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塞尚与家庭 1877 年的印象派画展闭幕以后,塞尚又在巴黎郊外继续作画了。或者到蓬图 瓦兹,住在皮萨罗身边,在保丢伊河岸的广大菜园里作画,或者如盖歇医生日记里 所记的那样,去奥维尔旅居。有时去香梯丽(在巴黎北面20 英里处)或枫丹白露 一带,有时他的画架还架在塞纳河畔和马尔纳河畔。 左拉为使遥远的过去复活,还为写小说《爱的一页》,偕妻与老母去埃斯泰克 避暑。左拉给朋友列翁·埃尼克说: 这块土地是个好地方,恐怕你一定认为是一片干燥无味的荒凉的土地,但我是 在这岩石上,在这红土的荒野里成长起来的。当我重逢这片景色的时候,感动得甚 至要流泪。即使是松树的香味,也今我想起整个青春。 塞尚闻得左拉到埃斯泰克旅居去了,就托他转告母亲。母亲每年一到夏天,总 在埃斯泰克的山上借一小屋居住。因知道父父所有的信都要开封,所以自己不想直 接写信给母亲。他给左拉如下写道: 请向母亲转告如下的事情:今年冬天灯算在马赛过,所以什么也不需要。 还有一件事,到了12 月的话,给我在马赛找一个住宿,要在不嘈杂的地方, 两个小房间,不是高价的。为了不浪费钱,能睡就行了,所以请从埃克斯的家中搬 一张床和两只椅子去。只是这一点,请预先转告,十分感谢。我每天去伊茜公园作 画。虽然我自己没有那种不满的思想,但在印象派的阵营里,我好像漂着一片深深 悲叹的浮萍。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钱滚进口袋里来,研究走不通了。在这烦恼的 时代,我们真是幸运的人。 可怜的绘画,哪一天才能恢复它的光明的曙光呢……? 除二三个画家外,不管 是谁,绝对不见面。 数日以后,塞尚又回复原来的决心,写信给左拉说: 再次拜托你,请对我母亲说不要担心,我已改变了计划。我觉得要实行那个计 划很困难,所以作罢了。不过我仍然打算12 月或1 月初去埃克斯。 1878 年初,为了体会真正的静寂,来到南法的塞尚在埃斯泰克定居。但定居 不久,他与父亲之间的不和变得非常明显起来了。 银行家父亲奥古斯特·塞尚具备了《立志传》中人物所有的一切特色和缺点。 他要明确知道自己所希望的东西,要亲自去达到自己的目的,儿子的踌躇和逍 遥自在使他完全绝望。聪明伶俐的他,完全了解保尔的缺点。与此相反,保尔的求 知欲望和艺术志愿,与不太有教养的、现实的父亲的心情不一致。这位大富翁银行 家对保尔的徒食怀着一种怨恨的情绪。与其说可惜钱,不如说是以上的情绪。父亲 最不满的是,40 岁上下的男子汉还不能挣自己的生活费,从而把保尔当作小孩对 待了。 要想行使家长权力的父亲,仍旧拆儿子的信。其中有一封肖开寄给“艺术家、 画家塞尚先生”的来信,父亲从中识破了暗示有“塞尚夫人”和“塞尚二世”那样 的字面。手法不高明的塞尚被举出种种证据来了,还否认与女人的关系和有小孩的 事实。 于是发怒的父亲宣布,如果单身汉的话,一个月有100 法郎不是够用了吗? 这样一来,塞尚便设法将生活费压缩到可以维持下去的程度。他写信给左拉, 恳请找个什么工作,为了取得妻儿的生活费,什人工作都行。左拉亲切地答复说, 毫无必要与令尊急忙闹翻,同时需要东西的话,不论何时都由我垫付。妻子在马赛 抱着病儿,自己在埃克斯的双亲身边焦虑不安的塞尚,高兴地接受了左拉所提的意 见,而且还委托将钱送给妻子霍坦士。