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 就在裘盛戎自知时间不多了的时候,他对夫人说道:“玉英,你回家去休息几 天,晚上让韵龙在这儿吧。”于是,夏韵龙就开始值夜班护理师父。 一天夜里,裘盛戎似乎精神好了许多,他坐了起来,夏韵龙看到师父坐起来, 不敢怠慢,忙问师父有什么事。只见裘盛戎郑重其事地朝着韵龙作了一个揖,然后 开口说道:“韵龙,你对我太好,我谢谢你。为了看护我,这么些个月你上不了班, 连工资也拿不到,真是叫我……”刚说到这儿,裘盛戎的眼泪就下来了。夏韵龙一 看师父这样,心里受不了,两行热泪也刷刷地流着。裘盛戎接着说道:“唉,韵龙, 我活不了啦!趁现在挺清静的,我和你说几句话吧。”夏韵龙一听师父有话要说, 忙忍住泪水,注意聆听师父的话语。裘盛戎说:“我心里有四件事,这四件事让我 心焦啊。几年来这几件事总在我心里翻腾,今天我跟你说了吧。第一件事,我早就 要求入党,可是没入上。 这些年来我对党的号召,没有不拥护的,号召入朝慰问志愿军,我就到朝鲜去 唱,去演,号召演现代戏,我就排《杜鹃山》,哪一次我不是真心实意地干?不过 说实在的,领导和群众对我也是信任的,要实现这个入党的愿望本来有希望。可是 这次运动一来,连戏都不让我演了,入党更谈不上了,第二件事,我也是一想起来 就别扭。前几年我们团要排一出现代戏,我想争取演个活儿不多的配角,可是有人 向上给我汇报,说什么‘千万别让他演,他要一上,别人没法演啦!’排《杜鹃山 》吧,先还有我,后来索性不用我啦! 难道咱们老钻研艺术,让观众爱看咱们的戏,倒不对啦?!你想想,我是个演 员,可就是不许我上台,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这搁到谁身上也得生气吧!第 三件事,我这次生病期间扣了我的工资,给我的工资打了折扣。韵龙,你也知道, 我不是个争工资、争待遇的人呐。现在我病成这样,家里人口又多,孩子都小,不 但不照顾,反倒减发我的工资,你说叫我说什么好呢? 我唱了一辈子的戏,可以说把一生的精力和心血都搁到台上了,为了演好戏我 不惜力呀!可现在唱不动啦,临完、临完倒把工资给我减啦。第四件事,是李长春 造我的反这件事。几个徒弟中我对他抱的希望最大,我在他身上花的气力也最多, 一心要把他培养成才,没想到啊……唉!其实现在我倒不是记恨长春,我对我的孩 子们也总是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何况长春自己也有悔意,要不他还能来 看望我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还是难过啊。不是有‘对事 不对人’那么一句话吗,让我寒心的是这件‘事’啊。如果总是鼓动徒弟造师父的 反,抄师父的家,那以后谁还敢教徒弟啊?!”夏韵龙看师父一改常态,一口气说 了这么多话,劝师父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可裘盛戎还是接着说下去,“韵龙, 我不累,我把这些话说出来,我才觉着轻松呢,我把这四件事说出来,也就等于把 这些个沉重的思想包袱都放下啦。韵龙,现在我要拜托你一件事……”夏韵龙看师 父还有话要说,忙道:“您有什么事就吩咐吧。”裘盛戎这时双眼看着徒弟,一个 字一个字清楚地说道:“你这个弟弟裘明(裘盛戎先生之子,即裘少戎)他还年轻, 以后你可要管他,你可要教他啊!”夏韵龙听到师父说出这样的话语,赶紧答道: “师父,您就放心吧!”师徒二人说至此,又不禁伤心泪下。 这时窗外宁静异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无声无息地下起了凄凉的秋雨,好像 整个大自然都在倾听着这位中国艺术家诉说他心中的悲苦,并为他一洒同情之泪。 癌细胞虽说已经侵入裘盛戎的脑部,但是每当他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头脑始 终是清楚的。一天,他躺在病床上双眼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地思虑着。 忽然,他的眼珠灵敏地转了一圈,好像是想到了有什么急事要办似的,把正在 病房里干着什么的方荣翔叫了过来。他让荣翔坐在床边,怀着深厚的情感叮嘱荣翔 今后一定不要把练了几十年的功夫扔掉,话说完后,把自己戴了多年的手表摘了下 来,并把表交给荣翔道:“荣翔啊,拿着,我现在没有什么可给你的,就把这只手 表送给你,留个永久的纪念吧!”方荣翔知道这是师父与自己的诀别之语,不由得 悲从衷来,热泪盈眶,但是他又怕引得师父伤心,只能强忍住泪水,一边珍重地把 师父的手表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一边劝慰师父安心静养,不要劳心伤神。 这一天夜里裘盛戎睡得很平稳,他在睡梦中梦见了一个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的画面。他仿佛正在中南海怀仁堂的舞台上演《赤桑镇》,他的嗓子痛快极了,唱 得声情并茂。台下的人们有的鼓掌,有的喝彩,一片欢腾的景象。而且,忽然他看 见毛主席、周总理微笑着朝他走了过来,还和他握手。 后来,他仿佛又来到了自己的弟子、学生们中间,张韵斌、郝庆海、李欣、李 长春、王正屏、夏韵龙、吴玉漳、方荣翔、钳韵宏、于鸣奎、杨博森…… 足有二、三十人都围坐在他的身边,大家一个个春风满面地看着他,听他给大 家说戏。转眼间他又来到了他的夫人、子女等家人中间,他仿佛看到孩子们戴着红 领中,个个都是那么活泼可爱,他和他们在一起说着、笑着……然后又是舞台,那 是一个好漂亮的舞台啊,舞台的灯光是那么明亮,台上的气氛是那样祥和,他迈着 台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那明亮的灯光照得他睁开了眼睛。啊,原来天已经大 亮了,裘盛戎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梦见的都是欢乐的画面,这是他曾经沉浸在对往昔幸福时日的回忆的反映, 也是他对美好岁月的憧憬与向往。他醒来时正是早晨六点多钟,他看到方荣翔、夏 韵龙都在眼前。他对夏韵龙说,他还想吃昨天做的炒面片。于是夏韵龙就回裘家做 饭去了,留下方荣翔在病房伺候。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