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 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是克伦威尔时期在巴黎建造的几个修道院中的一个。当时, 许多英国的天主教徒们在本土遭到了残酷的攻击和虐待,不得不纷纷流亡欧洲大陆。 在流亡过程中,巴黎就成了离伦敦最近的一处集中地。 因此流亡的天主教徒们集资在巴黎修建了若干修道院,以请求上帝将他们转为 新教徒。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则是那个时期建造在巴黎的唯一留存下来的、保存得 最完整的一座修道院。 它的房屋虽然经历了巴黎的一次次革命风暴的冲击、洗礼,但却没有受到太严 重的损害。高高耸立的塔尖、厚实宽高的围墙、古朴庄严的穹顶、条石铺成的环廊, 仍然是刚刚建造时的样子,只是岁月流逝的风雨驳蚀了圆柱顶端的油漆。那一块块 斑驳痕迹仿佛无言地告诉祈祷的人们,这里往日的恢宏仍如从前,只是更加灰暗凝 重些了。这种灰暗凝重没有什么不好,凝重的色彩严肃,更使人感觉到这是一个神 圣的荡涤世人心灵罪恶的圣洁之地,使人不由得产生庄严、崇高的感觉。 祖母送奥罗尔到英国人办的修道院的选择也颇费心思。杜潘夫人原想把奥罗尔 送到自己小时候曾经呆过的圣·科尔修道院,因为自己在那里接受过教育。圣·科 尔修道院是法国人办的,那里良好的全面教育,使杜潘夫人觉得直到今天自己仍在 受益。 杜潘夫人在巴黎曾碰到一些昔日的朋友,谈起准备将孙女送修道院的想法时, 这些朋友纷纷赞叹英国人办的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的好处。她们说,这座英国人办 的女子修道院有极好的教育设施,一点也不比法国圣·科尔修道院差到哪里去,现 在很多法国贵族也将自己的孩子送到那里去接受教育。 这些朋友也持同样的想法。 她们说的这些也对。这时候,多佛尔海峡西边的大英帝国正在崛起,其影响力 也自然渗透过英吉利海峡而登陆于法国,巴黎的上流社会也开始以说英语为时髦。 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是英国人办的,那里学英语,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了。祖母虽然 对圣·科尔修道院保留着美好的记忆,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判断什么是孙女将来适应 未来生活的更合适的教育方式,并使她受益终生。几经权衡,杜潘夫人放弃了圣· 科尔修道院,而选择了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 当祖母把自己选择结果告诉给奥罗尔时,奥罗尔既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奇,也 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忧虑。她觉得祖母要为自己换一个环境,这样做也许真的能像祖 母所说的,能使自己得到更好的教育,能使祖母得到更好的安慰。所以奥罗尔很坦 然地在心理上接受了去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的安排。 入院的时候,奥罗尔14 岁多一点。按修道院的规定,这个年龄的她只能编入 小班。编班前,院方要对每一位新生进行例行的考试检查,以了解新生的知识水平。 考官们像平常一样向奥罗尔提了一些问题,奥罗尔除了一些历史事件的准确年代记 得不太清楚外,其他的问题对答如流。她觉得考官们提出的问题既简单又无趣。 在回答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之后,她偶然冒出一个想法:可不可以将这些问题的 回答弄得有些味道才好?主意一定,她就启动了德夏特教给她的一些知识,其中还 有一些关于思辨哲学的思想内容。她按照自己喜欢而富有感染力的方式,有意使用 一些铺陈排比的句式。她时而娓娓述说,时而激昂陈词。 这一招,可使考官们惊奇不已。她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来自诺昂乡下的小姑娘, 竟然懂得这么多的东西,有些内容一些大人也未必知道。要不是亲眼所见,大概是 谁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能说出如此深奥的道理! 考官们对考试结果很满意,但是对把她分入哪一个班级似乎有了一点小小的分 歧。有的考官觉得将奥罗尔分在大班。可有的考官认为还是将奥罗尔编入小班更合 适。她们的理由是教育应当是全面的,全面教育的基础是身心并进,奥罗尔的知识 水平虽然很好,但她个子以及整个生理与比她大许多的孩子相比,是发育得很不够, 很弱小的。因此将表达能力超常的奥罗尔编入小班,对她将来全面发展还是更有利 些。结果,考官的意见得到了统一,将奥罗尔编入小班。不过对她考试的杰出表现 大加赞赏。 在没来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以前,祖母在奥罗尔不听话时,常常用恐吓的口吻 说过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的厉害。那意思是说,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是个惩罚不听 话孩子的地方。奥罗尔当时还真有点害怕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可是眼前所见所闻 并不如想象的那般可怕。