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朋友 在乔治·桑声名鹊起、吉星高照的时候,一些不愉快的事也接二连三出现了。 首先,是拉杜什听了一些人的传言,而与奥罗尔断绝来往,这使奥罗尔为自己文学 上的第一个老师因误会与自己反目而痛苦万分。继而好友巴尔扎克也因为小于勒打 抱不平而与她闹翻。这些痛苦的挫折使她很伤心,这些曾给自己以极大帮助的人如 今不与她来往已无可挽回。她觉得世事变化真不是人能料想得到的。还是坐下来, 静心地写作吧,唯此,才可以抹平她心灵的创伤。 果然,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乔治·桑又推出了她另一部构思奇妙、描写 大胆的长篇小说《雷尼娅》。像她前两部轰动巴黎的读者的作品一样,这部作品的 书名也是作品的主人公。 在小说中,乔治·桑以自己女性特有的视角,将笔尖触及了当时人们白天黑夜 无时不刻地在谈论而又在公开场合故意躲躲闪闪的敏感题目:人类的两性问题。作 品通过雷尼娅追求一个一个她认为是能给予她幸福,然而却一个也没有给她真正的 从精神到肉体上幸福的男人的故事,淋漓尽致地向世人展示了在物欲横流、人欲横 流的社会里,一个纯情的女人要想实现自己的追求,要想实现自己梦想的幸福,那 一定是天方夜谭式的故事。 小说以大胆入微的描写,敞开心扉的独白,撕开了一个个乔装打扮、道貌岸然, 骨子里却浸渗了男盗女娼的男人的假面具,将寡廉鲜耻的好色之徒和行尸走肉们内 心世界的种种卑劣、可耻、阴暗、自私、贪婪、残忍、狡猾、恶毒心态在世人面前 展示得清清楚楚。 作品以其多角度、多场景对比,细腻地刻划人物心理感受,以及惊世骇俗的大 胆描写,给了巴黎读者又一次惊喜。雷尼娅这个纯情女子眼中的世界,可以说是奥 罗尔自己近三十年对人生的观察了解,以自己亲身经过的、与自己发生过这样或那 样关系的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性格的分析和综合,也是她自己从小到大思想感情发 展变化中的一切感觉、认知、体验的总结。雷尼娅的所作所为,也是奥罗尔曾经幻 想过、体验过、碰壁过,以及她觉得应该是这样却又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有 着浪漫主义色彩的思想认识。 这个人物身上凝聚着奥罗尔人生体验的精华,因而也闪烁出她不惧任何艰难险 阻,只要看准了目标,哪怕是只有一点微小的希望,也敢于拿出全部勇气的精神。 这种精神一直激励她摈弃怯懦,毅然决然地去追求真理,追求那份本属于自己的个 性解放,反对一切对个性和人道主义的束缚的时代光辉。 19 世纪30 年代的巴黎是人文学家、作家、思想家群贤毕至的地方。他们中 既有梅里美、圣勃夫、于勒·桑多(这些后来都成了法兰西学士院的成员),也有 拉杜什、普朗什、比洛兹、勒内这样的对法国当代社会有极大影响的思想家。这些 人有的在思想领域著书立说,猛烈抨击君主政体的黑暗与专制;有的才华横溢,以 自己手中的笔在巴黎文坛上纵横捭阖,战绩不俗;有的充满了哲人的睿智,虽然三 言两语,却也如名医高手,令顽疾沉疴倾刻下泄,使人遍体通畅;有的执著刚毅, 为了体会那震撼人心的一瞬幸福,哪怕前一步泰山崩,也要勇敢地跨出这一步去瞅 一眼那令人目眩、终生无憾的神秘幸福之光。 这些威武雄壮的方方面面的巨人一次又一次在以前的奥罗尔,现在的乔治·桑 面前闪过。乔治·桑也不止一次被眼前所见所闻的景象所震惊。她是一个崇拜强人 的女人,她一时一刻离不开对比她更高明、更强大、看得更远、更准的思想巨人的 依赖。这种依赖,犹如人离不开空气,鱼儿离不开水,万物离不开阳光。没有这种 依赖,她就会惶惑、不安、焦虑,她就会全力去寻找。 只要生活中某一事物能使她漆黑脑海里闪出智慧的亮点,她就会紧紧抓住这一 点,并立刻把对象身上的这一点闪光放大一百倍,一千倍,放大到如同一个耀眼的 太阳。