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数月过后,一天早上,我们正在收拾罗袍(由轻丝织成的夏装)、拿出单袍 (没有衬里的秋装),我闻到屋里飘出来一股极难闻的气味,吓得连手上捧着的一 叠袍子都掉到了地上。这股气味是从奶奶的房间里出来的。我跑到楼上去找姑姑, 我知道出了大事了。姑姑慌忙奔下楼来,进了奶奶的房间发现奶奶已经躺在地板上 死去,样子很特别。 在我们这所艺妓馆里,只有奶奶拥有一台电热炉。除了夏天,她每晚.上都要 用电热炉的。现正进入九月,我们刚把夏装收抬进箱柜,奶奶已开始用电热炉。其 实天气并不寒冷,我们是按照日历不是按照户外的温度来换装的,奶奶用电炉也一 样。她喜欢电炉到了不近情理的程度,也许因为她一辈子挨过太多的寒夜了。 奶奶通常的习惯是每天早上把电线卷起来,然后把电炉放到墙脚下。用的时间 长了,电线烧穿,整个电炉便连电了。警察说,奶奶早上一碰到电炉,一定是立刻 触电不能动弹了,也许是立即电死的。奶奶瘫倒在地板上,脸又正好压在了金属片 上,因此发出了恶臭。幸亏我只见到了她的双腿,没有看见她的脸,她的双腿像是 两条裹在皱巴巴的丝绸里的两根嫩树枝。 XXX 奶奶死后的一两个星期,你可以想象得出我们有多忙碌。不仅要彻底打扫屋子, 因为在神道教的教义中,死了人是最不洁之事,必须在屋内点蜡烛,供食品,门口 点灯笼,安置茶席与托盘(托盘供来吊祭的客人送钱),诸如此类。我们忙得把厨 娘都累病了,请来医生作了检查原来是因为她头天夜里只睡了两个小时,整天工作 不停,只喝了一碗清汤。我惊奇地瞧着妈妈花钱几乎毫无节制,她安排了在佛寺里 给奶奶念经超度,在殡仪馆安排了荷花灯,仟礼——所有这些可都是在大萧条时期 呀!最初我纳闷妈妈做这些事是不是出于对奶奶的深切怀念,后来我才明白:实际 上所有祗园的人都要登我们艺妓馆的门来吊唁奶奶,并参加庙里举行的佛事,妈妈 必须装点门面。 几天内,所有祗园的人们的确都来了,或者说看来如此;我们不断地供茶、供 甜食。妈妈和姑姑接待各个茶馆与艺妓馆的女主人以及不少同奶奶相识的女佣;还 有店主、做假发套的、理发师,这些大多是男人;当然,还有几十名艺妓。年岁大 一些的艺妓在奶奶还工作的时候就认识她,年轻的从未听说过她,她们过来是出于 对妈妈的尊重——或者某些人是因为同初桃有这种那种的关系。 那些天,我的差使是把吊客领到接待室,妈妈和姑姑在那里恭候她们。其实相 距没有多远,但客人不一定熟悉;再者,我还须认清并记住哪张脸是穿哪双鞋子的, 因为门口摆的鞋太挤,我必须把鞋送进仆人的房间,客人要走时再拿出来。最初我 做不来这差事。我不能直直地看着客人们的眼睛以免显得粗鲁,可是只瞥见一眼又 记不住他们。很快我发现,可以仔细地辨认她们所穿的和服。 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下午,大门打开,进来一套和服立即吸引我的注意,这是一 件最可爱的和服。由于场合的关系它是暗色的:浅黑色的底面,下摆则有绿色与金 黄色的草织成的图案,十分好看。我想象不出养老町的渔家妇女见到这样的和服有 多么惊奇。这位吊客还带着一名女仆,因此我以为她是一位茶馆或艺妓馆的女主人 ——因为很少艺妓能有这种排场的。当她在望着门中的神龛时,我乘机偷偷地看她 一眼。这是一张完美的鸭蛋脸,使我立刻想起姑姑房间里挂的一张美人图,那是一 千多年前的一位名妓。她不像初桃那样吸引人,但是她的风度优雅使我倾倒。忽然, 我认出来了她是谁。 真美羽,就是初桃让我把她的和服毁了的那个艺妓。 她的和服出了什么事不是我的过错,但是,我还是不同她接触的好。我引她同 女仆进屋时,低着头,把我的脸隐藏起来。我不认为她会认出我来,因为我在退还 和服时,她一定没有看清我的脸,即使她见过,也已是两年前的事了。跟着她的女 仆已不是当年满眼泪水从我手中把和服接过去的那个年轻的女佣。等到我向她们鞠 躬,把她们留在接待室,我才松了一口气。 二十分钟后,真美羽和她仆人要走了,我把她们的鞋子拿过来,安放在门口台 阶上,仍低着头,十分紧张。她的女仆把门打开,我觉得苦难过去了。