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医生帕热罗 大夫是位26 岁的年轻医生,意大利人,叫帕热罗。他和蔼正直,精心诊治这 位法国来的病人。乔治·桑则守在旁边打下手。晚上,乔治·桑整夜地看护着。有 时候,缪塞在房间里发作起来时,样子很可怕,乔治·桑赶快把帕热罗请来,又是 打针,又是喂药。就这样,帕热罗经常和乔治·桑一起整夜守护着一会睡熟、一会 儿发病、一晚上要折腾好几个来回的病人。 共同的工作和焦虑使他们两人之间很快熟悉起来,开始在一起时的那种局促、 少语的状况有了改变。医生是个头发金黄、感情纯朴的腆腼小伙子。 他知道眼前这个法国女人是位大名鼎鼎的作家。他很欣赏她的美貌,不时地向 她投以倾慕的眼光,但他不敢有任何言语的表示。很明显,她是出名的大作家,自 己却只是一个刚刚出道的医生,这种医生在城里一抓一大把。医生有自己的相好情 人,就住在威尼斯,而这位作家是和她的情人旅行来此地的,最要命的是自己诊治 的病人就是她的情人。她请他来治病时就说明了这一切。所以,尽管医生心里倾慕 于她,但他明白,自己的首要职责是尽心尽力治好目前正躺在床上的病人。其他的, 只能是心里的一种感觉罢了。 观察病人的时候,不可能没有别的话题打发时光,彼此已熟了之后更是如此。 一天晚上,病人熟睡了,医生和乔治·桑坐在靠近壁炉的椅子上聊天。 帕热罗随意地问了一句: “夫人,您是否想写一本反映威尼斯城的小说?”帕热罗没有得到回答,但看 见她拿起笔随手在一张信纸上刷刷刷地奋笔了一阵。写完后,把纸折起来,装入一 个信封,交给了医生。帕热罗天真地又问: “这信要我交给谁?”他不知道这位法国作家的朋友住在威尼斯的哪里。乔治· 桑微笑着在信纸上刷刷刷地又写下了一行字,这回帕热罗医生看清了,只见上面写 着: “请交给愚蠢的帕热罗医生收。”年轻的威尼斯医生满脸疑惑地看着这位作家。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些方面没有做好,得罪了这位看起来并不怎么爱生气的女人。 医生回到家里,满腹狐疑,打开信封一看,不觉得大吃一惊。信是这样写的: 你今后是我的依靠还是我的主人?你是否能给我安慰以减轻认识你以前我的忧 愁?你是否知道我为什么忧伤?你是否懂得什么是同情、什么是友爱和忍受……我 将来是你的伴侣还是你的奴隶?你需要我,还是爱我?当你情欲满足了会谢我吗? 当你感到幸福,你会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是肉体接触也难以平息的欲望?你知不知 道疼爱情妇熟睡在你的怀中?你是否一直在凝视她,祈求上帝的祝福?是否为想她 而心中暗自流泪……? 刚开业不久的帕热罗医生总是小心翼翼地服伺着自己的每一 位顾客,全心全意地诊治自己的病人。他生怕任何闪失会砸了自己的饭碗。小心谨 慎是他行医的原则。因此,没有大成就,也没有大波折。生活平平静静,每天都一 样。可是,读到眼前这封率直的表白,不啻于晴天中响了一个炸雷,使他惊讶得张 着大嘴巴怎么也合不上,先不说信中酣畅淋漓火热的情话,单说那一连串气势压人 的反问、诘问,就使医生被扑面而来的爱的气息冲击得两个腿肚子不住地发抖。 的确,这一连串的反问既是询问帕热罗的态度,也是她对人生、对情爱、对希 望、对理想的种种困惑发出的探询。这一串串的问号既是女人对男人的热切渴望, 也是芸芸众生对命运莫测的迷茫。 他感觉到了这个女人对自己渴求的呻吟,同时也感觉到了这个女人有倒海翻江 一样的力量和气概。 到底是她钟情于我,想投入我的怀抱,还是我双膝跪倒被她臣服? 帕热罗疑虑了。 就像一贫如洗的乞丐突然被人给一块大金砣子,不知是喜还是忧一样,威尼斯 医生面对乔治·桑热情奔放的表白,一时不知所措。接受吧,这几乎是一出可以被 任何有头脑的人一眼看出的天方夜谭故事;不接受吧,这个法国女人已经明明白白 地将对自己的热爱都写在这张信纸上了。