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就在次日下午,真美羽唤我去她的公寓。这一次,女仆把门推开时,她已端坐 在小桌边。我小心翼翼地在门外鞠了一躬,进门走近桌子又鞠一躬。 “真美羽小姐,我不知道什么事情让您作出这样的决定……”我开了头,“不 过我是没法表达我对您的感激的……” “现在还不忙感激,”她打断了我的话。”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你最好告诉我, 我昨天去拜访以后,仁田夫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噢,”我说,‘戏看仁田夫人弄不懂您为什么注意到我……说实话,我自己 也不清楚。”我希望真美羽做一些解释,可是她什么也没说。“至于初桃……” “你别浪费时间去想她说的话。你永远要记住,她见到你失败就会高兴死了, 仁田夫人也一样。” “我不懂为什么妈妈希望见到我失败”,我说,“我要是成功了,她不是会得 到更多的钱吗?” “除非你到二十岁就能还清欠她的债,她就会输给我一大笔钱。昨天我同她打 了一场赌。”女仆端茶给我们,真美羽接着说:“要不是我断定你一定会成功,我 才不跟她打赌呢。不过你要是做了我的妹妹,你该知道我的训练是很严的。” 我想她会具体地说说,可她只是凝视着我说: “说真的,千代,你不能这么着来吹凉你的茶。这样子就像个农民。让茶搁在 桌子上自然凉下去你再喝。” “对不起,”我说,“我没留意。” “从现在起,你该处处留意了。艺妓要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我说了,我的要 求是很严格的。开始,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许问我为什么,不许有任何怀 疑。我知道你时不时地反抗初桃和仁田夫人。你也许认为那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我 要跟你讲,你必须首先非常顺从,那么也许,所有那些不幸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真美羽是对的。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常常不听大人的话,结果也总是自己 倒霉。从那时以来,世界已经大大改变了。 “几年前,我领过两个妹妹,”真美羽继续说,“其中一个学得很努力,可是 另一个懒懒散散。有一天我把她带到公寓来对她说,她再这么糊弄,我也没有耐性 了。但说也没用。下一个月我让她走了,又为她找了一个新姐姐。” “真美羽小姐,我向您保证,我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说:“谢谢您。我 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船,头一次尝到了大海的滋味。我要是让您失望了,我绝不会宽 恕自己的。” “好啊,那就对了,不过我指的还不仅仅是工作勤奋,你还必须不让初桃捉弄 你。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不能再欠好多债了。甚至连一只茶杯也不能打碎!” 我答应她我不会的,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一想到初桃可能再捉弄我……到时候我 竞不敢肯定能不能保卫自己。 “还有一件事,”真美羽说,“无论你同我谈论什么事都必须私下里谈。你决 不能把我们谈的说一点给初桃。即使我们谈论天气,你也不能说,你懂吗?要是初 桃问起你,我说了些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回答她:‘喔,初桃小姐,真美羽小姐从 来不说一点有趣的事情!话从我这只耳朵进去,立刻就从那只耳朵出来了。