可是真美羽 没有出门,站在门口不动。我开始担心了,我怕我的眼睛不听大脑的指挥,我明知 不该这么做,可就是不由自主地抬了抬眼睛。我真感到恐怖,因为真美羽正在看着 我。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觉得语调是相当严肃的。 我告诉她我叫千代。 “站直一点,千代,我要看看你。” 我直起腰来。只要我能像吞下面条那样把我的面孔吞没掉,我一定会那么做。 “过来,我要看看你!”她说,“你好像在数你的脚趾头。” 我抬起头,尽管没有抬起眼睛。真美羽叹了一口长气,命令我抬眼睛望着她。 “多么不平凡的一对眼睛,”她说,“我还以为我只能想象会有这样的眼睛。 你说这叫什么颜色,辰美?” 女仆重新走进大门,瞧了我一眼。“蓝灰色的,小姐”,她回答”, “我也正想说是蓝灰色。喏,你看祗园的女孩子当中有多少人有这样的眼睛!” 我不知道真美羽是对我说话还是对辰美说话,不过我们俩谁也回答不出。真美 羽带着一种特别的表情看着我——似乎集中注意在某处。然后,使我大为轻松的是, 她道了谢,出了门。 XXX 奶奶的葬礼在大约一周后举行,日子是由算命先生定的。之后,我们把艺妓馆 又恢复了原样,但有一些变动。姑姑从楼上搬下来住进奶奶的房间,南瓜(她早已 成为艺妓学徒)住进了楼上姑姑的房间。此外,又来了两名新女仆,年纪都在中年, 精力充沛。妈妈增加女仆是件怪事,因为家庭成员减少了一个。但是艺妓馆原先是 人手不足的,因为奶奶不喜欢人多。 最后一项变动是解除了南瓜的家庭杂务,只要求她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当一 名艺妓所需的各种本领。通常,女孩子们是不给这么多时间来学艺的,但南瓜比较 笨,所以给了她更多的学艺时间。我看她每天跪在木板通道上几个小时、几个小时 地练弹三弦,舌头还伸出嘴边,真替她难过。我俩目光相遇时,她总朝我一笑,她 的性情的确还是甜美、和霭的。可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能忍耐也许会来到的一个 新开始,而这是我必须得到的机会。我在等待着机会之门在某处为我打开,有时我 入睡前,躺在铺位上,拿出主席给我的手绢,使劲地嗅嗅它的香味。我的脑子里别 的都不想,只想着他的模样,想着那天感觉到的脸上被照射到的温暖的阳光,以及 我遇到他时所依傍的石墙。他是我的千手千眼救命菩萨,一定会来帮助我的。我想 象不出他怎样来帮我,但我祈祷他一定会来。 奶奶去世将近一个月,一天,一名女仆走来对我说,门口有位客人找我。那是 一个十月的下午,本不该这么热的,我正用手操作的除尘器在打扫楼上南瓜的新卧 房的榻榻米,汗水已使我浑身湿透。南瓜习惯于把米饭撒得到处都是,所以榻榻米 要经常打扫。我用一块湿布尽快地擦拭一下身上,便跑下楼去,发现一个年轻的女 子站在大门口,穿着一件像是女仆穿的和服。我跪下来向她鞠躬。我再一次看她, 就认出了她是几个星期前跟随真美羽来我们艺妓馆的那个女仆。我很遗憾在这样的 场合见到她。我感到忐忑不安。但是,她用手势示意我跟随她到大门外边去,我便 套上木展随她来到了街上。 ‘你常到大街上去办事吗?千代?”她问我。 我企图逃跑的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早已不再禁闭在艺妓馆内了。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这么问。我回答她说,我是常出门的。 “那就好”,她说,“你安排一下,明天下午三点钟在白川溪的小桥上等我。” “好的,小姐”我说,“不过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行不行?”她回答,她耸了耸鼻子,我怀疑她是不是在戏 弄我。 XXX 我对真美羽的仆人要我去什么地方也许就是真美羽那里去挨一顿骂,当然是不 会高兴的。不过也无所谓。第二天我让南瓜把我派出去办事,其实本来是不必要的。 南瓜怕惹上麻烦,直到我答应将来想法报答她,她才允诺。