而且,医生自己也非常倾慕这位大眼睛女 人,失去了这一机会实在可惜。左难右又难。医生一夜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年轻医生是无法抵御浪漫进攻。这是攻防实力完全不平等的战斗。浑身散发着 迷人丰韵的法国作家,仅凭又黑又大的眼睛里射出的温柔传神的目光就能将身材魁 梧、敦实厚道、满脸络腮胡子的青年医生击倒,何况还有其他本领呢? 很快,医生的防线崩溃,彻底战败投降。她成了他的情妇。这一切是在很短的 时间里发生的。当时缪塞还在昏迷中,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即使这样,乔治·桑和 威尼斯医生对缪塞仍然一如既往地精心诊治和看护。 直到有一天,缪塞服完药,翻了一个身,刚要睡觉时,他从床边镜子里看见了 她与医生搂在一起接吻的影像。病中的缪塞当时不相信这是事实,还以为是自己的 幻觉。终于,在他完全脱离了昏迷,进入恢复期时,他知道了那次镜子中看到的不 是幻觉,而是现实。 缪塞面对此种状况,除了满脸羞愧无言以对外,还能说什么呢?他自己的言行 早已向乔治·桑表明了,他不爱她。既然是这样,他又有什么权利去指责她呢?他 又有什么权利去嫉妒意大利人呢?没有,根本就没有。在她最需要他的安慰,在她 最需要他关怀照顾时,他跑了。他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没有起到一个男人保 护自己心爱女人应该做的事情。况且,这个女人曾经给他以无限的温柔、无限的爱。 自己没有以德报人。而她呢?在自己昏迷、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守候在自己的 身边。是她没日没夜为自己的生命再现辉煌呕心沥血。还有什么需要说呢?还有什 么需要指责呢?还有什么需要气愤呢?没有,一点也没有。 缪塞,这个风流少年郎在这位自己曾经真心投入爱的女人面前羞愧难当。他在 意大利的所作所为、所遇所思使他受益匪浅,生活给他上了一堂人生哲理课:要被 人爱,自己就应该去爱人。 缪塞康复后,他没有心思呆在威尼斯了。他要离开这里返回巴黎。他觉得这里 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乔治·桑没有挽留他,但还是担心他是否能经得起长途颠簸的 劳苦。最后,她亲自护送他离开威尼斯到梅斯特雷乘车返回巴黎。在梅斯特雷分手 时,乔治·桑像往常那样亲切地慈母般地拥抱了这个自己曾经真心爱过的小天才。 看着缪塞乘坐的马车离开后,她才重新返回威尼斯。在返回威尼斯的马车上,她忽 然想起司汤达在里昂的船上跟她说的那一句话,心里不禁泛起了一阵悲哀。 乔治·桑与缪塞的这次相爱,是两颗彗星的相撞,耀眼炫目的闪光过后,一串 串闪闪发光的碎片就散落在人间。有人指责乔治·桑利用威尼斯医生戏弄了缪塞。 这种指责是不客观的。缪塞在道德上、精神上早已离她而去。在热亚那,他忍受不 了她那时钟一样准确而持续的工作热情,说她是没有情欲的修女;在她生病的时候, 他又在妓女堆里鬼混;在威尼斯,甚至已经说出他根本不爱她的表白。 既然他已不再需要她,既然她已不再是他精神上的拥有者,乔治·桑与帕热罗 的相好就构不成对缪塞的戏弄。她的道德原则是任何激情都是神圣的,但不能同时 属于几个男人。缪塞说她是没有情欲的修女,将她抛弃。她就有自己的选择权。当 时,缪塞也有同样的看法,他说:“当我看见诚实的帕热罗时,我认出我自己的大 部分,但那是纯洁的,没有我身上的受过毒化、无可救药的污点。所以,我知道我 应该离开……我将来会有其他情人的…… 我还年轻,我将来交上的女子也会是年轻的女子。我对成熟的妇人不可能有任 何的信任。我在你身上得到的,已成为我不愿意再寻求别的什么根据。”有人指责 乔治·桑利用威尼斯医生的幼稚,利用他的感情帮助自己渡过了一段困难时期。