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期的书信(1858—1860) 很不幸,这个时期左拉和塞尚之间往来的信件没有完全保存下来,但左拉却给 他们的朋友巴耶写了许多信。据此,可以找出迄于塞尚赴左拉所在的巴黎的1861 年春前他们之间的关系。 根据他们的信,我们可以察知塞尚和左拉离别后的痛苦情形。他们两人都不是 社交家,所以双方都不能在巴黎和埃克斯找到新朋友。在初期的书信中,塞尚对左 拉说:“自从你离开埃克斯以后,我心悲伤万分,真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而 是一个愚蠢的我了。”在塞尚的信中,有长诗、押韵诗、谜语、拉丁语诗、素描、 水彩画,尽情描述埃克斯的市井变故,以及中学时代的考试、学业和个人冒险等, 有时还用讽刺的调子来写。其诗体龙飞凤舞,充满行间,空白的地方经常写满与正 文毫无关系的警句。不论多长的诗,文字和诗都可看到屡屡抹掉的地方,可见是不 打草稿写的。其信的调子并不一致,忽而严肃,忽而轻佻,或者有时乐观,有时悲 伤。或者如某一同辈所说,“保尔不在意气消沉时不给人写信”。或者像以下富有 意气的信那样写下结论:“以后如有什么新事再写吧。 以往那种安稳平静总是笼罩着我们的刻板的都市,助长了忧郁的情绪。”在这 样的信中,没有地方能看到当时塞尚关心绘画,或对写作感兴趣。 仅有一次,即1859 年8 月,他说梦见了画及在巴黎的画室,但始终没有发现 绘画和诗歌这一词语。与其说绘画是为了描述诗而作,倒不如说为了消遣而作,所 以左拉在信中问他: 是吟咏呢还是遁乐?是吹号呢还是写诗?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塞尚赠给左拉的诗,总是最后一句有着某些嘲笑的东西和诙谐的东西。 左拉非常赞叹他的诗,将塞尚的诗魂形容为“优雅的诗意”。塞尚本人不想把 自己的诗当作真正的文学作品,显然作诗只是为了自己和左拉的乐趣,但左拉方面 则完全相信塞尚的才能,试图要他放弃兴趣主义,向艺术方面努力。 左拉写道: 你为吟而吟,冷静地以最普罗旺斯风的诙谐调子来作最奇妙的表现。要是只在 我们的信中,犯了这样的错也无妨,因为你是写给我看的,我对它都很感兴趣,在 此表示衷心的感谢。但所谓大众这个东西,你是错误的,最贪婪的,对大众只可说 具体的事物。我自问一下,对于那个勇敢的你来说,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恐怕 怎么都不够吧。这是所谓纯粹性造成的吗?你有观念,但你的形式是神经质的、独 特的。不过损害你一切的是乡下气质,是不纯正的语法及其他。……是的,你比我 更像个诗人,也许我的诗比你的诗更纯正,但不言而喻,你的诗比我的诗更富有诗 意,更真实。你用心灵写,我用理智写。…… 但是,塞尚没有被左拉的那种劝告打动,把“大众的要求”放在心上。 “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最重要的是他缺乏向诗人学习的意志。在他的一生 之中,最赋予特征的是那种讽刺的精神和单纯的喜乐。