至少,从考官们赞许的目光可以看出来,自己在这里是受 人尊敬的。奥罗尔心里比考试前要坦然得多了。 考试结束后,她看见祖母和院长从对面的屋子里走出来,奥罗尔高兴地跑了过 去,一下子扑到祖母的怀里。祖母抱着奥罗尔的双肩,关切地问道: “孩子,你就留在这儿吧,奶奶这就要走了,好吗?”奥罗尔觉得这次应该听 奶奶的话,明日在其他考官面前,还可以再露一手,好给奶奶争光,让所有人知道 奶奶的孙女不比别人的孩子差。于是,奥罗尔平静地点了点头。可是,这次出乎奥 罗尔所料,奶奶见孙女毫不犹豫地点头,立刻哭了起来,说: “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孩子,一点儿感情也没有。”说罢,掩面哭泣而去。 院长急忙跑过来,问奥罗尔说了什么话使祖母生气伤心。奥罗尔连忙摇头,说 什么也没有说。 奥罗尔这回有些大惑不解。她反复想刚才是哪方面惹祖母生气,可是就是想不 出个头绪。不是祖母要送自己来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的吗?不是祖母要求自己要听 嬷嬷们的话,要安心呆在这里的吗?祖母还说会经常来看自己的,自己不正是按照 祖母的要求在办吗?奥罗尔百思不得其解。她觉得自己心里想的就是要听祖母的话, 好好地呆在这儿,祖母不是很希望自己呆在这儿?怎么按祖母的意思说了心里话, 祖母又会生气,发这么大的火呢?奥罗尔这时根据德夏特教她的形式逻辑推理的方 式,做出判断:要么是祖母一直在说假话,并不想把我放在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 要么自己应该说假话,告诉祖母自己不想按祖母的要求办,跟祖母回诺昂。除此之 外,没有别的可能。 奥罗尔凭直觉感到祖母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不一样。 奥罗尔这次猜对了,杜潘夫人的确想把奥罗尔放在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里接受 教育。但是杜潘夫人心里此时更想听到孙女拉着自己衣服说跟自己回去。即使奥罗 尔这样做了,她肯定也不会把孙女带回去的。杜潘夫人觉得,自己对这个小孙女可 是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爱。这么多年的共同生活,她一直看着奥罗尔长大。她怎么舍 得和自己心爱孙女说分开就分开呢?没有孙女在眼前,那简直就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奥罗尔就是自己的全部老年生活寄托。 要不是为孙女的前途着想,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和孙女分开。可是,为了孙女的 教育,为了孙女的前途,自己又有什么不能舍弃呢?再大的痛苦,也应承担下来。 杜潘夫人甚至做好了一旦奥罗尔不愿呆在修道院,哭着要和自己一块离开,而自己 也舍不得孙女独自受苦又情绪失控时,自己就再一次用强大的理性克制力战胜自己 情感的各种办法。杜潘夫人正是抱着这种心情问奥罗尔的。她当时唯一的一点心愿 就是奥罗尔在回答中应有一点难舍难分的内容就好了。然而,奥罗尔的回答一点没 有悲伤的意思,这太令杜潘夫人伤心了。 奥罗尔哪里知道,祖母当时心里会有那么多的想法。她觉得祖母的言行不可思 议,同时又觉得,大人的内心世界是多么的难以沟通。人与人,哪怕是自己亲爱的 人,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祖母,内心世界的沟通也不是很容易的。 “她在想什么呢?”这个问题在祖母掩面而去的时候,就已经在奥罗尔的脑海 里形成。一种渴望了解自己、了解别人精神世界的冲动刺激着她的心灵。 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的生活开始了。一天下来后,奥罗尔的一个最明显的体会 是:这里的生活刻板。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上课、按时祷告、按时熄灯、按 时就寝,一切都如钟表一样准确无误。修道院的教育完全按贵族社会所希望的那样, 给孩子们安排了各种各样的课程:讲经、音乐、美术、历史、地理以及文娱体育等。 上课时教师学生用英语,一律不准说法语。修女们都是英国人,这种要求并不难, 她们的法语也说得非常好。 奥罗尔刚入院的时候,一句英语也不会。但这没有什么关系,凭她的聪慧,加 上良好的客观环境,奥罗尔很快就适应了英语环境,不久就能自如地用英语与修女 们,与同伴们交流感情,沟通思想。 刚到修道院没几天,妈妈索菲来看奥罗尔,奥罗尔心里很高兴。第一次单独与 许多并不相识的女孩子在一起生活,多少有一些不习惯。她以前没有想到自己到修 道院后竟不能一周回一次家。而在这以前,家的概念是很清楚的。早上外出,晚上 回来,旅行即使走得再远,归来推开家门就总有兔子归窝、小鸟归巢的安定感。 这里可好,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全都呆在这里,都不回家。 这种生活方式,奥罗尔觉得既新鲜又奇怪。晚上睡觉前,四周静悄悄的。一个 人躺在床上,看着黑乎乎的屋顶,孤独感也随之爬上心头。妈妈一来,奥罗尔自然 要把祖母那天生气的事讲叙一遍。奥罗尔已经开始有些懂得两位大人之间的矛盾, 因此,她有意地删去了很多在她看来会更加引起两人矛盾的内容。奥罗尔爱祖母, 也爱妈妈,她不愿意看到自己心爱,而且自己也被她们爱着的俩人彼此加剧矛盾。 因此,奥罗尔叙述得相当平静,仿佛是一桩人们日常司空见惯的那种轻描淡写例行 公事般的分别。即使这样,索菲也自然而然地支持奥罗尔,说奥罗尔的回答没有错, 全是婆婆言行不一造成的过错。 奥罗尔对妈妈的回答感到了失望。