这样,到下午三点钟, 她把我从庭院中叫出来: “千代小姐,能不能请你出去一趟替我买几根琴弦和一本新出的歌舞伎杂志回 来?”为了使她受到教育,老师叫她阅读这种杂志。接下来她故意提高嗓门说: “行不行啊?姑姑?”姑姑没有答话,她正在楼上午睡。 我离开艺妓馆,沿着白川溪走到一座通向仍属祗园区的本吉时的拱桥。由于天 气温暖可爱,不少男人和艺妓在街上散步,欣赏着树枝低垂的樱桃树,它们的嫩尖 拂到了水面。我在桥边等候,见到一群外国游客来游览有名的祗园地区。我在京都 见过外国游客,但这群人显得更特别,大鼻子妇女穿着长裙,头发很光亮;男人身 材这么高大,显得自信。皮鞋踩在人行道登登地响,有个男人指我,用外国话说了 几句,别人就都转过身来看我。我感到很窘,因此假装在地上找什么东西,把身子 蹲下来,使自己躲起来。 后来,真美羽的女仆到了,正如我所害怕的,她领我过了桥,沿着小河来到上 次初桃同光琳把和服交给我让我上楼的那个大门口。如果这桩事情还要让我吃苦头, 那对我太不公平了。女仆为我开了门。我登上台级,走上光线黯淡的台阶。到了阶 顶,我们俩人脱了鞋,走进了公寓。 “千代来了,小姐,”她喊了一声。 我听见真美羽的说话声从后屋传出来:“好啊,谢谢你,辰美!” 年轻妇女领我到一张桌旁,桌子靠近一扇开着的窗子。我在一边的垫子上跪坐 着,尽量克制自己不要紧张。很快,另一名女仆进屋端上一杯茶给我——原来真美 羽不止有一名女仆而是两名女仆。我没有想到还会端茶给我,事实上,在几年前在 田中先生家吃饭以来,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我向她鞠躬表示感谢,端起茶来啜几 口,以便显得不那么无礼。我坐了好长一会儿,无事可作,只是倾听窗外白川溪的 流水流过高及膝盖的小瀑布时发出的淙淙声。 真美羽这套公寓不算大,但极其优美,全新的榻榻米,黄绿色的光泽十分可爱, 且发出一股稻草香。要是你近前仔细察看一块榻榻米,你会注意到四周是用布料滚 边的,通常用黑棉布或亚麻布,但这里是用绿色与金黄色相间的丝绸滚的边。不远 处,在一个壁凹处悬挂着一副横幅,书法流畅,是著名书法家松平功一送给真美羽 的,横幅下面,有一盆山茱萸,在一个浅浅的深黑色有裂缝图案的上釉花盆中,花 枝错落有致。我觉得这只花盆很特别,原来送给真美羽这只花盆的不是别人正是制 陶大师吉田作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成为仍在世的著名国宝。 真美羽终于从后屋走出来,穿着华丽的奶色和服,下摆有水纹图案。我转过身 来,她缓缓地走到桌边,我向她深深地一鞠躬,她跪坐在桌子对面,啜了一口女仆 端来的茶,然后说: “喏……你叫千代,是不是?今天下午你为什么不对我说说,你想从你们艺妓 馆出来的事?我敢肯定,仁田夫人对她的女仆白天出去干私事一定不会高兴的。” 我当然不喜欢谈论这类问题。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尽管我知道不作 回答是不合礼貌的。真美羽只是在啜着茶,用一种慈祥的目光看着我。最后,她说: “你以为我要骂你,是不是?不过我只有兴趣知道你到这里来会不会使你惹上 麻烦?” 我听她这么说,心就放下了。“不,小姐”,我说,“人家以为我是来买歌舞 伎杂志和三弦琴琴弦的。” “噢,那好,这些东西我有不少呢,”她说着,叫女仆拿来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你回你的艺妓馆的时候,把它们带回去,没有人会怀疑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好了, 现在,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去你们艺妓馆吊唁的时候,见到还有一个和你同龄的女 孩子。” “那一定是南瓜。是脸圆圆的吧?” 真美羽问我为什么叫南瓜,我作了解释,她听了哈哈大笑。 “那个叫南瓜的女孩子,怎么能同初桃合得来?” “嗯,小姐,”我说,“我想初桃只把南瓜当成落在院子里的一片树叶。” “真有诗意……落在院子里的一片树叶。