这 种指责也不全对。乔治·桑的确在一个没有想到的地方,与一个没有想到的人分开, 这是没有任何事前预设的,其发生之突然,以至于她毫无思想准备。 在猝然而至的打击面前,她需要感情上的支撑,况且她对威尼斯医生也并非仅 仅是生理上的要求。他的纯朴善良,正直高尚,对感情的执著专一,这些都深深地 打动了乔治·桑的心。还有另一个原因,也是不能不考虑的。 在送走缪塞、返回威尼斯时,她口袋里仅仅只有7 个生丁。巴黎的汇款由于邮 路阻隔,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她手里,她不愿意马上就离开威尼斯,她还需要在威尼 斯整理她的思路,清理她的灵感。 事实上,后来,她在威尼斯写出了许多优秀作品。如果当时她离开了威尼斯, 人们也许就再也读不到这闪烁着人类思想文明火花的瑰宝。这当然是设想、是后话。 她要呆在那,又无任何人的帮助,在这种情况下,她没有理由不接受一个从心里爱 她而且她也爱他的那一个人的支持和帮助。正是因为这种帮助,才使她平复了正在 流血的伤口造成的痛苦,从而静下心,安心写作。 如果说她陷入了一种困境,她又不接受一种既不损害别人,又不损害自己,而 且对自己和他人都有益处的帮助去摆脱困境,而去选择一种自暴自弃,或既损害别 人利益,又损害自己利益的某种其他方式去摆脱困境,这对她、对她周围的人,以 至于后世许许多多的读者有什么好处呢?两种选择,孰理智孰不理智不就是很明显 的吗?况且,情人之间私下的一些恩怨是非曲直,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他人的 揣测只会是隔靴搔痒、缘木求鱼。 乔治·桑最终选择了她只能够选择的既不损人也不损己的方式。 在她送走缪塞后,她和威尼斯医生帕热罗住进了一间比较便宜的小套间,开始 了她侨居意大利长达五个月的生活。 返回威尼斯,沉重的心情才稍微轻松了一些。威尼斯水城没有巴黎那种终日车 马隆隆的喧嚣,没有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有的只是层层海浪永远不息的阵阵拍岸 的碎浪声。 人们互相往来的交通工具是一种平底窄身尖头的被当地称为“贡多拉”的轻舟。 楼房之间、街区之间全是石拱小桥相连,虽然很少闻到泥土的气息,但各家各户都 在自家的窗台上摆满了洁白的兰花、粉红的玫瑰、金黄的菊花、素雅的康乃馨、淡 绿的石竹。潮湿而凉爽的海风中夹杂的缕缕芬芳的花香,深深地吸一口,会使人神 志清爽,精神为之一振。乔治·桑这才体会到了水城威尼斯的不尽美妙之处。 帕热罗每天一整天要外出出诊,给人治病。这保证了乔治·桑每天8 小时的写 作时间。每当帕热罗出诊归来,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扑上前去,紧紧地拥抱医生。她 以各种方式给他以强烈的爱,以至于医生常常为此感到不好意思而羞个大红脸。 这个纯朴的威尼斯医生也很热爱自己的法国情妇。有时,他穷得无钱买花。于 是,他就早早起床,跑到10 里开外的郊区,采摘一簇簇鲜花,接着又一路小跑赶 回来,以便在乔治·桑刚刚从床上起来,推门的时候,献给她。 每当乔治·桑捧起还带着露水和泥土潮气的鲜花,望着他满脸络腮胡子的额头 上沁出的密密层层的汗珠,以及帕热罗内心只要获得了满足就会在脸上露出憨厚的 笑容,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扑倒在医生的怀抱里。她心里也同时会感叹道:只要没有 心理障碍,任何一个饱经磨难、备受情感压抑的人都会为眼前这份天真稚气诚挚而 动容。 乔治·桑在这里先后写下了小说《雅克》、《安德烈》、《马蒂亚》以及第一 批散文集《旅行者札记》。 人世间有许多事说不清、道不明。比如,一颗石子捏在自己手中,踩在自己脚 下,并不怎么着重它。