奥罗尔很爱自己的妈妈,即使分别了这么多 年,她对她的爱丝毫不减。她尤其对自己4 岁前的那一段巴黎小阁楼的亲情和谐气 氛记忆犹新。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妈妈给营造的,是卡罗琳娜给营造的。她对她们充 满了无限的感激之情。她始终认为,自己身上的那种对上流社会的不满与批判的情 绪是从妈妈身上继承下来的。 在她的记忆当中,妈妈对上流社会,以及与此有关的事物就没有什么好的评价。 妈妈倔强、不屈服命运的态度,又一直暗合德夏特的关于人要自强,要向不公正命 运挑战的理论。因此,尽管妈妈不在身边,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见她的身影,但 德夏特只要一提到这一理论,一发挥这种理论,奥罗尔心里就浮现出妈妈那熟悉的 声音容貌。而且,一切有关妈妈的这方面的记忆都成了随时都在证明德夏特理论无 比正确的生活实例。妈妈的身影时刻伴随着奥罗尔的诺昂生活。然而,进修道院的 前几天,奥罗尔曾去过妈妈的住处。 那次见到妈妈时,她告诉妈妈,祖母要把自己送到修道院里去。按奥罗尔当时 的希望,妈妈一定会反对这项决定。尽管妈妈的反对并不能改变奥罗尔去哪儿,因 为最终决定权在祖母,而不在妈妈手上。妈妈总是会反对祖母所做的一切。祖母总 是以高傲,甚至无比蔑视的态度对待媳妇的任何反对意见。 奥罗尔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在入修道院这事上,奥罗尔是希望会和以前一样听到妈妈的反对意见,以便从 妈妈那里得到支持。德夏特曾经说过,一个高尚而成熟的思想标志是: 以批判的眼光看待自己要分析的问题。奥罗尔觉得妈妈就是持有这种特征的人。 现在自己就对祖母的决定提出了自己批判性的看法,奥罗尔希望以自己见解上的冲 击力引起妈妈的同感。奥罗尔多么希望与妈妈分享这种思想共鸣的幸福啊。 然而,出乎意料,妈妈当时竟没有站在奥罗尔一边,她同意奥罗尔去奥古斯汀 女子修道院。她认为这对奥罗尔今后的生活会有好处。前几天奥罗尔就是为这失望 的。现在妈妈说奥罗尔的回答没有错,并诚恳地劝奥罗尔静下心来等等劝说,使她 再一次失望了。奥罗尔不明白,难道事情真如祖母所说,一个女人如果不接受贵族 社会教育,那就必然会自甘堕落而不为人尊敬吗? 祖母不就是因为母亲没有受过良好教育而对她表示轻蔑、瞧不起吗?为什么妈 妈在让自己是否入修道院这件事上与祖母是一样的态度呢? 她开始觉得妈妈的形象有些变了。确切地说,奥罗尔觉得这回她似乎体会出了 祖母以前对妈妈的某些评价的含义。奥罗尔以前对这些评价似懂非懂。祖母评价索 菲为这么一种人:她对婆婆的不满始终本能地受着阶级间仇恨的影响;缺闻少识造 成的狭隘,仇恨带来的偏激,贫穷对富有的嫉妒,愚昧对聪明的反感,乐观豁达的 豪气中隐藏着少得即安的不思进取,炽热浪漫的追求里容不下一点点理解和宽容, 善良的好意总是习惯以粗暴的方式表达,慷慨的赠予时常闪烁着可怕的自私心理。 直至若干年后,奥罗尔才真正明白了祖母的这些评价的全部含义。即使这样, 奥罗尔也始终认为,形成这种性格,并不是妈妈的过错。祖母也曾发表过同样的看 法,祖母认为,媳妇现在及以往的一切错误不是个人的过错,而是所处的那个环境 的过错。她周围都是一些下等酒吧的老板、狡猾的小商贩、恶毒的鸨母、毫无廉耻 的皮条客、贪婪的醉汉,这些人是社会的渣滓。 对于社会,他们只有在处于需要进行破坏的时候,才会发挥其真正的作用。 而当社会平静的时候,他们难以做出有益的贡献。 奥罗尔与祖母的看法有所区别的是:奥罗尔认为,这既不是个人的过错,也不 是下层社会的过错,是整个社会的过错,为什么人与人之间非要分等级? 为什么一部分人生下来就可以饱食终日,挥金如土,而另一部分人却整日为腹 中食、身上纱而常年奔波、屈辱苟活? 等级造成人世间的不和与痛苦。平稳时,它只是家庭里婆媳之间的格格不入。 剧烈时,它就是社会上彼此仇恨的人们之间的互相杀戮。 为什么不消灭等级?为什么不去争取人人平等?奥罗尔时常问自己这些问题, 她得不到答案。随着她日后阅历的丰富,随着她对社会的日益认识深刻,她对这些 问题的思考就化为了日后的行为动力,促使她用笔抨击贫穷,抨击无度的挥霍;促 使她向弱小者伸出援助之手,向掠夺者投去犀利一枪;促使她用小说表达出对社会 分配不公的愤慨,对革除时政弊端的渴望以及向往人人平等,追求自由博爱的惊世 骇俗的文艺思想和社会改革主张。 修道院的生活虽然刻板,像时钟一佯进行,而且,也不像诺昂庄园的家人那样 围着奥罗尔转,然而,这里却没有祖母不时在耳边响起的规劝声。在祖母面前,奥 罗尔总是提心吊胆,因为自己的行为举止如有不符合条例要求,祖母就会训斥。相 比之下,修道院无人叱责。环境实在是太珍贵了。奥罗尔一发现这种珍贵,她就大 力利用这种珍贵。 奥罗尔任性、好说好动、不受人约束的习性在诺昂就已形成。到了这没有人刻 意要求她必须如何如何的时候,她就任自己所为。有一次,一件偶然的事,使她在 和她一般大小的孩子面前一下子就树立起了威信。奥罗尔的文学兴趣和她爱说爱动 的性格在修道院里得到了发展。在上课的时候,同伴们常常看见奥罗尔在随身带的 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就是课后,大伙都没事的时候,奥罗尔也没闲着。同伴们 见她不是咬着笔尖凝视窗外永远看不够的葡萄架上的那一片片随风飘荡的叶子,就 是低头趴在枕头上一个劲地写个不停。大家都很奇怪,觉得这个新来的伙伴十分特 别。 一天,一个女孩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心,在同伴的怂恿下,悄悄地爬到奥罗尔的 床上,从奥罗尔枕头下取出了那个神秘的本子。大伙呼啦地围在一起,一页页地翻 着。本子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很难辨认,大家也看不出个一二三来。 