初桃是不是也这样看待你?” 我张嘴想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基本上不了解真美羽,而在外面讲初 桃的坏话也有点不恰当。真美羽大概估计到了我的想法,因为她对我说: “你不需要回答。我大了解初桃会怎么对待你了。我想,就像一条毒蛇怎么对 待它下一顿饭。” “我能不能问一下,小姐,是谁告诉您的?” “没有人告诉我,”她说,“初桃同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我那时是六岁, 她九岁。你要是瞧着一个人这么长时间尽干坏事,你就明白她往后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招她这么恨我,”我说。 “了解初桃不比了解一只猫更困难。一只晒太阳的猫要是没有别的猫在身边, 那么它会是很快活的。但是,它要是想到别的猫把头伸进它的饭碗,……没有人对 你说过初桃怎样把年轻的初子赶出祗园去的吗?” 我对她说,我没听说过。 “初子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姑娘呀!”真美羽开始讲起这个故事。“她是我很亲 密的一个朋友。她同你们的初桃是姊妹俩。就是说,她们俩都是一位艺妓训练出来 的——这位艺妓就是著名的富初美,当时她岁数已经大了。你们的初桃从来不喜欢 初子,她们俩都当了艺妓学徒之后,她不能容忍有这么一个对手。因此她在祗园散 布谣言说初子有天晚上在胡同里同一名年轻警察做非礼之事被人当场抓到了。当然 绝无此事。如果初桃只是到处讲讲这件故事,没有人会相信她的。人们知道她对初 子有多嫉妒。所以她就这么做:不论什么时候她碰上一个喝醉酒的人——不论是艺 妓、女仆甚至一个来游览祗园的男人都无所谓——她就向人家耳边灌输初子的故事, 这样,第二天这个人只记得初子的事但是忘记了是初桃说的。这样,可怜的初子的 面子丢光了,这样,初桃就轻而易举地再耍几个小花招,把初子赶出了祗园。” 我听到除我以外还有旁人受到初桃这么虐待,倒觉得轻松了几分。 “她不能容忍有竞争对手。”真美羽接着说,“这就是她虐待你的原因。” “初桃绝不会把我看成是她的对手的,小姐,”我说,“我同她相比,就像一 根划桨同一个大海相比。” “在整个祗园也许不能相比。可是,在你们的艺妓馆内部——你不觉得奇怪仁 田夫人始终没有收初桃做她的养女吗?仁田艺妓馆一定会成为祗园最富有但是没有 继承人的艺妓馆了。收养了初桃,不但仁田夫人解决了继承问题,而且初桃所有的 收入都可以归了艺妓馆,初桃一个铜板都拿不到手了。而初桃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艺 妓!你想想看,仁田夫人同别人一样,爱财如命,早就可以收养初桃了。她没有收 养,一定有很充足的理由。你想是不是?” 我当然从没有想到这种事,但听了真美羽说了以后,我明白了这理由是什么。 “收养了初桃,”我说,“就像是把老虎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就这么回事。我断定仁田夫人很明白,收养了初桃会搞成什么样子——也许 会想法设法把妈妈赶出去。初机比小孩子还少耐性。她连一只柳条笼里的蟋蟀都养 不活的。一两年后,她也许会把艺妓馆积攒的和服统统卖掉,然后退休。小千代, 那就是初桃这么恨你的原因。那个叫南瓜的女孩子,我想仁田夫人是不会考虑收养 她的,初桃对此是不会担心的。” “真美羽小姐,”我说,“我断定您一定记得您的和服是怎么毁的?” “你会告诉我,是你把墨汁泼上去的吧” “嗯,……是的,小姐。我敢肯定您一定明白初桃是主使人。我真的一直在盼 望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向您当面道歉。” 真美羽瞅着我好长一会儿。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后来她说: “你要是愿意,可以向我道歉。” 