她这个 人真太没意思了!’” 我对真美羽说,我懂了。 “初桃是相当聪明的,”她接下去说:“只要你给她一点点暗示,她就会猜出 全部事情,你一定会大为吃惊的。” 突然,真美羽倾身朝前,用一种愤怒的语气冲我说:“昨天我见到你们两个在 大街上,在说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小姐!”我说。她仍凝视着我,我是如此震惊以致什么话都说 不出来了。 “什么也没说——是什么意思?你最好回答我,你这个蠢丫头,要不,今晚等 你睡着了,我把墨汁灌进你耳朵里去!” 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原来是真美羽故意装出初桃的样子。我觉得她装得不像, 不过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了,于是我说:“老实说,初桃小姐,真美羽小姐总是 说一些最无聊的话!我根本记不住她说些什么。它们就像雪花那么溶化了。您真的 见我们昨天谈话来着?就算我们谈过,我也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真美羽接着又模仿初桃说话,仍旧模仿得不太像。最后,她说我做得不错。可 是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十分把握。真美羽装作初桃说话是一回事,真的初桃当面跟我 说话又是一回事。 XXX 妈妈停止我上学两年了,过去学过的东西差不多都忘了。以前学的东西也不多, 因为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不专心。所以在真美羽同意做我的姐姐后,我回到学校 去上课,感到一切都是从头学起。 那时我十二岁,差不多同真美羽一样高。长相老一点,也许有好处,但也不尽 然。学校里大多数女孩子开始上学都是年龄比较小的,某种情况下,按惯例三岁零 三天的就可以上学。这些女孩子大多数是艺妓的女儿,她们从小在那种环境成长起 来,什么舞蹈呀、茶道呀,她们都已习以为常,就像我从小在池塘里游泳一样。 我已经描述过一些老鼠先生教弹三弦是什么样子。而一名艺妓除了弹奏三弦外, 还要学会其他许多艺能。事实上,艺妓的‘它”就是指艺术,艺妓也就是“艺人” 或“艺术家”。上午第一节课是学打小鼓一楚楚米。你也许会奇怪,艺妓干吗要学 打鼓。回答其实很简单。在宴会或者祗园任何一种非正式的集会上,艺妓的舞蹈只 用三弦来伴奏或者有人伴唱。但在舞会上,例如每年春天上演的《古都之舞》,有 六名或更多的弹奏三弦的人合在一起合奏,有各式各样的鼓和一种日本笛子来配合。 所以,艺妓对这些乐器都要懂一点,最后选定其中的一种或两种要学得比较熟练。 如我所说,早晨有一节课学打一种我们叫“楚楚米”的小鼓,那也是同演奏其 他乐器一样是跪着演奏的。楚楚米与普通的鼓不同,它是扛在肩上用手来敲打的, 不同于较大一些的“奥卡瓦”那是搁在大腿上的;也不同于最大的鼓名叫“泰可”, 那是架上鼓架上,用粗大的木槌来槌的。三种鼓都要学。鼓,似乎一个小孩也会敲, 实际上有多种敲击法,例如击“泰可”时,握槌的手臂举过胸前,反手击鼓,我们 把这种击法叫做“尤契可米”,或者双手轮流正面击鼓,我们叫做“萨拉希”。还 有其他的击法,每种击法都会有不同的鼓声,但只有熟练了才行。更重要的是,乐 队往往是在公开场会演奏的,所以,所有的动作都必须优雅。美观,并且要相互协 调,既要声音正确,又要姿势恰当。 在学鼓之后,上午的课还有学日本笛,然后又学三弦。学习这些乐器的方法是 大同小异的。教师先演奏一段曲子,学生再回课。偶而地,我们演奏得像是动物园 里一个动物乐队,但这种情况不多,因为教师们教授课都是由浅入深的。例如,我 学笛子上第一课,教师只吹出一个音,我们回课也只吹这个音。即使只吹奏一个音, 教师也有得许多话可说。 “某某人,你要把小姆指垂下来,不能跷起来。还有你,某某人,你的笛子气 味难闻吗?那么,好啦,干吗要把你的鼻子拧过去!” 