突然,一个稍大一点的女孩子高声地叫了起来:“抒情诗?”是的,她没有看 错,上面全是奥罗尔自己随手记下的一些感想和印象,只是奥罗尔用散文诗的方式 将它们排列出来。这个女孩子拿过本子,仔细地看了一会,然后轻声地念了几行。 那清新俏丽的词句、活泼跳跃的感情,一下子把同伴们镇住了。以她们这些小姑娘 的眼光来看,这个新来的同伴真是了不起的人物,成天在小本子上写的原来是这么 高深的艺术作品呀,这还了得。 “大人也许都不见得能写得这么好。”一个小女孩感叹道。就在同伴们喷喷称 奇的时候,奥罗尔进来了。同伴们看见奥罗尔的出现,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 一来,未经人同意翻别人日记是不光彩的行为;二来,看见本子上的那些内容,这 群姑娘们仿佛都有些不如人的惭愧感觉。拿本子的那个小姑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才好。 当奥罗尔弄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后,她一点儿也不恼,反而高兴地笑了笑,接过 本子,翻了几页,挑了几首她最满意的作品,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从那以后,奥 罗尔在同伴的眼里,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大家都愿意和她在一块玩。 奥罗尔在诺昂庄园时,就喜欢在田野里和村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孩子们一起玩 耍,也天性喜欢当孩子王,尤其是小镇上一帮年龄比她小的孩子总喜欢围着她,喜 欢津津有味地听她讲一些永远讲不完的,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他们总是心 甘情愿奉奥罗尔为头领,唯她马首是瞻。奥罗尔也愿意带着这帮和自己差不多大小 的伙伴玩各种想得出来的游戏:从攻城破寨,到婚嫁迎娶。在河滩上垒石筑堡,到 野树上攀摘果子。所以,每次奥罗尔在野地玩够了回家时,总是一身水,一身泥。 为此,没少遭祖母的呵叱。 如今修道院里自己身边又有一群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围在身边,她又使用起 诺昂锻炼出来的带兵方法,轻而易举地率领同伴们玩各种游戏。有时候,一些游戏 带有淘气捣乱的色彩。比如,在墓地里找地道,往水缸里倒墨水,在传阅的课本上 涂写一些乱七八糟的词语,不做功课,悄悄溜到庭院里玩,捉迷藏。这些游戏都是 不被允许的。然而,奥罗尔却总是想着法子,变着花样玩。 很快,奥罗尔就成了修道院里有名的调皮捣蛋的代名词了。当然,调皮的孩子 并不会受修道院歧视。相反,她们认为,调皮的孩子正好说明了她们来这里接受教 育的必要性。人的高尚灵魂正是在不断的规劝中一点点向上帝需要的方向转变。孩 子们的种种顽皮是允许的,时间和教育是可以发挥作用的。 奥罗尔的祖母也经常来修道院看望孙女。她开始还担心孙女离开她的庇护而长 时间生活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会产生孤独感,然而,当她看见奥罗尔快快乐乐地和 同伴们一起玩,无忧无虑开心大笑时,她的担心就消失了。奥罗尔很感激祖母对自 己的一片深情。她越来越明白祖母那冷冰冰,有时甚至还稍带叱责的规劝和批评的 话语里包含了一颗爱孙女的火热之心。正是因为祖母在诺昂家乡为自己安排了尽可 能全面的教育,这才使她在修道院里,在同伴当中显得鹤立鸡群,格外引人注目而 受人尊敬。她为自己多才多艺受同伴的尊敬而骄傲自豪,而这一切都是祖母苦心教 育培养的结果。 在修道院,奥罗尔感觉到,除了自己的文学才能是同伴们望尘莫及的本事外, 自己在音乐、美术、历史等课程上所显示出的能力也大大地高出同伴一截。同伴们 羡慕奥罗尔的天才,羡慕奥罗尔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一会就高出别人一截的能力。 奥罗尔心里明白,自己的这些本事,都是祖母严厉教育的结果。如果没有祖母的照 顾,没有祖母无微不至的关怀,奥罗尔不可能有现在这样的令同伴们羡慕尊敬的现 实,比别的孩子成熟得早,她明白这些道理后,每次见到祖母,都有一种无比幸福 的满足。 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有这么一个传统,小姑娘可以自己选一个优秀修女做自己 的“妈妈”,或由孩子的家长推荐提名,经院方批准的某一个修女当孩子“妈妈” 或者叫“导师”。因此,有时候,一个使孩子们觉得和蔼可亲的修女会同时有好几 个女儿或几个修女共有一个女儿。 这是一种特殊的宗教的教母制度。修道院里的这种母女关系可以使教母们给自 己的女儿一些特别的照顾。比如,教母可以个别地对女儿的言行举止做出表扬或提 出严厉的批评,甚至呵斥。修女们每人有自己单独的修道室,女孩子可以在做完各 种必须做的功课后,允许在规定的时间里进入自己教母的单人修道室,请求指点教 训,或提出要求,请求教母的保护。总之,女儿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向自己的教母 提出,以寻求帮助,这种做法对离开家庭进入修道院的女孩子来说,是有利的,也 很受家长的欢迎。 修女们是修道院的女孩子们最崇拜的对象,孩子们在书本上学的各种抽象的道 理,都可以在眼前的一个个端庄秀丽、举止高雅的修女身上看到效果。 孩子们觉得修女们个个超群卓然、妩媚迷人。她们有的神情庄重沉稳、有的矜 持怡然,除了温柔,还是温柔。单单是那恬静温和的外表和端庄飘逸的衣着就曾使 刚入院的小姑娘,比如奥罗尔这样的新生,惊奇了好几个星期。 