塞尚唯一担心的是不希望父亲抓住有关与妻 子的关系的证据,父亲则拚命设法查明其关系。 1878 年4 月4 日,塞尚给左拉写信说:“上星期二,我偷偷从家里溜走,去 看了孩子。孩子的病大有好转,但我持有的汽车时刻表弄错了,没赶上汽车。怎么 办呢?晚餐前回不了家则十分为难,必须步行回埃克斯了。”从马赛到埃克斯约有 30 公里,他在这条路上一步一步地走回去,到家的时间是晚餐过后1 小时。 塞尚的巴黎房东寄信到风庐,此信被父亲拆开看了,事态便更加麻烦起来了。 父亲从信中知道,儿子将房间的钥匙寄存在鞋店里。因参观1878 年的博览会, 房东的亲戚要去宿在保尔的房间里。银行家父亲从这件事深信儿子“将女人藏到巴 黎”。 塞尚痛苦地给左拉写信说:”偏僻地区说书场似的庸俗场面又得势了呀!”各 种人认为保尔有一个孩子也是绝对自由的,父亲听了这话,甚至暗中监视保尔的周 围。 所以如遇到儿子的画家朋友维尔维攸的时候,断断续续地试探如下: “你听说我成了祖父吧。”“怎么,保尔不是还没有结婚吗?”“有这种话吧, 有人见过保尔这个小子抱着木马之类的各种玩具从玩具店出来。这样的话,一定有 孩子了。”因此,维尔维攸回答说,不是很好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除如此回复 之外别无他法了。 但是,父子之间的这种暗斗仍在继续下去。 至11 月,霍坦士·菲克要到巴黎去几个星期,所以保尔只和孩子两人留在 埃斯泰克,他担心父亲总要突然而来。对于这种斗争,塞尚也累得精疲力尽了。最 后产生了这样一种心情:父亲给2 、3 千法郎以上,则放弃莫大遗产的继承权。塞 尚写信给左拉说: 对于家庭一无所措的可怜画家来说,是值得庆幸的,但也许稍微吝啬一点。不 过这无疑是轻微的缺点,作为乡下人是可以原谅的。 同年年底,一切情况进展得很好,塞尚不依靠左拉的亲切帮助也可以解决了。 父亲的心情完全平静了,给儿子寄相应的生活费了。这种变化是谁的力量?是 怎样进行的呢?可以说那一定是画家的母亲塞尚夫人的力量。 关于塞尚夫人的事不太清楚,而且塞尚自己也不太画那么优美而慈爱的母亲的 容貌。母亲和儿子一样忧虑怯懦,不喜欢做模特儿,同时也不懂做模特儿的方法。 但是,当时塞尚趁母亲睡在安乐椅上的时候画过一次。 如果塞尚从母方继承其性格的病态特点,那末同时也从母方得到天才无疑。她 是个非常聪明、纤细,而又果断的人,是个泼辣的、想象力丰富的妇女。她身材高 大,头发粟色,骨胳刚强,脸面长形,母子俩很相似。保尔是长子,母亲不但不给 儿子倾注于绘画的热情泼冷水,反而坚信其才能,甚至帮助和激励其才能的发展。 父亲却喜欢妹玛丽,爱她与保尔的粗暴性格相对的文静。保尔·塞尚把母亲当 做知心人、唯一的靠山,两人的思想和感情完全一致。母亲知道保尔钱不方便,总 是悄悄地拿出私房钱,经常给他寄生活费。 塞尚夫人早就知道保尔的秘密,即与霍坦士的关系以及有小孩的事,偷偷地去 看孙子,还因为是长孙,更觉可爱。在这种情况下,她努力在丈夫心中唤起和自己 一样的对长孙的感情,这无论如何也是自然的吧。保尔·塞尚下决心要结婚,当然 是为了爱子。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很早以前他已不爱霍坦士·菲克了。