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评论与讽刺(1880) 1880 年沙尼所陈列的作品就是从新的角度来分类的,即停止过去那种按字母 顺序的陈列法,而是明确分为会员、免鉴定者、要鉴定者、外国画家四类来陈列。 这种组织的不方便立即明显起来,其结果,使展出的作品更强调一般化。另一 方面,公众自己要找的作品反面找不到。左拉给纽玛·柯斯特的信中这样说:“你 的画究竟被塞到哪里去了,在安丢斯特丽宫中乱找了2 个小时,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呀!”柯斯特曾作为业余画家展出作品。 克洛德·莫内和雷诺阿这次入选了,但其作品的陈列地方不好,所以决心向当 局发表抗议文章,还将这篇文章寄给塞尚,托他交给左拉。塞尚暗即写信给左拉说 : 这篇文章的前后文都很好,请你加笔。他们想登在《伏尔提埃报》上。 你的一文清阐明印象派画家的重要性,以及引起印象派的好奇心的真实动态。 非常感谢。 左拉仍然想为他们服务,立即写了关于《在沙龙的自然主义》分4 次连载的长 文,特别记述了朋友们的要求,长篇论述印象派。在这篇文章中,他很久以来第一 次举出朋友保尔·塞尚的名字。 这篇文章仍旧是富有友谊的东西,但也反映了左拉与画家朋友之间逐渐开始北 离的感情。以前以真挚的共同感情全力保护画家,但这次还混杂着批判的观察,有 时甚至开始掺入不赞成那样的东西了。再者,像克洛德·莫内和雷诺阿那样从前放 弃沙龙,而现在又回到沙龙,这是否得时机呢?左拉对此抱着疑问。他还说,连续 在沙尼展出的爱德华·马内最后受到公众的欢迎,而其他朋友却因举办特别展览会 而失去了辛辛苦苦获得的领域。而且他还下结论: 当然骚动是大的,印象派画展席卷了整个巴黎。人们歌唱它,同时还对它施加 嘲笑和诽谤,而且观众成群结队。不幸的是,那里只有噪音。巴黎的这种噪音终于 被风带去了。 印象派画家一面冒着被嘲笑的危险,一面他们所倡导的新艺术开始渗透到沙龙 中去了。实际上他们的努力不是徒劳的。缓慢的进展开始出现在通向现代主题、明 快的绘画道路上了。爱德加·德加痛苦地看到了这种现象,他说:“人们将我们处 于枪决。他们那种习气是掏我们的衣袋。”左拉也说: 那就是慢慢地搬掉美术学校、学会、一切手段和一切旧习的不可抗拒的现代性 这一潮流……那就是被修正、被柔和而送到公众之手的印象派的东西…… 眼看着这种出乎意料的结果,左拉对朋友放弃官展,将成功让给不作思考的模 仿者是否错误抱着怀疑。左拉认为,印象派的特别展览会是让公众知道的最容易的 方法,同时也是最危险的方法。按照他的见解,“伟大的勇气这个东西在于即使遇 到什么不如意的条件,还是停留在它的缺陷上”。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现在确 信:“不管10 年时间落选也好,不管陈列在没有效果的地方也好,只要画伟大的 作品就行了。这样做的话,则往往会达到获得值得称赞的成功。当然,弱者为强者 而落地打破东西是不得已的。”左拉虽然非难他们躲避审查员的干涉和独立举办展 览会,但他还在努力解救印象派画家,努力制止纷纷议论他们的谣传。他说: 人们把他们当作嘲笑公众、在自己作品周围敲大鼓的丑角或江湖艺人看待。不 过与此相反,他们是有坚强信心的。这些斗士,大多数是因苦闷、贫困和疲劳而即 将死亡那样的穷人,他们似乎不太被人知道。自己信念的殉教者反而是奇妙的丑角,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左拉不能隐瞒这些殉教者还没有创作出自己长期以来期望着的伟大作品。 印象派,根据他所喜欢叫的这个名称,他深信明天的艺术是自然派。 为什么朋友们没有取得值得称赞的成功呢?在他看来,这是个疑问。他自己的 作品既然成功了,在文学上的自然主义既然开始奠定基础,那末遮盖他的桂冠是自 然主义本身,就不应该是群众。