孩子们渴望与自己最崇拜的修女们接近,但修道院有规定:双方只能按允许的 选择方式接触。因此,选择一个自己喜爱的修女,成了孩子们心头的一个最大的愿 望。事实上,这些遁世幽居的修女,是可以投入全副身心的热情去塑造一个孩子的 心灵和思想,在这一点上,她们的贡献和热情是无私的,是可以肯定的。 奥罗尔也想找一位教母,但是,选谁呢?修道院里,她和孩子们最崇敬的修女 就是阿莉西娅。当时,阿莉西娅不足30 岁,细高挑的身材略显得有些单薄,一张 迷人的小嘴唇在秀丽白净的脸上,总是微微地露出仿佛永远也没有开始,也没有结 束的甜甜微笑。尤其是那双又亮又蓝的大眼睛,是奥罗尔从来也未见过的美丽眼睛, 以至于奥罗尔后来觉得阿莉西娅整个慈母般的慷慨、忠诚、贞洁、真挚、友爱、慈 祥、善良的生命,都在那一双眼睛中能隐约看到。她的神态、她的韵味、她的气质、 她的那种一看到她就令自己觉得产生自卑心理感觉的眼睛,使许多女孩子们既喜欢 她,又害怕她。 据在修道院已好几年的伙伴们说,这么多年,阿莉西娅修女只领过一位女儿。 那个女儿,在奥罗尔入院前,就已经离开这儿了。同伴们说,她们曾听阿莉西娅修 女说过,那个女儿是阿莉西娅最得意的一个女儿。阿莉西娅说,从那以后,再也没 有在这里见过和那个女儿一样出众的女孩子了。小姑娘们觉得阿莉西娅修女招收女 儿的标准很高,担心自己够不上,所以,既喜欢她又惧怕她,谁也不敢认她为教母。 奥罗尔想认呵莉西娅为教母。她很崇拜阿莉西娅修女的举止。但她会收自己吗? 奥罗尔心里没有底。这是一个无人敢攻的山头,领略没人领略过的风光,这诱发了 奥罗尔攀上此峰的欲望。同伴都嘲笑奥罗尔异想天开,因为,谁都知道阿莉西娅修 女对修道院的教规教义执行得极为严格。而奥罗尔却正好在修道院里以不会划十字 的事闻名。 奥罗尔不会划十字的事,的确震动了整个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教堂里人们在胸前划十字,这是祈祷中最基本的礼仪。也 许是太简单了,以至于人们谁也没有注意某人是如何动作的。就像小狗天天在主人 身边走来走去,谁也没有注意到狗在开始走的时候,是先抬左脚还是先抬右脚一样, 奥罗尔刚好在另一种熟视无睹的例子中犯了错误。奥罗尔划十字的启蒙教师是诺昂 家里的女佣罗丝。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奥罗尔问罗丝十字是怎么划的,罗丝就跟 她比划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罗丝没比划对,还是奥罗尔没有看清罗丝是怎么比划的, 反正奥罗尔后来比划十字的时候,都是按她那个时候的方式一直就这么比划下来。 从来也没有人说她的比划顺序有什么不对。这么多年,奥罗尔也参加过数不清的祈 祷,她也从来没有认真注意过自己的比划顺序与别人的有什么区别。 进修道院后,每次祈祷,她都是这么做的,别人没说什么。在神父面前做祷告, 也是这么做的。每次上课时,在需要做祈祷的时候,她都这样做,谁也没有注意过。 然而,有一次上教理课的时候,上课的嬷嬷觉得课堂上有个人的动作不怎么顺眼, 这个人就是奥罗尔。 “你给划个十字吧。”嬷嬷平静的要求中透着严厉。 奥罗尔觉得突然,但还是按照嬷嬷的要求从右至左地划了一遍。 嬷嬷皱起了眉头。“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吗?”嬷嬷问道。 “不是,怎么啦?”“你再划一遍。”“好的,嬷嬷。”看见奥罗尔的比划, 嬷嬷眉头皱得更紧。 “再做一遍!”嬷嬷的声音加重了。 “好的。”奥罗尔又做了一遍。 “你每天都这么做吗?”嬷嬷真的生气了。 “是的,我每天都这样。”说着,奥罗尔又划了一遍。嬷嬷勃然大怒起来,她 不能容忍这种对上帝的亵渎。场面弄得沸沸扬扬,人们都不知道教室里出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全修道院的人都知道了一个口才非常优秀的小女孩子以最愚蠢的方式对 上帝表示亵渎。奥罗尔这才明白是自己的过错。她除了在心里暗叫冤枉外,嘴里没 做任何解释。她知道,自己是不信上帝的,所以,对这方面的教义教规不感兴趣。 她跟别人一起上教堂只是遵守风俗和规矩罢了,与信仰无关。她没为自己这方面的 无知感到惭愧。然而,她不习教义的名声却远扬了。如今,奥罗尔想认阿莉西娅当 教母,同伴们听了,还能不觉得好笑吗? 奥罗尔觉得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她觉得既然修道院里允许孩子们自由选择自己 喜欢的修女当教母,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去试一试呢?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认阿莉 西娅为教母。如同天真或无知能使人免除前瞻后顾的痛苦一样,在许多孩子都对阿 莉西娅产生了儿女之情却始终不敢对她表白的时候,奥罗尔鼓起了勇气向阿莉西娅 修女迎了上去。她直截了当地向修女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你?”阿莉西娅轻声地、略带惊奇地问道,“修道院里都知道你是对上帝不 敬的孩子。你的这个选择,不是要给我为难吗?如果不是真心跟我过不去,你是不 是又有了什么不好的主意?”“您可以改正我,我需要母爱。”奥罗尔坦然地向修 女讲了自己的想法,并把祖母与母亲之间的不和给自己心里造成的创伤简单地向修 女陈述了一遍。也许是阿莉西娅被眼前这个小女孩的真挚情感打动了,也许是奥罗 尔的心里创伤勾起了修女内心深处的侧隐之心,也许是阿莉西娅修女觉得将一个顽 皮的儿童皈依过来,是上帝给自己挽救自己灵魂的一次机会,总之,阿莉西娅答应 了奥罗尔的请求,愿意当奥罗尔的教母。当奥罗尔的同伴们知道这事后,全都惊愕 不已,羡慕不已。 