社会上的 习惯等他不介意,同时宗教上也不能使他认为结婚是义务,所以塞尚与父亲之间的 关系仍是老样子。不用说,他下决心结婚也是全靠母亲的作用。宗教信仰非常深的 妹玛丽也反复向兄说:“请结婚,和她结婚吧。”1886 年4 月28 日,保尔·塞 尚在埃克斯的风庐,在双亲列席下娶了霍坦士·菲克。双亲在结婚证上签了名,并 向市政府提出。宗教仪式是次日早上在圣约翰·巴提斯特教会举行的,证婚人是妹 玛丽及1881 年娶罗丝的妹夫马克西姆·科尼尔。 塞尚结婚后几个月,即1886 年10 月23 日塞尚的父亲去世了。父亲死后, 塞尚不断谈到对父亲非常感叹之情。他喜欢说:“我父是天才,给我留下年金2 万 5 千法郎而去了。 结婚的4 年前,塞尚曾想写遗书。性格急躁的他,相信自己处于夭析的命运。 他一面为这种死的恐怖发愁,一面有时还自嘲。如写信给左拉说:“我是个不 足取的,不能为你起到任何作用。但是我比你先死,在天堂先给你准备一个好席位 吧。”一心要写遗书的塞尚,1882 年11 月来找左拉,问他记述最后的意志要用 怎样的方式写。1870 年战争以后,父亲从银行退职,为了其后几年内免除继承税, 以3 个孩子的名字分了财产。很清楚,因其专横的脾气使孩子害怕父亲。在法律上 自己已没有权利了,但还不能让孩子浪费监视着的财产。 因为保尔·塞尚可以将这份财产自己不碰手地赠给想得的人,所以决定一半给 母亲,一半留结儿子,还委托左拉保管遗书的副本。1883 年5 月,和马赛的律师 商谈,最后将证书从埃斯泰克送到左拉手里。 大家认为后来这个遗书在结婚以后加以修正。 结婚一点也没有改变塞尚的生活。在家庭中,父亲死后,塞尚和母亲、妹玛丽 一起继续生活。妻子似乎是身体弱的关系,总是留在巴黎。儿子大部分时间和母亲 一起过。霍坦士·菲克讨厌南法,好旅行。塞尚谈到妻子的事说:“我的家属喜欢 瑞士和柠檬人水。”她偶尔也来埃克斯,但与丈夫感情不太合,两人的性格迥然不 同。老母亲介于两人的争执之中,要想使他们之间的感情融合。也许并不太爱儿媳, 但总是以亲切温暖的心情迎请儿媳。科尼尔的女儿曾在埃斯泰克和祖母、塞尚夫妇 及儿子度过一个夏天,根据她的回忆,祖母和伯母的关系非常好。 霍坦士·菲克除了被塞尚命令身体和嘴都不能动,长时间忍耐姿势做模特儿以 外,与丈夫的艺术生活没有关系。塞尚除妻子以外,别的女人几乎不画。而且从妻 子的肖像画非常多的一点来考虑一下,则活泼善讲的她对丈夫所付出的多大牺牲是 容易想象得到的。有时她在和塞尚谈论艺术的同事中插嘴,那时塞尚用文雅的声音, 但充满责难的口吻说:“霍坦士,不要作声,你居然糊里糊涂地贸然多嘴了吧。”保 尔·阿历克西斯给左拉的长信(18391 年2 月13 日),相当详细地告诉我们关于 塞尚的夫妻生活。阿历克西斯说,即使生活费平分,塞尚也要将妻子和儿子带到 埃克斯来居住。 昨天星期四的7 点钟,保尔因要去车站接他们,和我们分手出去了。以400 法 郎从巴黎带来的行李也一起到达了。保尔将借在拉莫奈街的房子作为他们的宿处, 想全部到那里定居…… 尽管如此,塞尚还是不打算离开母亲和妹妹的地方。在母亲的家里心情愉快, 而且比在妻子的地方要爱住。要是马尔(霍坦士·菲克的绰号)的孩子在这里扎根 的话,也可以经常自由地去巴黎了。他呼喊“美丽的太阳呀! 自由呀,万岁。”…… 而且现在托尊敬的父亲的福,已经不需要为金钱而辛苦了……生活所需要的东 西足够了。