可是一旦人家从脚下将它捡起并拿走,自己就顿觉它珍奇无 比,心里不舒服、难受、怅然所失。缪塞此刻就陷入了这种心理状态。 在他离开乔治·桑后,不知是良心上突然醒悟,还是痛定思痛,明白了道理: 自己亲手葬送了一次美好的爱情,自己亲手推开了一位自己非常热爱,而她也非常 爱自己的一位多情多才、美貌贤慧的情人。他真诚地为自己的鲁莽、轻率、无知、 短视的行为后悔不已,为自己年少轻狂难受,为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而惭愧,为自己 心猿意马、有眼无珠而悲哀。他有时感到生活给自己的教训深刻难忘,以至于会突 然使自己陡然间高喊: “我伟大正直的乔治,你把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在离开威尼 斯时,缪塞曾满怀沉重的忏悔心情给乔治·桑写了这样的一封信: 别了,我的宝贝……我觉得我不配得到你,对于我此刻没有什么大痛苦的事。 如果说,要不要知道你是否仍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对于你是无关紧要的话,那么我 却有必要跟你说:尽管今天你的倩影已经在我面前消失、远逝,但你在我生活的轨 道上将不会留下任何不洁的东西,那个曾拥有你而过去却不懂得敬重你的人,此刻 透过热泪还能清楚地看到你的倩影,而且打心眼里尊敬你。 有时候,他又意志消沉、百般无聊。他常常独自一人,悄悄跑到乔治·桑在巴 黎的寓所,睹物伤情,不住流泪。他常常把自己这种后悔依恋的心情,写在信中寄 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乔治·桑。乔治·桑在威尼斯水城里一面写作,一面读着缪塞的 书信。有时,见他流露出悲悲戚戚的心情时,她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例如,缪塞 在一封写给乔治·桑的长信中这样写道: 我会长久记住你那张曾为我连续17 个晚上不能睡觉而变得极为苍白的脸。我 会永世不忘你的音容。咱们在一起流过多少泪,可是,亲爱的宝贝,你弄错了:你 以为你是我的情妇,其实,你不过是我的娘亲,我俩合得来,那是老天给命中注定。 我们的才智,在高高的天空,像高山上两只鸟儿互相认识,彼此向对方飞去,然而 搂抱得太紧,我们竟干了乱伦的蠢事,啊,我唯一的女友,我几乎成了专门折磨你 的人。起码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是这样的。我令你备受痛苦,但是,谢天谢地,我 能够做的最坏的事情还没有去做。 噢!我的宝贝,你享受着生活,你美丽、年轻。你在这世上的最美好的晴空下 挽着一颗他的心与你相配的男子散步。那是个真正诚实的青年男子!请告诉他,我 多么喜欢他啊!我想起他的时候,就忍不住掉下眼泪。好了,我没有使你违拗天意, 我没有让你规避那只你赖以获得幸福的手。也许我离开你,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但是,我这样做的时候,尽管我流着眼泪,心里却是愉快的。我此刻带着两个奇特 的伴侣:永久的悲伤和无穷的欣慰。乔治啊,当你经过辛普朗的时候,请想念我吧。 阿尔卑斯山永恒的幽灵在我面前耸然挺立,表现出它的力度与威严。我独自一人坐 在马车里,真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受。我仿佛觉得这些巨魂把上帝之手缔造的一 切丰功伟绩都向我传递了。我不过是个小孩,我这样呼喊着,但我有两个大朋友, 他们得到了幸福。 乔治·桑读后,很感慨,马上回信,她写道: 你说得对,我们的搂抱是乱伦行为,可是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彼此纯洁真诚地 投入对方怀抱。