这位教师是很严厉的,同其他大多数教师一样,我们当然都害怕出错。教师从 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手中把笛子夺过去,敲击女孩子肩头的事并非少见。 学了鼓、笛、三弦之后,下一节课通常是唱歌。日本人举行宴会常常要唱歌, 当然男人们到祗园来主要是参加宴会。但即使一个女孩子不会独唱,也不要求她在 众人前唱歌,但仍须学习唱歌,必须更好地理解舞蹈。因为这类舞蹈都是配某些特 殊的曲子的,常常由一位歌者边弹三弦边唱歌。 歌有许多种类——多得我数都数不过来——但我们的音乐课只学五种。有些是 通俗民歌;有些是来自歌舞伎的长段子,叙述某个故事的;有的是较短的音乐诗。 让我来描述这些歌曲是没有意义的。不过让我这么说吧:我觉得大多数都是很迷人 的歌,而外国人听起来常常觉得是几只猫在寺庙庭院里嚎叫而根本不是音乐。的确 如此,传统的日本唱法,会有很多颤音,往往是从喉咙底部发出声音,经过鼻孔而 不是经过口腔发出音来。不过这只是看你习惯不习惯听而已。 在全部课程中,音乐与舞蹈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一个女孩子即使掌握了各种艺 能,如果没有把合适的举止行为学到手,仍不能在宴会上从容出场。这就是为什么 教师总在提醒学生们要注意仪容,甚至怎样穿过大厅去厕所也要注意。例如你在上 三弦课时,如果说话不用最合适的语言,便要受到纠正。再如你用方言而未使用京 都的语音,或说话时没精打采,懒懒散散,或在走路时跌跌冲冲,都要被教师纠正。 事实上,女孩子受斥责最严厉的时候,还不是演奏乐器糟糕或不熟悉某只歌的歌词, 而是指甲未修剪、对人不恭敬,以及类似的缺点。 我有时同一些外国人说起我们受的训练,他们曾问我:“噢,你们什么时候学 习插花?”我的回答是从未学过。坐在一个男人面前,用插花的方式来招待他,你 大概会发现不长时间他就会把脑袋搁在桌上睡着了。你必须记住,一位艺妓,最主 要的,是一位表演者与招待者。我们也许给顾客斟清酒或斟茶,但绝不会端泡茶给 他。事实上,我们艺妓都在女仆们无微不至地娇养下,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的生活, 不会收拾自己的房间。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茶道。这个题目有许多书籍写到过,所以我不打算详细叙述 了。最基本的是,茶道是由一个人或两个人来操作的,她们坐在客人面前,沿用极 其传统的方法,用美丽的茶杯、竹制的刷子,等等,来泡茶给客人喝,此时,客人 也成了仪式的一部分,因为他们也必须用传统的方法与礼仪来把茶喝下去。如果你 以为只是坐下来喝一杯茶,那就不对了,其实,这更像是一种舞蹈,或者甚至是在 那里跪坐着深思。茶叶是磨成粉状的,开水沏的时候,用一把竹刷子来搅拦,并掺 进去一种多泡沫的绿色混合物,我们称之为“麦恰”,外国人是很少知晓的。我该 承认,这就像绿色的肥皂水,并且有苦味,喝多了才能习惯。 茶道是艺妓受训一个十分重要的部分。在一个私人往所里举行宴会,首先举行 简短的茶道仪式的情况并不少见。客人们到祗园来观赏季节性的舞蹈表演,也都是 首先由艺妓献茶。 我的茶道教师是位年轻妇女,也许只有二十五岁,我后来知道,她不是一名出 色的艺妓,但她对茶道非常热衷,她教起学生来,似乎每一个动作都是绝对神圣的。 由于她的热诚,我对她的教学十分尊重,我确实认为在一个很累人的整整一上午的 课程末尾来学习茶道是很美好的。气氛是如此安祥。即使到了今天,我仍觉得享受 茶道就像是享受到睡了一整夜好觉。 使艺妓受训如此艰巨,不单单是要学会多种艺能,还有生活变得如此紧张。上 午课程结束后,下午和晚上还要干活,而且分量同以前一样重。所以,每夜只能睡 三五个钟头的觉。在受训的那些岁月里,就算我一人顶两人,也忙得分不开身来。 要是妈妈像对待南瓜那样不让我干家务活,我会多么感激她啊!但考虑到她同真美 羽打的赌,她是不会让我有充足时间去学艺的。