就是它引导他的画笔,成为 这些吟诗书信的源泉。但他却不重视自己的诗文,何况还要他怀有向诗人学习的野 心。最能表达这种心境的是附于他信中的一首小序诗: 朋友啊,朋友! 要写诗的话,在于词句末尾没有不适当的韵律。 为了使诗更臻完美、使其押韵,要增添那些不意漏掉的韵律、使其流畅,要删 除那些徒然无益的滞涩的韵律。 你啊,一定生气了吧! 正因为我们熟悉了,所以才这样说啊! 塞尚给左拉写了最初期的书简: 亲爱的,你给我的信不仅给我喜悦,在收到信的时候我还感到无比幸福,消除 某些内心悲哀。真的,我只在梦想时描绘那位姑娘,不知她在何处?上中学的途中, 我在街上看她走去。虽然这是不得已的事,但我没有叹气,而且这不是向外泄露的 叹息,而是一种英明其妙的内心叹息。 1858 年7 月,塞尚书赠左拉道: 我俩那颗洁白无瑕的心, 以怯懦的步伐向前走去, 在人们容易滑下的绝壁边缘, 不会跌倒。 在这污浊的世上, 我俩那颗相爱的心, 将欢乐的酒杯一饮而尽, 一点也不沾洁白的嘴唇。 后来塞尚造访了左拉,对他说这种恋爱“可以称作米修连之恋、纯洁高尚之恋, 不过那是极少有的,那么你就给我讲一讲心里话吧”。左拉对此写信给巴耶,敦促 他“务使塞尚从纯精神的恋爱中解脱出来”。有时左拉还直接写信给塞尚说:“你 不是我们本世纪的人物,你也许发明了恋爱,如果这不是旧发明的话……我觉得很 高兴。”在他们的通信中,关于恋爱的议论占了大部分。左拉被认为是个经验丰富 的人,他毫不踌躇地实说:“我除在梦中以外决不恋爱,而且在梦中也没有爱我的 人。”自然塞尚的情况便和左拉相异趣了。 在某一封信中,塞尚就他的一次一时激动的恋爱发表长论。他写信给左拉说: 我在热恋。她是一位叫做裘斯蒂的美女,可是我没有取得很好的荣誉,她一看 到我,总是将脸转过去,我一注视,她就低头脸红了。迄今我发现,凡同道遇见, 她便转身逃走,连头也不回。女人对我不是幸福,尽管每天要与她路遇三四次。 更妙的是,某一位青年来向我搭话,他是你也认识的塞马尔。他和我握手言谈, 并肩向意大利街的方向走去,我还对他说,要给他看一看彼此相爱的美丽少女。 坦白他说,那时我希望眼前立刻出现一片云层,这是怎么说呢?我预感会失去 机会,而这种预感并非错误。正午的信号响了,裘斯蒂立即从服装厂里出来了,实 际上我在远处就能分辨出是她。塞马尔向我暗示说:“就是她吧。”那时我已经什 么都不看见了,头脑发晕。塞马尔、她和我三人一齐走了起来,我碰到了她的衣服 …… 从此以后,我几乎每天都遇见她,而且她经常和塞马尔在一起……啊,我做了 这么多梦,而且还是个笨蛋。可是我自问:“你在世上是这样的人吗?”我想,如 果她不嫌我的话,一起到巴黎去共同生活吧,我成为艺术家。这样我们便幸福了。 我想绘画,并建立一个五层楼房间的画室,那时我俩都会笑起来。我不想成为一个 富翁,有数百法郎便能很好地生活了,不过这完全是个黄粱梦。现在我是个懒汉, 是个无所作为的人,只在饮食时才满足,其他什么都不行。 你给我的雪茄烟真好,有砂糖和奶糖的味儿,我边写边吸。哎哟,她滑过来了, 她在飞,多么可爱。她似乎在嘲笑我的理想,她在紫烟中飞翔,瞧! 她升降滚翻,但在嘲笑我的理想。喂!裘斯蒂呀,至少可以说不讨厌我的理想 吧,啊!她在笑,多么残酷,你以我痛苦为乐。