保尔将自己的收入分成12 个月,又将1 个月的钱分成马尔、小孩和自 己三份,这样做就行了。只固马尔身体衰弱,始终不够,似乎有侵犯别人一份的倾 向。保尔·塞尚得到了年金约2 万5 千法郎,所以足能保证妻子的生活,从而对妻 子的心情也愉快了。 他是不关心妻子的丈夫,但却是热情的好父亲。他爱儿子,感叹儿子,不管做 什么坏事也饶赦他。他对儿子说:”纵然你做了什么笨事,也决不可忘记我是你的 父亲呀!”从前在自己中间不能看到的一切特点,现在他在孩子中间找到了,表示 十分感叹。保尔·塞尚身上十分缺乏实行的感觉、均衡和大胆,这些东西在自己的 儿子身上找到了,他为之瞠目。 “人生这个东西是可怕的。”这是塞尚经常讲的口头禅。 如他自己所说,具有在现实生活面前解除武装的“力弱”精神。对于有这种精 神的他来说,人生是可怕的。他往往本能地去探求可以依靠的精神支柱。在漫长的 岁月里,他在左拉身边和母亲身边找到了那种支柱。自1897年母亲死后至他的临终, 他倾心于儿子,儿子成为他的监督者、劝告者、商谈对象。儿子为父亲管理财产, 与画商交际。儿子几乎总是在巴黎,但两人互相正式通信,塞尚将自己的健康、工 作和生活中发生的大小一切事情全部告诉儿子。 十分清楚,保尔·塞尚不能独立生活。他逐渐开始受母亲和妹妹的影响,而且 进一步开始与这些东西复合。塞尚关于人生所抱的恐惧,不用说还对死的恐惧。或 者探索智慧的均衡,或者要求可依靠的支柱,还让这个顽固的反宗教的人信仰天主 教。1891 年他写信给保尔·阿历克西斯说:“可怕,我想在地上还能活4 天时间。 那么其后的将来怎样呢?相信自己还是活着的人,不认为永远被烧掉。”塞尚 去做弥撒了,但嘲笑的心情还没有在他中间消失,而把去做弥撒说成去“取中世纪 的碎布头”。他曾说,宗教“是精神的卫生”。有时在祷告最高潮时打瞌睡。但他 说,那时“因为一祷告心情就安定了”。某天,弹风琴的僧侣弹错了,当他损伤情 绪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写信给儿子说:”为了成为天主教徒,要向利害关系开眼, 放弃正确的观念。”塞尚即使有信仰心,对他来说也是在说等于坏人的僧侣的坏话。 尽管如此,他还热烈地宣誓,因为宣誓对他来说可以压制怒火。当他在什么困难面 前走不通的时候,他往往边作画边用晚祷的调了唱:“侬德提瓦特,侬德提瓦特, 侬德提瓦……”虽然他有种种变化无常和嘲笑的怪癖,但他长期探索的支柱可以在 宗教中真正找到。的确,这点谁都会感觉到的。在给埃米尔·贝尔那尔的信中,他 说:“你首先要依靠圣凡森·特·保尔。”他还指着天对青年画家路易·罗·巴耶 说:“除它之外什么也没有。”大家只认为塞尚每星期天很耐心地去做弥撒是妹玛 丽所致。让塞尚去认罪,的确似乎多亏他的妹妹。但塞尚在远离埃克斯的时候也去 做弥撒,而且村里人总是以好奇心注视着他。 1899 年塞尚写信给第一次进行圣体拜领式的可爱的侄儿说:“我为你祝福,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人除了相信一次老年之外,其他一点希望和安慰都没有了。” 地方的、家庭的环境就是如此,它决定了塞尚的一部分个性。不过他的艺术个性在 不断发展下去,一直继续扩大到死为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