有些属于我的杂务分给了女仆了, 但在多数情况下,我的家务活还是多得应付不过来,况且每天下午还要抽出一个多 小时来练三弦。到了冬天,南瓜同我还必须双手浸入冰水以便使手指坚韧起来,有 时,我们痛得哭叫起来,然后再到庭院中,在凛例寒风中练琴。这样弹奏出来的琴 声是极为残忍的,但在那个时代就是这么做的。事实上,用这种办法锻炼手指确实 使我受益。你知道,一上舞台,恐怖真会榨干双手的感觉,当你已习惯于用麻木、 可悲的双手去弹奏时,上台的恐怖也就不再成为大问题。 开头的时候,每天下午南瓜同我一道练习三弦,那是在向姑姑学习一个小时的 读写课之后。从我到达京都那天起,姑姑就教我日文,姑姑教课是很认真的,要求 我们规规矩矩的。而当南瓜同我练三弦时,我们就随便多了,开心多了。但如我们 笑声太高,姑姑或某个女仆就会过来斥责我们;但只要我们不弄出声来,我们就会 把三弦搁到一边,两人说起话来。每一天我都在盼望这个时候的来到。 然而,一天下午,南瓜正在教我如何掌握连奏的技巧,初桃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们甚至没有听到她回艺妓馆的声音。 “嘿,瞧啊,这是真美羽的未来妹妹!”她对着我说。她之所以加上“未来” 二字是因为我还没有正式获得艺妓学徒的身份,只有有了这样的身份才能正式成为 真美羽的妹妹。 “我也可以称呼你‘小笨姐’,”她接下去说,“不过据我刚才的观察,我看我 该把这个称呼留给南瓜。” 可怜的南瓜垂下了头,把三弦琴夹在两腿中间,就像是一条狗夹起了尾巴。 “我做错了什么事了吗?”她问。 我无须去正视着初桃的脸上如何泛起愤怒的颜色。我所极其害怕的是下一步将 发生什么事情。 “什么错也没有!”初桃说,“我只是从前没发现你是个多聪明的人!” “对不起,初桃,”南瓜说“我想帮千代……” “千代不需要你帮助。她想请人教三弦,她可以去找她的教师。你这个脑袋瓜 是不是一个空心大葫芦?” 初桃拧南瓜的嘴唇,拧得这么凶,以致三弦琴从南瓜的腿缝中掉了出来,掉在 走廊地板上,而南瓜本人则跌倒在下面的泥地走廊上。 “我该同你谈谈话,”初桃对南瓜说,“你把三弦琴搁到一边,我要站在这里 弄清楚你还干不干蠢事。” 等初桃放南瓜走时,南瓜去把三弦琴捡起来,把它拆卸开。她可怜巴巴地瞥了 我一眼,我以为她已经平静下来了。事实上却是她的嘴唇开始抖动,她的整个脸庞 颤动起来,就像要来地震了。突然,她把已拆卸开的三弦琴往地上一扔,用手去捂 住嘴唇(此时嘴唇已经肿大),泪水滚了下来。初桃的脸色柔和下来,似乎天上的 雷霆已经过去;她转过身来朝着我得意地笑了笑。 ‘你去找你的另一个小朋友吧!”她对我说,“等我同南瓜谈过话,她就知道 了,今后最好不要同你说话。行不行?南瓜?” 南瓜点了点头,她别无选择,不过我能看出她是多么的遗憾。从此以后我们俩 人再也没有在一起练琴。 XXX 我在祗园里的时间不算短了,固此懂得了一些有关真美羽所谓的“老爷”的事 情。这个词是妻子用来称呼她丈夫的,当然是从前那个时代。但是,一位艺妓提到 她的老爷,可不是指丈夫。艺妓是从不结婚的。 你知道,有时候在有艺妓参加的宴会结束后,有些男人感到不满足,还想享受 更多的东西。其中有些人便满足于去到宫川町那种地方,把他们的汗水味留在那种 不干净的房子里,正如那天夜里找到我姐姐的那种房子。另有一些男人胆子大一点, 醉眼朦胧地贴近他身旁的艺妓,向她耳语问她要什么价钱。下等的艺妓很乐意于这 种安排;也许给她多少钱她都会同意。这样的女人,也许把自己也称作是艺妓,但 需要在登记处进行登记。不过我认为你应当看看她的舞蹈,听听她的三弦演奏得怎 么样,她对茶道懂得多少,再判断她是否一名真正的艺妓。一名真正的艺妓是决不 肯随便同人过夜而毁环自己的声誉的。 我不是说艺妓偶而遇上一个可心的男子时也决不会委身于人。但不管有没有这 种事,都是她的私事。艺妓也同众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她们也会犯同样的错误。艺 妓冒这类风险时总希望不被人发现。这样做当然在声誉方面会有风险;但更重要的 是,她们的“老爷”也有声誉方面的风险。