大小甚惨凄!”然 而,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同时,让袭盛戎感到最没有思想准备、也最使他伤 心的还不是家中物品的损失,而是刚才在他家中造反的人中竟有他的爱徒李长春在 内。他为培养、扶植李长春下了多少功夫、费了多少心血啊!可是今天……裘盛戎 不能再想下去了,他感到了身心俱痛。 “文革”中裘盛戎不仅经历了抄家这一关,还经历了另一关——隔离审查。忽 然有一天团里通知他带上行李到团里去住,不得回家,接受审查。在当时的形势下, 不用说抗拒下去,即使问一句“为什么”,也只能落一个“罪”上加“罪”,不仅 无济于事,反而会受到更大的迫害,因而裘盛戎只有忍气吞声,默默听命。这时裘 盛戎的身体已经变得相当瘦弱,但既然向他下了“勒令”,也只能强自撑持着到团 里去进“牛棚”。北京京剧团这个地方,曾经是裘盛戎与同事们在一起为了京剧艺 术事业抛洒心血的场所,如今却变成了他的拘禁地。什么是“隔离审查”?说得很 轻巧,实际上就是非法拘留。如果说真有事实确凿的罪行,又何须“审查”?如果 说无凭无据,并无罪行,又怎能随意采用对付罪犯的手段滥施拘禁?真可谓毫无道 理的胡作非为。裘盛戎本来就是个比较内向、感情丰富、面对沧桑世事多生感慨之 心的人,现在突然无缘无故地被剥夺了自由,就更加感到冤屈和悲愤。夜里,他躺 在牛棚的地铺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今天在牛棚外被派来守夜的是一位与自己共事多年的职工老李,于是就悄悄 地开点门缝,轻轻叫道:“老李,老李。”老李走了过来,他看到裘盛戎骨瘦如柴 的样子,不禁心里发酸,用温和的语调问道:“老裘,有什么事啊?”裘盛戎低声 问道:“老李,我怎么啦?”老李一听他问这个,只能告诉他“相信群众相信党。” 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句话,老李把这句话用在这儿,显然包含很多潜台词:“不要 灰心,现在的处境只是暂受一时之屈,大家是了解你的,好人终归是会有好结果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对于在正常状态下生活的人来说,一天就是一天,而对于被关 在牛棚中的人来说,却有度日如年之感。所好的是裘盛戎在团里一贯受到大家的爱 戴,所以“文革”中同情他的人很多,“审查”了两个多月也“审查”不出任何名 堂来,主其事者也只能解除对他的“隔离”,还其自由了。然而,到头来在裘盛戎 心中时时困扰着他的那个似乎很简单的问题“我怎么啦?”却始终没有人能给他一 个满意的回答。 裘盛戎是个乐群喜聚的人。对他的隔离审查解除后,精神上的“隔离”却没有 解除。在人们的眼中,对裘盛戎虽然没有整出任何名堂来,但他是个著名的艺术权 威这本身似乎就是一种“问题”,使他至少够个“边缘”人物,所以对他还是敬而 远之为妙。裘盛戎多年来一贯平易近人,没有角儿的架子,总是和团里的上上下下 和睦相处,以礼相待,还时时爱和同志们开个玩笑什么的。因而他本来每天到团里 去都是感到如鱼得水,轻松自在。而现在不行了,在人与人之间忽然隔上了一层又 冷又硬的厚厚的冰块,往日的笑脸变成了避嫌的冷漠。他感到今天的自己还是昨天 的自己,但环境却不同了。以前与同事们嘻嘻哈哈惯了,现在彼此都不敢嘻嘻哈哈 了,对此他感到心里堵得慌。有的同志即使要和他正常地说几句话,也要先来个 “两厢看来”,以免被人说三道四,招惹是非。这种生活状态使裘盛戎倍感压抑, 闷闷不乐。裘盛戎变得深居简出了,团里能不去就不去,躲在家里和几个常来串门 的徒弟、亲友打打扑克,借以消磨时光。 不过,裘盛戎也有时出门,那主要是到医院去看病。一天他因患眼病到北京中 医医院去看病。回到家后,却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异于平常,夫人李玉英一看有些不 对劲,忍不住开口相问。 “傻子,又犯傻劲啦?”李玉英故意用一种诙诣的语气开口,为的是使气氛变 得轻松一些。 “你猜猜,今天我在医院碰见谁了?”裘盛戎不直截了当他说他遇到了谁,好 像也是为了使气氛变得轻松些,以免妻子过于觉得突然。 “谁?”李玉英一边看着盛戎,一边问道。 “长春。”裘盛戎依然用提到自家人时的那种亲切语调说出了这个名字。 “你们说话了吗?”李玉英问。 “说话了。他见了我,看那意思又想招呼我,又不敢开口,进退两难的样子, 我就先问他:‘长春,你怎么戴个大墨镜?’这他才告诉我,他得了视网膜脱落症, 病情挺重。我拉着他给他找了个好大夫,我告诉大夫他是李长春,让大夫无论如何 冲我这点老面子也得把他的眼睛治好。长春看我没不理他,还直给他找大夫,他流 了眼泪。”裘盛戎一口气把经过情况说了出来。 “哦,敢情是这么回事,我刚还纳闷你怎么今天回来以后,就像有什么心事似 的呢!”李玉英说。 “玉英,我跟你商量点事。”裘盛戎用缓和的语气说,露出一副唯恐妻子不同 意的模样。 “你把我那几丸特供药找出来,送给长春吃吧。”裘盛戎轻轻地说着。 “什么?”李玉英边说边摇头。 “玉英,别这么小气。药有价,人无价,十年八年出不来一个李长春哪!”裘 盛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药我有什么舍不得?”李玉英接着说,“可你想过没有,长春吃了药,病好 了当然好,万一吃坏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啊!我以赤诚待人……”裘盛 戎一听妻子的话不禁愣住了,仔细一想,感到妻子的确比自己想得周到。他没有别 的话可说,不知不觉地进到一种感慨万端的心境中去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