她一旦看到了这个太阳,就会毫不犹豫地接近它、扑向它、拥抱它、献身它。 她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前面提到的那些巨人,以及后来的缪塞、布尔热、迪迪 埃等,并献身于他们的全过程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奥罗尔在到巴黎前是这样,现 在还是这样,后来也依然是这样。 然而,客观世界并不是以人们想象的方式存在的,它有它自己存在的规律,各 人有各人的秉性、抱负和生活方式、行为准则,有的,很可能是某一方面或某一点 是奥罗尔眼中的巨人,而在其它方面却仅仅只是一个凡人、常人,甚至很可能是她 的敌人。不过奥罗尔没有想到这一点。 思维方式的错误必然导致行为的错误,奥罗尔在一次又一次的追求中,不断地 重复证明着它的正确性。但这没有影响她对生活的看法,没有影响她实现自己理想 的追求。这不是她的错,整个时代风尚就是这些,这是时代的错。况且,她是一个 精力异常充沛的女人,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满腔热情地开始,幻灭后,就天塌地 陷般地消沉。 奥罗尔不这样,她把每一次追求的失败都变成新一次追求的起点,而每一次新 的追求中所激活的精力又足以使她产生比以往有更大推动力的激情以品味所体会出 的那种令人无法描述的肉体快感、精神享受与欢乐。而这一切又成了她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的创作宝库中的高品位的浓缩矿。时代的错误既造成了她接二连三的追求、 实现理想的失败,同时,也成就了她在文坛上竖起一座又一座不朽的艺术丰碑。 她从接二连三的感情生活失败中逐渐产生了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 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这是一种社会优秀人物走在时代 前面左右环顾不见众生时的心理感觉。它是孤独心理的基础。 伟大的人物既是充实的、昂扬的,也是孤独的、消沉的。他们既可以高擎义旗, 使天下云集而响应,同时也踽踽独行,向隅而泣。绚丽多姿的未来理想与眼前难以 满足之间的现实差距往往会使他们中的许多人不会有共同遵守的道德标准。 痛苦经验告诉她:杰出的人物并不一定身材魁伟高大、仪表堂堂。与其是个值 得爱慕、值得献身的优秀人物,长相平平、弱小偏执又何妨?她尽管吃了个人感情 失败的苦头,但她却仍然相信爱情永恒美好,她也仍然在盼望美好的爱情降临在她 的头上。 时间的不停流逝如滔滔不息的潮水一样,从她身边挟裹去了一批又一批相识的、 恩恩怨怨的老朋友,同时又给她送来了一批又一批鲜活生动的新朋友。奥罗尔向世 界敞开胸脯,尽情地吸纳着人间优秀精华,同时又毫无保留地向世人奉献出以她整 个生命为代价孕育出的美丽无比的天使。 第四章建造一座爱情的圣殿阿·德·缪塞1833 年初夏,《两世界杂志》出面 举办了一次盛大宴会,招待长期为杂志撰写稿件的作者。奥罗尔这时正在与杂志合 作,以乔治·桑的笔名为刊物写连载小说,故在邀请之列。席间,她身边坐着一位 男士,也是该杂志的长期投稿人,他就是青年诗人阿尔弗雷·德·缪塞。这位小伙 子当时23 岁,比乔治·桑小6 岁。小伙子尽管年纪不大,但名气已不小。他经常 在杂志上发表诗歌,其中透出的聪明伶俐的机灵,是乔治·桑见过的所有男人所写 的作品中从没有见过的。乔治·桑以前从杂志上读过他的诗,但不曾与之谋面,更 没有挨得这么近坐在一起。 她对他是有所闻的。这个贵族社会出身的小伙子悟性好,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 子灵气。他受过很好的家庭教育,很崇拜英国诗人拜伦。