再者,她还会招来经营艺妓馆的女主人 的愤怒。如果一名艺妓只照感情办事,就会有这些风险,所以她当然不愿意这样做, 再者她虽有合法途径轻易获得收入,但也不愿意轻易花在男人身上。 所以,你知道,祗园的一流或二流艺妓,是不能随便由人买得一夜之欢的。但 如果真有这样的男人并不是只图一夜之欢而是真心愿意保持长期关系,如果这名男 子愿意提供某些合适的条件,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一位艺妓是愿意接受这种安排 的。宴会等等,都是好事情,但在祗园,真在来钱要靠老爷,一个没有老爷的艺妓 例如初桃,就像是大街上一只没有主人喂养的野狗。 你也许会想到,像初桃那样的漂亮女人一定会有很多男人渴望成为她的老爷, 我敢肯定不少男人确实向她提过。有一段时间她的确有过一个老爷。但不知怎么她 惹怒了她常去的水城茶馆的女主人,男人们向女主人提出这种需求,得到的回答总 说是初桃没有空,男人们就以为初桃已经有了老爷,尽管事实上并非如此。初桃搞 坏了同茶馆女主人的关系,受损害最重的正是她自己。作为一名著名的艺妓,赚了 足够的钱使妈妈快活,但作为一名没有老爷的艺妓,她就无法独立,无法脱离艺妓 馆。她也无法通过登记处另换一家也许女主人较肯帮助她找到一个老爷的另一家茶 馆,因为没有一家茶馆女主人愿意搞坏同水城茶馆的关系。 当然,一般说来,大多数艺妓不会像初桃那样陷入困境。艺妓花了许多时间去 取媚于男人,正是希望其中某个男人向茶馆女主人提出来要她。这些请求大多数没 有结果。经过调查,也许发现这个男人没有很多钱,也许另一个男人不肯花大价钱 买一身贵重和服作为礼品送给艺妓,等等。经过几周协商,如果达成协议,艺妓和 老爷就要举行一种仪式,类似于结拜姊妹。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关系只维持半年上 下,也许时间更长些——因为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协议的条件也许包括这位老爷 有责任去帮艺妓偿还一部分债务并每月付给艺妓生活费——如化妆品费用、一部分 上课的费用,也许还有医药费。诸如此类。除了这些额外的花费外,老爷还要照常 按钟点付她接待费,同其他顾客一样。但是他享有某些“特权”。 一个普通的艺妓,大致如此。但是一位非常高级的艺妓(在祗园地区大约有三 四十名),讲究就更多了。首先,这位艺妓不能因有过一串老爷而身份降低,也许 她一生中只有一两名老爷。这位老爷不仅要管艺妓的全部生活费用,如登记注册费、 上课费、日常饮食费、甚至要提供她零花钱,为她举办独舞会、买和服与珠宝送给 她。这位老爷同艺妓相处,要比普通顾客更多付费,以表示他的受慕。 真美羽自然属于这类高级艺妓,事实上,我后来才知道,她大概是全日本最拔 尖的两三名艺妓之一。你也许听说过著名艺妓真美月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她 同日本首相有过一段恋情,引出过丑闻。她就是真美羽的姐姐——这正是为什么她 俩的名字都有“真美”二字。这种情况很普遍,结拜的妹妹常常取一个同姐姐名字 相近的名字。 有一个真美月子那样的姐姐足够确保真美羽事业有成的了。早在叨世纪20年代, 日本旅游部开始加入国际广告竞赛。许多招贴画上印有可爱的照片,画面是京都东 南郊田路寺的宝塔,一边有一株樱花树,另一边是一位可爱的艺妓学徒,既含羞带 嗔,又雍容华贵,仪态极为优雅。那个艺妓学徒,就是真美羽。 这张招贴画曾在全世界很多大城市张贴,画上配有文字:“请来观光太阳升起 之地,”有各种国家的名字,不但有英文,还有德文,法文,俄文以及……哦,其 他一些文字都从未听说过。真美羽当时只有十六岁,而忽然之间,她被经常召去会 见来日本的外国首脑,英国或德国来的每一位贵族,美国来的每一位百万富翁。她 曾给伟大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斟过清酒,后来这位作家通过翻译给她讲了一个冗 长无聊的故事,占了近一小时的时间。