裘斯蒂,你知道我所说的事吗?她 没有回答,反而不断升高,最后消失了。雪茄烟从我的嘴上摔下来,我就在其上睡 着了。我认为这并非一时发疯,全靠你所给我的雪茄烟。现在我已心情平静了,再 过10 天恐怡就不想她了。当然她的事只不过是我往日的一个梦幻。 1858 年夏,左拉来埃克斯度假的时候,这三个“不诀别的伙伴”又开始在田 野山间散步了。塞尚制定了假期计划,他写信给左拉说:“我构思了一本五幕剧, 就命名为《英国亨利八世》吧,我们一起写作这个剧本好吗?”但是他们的散步和 讨论妨碍了这项工作。他们又开始读书、游泳和躺在沙上,或者摔跤、投石和活捉 青蛙,成天在阿尔克河边度过。阿尔克河面临远方圣维克多山的灰色壁面,一直流 到塞尚的父亲经营银行业务的乡村别墅“风庐”。 左拉回巴黎以后,塞尚和巴耶开始准备考大学,这对于塞尚来说,却是一个极 其不安的因素。 1858 年7 月,巴耶已两次考取了大学,而做了两年学生的塞尚却落榜。 不过同年11 月12 日考上了,他立即通知左拉,表示了如下的开朗心情: 我深知,若是年轻地死去,内心纷乱,岂能忍受? 人生并非永恒,所以我不值怀有此心。 因此,去死吧,但我还年轻。 塞尚遵从其父的意愿,进埃克斯大学法律系读书,但他对法律一点也不感兴趣。 这点,从他的信中可以看出对这个问题于心不安的暗示。1858 年12月他写道: 啊,我走上了法律的道路。 这非我所愿,出自被迫。 法律,这曲折令人可怕的法律,三年时间,它将使我的生活在忍惧中度过。 事实上塞尚只用必要的时间来学习法律,和以往一样,空闲的时候作诗或画素 描,绘画逐渐吸引了他的心。尽管这是模糊不清的,他开始感觉到绘画是自己真正 的天职,但他还未为将来的事操心,只是幻想的梦。他还写作“可怕的传说”之类 的历史资料和有关幻想故事的漫无边际的诗歌赠给左拉。塞尚用这些诗充分回忆暴 风雨来临前夜的普罗旺斯的荒漠气氛,同时光明立即驱散黑暗。他在那里看到了跳 动着的使他幻灭死亡的地精与妖魔的舞蹈,真的,这时他已经断气了,倒在地上。 ……现在多么优异呀! 远方突然传来了急促响亮的马蹄声,最初是微弱的,后来逐渐剧烈。 一个大胆的车夫在吆喝鞭打,一辆四马驾驶的马车穿过森林,成群的恶魔好像 西风追云一样被这声音赶跑了。 我高兴极了,以濒死的心情向车夫招呼,惊觉的马车忽然停止,接着马车里发 出一种温柔优美的声音:“请上车!”我便跳上马车。 门关了,和一个女人对面而坐,黑色的头发和迷人闪亮的眼睛,立刻夺去了我 的心,我拜例于她的脚下。 那双漂亮可爱的脚,罪恶之唇也敢大胆妄为的脚,我心跳着和它接吻。 但是,我突然觉得寒冷,在我手臂中的女人,玫瑰色突然消失了,变成僵硬苍 白的尸体。 多么可怕! 骨瘦如柴;眼睛凹进,我搂住了她。 我愕然觉醒,葬札混乱了,我漫无目标地走去,恐怕我是去自杀吧。 在巴黎的左拉也不断作诗,开始了由过去、现在、未来三部分组成的《存在之 锁链》的计划,以及写作《饭桶巴奥罗》等长篇诗。塞尚赠诗给左拉表示敬意: 唯在那讨厌而受折磨的日子里,傍晚我坐在山腰,眼睛遥望原野。 有一位仙女出现,给我安慰。 她,真似妖精一般,体态轻盈优美;颜面甘美滑润;手臂柔软,腿肚健美;嘴 唇绯红,穿着华丽;姿色如仙。 叮咯,坦咯叮,坦咯叮,咚咚,啊,多美的脸蛋! 