我从桌旁站立起来,深深一鞠躬,头都快要碰上了垫子。但不等我开口,真美 羽就打断了我。 “这一躬鞠得真可爱,就像是一个农民头一次来到京都。”她说,“不过你想 有教养,就得这样。你瞧我,要离桌子远一点。行啦,这样再跪下。现在,把你的 手指伸出来,放在你身子前边垫子上。只要指尖,不要一只手都按在垫子上。决不 能把手指叉开,我见到你手指间还有缝。很好,把手指放在垫子上……两只手并拢 来……对了!现在好看多了。鞠躬越低越好,不过头颈不能弯,不能让脑袋垂下来。 老天爷,双手不要使劲,否则就像个男人!那很好。现在你再试一试。” 我再向她鞠一躬,又对她说了一遍我在她和服被毁的事件中也起了作用,为此 请她原谅。 “那是一件很美好的和服,是不是?”她说,“好啦,现在,让我们忘掉这事 吧。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再接受艺妓训练了?你学校里的老师告诉我,你是学得很 好的。你应该在祗园大获成功的。仁田夫人为什么不让你去上课了?” 我告诉了她我负债的事,包括那件和服和初桃诬我偷了她的头饰。直等我说完 了,真美羽一直在冷冷地看着我。最后她说: “还有什么事你没告诉我。我估计,仁田夫人考虑到你欠的债,会更盼望你成 为一名成功的艺妓。你要是当一个女仆,一辈子也还不清债的。” 我听到这里,立刻羞愧得低下头去,我发现真美羽能看出我头脑中的思想。 “你想逃跑,对不对?” “是的,小姐。”我说,“我有个姐姐。我们俩人被分开了,不过我们想找到 一起。我们本来计划好在一个夜里一起逃跑的……可是我从屋顶上跌下来,折断了 胳膊。” “屋顶!你一定是说笑话。你是想上屋顶去看京都最后一眼吗?” 我向她解释了经过。“我知道是件蠢事,”后来我说,“现在妈妈不愿为我受 训投资一分钱了,因为她怕我再一次逃跑。” “还有更深的理由呐。一个女孩子逃跑了。就让艺妓馆的女主人丢脸了。祗园 的人们都是这么想的。人家会说:‘老天爷,她连自己的女仆人都管不住!’诸如 此类。那么,小千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呐?我看你不像那种女孩子甘心一辈子当 佣人。” “噢,小姐……为补偿我的错误,我情愿做任何事情,”我说,“我来京都两 年多了。我一直在耐心等着也许会碰上什么机会。” “耐心等对你不合适。我看得出你命里水多。水是不能等的。它是随着环境改 变形状改变流向的,还会找到别人想不到的秘密通道——从屋顶的小洞或者盒子底 上的小洞流出来。毫无疑问,水是五行当中最活跃的。水能冲刷大地,能把火浇灭, 能把一片金属腐蚀掉。甚至树木,虽然是本身天然成长的,可是没有水它就活不成。 现在,你还没有利用这些力量来过你的生活,对不对?” “对了,真的,小姐,正是流水让我想到从屋顶逃跑。” “我断定你是个聪明姑娘,千代。不过,我想那不是你最聪明的时刻。命中多 水的人也不该随波逐流。我们应当朝风景好的地方流。” “我想我就像是一条小河让一道闸给间住了,那道水闸就是初桃。” “对,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她说,慈祥地看着我。“不过有时候水也许能把 水闸冲跨的。” 从我一来到真美羽的公寓,我就在纳闷她为什么要把我找来。我已经判断出同 和服事件无关;不过直到这会儿我才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事情。真美羽一定是想 利用我对初桃进行报复。她们俩人很明显是对手;初桃两年前毁了真美羽的和服。 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呢?无疑,真美羽一直在等待时机,现在,看来是她找到了时 机。她想利用我,让我起到旁草的作用,把花园里别的花草都蹩死。她不单单是为 了报复,除非我弄错了,她还想彻底把初桃毁掉。 “不管怎么样,”真美羽接下去说,“只有仁田夫人答应,才能让你继续受训, 别的都不行。” “我看希望不大,”我说,“即使求她也不行。” “现在不要为这件事心烦,要注意抓住适当的时机。” 