难道我们这些拥抱的回忆有不贞洁、不神圣之处吗?你在一时激动 和狂热中曾责备过我从未知道给你带来爱的欢愉。当时我哭了,现在我高兴的是: 这种责备有真实的成分。那种欢愉比你在别处找到的欢乐要严肃含蓄得多。为此我 感到骄傲。这样你在别的女人怀中,便不会想起我。而当你孤独时,你就会想到乔 治·桑,记起真正的同伴、你的护士、你的友人,想起一切比这还好的东西。 她除了在回信中继续表达对他仍有美好回忆的思念之情外,为了启发他,鼓励 他,而写了许多优美、见解独到的回信。其中一封很多年来脍炙人口、并广为流传 的题为“爱情是一座圣殿”的回信是她在威尼斯写的。信于1834 年6 月15 日发 出的,信中写道: 我的朋友,愿上帝制止你现在的精神和心理状态。爱情是一座圣殿,那是恋人 给一个多少值得自己崇拜的对象建造的。而殿中美丽的东西,不是神灵,而是祭坛。 你为什么不敢重新试一着呢?无论崇拜的偶像久已竖起,或即刻会跌成粉碎,但你 总算已经建了一座美丽的圣殿。你的心灵将住在殿中,敬神的香烟必将为其永久索 绕,而你的心灵必定创造出伟大的工作。神也许有变迁,但当你自身存在的时候, 这个圣殿是会存在的。 它是一个庄严的避难所,你可以在敬神的香火中把你的心锻炼得结结实实。这 颗心是十分丰富而有力,当神丧失了根基的时候,此心即可重新更换一个神。你以 为一种恋爱或两种恋爱足以使一种强健的心灵精疲力尽么?我也早已相信这一点, 但我现在才知道情形恰恰相反,这是一团火,它总是要努力燃烧起来,并且越烧越 旺,通明透亮。这也许是一个人整个的生命中一种可怕的、庄严的和忍耐的工作。 这是一顶有刺的花冠,当一个人的头发开始花白的时候,这花冠便扬苞吐蕊,现出 玫瑰花来了。上帝也许是要把我们的痛苦与勤劳和我们的道德力量比较一下。也许 有一个时候是我们休息的日子,是我们对于过去的劳苦自鸣得意的日子。精神生活 分两个时期:希望的眼泪和快乐的歌咏,哪一个是这两个心灵生活的时期中最美丽 的呢?也许是第一个罢。我是进到第二个时期,然我觉得和梦幻一样,可是第一个 时期是上帝所爱的,是上帝所庇护的,因为那些经过此时期的人是需要上帝帮助的。 这个时期的结果是最活泼的感觉和最热烈的诗歌。 这是一条羊肠鸟道的山路,充满了危险与困难。然这条路是向着巍巍的高处走 的,它总是俯瞰无气力的人们所栖息的单调而低下的世界的。 信中可以看到,乔治·桑对希望、对美好的信心是那么地充实,仿佛它们就在 眼前,弯腰伸手即唾手可得般的那么容易。这种生活强者的自信心怎不对那些渴望 生命、渴望爱情、渴望创造的人产生出羡慕之情呢?有这种坚定生活信念支撑的人, 有什么理想、有什么追求不能实现呢?又有什么挫折会使乔治·桑停止前进的步伐、 享受歌唱的欢乐呢? 要知道信中透出对缪塞的苦口婆心,关怀他人的殷殷之情时,她自己却正在品 味愁绪满怀、情殇异地的苦涩滋味。 1834 年7 月,乔治·桑想回国了。在威尼斯,呆了五个多月的时间,她写完 了自己计划完成的作品,也吸取了她所能够吸取的一切。她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别的 事要做,继续呆在这里已没有什么意义。她向威尼斯医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提 出要和他一块去巴黎的要求。帕热罗听了她的这个要求后,怔住了。按照乔治·桑 的话说,他是个易爱感动、心地善良的人。他很理解她的忧愁,而且认真地加以尊 重。也是个默默地愿为她牺牲一切的人。他对她的关怀、照顾之周到,有些事情, 她是绝对想不到的。 知道心爱的情人马上要走,知道这是拦不住的,就像几个月前他抵不住她的进 攻一样,他说容他想一想。 第二天,他答复了。他知道一切该结束了,他的浪漫戏剧已到尾声。于是,通 情达理地告诉她:他陪她回巴黎,然后自己一个人再返回意大利。他知道这对他很 难受,但他不愿意让自己心爱的人一个人长途跋涉,身边没有男人照应。