有了阿莉西娅当教母,奥罗尔觉得眼前一片阳光。 阿莉西娅的母亲是法国人,父亲是英国人,所以,她出生在法国,长在英国。 阿莉西娅修女的两种语言说得都很好。但她身上法国人的气质多于英国人。她有英 国人的高做严肃,却不像她们呆板;她有修女的严厉却不像她们冷酷;她有时也批 评人,话语虽少,却言之有理、毫不含糊,而且不会刺伤人的心,也不会使人觉得 丢了面子,还给人以克服问题鼓舞人心的希望。 鼓励的话语也恰如其分,不会助长盲目的自信。奥罗尔在阿莉西娅修女面前, 不是听其表扬,充满信心,就是心悦诚服,低下头,诚心悔过。她服从阿莉西娅修 女的一切。 奥罗尔对爱总是持有饥渴般的需要。妈妈与祖母,虽然都很爱奥罗尔,但她们 俩人的不和,使奥罗尔能够得到的爱非常残缺。奥罗尔每一次看到或感受到祖母与 母亲之间的不和争吵,她内心都充满了痛苦。 她需要有一个心爱的人关怀她。她梦想这个人是完美、冷静、正义、力量的集 合体,是一个比她自己更优越的人。阿莉西娅端庄神圣的面庞、慈祥文静的眼神、 优美高雅的气质、得体迷人的举止,所有这一切,全符合奥罗尔心目中的完美。奥 罗尔觉得阿莉西娅修女就是她崇拜的那种完美的人。高傲的奥罗尔被彻底地征服了。 以往的淘气、捣蛋也从此消失了。她变了,变得沉思起来。 奥罗尔从呵莉西娅对自己无微不至的母爱关怀中悟出一个道理:一个女人如果 要成为能保护别人的人,那么,她自己只能始终保持母爱。 奥罗尔进入修道院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对宗教兴趣不是很大。阿莉西娅出现以 后,这种情况出现了改变。奥罗尔开始对圣徒的传记传说发生了兴趣就在这个时期。 一双对她日后思想形成产生重大影响的宗教之手拨动了奥罗尔心中那根从未震颤过 的心弦。 一天,奥罗尔偶然从修道院的神坛前经过。太阳已西沉,柔美的夕阳恰好从修 道院教堂侧面巨大彩绘玻璃窗穿过,投射到神坛侧壁一幅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 斯画家提香的油画上。画面上画的是耶稣在花园里支持不住而倒在天使的怀抱里的 场面,夕阳金黄色的余辉照射在基督裸露洁白的手臂上,耶稣自己的那颗昏沉、垂 死而美丽的头颅正靠在自己雪白胸脯上。奥罗尔以前也曾见过这幅画,那时,由于 这幅画挂的位置较高,以及光线照射的角度等原因,整个画面的内容比较暗淡,没 太引起奥罗尔的注意。这时,落日的余辉正好平射过来,往日看不清的画面这会儿 也明亮清晰。正当奥罗尔无意的目光落在画面上时,彩绘玻璃不知道为什么晃动了 一下,一缕夕阳的霞光,随着这一晃动,正好在画布上耀眼地闪了一下。这瞬间的 巧合突然使奥罗尔觉得眼前顿时金光万道,一片绚丽灿烂,一种难以自持的激动像 潮水一样在她胸中翻腾冲撞。 当她站在那里祈祷的时候,落日已不再照亮它了。奥罗尔一面不由自主地研究 这巨大的画面上究竟画了一些什么,一面探求这幅基督临终图的含义,探求基督心 甘情愿忍受如此剧烈的痛苦的深义。结果,她从中揣测到某种比她已经明白了的事 物更伟大、更深刻的内容。她不由自主地变得悲哀起来,仿佛被一种侧隐之心与一 种不曾感受过的痛苦深深地刺伤了心,泪水挂在她的眼帘上。她偷偷地将它拭去, 为自己没理由的激动感到羞愧。 这一突然的感觉使她对圣迹和反映圣徒传说的油画兴趣日浓。她读了圣保罗传、 奥古斯汀传,其中奥古斯汀传中一句“Tolle ,lege. ”(拉丁文: 拿起书,读吧。)以及莫尼克的儿子以为这话是从树叶丛中传来,并促使他打 开《福音书》读起来的情景给奥罗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德夏特教过她拉丁文,这 一知识使她弄懂了一部分弥撒经文。奥罗尔这时也喜欢上了弥撒,并在修女们反复 诵读的圣诗中,感受到了一种美妙的诗意和淳朴。 “Tolle ,lege. ”这句话使奥罗尔决心要看一遍《福音书》。 当读到《福音书》中耶稣临终死亡的篇章时,奥罗尔以往激动不安的情绪立刻 安静下来。她仿佛一下子弄懂自己以前始终迷茫的许多事。就在夏日读完《福音书 》的那个晚上,她随着修女们来到教堂做晚祈祷。按修道院的规定,奥罗尔这个时 候是不应该进到这个里面来的。可是夜幕降临后,修女们一个个神情肃穆地进入教 堂,谁也没有注意到奥罗尔夹在她们的中间。教堂里,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正祭圣 台上有一盏小小银灯放射出闪闪的光芒。 光线虽弱,但经光滑的大理石的反射而投影到四周,使墙壁上油画的镀金的画 框边,祭台上精雕细镂的银烛台,玲珑剔透的圣体龛,无不一一清晰可见。 天气炎热,大门未关。凉爽的晚风将奇花异草的清香送入教堂。 四周一片宁静,奥罗尔静静地呆在神坛的后面,沉浸在自己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神秘气氛之中。她静静地立着,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默默地感受着一种来自上 苍天堂的召唤。在这神秘的气氛中,一种过去从未出现过的景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渐渐地,身子仿佛浮起来,尔后,在神秘宁静、花香扑鼻的一处大花园里飘荡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不知为什么,奥罗尔的身子摇摇欲坠,眼前一片眩晕,仿 佛一道耀眼的白色的闪电在眼前穿过。 她觉得有一种声音在耳边响起: “Tolle ,lege. ”“阿莉西娅!?”奥罗尔欣喜若狂地转过头去。然而,身 边早已空无一人。这种迷迷糊糊的幻觉使奥罗尔坚定地认为刚才那一瞬间的幻象肯 定是上帝在与自己沟通。啊,原来上帝时时刻刻都在关怀着自己,只是自己从来就 不曾察觉罢了。