自然我已经从生活中得到不少教训,可是我一点也不懂要有耐性——甚至没有 耐性去弄懂真美羽说的找适当时机是什么意思。我对她说,要是她能教我该怎么说, 我明天就去对妈妈说。 “听着,千代,瞎碰瞎撞是不行的。你一定要学会自己去找到合适的时间、合 适的地方。一只想要耍弄猫的老鼠不能只到洞口来蹦蹦跳跳。你会不会查皇历?”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一本皇历?你打开一本皇历,翻几页,你就会见到密密 麻麻的画着许多复杂的图画和难认的字。我说过,艺妓是很迷信的。姑姑、妈妈, 甚至厨娘、女仆,即使想去买一双鞋子那样的小事,也要去查皇历。不过我一辈子 从来没有去查过皇历。 “毫不奇怪,你已经经历过许多磨难了,“真美羽说,“可是你想逃跑怎么不 查查日子好不好呢?” 我告诉她,是我姐姐定的日子。真美羽问我还记不记得是哪一天吗?我同她一 道找来一份日历,查出是1929年10月最末一周的星期二。 真美羽让女仆取那年的皇历来,又问我的生肖(我是属猴的),她反复查看各 种图象,最后大声对我读出来: “最不吉利的日子。绝对避免动计钱,吃不寻常的食品与旅行,”她抬起头来 瞧着我。“你听见了吗?旅行。这之后,下面还说禁止一些事情……让我们瞧瞧…… ‘鸡鸣时洗澡’‘穿新衣’‘企业开张’还有听听这一条‘迁新居。’”此时真美 羽把皇历合上,斜视着我。“这些事情你都没有注意吗?” 许多人不相信这种算命的方法,但是,你要是见到了下面发生的事,你的怀疑 将会一扫而光。真美羽问我姐姐的生肖,又去查皇历。“好啦,”她看了一会儿说, “是这么写的,‘小变化不吉利。’也许对于像要逃跑这么大的野心也不是个最好 的日子,不过当然要比那个星期或下个星期里别的日子要好些。”然后说到一件使 人十分惊讶的事。“下面还说,‘朝羊的方向,旅行大吉。’”真美羽读完。她又 找来一张地图,找出养老町这个地方,它在京都的东北偏北方向,比照黄道十二宫, 正好属于羊宫。夏子是查过皇历的。那也许正是她把我藏在辰义宅楼梯天井下小屋 子里几分钟的原因。她这样做当然是对的,她逃跑成功了而我便不成功。 这会儿我开始了解到自己做事是那么不留心——不但反映在计划逃跑这件事, 而且每件事都这样。我从不想想这件事同那件事会有多么密切的关系。我不是只指 黄道吉日。我们人类只是某个大得多的东西的一部分。我们走路的时候,也许会踩 死一只甲虫,或者只因为造成了空气的小变动因此一只苍蝇也许哪儿都没有去过就 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我们把自己也去同昆虫相提并论,宇宙比起我们这样的角 色要大得多,因此很清楚,我们每天都受到各种力量的影响,我们也像在我们大脚 下的甲虫一样无能为力,而只有靠命。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必须运用我们所能找到 的一切方法去理解我们周围的宇宙的运动规律,以便决定我们的行动,如此方不致 于逆潮流而动,而能顺乎潮流。 真美羽再次拿起皇历,这一回是挑选今后几周内有利于大变动的好日子。我询 问我是不是该在那几天同妈妈谈话,还有,究竟我该怎么谈。 “我并不关心你同仁田夫人怎么讲,”她说,“她会立刻不理睬你的。我要是 她,我也会这么做!只要她知道,祗园没有人愿当你的姐姐。” 我听她这么说,感到很伤心。“要是这样子,真美羽小姐,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回你们艺妓馆去,千代,”她说,“不要同任何人说起你见过我。” 说完这话,她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该鞠躬退出了。于是,我就照办。我离去的 时候忘了拿歌舞伎杂志和琴弦,一位女仆追到大街上来递给我,我真觉得十分过意 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