他愿意为 此自找苦吃,他爱她超过一切。 当他再次返回威尼斯时,人们也许会为他情财两空而惋惜。其实,他心里明白 如镜,和伟人结合在一起的生活是危险的。那里没有自我,自己从伟人光环下走出 来,才是摆脱日后折磨自我的那般痛苦的最好的办法。 回法国的路上,威尼斯医生细心照料着一切,乔治·桑安然无恙地回到巴黎。 乔治·桑将自己的一些事情安顿好后,就带着帕热罗参观巴黎的名胜,慷慨热情地 款待他,并给他介绍一些医生朋友,让他们带他参观巴黎的医院和同行交流。 在离开威尼斯的时候,乔治·桑曾要他带上几幅画,说在巴黎也许可以卖个好 价钱,威尼斯医生言听计从。他哪里知道,这是乔治·桑的一番苦心。 到了巴黎后,乔治·桑将画送给了朋友,然后自己拿出1500 法郎交给帕热罗, 说画已卖出去了。威尼斯医生很高兴。她用这种方法既尊重了威尼斯医生的自尊心, 也表示了自己对他的深深谢意。在巴黎住了一段时间后,他用这笔钱,买了一批外 科手术器械和几本专业参考书,离开了巴黎。 威尼斯医生后来在日记里记叙这次分手时的情景: 我们的分手是在沉寂的气氛下进行的,我握了握她的手,头也不敢抬,不敢看 她。她似乎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不知她的内心是否与我一样痛苦。 我觉得,我在她身边使她感到尴尬。 乔治·桑和威尼斯医生的浪漫恋情终于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医生走了,可是巴黎并不平静,文坛圈里的新老朋友们对她与缪塞的分手,以 及与威尼斯人的恋情,议论纷纷。大部分人是同情缪塞的,因为缪塞早她先回巴黎。 别人只要一看到孤单单、神态凄惶的缪塞,就会指责她。要知道缪塞可不是随便就 能如此为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女人动真情的。如果不是真心爱她,如果不是她喜新 厌旧抛弃了他,还会有谁会给他造成这种惨不忍睹的痛苦呢? 对乔治·桑的指责是方方面面的,有的甚至是她最要好的朋友。面对人们对她 的评论,她只是淡淡一笑,情人间的是非曲折,当事人心里最清楚,旁人雾里看花 而已。善意的误会不会对她构成伤害。不错,缪塞离她而去,她是没有挽留他。可 是她为什么在当时还要去爱一个已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呢?不错,离开意大利之后 的缪塞也有悔过的意思,她手上就有一堆缪塞给她的信件,信中透出的自责,流露 出对她的思念,也是白纸黑字的。可是,世人知道这些吗?他们读了这些发自缪塞 内心的自我反省,还会坚持原来的指责吗?乔治·桑不会把他的信公布出去的。舆 论,她不会在乎,可是,缪塞的信,她却不可能不读。她常常在心里默默地读着他 信中的若干章节。缪塞的这些信也写得实在好。 一些发自肺腑的轻盈小诗曾多少次打动了她那颗被他折磨得满是创伤的心。 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当乔治·桑返回巴黎的住所后,缪塞又一次向她提出和 好如初的请求。他在信中写道: 我亲爱的心上人,你的心肠像天使一样,我只想跟你倾诉一下我的爱情,啊, 乔治,我的爱有多深啊!从来没有一个男子像我这样爱你…… 啊,你呀,我的生命,我的珍宝,我的爱,要是你一生如饥似渴地追求幸福, 我的爱就是幸福,请接受吧! 要是你曾为此向苍天祈求,我的爱,就是苍天,请祈求吧!…… 我曾接受了你许多的亲吻,我曾把你紧搂在怀中。噢,你可爱的嗣体!我紧搂 着,紧紧贴在这珍贵的心…… 你曾允许我爱你,你就是收回前言也不会起任何作用。你是很想我爱你的,你 的心这样想,你不会说反话的…… 我现在坐在一张小桌子旁,上面放着你的肖像,四周却都是你的信。你跟我说 :我们会再见面的,你不会未拥吻我而死去。