受过她接待的还有查理·卓别林,孙中山, 以及已故的恩内斯待·海明威,海明威喝醉了酒,说艺妓白脸上的艳丽红嘴唇使他 想起了雪地上的鲜血。此后数年内,真美羽又因在首相与各界名人常去的东京兜町 大戏院连续表演舞蹈而更加声名大振。 在真美羽宣布她有收我为妹妹的意图时,我对这些情况还一无所知。但也幸亏 如此,否则,我会胆小害怕,在她面前除了战战兢兢别无出路。 XXX 那天在真美羽小姐的公寓里,她挺客气地让我坐桌子对面,向我说明了上述种 种情况。她很满意我已了解了她,便说: “根据你的债务,你要等到十八岁才能成为艺妓学徒。在这之后,你需要找一 个老爷,才能帮你还债。要一个非常实在的老爷。我要做的事是让你那时在祗园出 名,但这要取决于你是否努力工作成为一名卓越的舞蹈家。如果你到了十六岁还达 不到第十五级,我就帮不了你忙了,到那时,仁田夫人一定会很高兴打赢了同我的 赌。” “可是,真美羽小姐,”我说,“我不懂舞蹈同这有什么关系。” ‘舞蹈的关系太大了,”她告诉我,“你看看祗园那些最成功的艺妓,她们个 个都是舞蹈家。” XXX 舞蹈是艺妓的各种艺能中最受尊崇的艺术。只有最有天赋、最美貌的艺妓才能 成为这方面的专家。日本舞蹈极富传统性,也许只有茶道差堪相比。祗园地区的艺 妓所表演的井上派舞蹈,源出于傩戏。傩戏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艺术,一直受到朝廷 的宠爱。祗园的舞蹈家认为她们的艺术比河时岸的蓬托町派的舞蹈优越,那一派的 舞蹈的来源是歌舞伎。如今,我是一个歌舞仗的崇拜者,事实上,我很幸运,在本 世纪最有名的歌舞伎演员中,有好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但歌舞伎是一种相对年轻的 艺术形式,18世纪以前是没有的。它主要受到普通人民的喜爱而不是由朝廷专宠。 蓬托町舞蹈同祗园的傩派舞蹈是不能简单地对比的。 所有的艺妓学徒都必须学习舞蹈。但是,正如我说过的,只有最有天赋。最漂 亮的艺妓学徒才有可能精通舞蹈,成为真正的舞蹈家;比成为三弦演奏家或歌唱家 的要求高得多。有一张柔滑圆脸的南瓜未被选中学舞蹈,只能花许多时间去学弹三 弦,正由于那种不幸的原因。至于我,我并不是异常美丽以致除了舞蹈别无选择, 就像初桃那样。我之所以成为舞蹈家只是因为教师们看出我是个竭尽所能勤奋学习 的人。 然而,由于初桃的缘故,我的受训开头非常糟糕。我的导师是个五十岁上下的 妇女,我们都叫她“臀部老师”,因为她的皮肤皱缩在喉部,就像是在下巴底下长 了个小屁股。臀部老师同祗园所有的人一样讨厌初桃。初桃自己心里明白,于是你 猜猜看她竟干了什么?她去见臀部老师——几年后臀部老师亲口跟我说的——对她 说: “老师,我能请您帮个忙吗?我看上您班中一个学生了,依我看她有才能。要 是您把您对她的看法告诉我,我将非常感激。她的名字叫千代,我非常、非常喜欢 她。您给她特殊照顾的话,我会重重报答您的。” 初桃不需要再说别的什么话了,臀部老师果然给了我初桃所期望的“特殊照顾”, 我跳舞真的相当不错,但臀部老师立刻利用我作为各种坏榜样。例如,我记得一天 上午,她为我们示范一个动作:右胳膊从胸前甩向身体左下方,一只脚踏踩在垫子 上。我们必须整齐一致地学习这个动作,但因为我们是初学者,所以在踏踩垫子时 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盘硬币袋子散落到地上,因为大家踏踩的动作不齐。我敢说我 做得不以比别人差,但臀部老师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下巴下面那个小屁股颤动着, 拿她的折扇拍了几下自己的大腿,然后把折扇抽回去,朝我头部一侧打来。 “往下踏是不作兴随随便便、乱七八糟的,”她说,“我们是不作兴把下巴突 出来的。” 井上派的舞蹈,面部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这是模仿带面具的傩戏。