而此时,由于自己的虔诚,上帝才使自己感受到了上帝对自己的关 怀。她为自己感受到了上帝的关怀,为自己这种与上帝息息相通的感觉而泪流满面, 浑身颤栗不已。 她为自已以前不爱上帝,而上帝却始终爱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她觉得自己从 今以后,应该去爱上帝,应该像上帝一样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献身于人们在所 有方面都感到尽善尽美、并且值得珍爱的万事万物。 那天晚上,她觉得从今以后,她要变成另外一种人,变成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 上帝的人,即使是一生,也在所不惜。 刚才还在四周低头冥想的人,此时都已悄然隐退了,最后只剩下一位修女还跪 在神坛后厅的深处在默祷。 从那以后,奥罗尔沉默寡言。孤身独处时,精神上充满了虔诚的热情。 人就是这样,内心世界一旦被征服,理智便被决心与某种狂热的喜悦驱之门外。 奥罗尔接受了这一切,相信了这一切。没有斗争、没有痛苦、没有遗憾,也没有虚 伪的悔恨。她觉得如果自己毫无保留地献身于人们在所有方面都感到尽善尽美、并 且值得珍爱的事物,是不需要得到他人的赞同的。她知道自己个性中并没有比别人 出类拔萃的东西,但也不是一个懦弱之辈。 于是,她思想上的那种对任何事物都喜欢问个为什么的习惯偃旗息鼓了。她的 虔诚具备了热情的全部特征。对宗教的突然皈依,使她全身心地沉浸在喜悦之中, 并非常愿意一个人静静地享受其中的一切乐趣。她甚至还去找她非常敬重的普雷莫 神父,请他为她消除以前自己对上天的敌对情绪。她曾用了近3 个小时的时间泪水 涟涟地向神父讲述自己的经历以及自己遇见圣恩的事情。神父及时地开导她,神父 说: “你已经做过了忏悔,如果你内心以前没有被圣恩照亮过,那么,这并不是你 个人的过失。现在,你如果失去自己已经体验到的、这些有益的感觉,你才会变成 有罪之人。跪下来接受我的宽恕吧,我将用我整个的心把宽恕赐予你。休息去吧, 要保持安静、快乐的情绪,感谢上帝曾经触动你的心吧,为你的灵魂与救世主神圣 的结合,全身心地感到陶醉吧。”很长时间后,奥罗尔才完全明白这位善良神父此 时说的这些话的含义。 神父的意思是皈依宗教的热情并不一定非要暴风雨一样猛烈不可。神父的这番 暗示挽救了她。多少年后,她回忆那时的情景时说: “当时,如果没有他的开导,那么我深信,如今我要么就变得疯疯癫癫,要么 就变成了隐身于修道院的修女。他用一种对于基督教理想的极度的爱,治愈了我的 心。”当然,这都是后话。 从神父那里出来后,奥罗尔开始了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她开始不喜欢与同伴 做毫无意义的玩耍,常常躲避人群而在偏僻冷清的一隅沉思。这时,奥罗尔才15 岁。 在修道院里,除了修女阿莉西娅给奥罗尔影响外,还有另一位修女也给奥罗尔 以巨大的思想影响,她是修女海伦。海伦是修道院里打杂的修女。她脸上总有褪不 下去的排列不规则的褐黄色斑,生硬的目光看上去很粗暴。奥罗尔每天都见到她, 但从未有过交往。一天,在长长的走廊里,奥罗尔看见海伦躺在冰冷的台阶上,脸 色苍白,憔悴不堪,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身旁是两只粗大的木桶,桶里盛满了泔水。这是从宿舍里提出来的,准备倒 出去。这是她的工作,每天都要做。水桶又笨又重,臭气难闻。海伦是修道院里最 年轻的修女,却干着修道院里最繁重、最肮脏的工作。因此,一些讲究的女孩子讨 厌她,与她相遇,女孩子最怕的就是碰上了她身上的那套又脏又臭的衣服。 海伦此刻脸色蜡黄,身上骨瘦如柴,正患着肺结核,哮喘得厉害。可能是犯病 了,她已无力提着水桶上那仅有的五级台阶。奥罗尔看见她倒在台阶上,赶快跑去 把她抱在怀里。奥罗尔想叫人,海伦着急地摆了摆手。她挣扎着,艰难地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地试图再次担起扁担。奥罗尔不忍心看见她再次摔倒,不由分说,将两只 水桶自己担在肩上,挑上台阶,担到外面去倒了。等奥罗尔回来时,看见海伦已一 手拿着扫帚,一手扶着墙沿,哆哆嗦嗦、歪歪倒倒地向教堂走去。 奥罗尔着急地说:“今天病成这个样子,还能干活吗?快回去躺着休息,我去 找院长,让院长安排别人干。”“不,不,不,”海伦连连摆手,说自己不需要人 帮忙,还说自己希望在干活中静静地死去。 “你这不是自己找死吗?再说,上帝也不允许你这样去死呀?”奥罗尔不解地 问。 海伦费力地微笑了一下,说: “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医生说我有病,不治之症,我愿意 在这几天就到上帝那里去。”奥罗尔不敢再问了,怕引起海伦更大的痛苦。奥罗尔 提出能否帮海伦打扫教堂,并告诉海伦现在是自己的课间休息时间。海伦说: “我不需要这样,但我不能阻止一个善良的人行善做好事。”接着她教奥罗尔 如何在教堂的镶木板上打蜡,怎样擦去修女祷告席上的灰尘。说完,两人分头干了 起来。事情虽不复杂,但把该做的事做完,奥罗尔已是汗如雨下。再看海伦,她脸 上带着一种垂死的神情,慢腾腾地使尽全力擦呀,扫呀,神情专注,心不旁骛。 第二天恰逢过节,女孩子们都到外面玩去了,海伦却无节日,她每天的工作都 是一样的。奥罗尔正巧又碰上她。这时,海伦正在整理集体宿舍三十几张孩子们睡 觉的床铺。奥罗尔帮她干了这些活后,海伦跟奥罗尔坐在箱子上聊天。海伦问奥罗 尔能否教她法文。海伦只会说英文,不懂法文。这使她带领一帮法国女佣人干活就 显得很不方便。奥罗尔很高兴,因为这证明海伦不想在两个月后就死。海伦告诉奥 罗尔,医生说,这病只有几个月的光阴,可是海伦觉得可能是医生搞错了。 奥罗尔立刻有了不舒服的感觉,她不是不愿意去帮助海伦,而是海伦那一身衣 服,奥罗尔一闻到那种气味就会恶心。