拜伦身上的那套纨绔子弟 的装束,基本上是原封不动地移到缪塞的身上:翻开至腰际的礼服,黑色高筒帽歪 戴着,高领结紧紧系在洁白的衬衣上,天蓝色的紧身裤紧紧裹着下肢,使瘦小细长 的两腿微露出起伏饱满的曲线。他的诗写得纤巧细腻,尤其是情诗,很得伤感女人 的欢心。 他年纪轻轻就己放浪形骸,而这种放纵酒色在女人裙中穿行的沉迷使对他温情 敏感的情诗有着怎么也写不完的忧郁灵感。乔治·桑从所有见闻中对他这种人是本 能地反感的。故她对身边的这位参加者,并无多大注意。 缪塞却不然,他和乔治·桑一样,先只是对对方有所闻,并无所见。如今,女 作家就在眼前,这可令他大吃一凉。他觉得这位穿着漂亮、眼神迷人、沉默少语的 女人具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说不清的撩拨人的气息在四周弥漫着。她越是不语,他 便越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当然,这位在女人堆里打滚的小哥哥是不会立马愚不可及地纠缠她。他知道, 要赢得她的扭头,就必须要有使她扭头的办法。因此,他觉得需要表现自己。于是 这位拜伦式的诗人在宴会上只要一有机会,就抓住不放。他不时说出一两句风趣幽 默、而且闪烁哲理悟性的警句,使宴会的气氛在钢琴伴奏下显得轻松活泼。有时, 他偶尔用优美的手势即兴朗诵一首轻柔的小诗,灵巧的韵致、轻盈飘逸的意境又使 得宴会更显气氛高雅。 这一招果然奏效。乔治·桑觉得,身旁的这位小伙子并非像传言那样令人可憎 可畏。尤其是她也好几次被他的幽默逗乐得合不上嘴。渐渐地,她开始移过身子, 不时地用她那双乌黑明亮温柔的大眼睛凝视着身旁这位小伙子。 当他感觉到身旁的女子正在深情地打量自己的时候,他的心如饮长年陈酒一样, 醇美不已。宴会一结束,他回到家里,找来一本《安蒂安娜》读了起来。接着,他 给她写了一封措词热烈却充满敬意的信,并附上了一首诗: 《安蒂安娜》读后感: 桑啊,你何处目睹笔下的惊人景象? 半裸的阿秾,正横躺在安蒂安娜的床上。 正与莱蒙交欢,似醉如狂? 你凭谁的旨意,写下这火热的篇章: 爱情张开颤抖之手,寻求幻梦中的偶像? 你心中有如此的愁苦经历? 莱蒙感受的难道也是你的忧伤? 乔治啊!所有这些茫然的思绪如此巨大的空虚的欢愉是你亲历其事? 或是你臆测夸张? 这不是最起初的场景么? 可怜的阿秾,泪花闪闪,满怀愁怅,向情人献上女主人的佳酿,她以为幸福不 过是一夜的颠狂,肉欲之乐,就如初蕊一样芬芳! 圣洁的人儿,天使般的女人纤弱的安蒂安娜,芳香异常,莱蒙明明看见她已远 去,可那神奇飘忽的身影,竟显露在镜上! …… 是谁向她倾诉衷肠? 是谁在那娇躯上吻着女人的影像? 他是谁呵——想从幻影里吸吮理想美色的琼浆? …… 法语中“您”与“你”这两个代词有很大的用法差别。“您”表示向对方的尊 敬,是在不很熟悉的人之间、或是初次相识的人之间向对方表示尊敬时用的。“你” 是在很熟悉的朋友之间的一种亲昵称呼。缪塞的诗中“您”与“你”在称呼上混用, 衬托出诗人与乔治·桑间既有距离,又有令人富于联想的亲密感。 这首诗的确写得好,与小说中乔治·桑表达的曲折难诉婉转低酌的意境非常吻 合。纤细中露出热烈、诘问中流出奔放,一种属于诗歌特有的艺术感染力悄悄地拨 动了乔治·桑内心那根只有内行才能拨动,而一拨动就会主刻奏起美妙颤音的琴弦。 果然,她接受了他的信和诗,对他产生好感。 不几天,缪塞加紧了进攻。他可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在他的情爱史上,他要 向美貌年少的女子求爱时,还没有攻不破的山头,拿不下的阵地。可惜,他从不坚 守阵地,从不长时间地使用并享用缴获来的战利品。 他与乔治·桑搭上了联系后,频频与她书信交往。虽然只是刚刚相识,聪明的 缪塞立刻知晓了乔治·桑的个人好恶。他立即投其所好,主动邀请她与自己共同从 事一些颇具浪漫色彩的活动:一起登巴黎圣母院的钟楼,一起参观巴黎的一些美术 画廊。在参观的过程中,一趁谈诗、谈文学。 接触多了,他的行为就开始逐渐向着亲昵方面升级。