对于塞尚的这首诗歌,左拉以在巴黎继续读书的圣路易中学写的《给我友保尔 》唱和,其诗末尾以如下结束: 但是,看来我那不中用的手,尽管不为所爱的人绣花,仍能给那美丽的眼睛以 花丛间的微笑。 尽管我没有赠予变化无常的诗,我那仅有的花束就是世间的心,它比全发女郎 的甜蜜之心更为美好。 为了解除他的烦恼,把他放在高雅的心上。 到我的朋友那里去,我爱他那博大的胸襟更甚于细小的咽喉。 他的那伴黑衣,有时比身穿美丽的宝衣更为辉煌。 我们试将左拉的诗与被称为“穿贫民衣服”思想的塞尚的诗《叹息》这种友谊 诗加以比较,则是了解左拉的判断力的绝好材料。塞尚一点也不注意形式,左拉却 热心探求优美华丽的语言。这点如莫泊桑所说,只是“无鲜明性格的诗”。 在这个时期,左拉的诗中还有一首标题为《给我的朋友们》可以作为他的友谊 的证据。它是一首对巴耶和塞尚的赞美诗,其最后一节写道: 于是我的恶魔——有蔷薇之翼的空中妖精,长期喋喋不休地摇动所有的往事。 悲恸欲绝的我经常与他微笑而视,因为他给我讲你的事情。 啊,两位青梅竹马之友! 左拉给巴黎的同学吟这首诗的时候,没有取得振奋人心的成功。塞尚得悉此事 便写了关于左拉的同学的事,要想激动他们。 ……对你的严肃的诗持意见的讽刺家、笨拙的绘画学生、文学的企鹅等无须费 怎样的口舌。假如你觉得适宜的话,就将我的话传达给他们听,从今以后,不管是 谁再乱说,就给第一个被我铁拳打倒的家伙好看。 1859 年7 月左拉回埃克斯的时候正是塞尚参加大学考试之后,他渴望休息。 塞尚经过笔试,因德语、历史、文学的分数不够,口试失败了。左拉来埃克斯一见 到塞尚,就对他学法律鸣不平。他们三人忘却这种忧愁苦闷,又开始散步了。巴耶 之弟也加入了这个愉快的队伍。他们一行到耸立于堤坝和托罗纳村背后的圣维克多 山及其他山野去。塞尚这个时候已经有了油画箱。 在堤坝与圣维克多山之间,他们一行乔装打扮,给《山贼团》这幅画做模特儿, 而塞尚修改此画达20 次之多。这位画家吟咏缪塞的诗,并请朋友一起吟诵,非常 快活。 当出去狩猎的时候,巴蒂斯廷·巴耶和左拉带着真步枪,塞尚也带着父亲给的 真手枪,但他连使用它来打小鸟的勇气都没有。实际上从这时候起他的视力不好起 来,如他本人所说,是一个“不成功”的射手。 他们之间的关系略微起了些变化。左拉虽然最年轻,现在却最富有生活经验, 是三人中最认真的。他在巴黎的生活不仅孤独,还很贫穷,因此他开始谋求吃饭的 本领,同时还要准备考试。这回在马赛考试,但连笔试都没有通过。他气馁了,决 心放弃考大学,满怀信心设法埋头于唯一关心的文学事业。几年后,他一边写处女 作《克劳德的声明》,一边在普罗旺斯和朋友们一起度过最后一个夏天。 兄弟呀,对于我们来说,生活就是梦,这些日子感觉到了。我们有过情谊,梦 见过爱和荣誉……三人都情投意合。我们都天真地爱慕女王,给自己戴王冠。你谈 梦,我也谈梦,而且我们又成为地上的人。我向你诉说献给工作和斗争的生活规律, 以及自己的伟大勇气的程度。我有丰富的灵魂,同时还乐于清贪。你和我一样登上 通向顶层的楼梯,同时还想培养伟大的思想。 你对现实无知,深信所谓艺术家就是昨夜通宵工作而翌日便能获得面包的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