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子清楚,谁去也不说话了 裘盛戎的病确诊以后,他住进了医院。他在医院里与医生、护士和病友们的关 系处得很好,人们都感受到了他的平易近人的作风,大家都乐于和他聊天。在医院 里一住就是两个多月!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裘盛戎病情稳定,体力和脸上的气色 都有所恢复。于是裘盛戎又出院回到家中继续疗养。这时他闲着没事就还是研究《 杜鹃山》,手不释卷地拿着《杜鹃山》的第三次修改本边看边琢磨,同时在眼前也 就出现了那一个个舞台画面;如果有学生来请教什么艺术上的疑难问题,他也还是 知无不言地给予指点,不仅不看作是负担,反而感到乐在其中。好心的人们都从裘 盛戎身体状况的好转中受到鼓舞,衷心祝愿他能完全康复。 然而,癌症是一种身体细胞和组织的病理性增生,癌细胞的增殖在大多数情况 下是难以遏止的,而且它可以通过淋巴与血流从身体的某一部位扩展到其他部位去。 就在一九七一年夏秋之交的一个炎热的日子里,裘盛戎的病情迅速恶化了,他在家 中突然晕倒,不得不再次住进医院。经过一番检查,给一切关心他的人的心中泼下 了一盆冷水,——裘盛戎的肺癌已扩散到了脑部。 在病痛折磨下,裘盛戎迅速瘦成了皮包骨,而且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变得 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由于对头部进行放疗烤电,使他半边脸都被“烤”成了深褐色。 有时裘盛戎在迷迷糊糊的昏睡状态中度过,有时又呼吸困难、痛苦得产生肌肉抽搐 的现象。裘盛戎住的是单间病房,晚间由夫人李玉英陪住,大女儿的未婚夫刘耀春 和弟子夏韵龙等负担起护理中的一切活儿,夏韵龙当时仍在江西工作,他来京探亲 时,正赶上师父发现病情,需人护理,于是他便滞留在京,为护理师父而终日辛劳。 譬如裘盛戎住院后每周要烤电四次,而每次由病房到放疗室去烤电,就大都是由夏 韵龙护送的,从病床上抱上抱下当然也是他的活儿。此外,裘盛戎的饮食、服药、 擦洗身体以及大小便等也都由韵龙、耀春等夜以继日地精心侍奉。师母李玉英看夏 韵龙在北京一呆就是半年多了,对他的一片诚心十分感激,有时免不了说些感激的 话,每当此时夏韵龙总是表示:“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在师父身边尽点孝心还不 是应该的?”裘盛戎的弟子方荣翔当时正在长春拍《奇袭白虎团》的电影片。他听 说师父病重的消息后,也心急如焚地要来北京探病,但是由于请假极其困难,拖延 若干时日以后,他才终于赶到了师父与病魔做最后搏斗的病榻前。方荣翔来后,也 和夏韵龙等一样精心地护理和伺候师父。 裘盛戎的同行、同事、亲友、弟子和一些观众听到裘盛戎病重的消息后,纷纷 赶到医院探望。裘盛戎的老搭档汪本贞来了,他声泪俱下的探视,使裘盛戎心中感 到亲若手足的温暖;裘盛戎的同事和朋友汪曾祺等也来了,人们真挚的情意感动得 裘盛戎不禁流出了泪水;几个弟子、学生赶来了,裘盛戎以鼓励的目光对他们寄以 希望;弟子李长春怀着愧悔的心情也来到师父的病床前,裘盛戎对他的到来终究还 是感到安慰的,长春走后一缕超越人际关系的莫名的感慨从裘盛戎的心头掠过;与 裘盛戎从童年起就结下友谊的袁世海也来医院探望,裘盛戎断断续续地说:“你… …这么忙……还来看我。”他对于能与这位老友最终见上一面感到一种由衷的满足。 大家有个共同的感觉,到了裘盛戎病情沉重的这些天,他虽然脑子清楚,但不论谁 去也不大说话了,如能听到他说出一言半语那就是很难得的了。 裘盛戎是真的无言吗?除了病痛的限制以外,他其实是有许多话要与自己的至 亲好友们诉说的,然而在一九七一年那样的“气候”下,他能够公开他说一说自己 的心里话吗?如果把他对优秀民族传统艺术的钟爱表述一番,把“文革”中那些 “左”的东西斥责一通,又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后果呢?说实在的,人们到医院来探 望裘盛戎这个在“文革”中被打入“另册”的人,这本身就是要冒一定风险的,怎 么能再给人家找麻烦呢?去探病的人们是多么希望听到裘盛戎再对他们多说几句话, 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啊,然而他无言。也许人们当时并未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裘 盛戎非无言也,实不能言所欲言也;既不能畅所欲言,则不如相见无言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