在乔治·桑的寓所,他不 是坐在地面的垫子上抽埃及长烟斗,就是跪在她的身边,轻轻用手触摸她的绣花拖 鞋,仔细观赏鞋面上精美的图案。乔治·桑和这个比自己小6 岁多,充满灵气的小 伙子在一起时,也觉得异常愉快轻松。她屋子里时常传出欢乐的笑声。 缪塞与乔治·桑之间的共同活动日渐多起来后,缪塞与乔治·桑的交往也就日 益密切,缪塞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决定趁热打铁。于是,通过邮局给乔治·桑寄 出了一封求爱信: 我亲爱的乔治·桑: 我有些愚蠢而可笑的事情要告诉你。从那次散步回来后,不知为什么,我没有 当面告诉你,而是鲁莽地给你写这封信。今天晚上,我将由于写这封信而感到烦恼, 你会当面笑话我的。你会认为,在我和你迄今为止的全部关系中,我是个玩弄词藻 的人。你会对我下逐客令,也许还会认为我在说谎。 我爱上了你。从我看见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爱上了你。我本来以为如果我只要 把你作为朋友看待,我就可以治愈我的病。你的性格中有很多东西可以治愈我的病。 我曾尽可能使自己相信这一点。 但是我为与你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刻付出了过高的代价。我愿意让你知道我的想 法,而且我这样做是对的,因为如果你现在对我下逐客令从而使我断念,我反而要 好受得多。 今天晚上,……我己决定让你知道。我在城外,不过我们想把它搞得神秘化, 这事看上去好像是无缘无故似的。乔治·桑,你会说:“又来一个家伙,他将使我 厌烦,”这是你常讲的话。如果我不是第一个向你求爱的人,请告诉我,我该怎么 办好这事。昨天你在谈到别人时本来是要告诉我的;但我恳求你,如果你打算说你 怀疑我信里所说的是否实话,那么我宁愿你根本不给我回答。我知道你对我的看法。 我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不会使我得到任何东西,只能使我失去一个朋友和一月来 我所度过的那些唯一令我感到愉快的时刻,这一点我能够预见到。但是我知道,你 是仁慈的,你爱过我,不是作为一个情妇而作为一个坦率而忠诚的伙伴,我相信你 对我的爱…… 阿·德·缪塞从这封言词恳切的信中,似乎可以感觉到缪塞这次可能与以前的 攻击山头不一样,这次好像是真的动了感情。乔治·桑呢,也因此陷入了困惑。她 原来觉得和这位比自己小好多、才华出众、妙趣横生的年轻人在一起可以使生活轻 松一些,不致于总是使自己长久在一种沉重的理想追求旅程中生活。 她太辛苦了,需要轻松。可没想到缪塞来了这一手,这使她觉得不可小视。 顿时,她觉得生活又严肃起来。 她有些犹豫。是接受还是拒绝,读完信后,她面有难色。她为一个真心爱自己 而且自己也喜欢他的人向自己求爱而感到高兴。能够引起这位年少才子的爱心,起 码说明自己在男人眼中仍有不凡的地位。这是她不断追求更高更美的潜意识的动力。 但正因为是缪塞,是一位口碑很不好、年纪小自己好几岁的花花公子而不是别人, 经历过生活挫折的乔治·桑才不能不在抉择上下一番功夫了。 痛苦的教训,使她懂得了坦率的潜在危险。她追求的不是肉欲上贪欢,她追求 的是深沉坚贞不渝的爱情。她认为,自己这一原则是一贯的。如果说过去自己的行 为不符合这一原则的话,那只是自己受骗或失误所致。 在乔治·桑犹豫不决的当口,缪塞过不多久,又去一信。信中诚恳的言词再次 拨动了乔治·桑的心弦。信中说: 夫人,……我希望您更好地了解我,希望您能看到,在我待您的举止中,既没 有诡诈,也没有故作自傲。希望您不要把我看得比实际伟大,也不要看得比实际渺 小。我不由自主地沉醉在见到您、爱您的欢乐中。……请可怜我吧,不要鄙视我, ……爱那些懂得爱的人吧,再见,乔治,我像小孩子一样爱您。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