在院子里坐在上风还无所谓,但在修女的单 人修室的小屋子里,那味道受得了吗?但奥罗尔还是答应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奥罗尔来到海伦的单人修室。出乎奥罗尔的意料,海伦的屋 子干净整洁。几盆翠绿的茉莉花散发出阵阵芬香。梳妆用具的巧妙摆放,说明主人 是个会精心照料自己的人,海伦穿得干干净净等着她。 “你觉得有些奇怪吧?”海伦微笑着说,“你看见了一个做最肮脏、最卑贱的 工作,而又毫不悲伤的人在这方面却很干净,甚至可以称得上考究,觉得诧异吧。 我讨厌肮脏、讨厌臭味,但我乐意接受这些工作。我到法国时,曾看到壁炉架上锈 蚀斑斑,许多门上还挂着锈锁,便十分厌恶。在英国所有金属器皿都要擦得照见人 影。我认为我不会习惯住在这个如此不整洁的环境里的。为了求干净,就必须接触 不干净。这种见解使我选择了这份职业。因为,这种职业曾启发过我,使我能以这 种方式拯救自己。”接着,她向奥罗尔简单叙述了她的身世。 这一席话,使奥罗尔在突然间对海伦产生了一种狂热的喜爱。她仿佛看见了一 位昔日的女圣徒就在眼前。这个外表冷冰冰的禁欲主义者,内心是多么的狂热呀。 她把爱奉献给别人,自己乐于受苦。她以从事繁重粗笨的劳累的方式逃避世俗欲念 的诱惑,而静心静思地品味享受天国的安宁带来的幸福。她愿上帝光泽永沐众生, 而自己迎难而上,其毅力神圣无比。 一种对宗教的感悟,一种由虔诚转向笃迷的升华,一种不可遏制的仿效海伦渴 望享受献身的冲动,由海伦的一席毫无文彩的自白给完全地煽动起来。 奥罗尔迫不及待地向阿莉西娅教母倾吐了自己要当海伦这样干粗活的修女、或 者当扫坟场的清洁工、清运垃圾的搬运工、劳累繁杂的女佣人或其他什么的粗脏笨 累的活的劳力,以自我牺牲报答上帝对自己的爱。 阿莉西娅听了这些后,没有产生热烈的反应,她平静地对自己的“女儿”说: “你有如此神圣思想,无论怎样看,都是一件好事,但你自己还没有到比你想 象的还要强大的时候。这是一个人成就事业的基础。”阿莉西娅教母这个时候充分 展示了她开启心灵、塑造灵魂的能力。她既没有立刻否定奥罗尔的看法,也没有刺 激奥罗尔的激情,而是顺势将少女这个时期产生的这种特殊的狂热引导入一条合理 正常的环境中,使之平静地发展。阿莉西娅开导说: “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心安神宁地与上帝息息相通。你现在还没有到达自我选择 生活之路的年纪,你现在应当做的事是学习。等你到达了选择的年龄后,上帝会启 示你更适合做什么。如果你希望受苦,现在就必须安静下来,生活会使人如愿。如 果你自我牺牲的热情能持久到将来,那你会发现,必须去尘世间,而不是修道院, 去寻求自己殉教牺牲之路。”阿莉西娅的智慧和善良,和普雷莫神父一样,功莫大 焉。因为,对待少女这个时候产生的狂热思想,“母亲”的任何漫不经意的差池和 细小的不当,都会使自己心爱的“女儿”误入歧途,使之灵魂的尊严和身体的健康 都遭受严重的损害。 这个时候,修道院里慈祥、和蔼、善良的普雷莫神父也对奥罗尔进行了不失时 机的引导。 “教母”和神父的努力终于产生了良好的效果。奥罗尔按照大人的指点,又回 到了同伴之中,回到了少女们特有的爱说爱笑的幸福之中。几天前她还在恍惚幻象 的煎熬中生活,那煎熬如同害了一场大病一样,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叫她发抖。 脑海里前不久还是草荆丛生、怪石如林的畏途,如今却已是阳光明媚,百花盛 开。人间是她等待的地方,天空一片灿烂。她再也感觉不到思想上有什么压力束缚 自己,她要张开手臂,呼吸清新芬香的空气,在自由明亮的天空中飞翔。同伴们也 为以前的那个奥罗尔又回到现实中来而感到高兴。 恢复正常后的奥罗尔仍然如从前一样,除了完成修道院的功课外,自己的文学 兴趣仍然有增无减。在一次晚会上,奥罗尔根据自己在诺昂读过的一本书的记忆, 编了一部喜剧,并在晚会上演。这是她最初一次创作。戏里的几个角色很受同伴和 修女的喜爱,她也感受到了创作的愉快。 一年之后,也就是1820 年,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的祖母,将奥罗尔从修道院里 接出来,要奥罗尔回到诺昂来做自己庄园的继承人。16 岁的奥罗尔打点行装离开 了同伴、离开了修女、离开奥古斯汀女子修道院。她感谢这里的教育使她在诸方面 获得了巨大的可喜的成功。她的思想有了极大的转变。奥罗尔日后迷人的风度很大 程度是受益于修道院里姿态优美、端庄娴淑的阿莉西娅以及其他修女和礼仪教师的 陶冶。她日后无论是在创作上,或是情场上所表现出的令人惊骇的与众不同的风格, 无不显示了这种陶冶的结果。 祖母曾以18 世纪的古典优雅风格影响过她。田园乡村的生活使她感觉到了大 自然朴素和谐的美妙。全新的宗教洗礼又使她体会了去爱别人,去无私奉献所带来 的无比幸福。这种幸福非常重要,因为它使奥罗尔在灵魂深处产生了消除私心杂念 和世俗烦恼的净化作用。 出了修道院后,奥罗尔想把索菲也接到诺昂来,祖母虽然不十分热情,却也不 怎么反对,似乎也有同意索菲来诺昂一起住的意思。 当奥罗尔把这个想法转告索菲时,索菲却表示坚决反对。这时,具有基督精神 的奥罗尔,两边做解释,希望都能宽容对方。祖母这边的工作很好做,可是索菲却 毫无商量的余地。不仅如此,索菲还以凶狠的语言诅咒祖母。奥罗尔再一次对粗俗 的母亲表示出了失望。祖母得知索菲不愿意来诺昂后,对奥罗尔说: “索菲对于女儿的母爱,只是一种未经驯化过的自然母爱,如同自然界鸟爱幼 雏一样,当幼雏长了翅膀,母鸟就飞到另一树上,并将随之而来的幼雏啄开。”奥 罗尔不佩服祖母的比喻,但不得不承认祖母描述的现象无比真实。1820年的春天, 奥罗尔和祖母一道返回了诺昂家乡。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