可是她责备 我把下巴突出来了,而她自己的下巴却在抖动……啊,她打了我,我的眼眶里已经 有了泪水,但其他学生却爆发出一阵大笑。臀部老师责备我引起的这场笑,把我赶 出教室以示惩罚。 在她那样的“照顾”下,我不敢说还会遇到什么事,幸亏真美羽后来跟她谈了 一次话,为她作了分析,弄清了是怎么回事。不管臀部老师以前有多讨厌初桃,自 从知道了初桃有意捉弄她之后,更加恨她了。我高兴的是,她感到错待了我,心中 不安,以后我反倒成了她一个中意的学生。 XXX 我不想说我有什么大才,无论是舞蹈或是其他艺能,但我的确是在专心致志地 学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自从上年春天在大街上遇到主席以来,我的脑子里只想 着一件事,就是要找到机会成为一名艺妓,找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位置。现在,真 美羽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决心要成功。但因有这么多的功课、这么多的家务活, 再加上急于求成,情绪紧张,所以半年下来觉得已精疲力竭。此后,我发现可以要 点小花招,以便日子好过些。例如,我发现上街办事也可以练三弦。我在脑子里记 住这首曲子,想象我的左手怎样在调弦、按弦,右手怎样用拨子拨弦。用这种办法, 一把三弦琴搁在腿上,我就能把一支曲子弹奏得相当不错,尽管这支曲子只学过一 遍。有些人说我不练就会了,其实我是在祗园的在大街小巷上练习的。 我还用其他办法去学民歌和其他歌曲。我从小就能听了一段歌曲到明天还记得 住。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我的头脑是有点特别。所以,我睡觉前,把歌词写 在一页纸上。等醒来时,头脑还未清醒,我就在被窝里念纸条上写的歌词。通常情 况下,念两遍就能记住了,但因为还有曲调,所以就困难些。为此我借用一些形象 来记住曲调。例如,树上掉下一根树枝来,可使我想起鼓声;溪水在石头上淌过, 使我想起该在三弦上调一下弦音变尖,这样,我就把一首歌曲印在脑中,就像我在 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散步。 当然,最大的挑战,对我最重要的是舞蹈,数日来,我已试过用类似的小花招 但不管用。后来,一天,我把茶溅到了姑姑正在阅读的一本杂志上使她大为恼怒。 我是在客客气气地对待她,而她竟这么不客气地对待我,这使我十分伤心,从而想 起了姐姐夏子,不知她在什么地方,见不到我;还想到我母亲,但愿她在天堂里平 平静静;想到我父亲,他竟狠心把我们卖掉,孤孤单单走完他的一生。头脑里想着 这些事情,浑身都感到没劲。于是我上楼进了南瓜同我合住的卧室——真美羽来访 后,妈妈就让我搬进去了。我并没有躺在榻榻米上哭位,而是挥动着手臂。我自己 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动作,那是当天上午在舞蹈会上学会的动作,我认为是一个 表示哀伤的动作。此时,我又想到了主席,要是我能靠上这么一个男人,我的生活 就会好多了。我瞧着自己的手臂在空中挥动,那种柔滑的形态像是在表达哀伤与渴 望的感情。我挥动手臂具有非常尊严的气派,决不是像树叶从树枝上落下来,而是 一条远洋航船在洋面上驶走。我感觉到的“尊严”是一种自信、确信的反映,有一 点风浪又有什么关系? 那天上午我所发现的是,尽管我的身子感到沉重,我还可以庄严地挥动自如。 我可以想象主席正在瞧着我,我的舞蹈动作都会有深意,有些时候,每一个舞蹈动 作都代表了同他的某种联系。我的头高高抬起成某种角度,然后再转圈,也许代表 在询问一个问题:“我们在什么地方呆上一整天,主席?”伸出手臂,打开折扇, 显出我多么的雅致,他和他的公司一定会对我大加称赞。我把折扇又啪地合上,这 个舞蹈动作的意思是:我的一生除了能让他快活,别的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