你看到我痛苦,你和我一起流泪,你 给了我甜蜜的幻想。你对我说了我们要重逢。我的天使,上帝会将这些赐还给你… … 乔治·桑被这些激情奔腾的诗句打动了。开始,她试图拒绝,可是,抵抗的力 量太软弱。不久,乔治·桑与缪塞重新和好,俩人再次同居在一起。 然而,这次和好,是带有深深裂痕的和好。他为重新能得到她的爱而发狂。 她为又能重温旧梦而感动不已。可是,一根深扎在缪塞肉里的刺如果不拔出来, 他会永远为此坐卧不安、心无宁日的。这根刺就是她成为威尼斯医生情妇是在自己 在威尼斯犯病前还是犯病后。以他的全部人生经验看,威尼斯所发生的事,他与她 的情感变故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他需要了解这个事实发生的具体时间。他认为,这 一点很重要,弄清楚了这一点,他对她的所作所为就会有一个完整的了解和判断。 乔抬·桑拒绝了这一要求。缪塞不罢休,非要搞清这一点。他接连不断地向她 追问一些琐碎的问题,一副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 对这种无理的要求,乔治·桑气愤极了,她用书面的形式回答了他: 我过去深信不疑的是:梦想和许诺的幸福一旦到手,责备也随之而来;你从前 作为权利接受下来的东西,现在却视为我的罪过。 行了,咱们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别再走远了,让我离开吧…… 你现在对我质问、猜疑、指责,够了,跟我谈帕热罗,我不是不让你跟我提他 吗?再说,你有什么权利质问我在威尼斯的事?在威尼斯的时候,我属于你的吗… …? 你要我把与他的关系,一点一滴都交待出来,我认为你没有权利这样做。我如 果像一个曾经欺骗过你的妇人那样向你解释,那就是我人格的堕落…… 我不是第一天看上帕热罗就爱上他了,这是我的秘密,既然当时你已不爱我, 我就可以委身于他,完全不必向你报告什么…… 我不准你闯入我这一阶段的生活中,我有权利对你拉上遮羞的帷幕……我的那 段时间是圣洁的…… 现在我是你的情人,但我有责任为帕热罗、为我自己遮掩。你无权将它扯落! 现在我像猎物被你重新逮住,你就把那时候的事当做恶梦…… 既然我像你说的,是个卖弄风骚、背信弃义的人,为什么你又拼命追,留我在 身边……? 缪塞读了信后,又开始后悔自己狭隘,食言。可是不久,不拔出肉刺誓 不罢休的劲头又上来了。接着,他反悔,继而又以极大的毅力了解细节以折磨他自 己。随后,就是辱骂、光火、发脾气,接着就是又悔恨、又求饶、请求宽恕。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恶性循环着。 人就是这样,手边之物并不珍惜,却拼命追逐得不到的东西。 缪塞就这样,吵翻、和好、再吵翻、再和好。从意大利回来到最终完全分手只 有七个月左右的时间,俩人的感情冲突就已经起伏跌宕了好几个来回。常常是这样 的情况:和好的日子刚过几日,争吵就使前几日的和好成为历史,俩人关系急剧下 降,而正在奄奄一息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些新的转机,俩人又重新言好,然而,这 只是一场更大的风雨前夜的平静。 彻底分手已不可避免。 可以肯定地说,这些情感纠葛的创伤给他们俩人的内心深处造成了巨大的痛苦。 如果缪塞启程去意大利的时候用情更专一些,少些纨绔子弟的轻浮,如果乔治·桑 的爱情原则或许掌握得稍松一点,不要那么严厉对待缪塞的放纵,如果她在威尼斯 长久地住下去,如果重新和好后缪塞遵守自己诺言不再提问过去而少一些对她无休 止地质问、责问、诘问,那么,俩人也许还是一对志同道合的鸳鸯,双双嬉戏于绿 水青山之间;也许还是爱意浓浓的情侣,双双翱翔在艺术天地的群山之巅;或者毫 无此种波澜,而在平静的生活里抒发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各种感情。“也许”永远 只是人们对美好的惋惜和设想,而不会是现实。凡人会说他们都是热火中邪给烧成 神志不清的精神病患者;精神病医生会说他们应该更加理智些对待自己,在生活中 多一些凡人心,结局也许根本不是这样;伦理学家会从中看到公众遵守统一的道德 行为法则会对社会稳定带来好处的必要性;社会学家也可能从中领悟到人们的细微 闪失很可能毁掉最理想的家庭组合的潜在危险;而心理学家则会又一次找到嫉妒、 偏执、狂傲、狭隘、鲁莽、草率、怯弱等性格缺陷对健全人格残酷折磨的证据。无 论从什么方面总结什么样的认识,有一点也可以肯定,他们俩人各自都将这场情感 狂澜中自己的痛苦折磨孕育出了非同凡响的艺术作品。 缪塞在此后,以这段生活经历写成了名著《一个世纪儿的忏悔》。小说的男主 人公是个生活糜烂、放荡不羁的公子哥。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却一会是荡妇形象, 一会是妓女形象。即使这样,缪塞仍然把女主人公写成为一个敬重情义而又一直慈 母般地爱护着那位她深爱着的公子哥的有崇高献身精神的女人。 小说结尾时,男主人公忏悔道:“亲爱的人儿,虽然我们不会互相原谅,我们 不会互相忘记,即使我们永不再相逢。”这段忏悔可以说完全是缪塞与乔治·桑那 段生活的真实写照。 小说是1836 年出版的,乔治·桑刚读到这部小说的一半时,就已泪雨滂沱, 泣不成声。她在读完后,立即给作者写了一封便笺。便笺上写着:她已原谅了他的 过去,但不愿再见到他。 缪塞从中得到了成功,乔治·桑何曾不是这样呢。她在经历了这场情感风雨后, 已深感身心疲惫,需要休息,她需要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中总结自己的得失,使自己 波涛翻滚的内心世界得以平静下来。去哪儿呢?她想到了家乡,想到了诺昂,想到 了那块安宁,曾无数次给她调理心情、恢复理智、焕发意气的诺昂家园。 为了将她与缪塞的这段情爱交往的前因后果彰示后人,使后人对她的委屈,以 及缪塞的为人做出公正的评价,她在征得缪塞同意后,将自己写给他的、他写给自 己的所有信件情书一一编好顺序封在一个钢筒里,交给她的一位好友,嘱咐将此筒 埋入地下,只有在当事人去世后,才可将它启封公之于众。友人答应了。事实上后 来也是这样做的。 乔治·桑把这种安排告诉给缪塞。她在给缪塞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完全赞成你关于处理我们的信件的主意。要将你的信件还给你,对我来说曾 是件痛苦的事。如果我可以认为我的信在你眼里也有同等的价值的话,我是不会向 你索回的。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没关系。——你的信件现在放在拉夏特,一个对我忠心耿耿的女人家中,她以 为那是一盒寄存的珠宝。这些信都密封好了,还写上你寄信时的地址。每次我重读 之后,都必定再封好,存回到这个不可侵犯的安全住所。我觉得这些信放在自己家 里也不会保存得很好。 人随时都可能死去,你双眼一闭上之后,不知道由谁的手来打开你的抽屉。因 此,我较之于你,更能保管好我们两人的信件。在封存这些信件的同时,我将把那 个女人的姓名、地址给你,如果是我先离开尘世的话,这很可能,你就向她索回来 吧,我一到当地,就首先把你的信寄回给你。你要删什么,随你的意愿,如果趁我 还在这里的时候,你愿意把我的信寄给我,你就会让我省去往拉夏特邮局寄出一个 大包裹的邮费。如果你宁愿等着接一个大包裹,那就按你的意愿办吧。别了,宝贝, 愿上帝与你同在。 在处理完了巴黎应该处理的事后,1835 年3 月9 日,她离开巴黎返回诺昂。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