因此,左拉下结论,把他们规范化及不能作出适应 他们时代的东西归咎于朋友。左拉谈到印象派画家的时候还这样讲: 最大的不幸在于这一派艺术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坚定有力地实现新的式样。式 样在他们的作品中变得零乱了,被无限分割了。他们中间的任何式样没有被大师采 用过,天才尚未出现。他们所要求的东西是清楚的,他们的主张也正确,可是俨然 表示式样、令人佩服的杰作,在他们中间怎么也找不到。 这里有印象派画家的艺术还没有成熟的缘故,他们的作品比自己试图制作的更 拙劣。因为言语叙述不了,所以吞吞吐吐地说着。 这样一来,对15 年前左拉在《我的憎恨》序言中自豪地发表如下那种希望便 感到幻灭了。 目前是在十分病心挣扎的时候,人们期望着强而有力的人,他那铁拳足以闭住 他人的口。在各个新斗士的内心怀有莫大的希望,他们想成为独裁者和未来的专制 君主……因为那种斗争是当初诞生时发出的喃喃之声,所以那些瞎眼否定了我们的 努力,一定把我们的斗争认为是临终前痛苦的痉挛…… 那么这种初生的喃喃之声因不成其为言语,所以那些独裁者、未来的专制君主, 现在只以是个懦弱的殉教者而感到满足吧。印象派画家是“不完全的、非论理的、 夸大的、无力的”,所以左拉灰心了。他认为自己不该做运动的首领,作为处于迟 早被打败的命运的先锋而感到满足。 一年以前,左拉下了同样的观察,它只发表在俄国圣彼得堡的《欧洲通信》的 文章里。法国新闻界特别选择一部分,最早发表于1879 年7 月29 日的《政治文 学杂志》,次日《费加罗报》登载了如下的一节: 最近左拉先生与马内先生绝交了……根据《欧洲通信》最近的通信,马内先生 说左拉往往行动违背思想。左拉先生关于这一点作如下的谈话:“再者,印象派画 家是固其技巧而受到祸害的。在美术方面,和文学方面一样,只有形象支持新观点、 新方法。要是有才能的人他一定会将自己内心所看到的东西,明确地传达给观者, 否则的话,只不过是做广告的人。按照我的见解,印象派画家的确是这种做广告的 人。当时他们对马年抱着希望,但马年因其性急的制作消耗了力量。他只以适当的 调整为满足,不以真正创造者的热情研究自然。印象派画家都满足于表面,居然轻 视长期思索的作品的坚固性了。这里存在着令人担心的因素,他们不是只能给期望 着的未来的伟大艺术家指示道路吗? 《费加罗报》上发表这一节文章的同一天,左拉写信给马内说: 拜启。读了《费加罗报》上登载的你与我绝交的文章以后,感到十分惊奇。我 必须将温暖的手送给你握。 那一节文章的翻译不准确,而且过分强调文章的意义。在法国,13 年来始终 对你的才能和人格坚决共鸣,一直谈到如今。在俄国,也是同样来谈论你的事。 草此埃米尔·左拉按照马内的要求,这到信被刊登在1879 年7 月30 日的《 费加罗报》上。 左拉在这封信中说,自己对马内的想法被歪曲了,并且责怪译者,但没有否认 关于印象派画家的这一节文章内容,所以一年后《伏尔提埃报》上刊登的文章,可 以说反映了他的见解。 《伏尔提埃报》上的文章给予左拉朋友的印象是自己没有被置于俎(没有提出 来加以评论——译者)。在马内给丢勒的信中对这篇文章作了归纳。 马内委托丢勒将左拉的文章作这样的辩解,虽然是极厉害的论驳,但论同一问 题的第二封信,当初给我烧掉了。 ……总觉得我的见解是弄错了,但不是从个人立场来评论的。我觉得那篇文章 大部分是折衷主义的东西。我认为,我们需要所有的人给予支持…… 但是,塞尚没有从和其他朋友同一观点来注视这个问题。他两次以个人和朋友 的名义对左拉衷心表示感谢。塞尚自己知道,在许多问题上和印象派画家的想法不 一样,而且支持左拉对朋友的见解。后来他也说过“缺乏权威和观念的印象派一党。” 此时他以和左拉几乎同一调子来说话了。塞尚认为左拉关于自己的见解是完全准确 的,左拉说:“保尔·塞尚具有尚在焦急地研究构成的伟大画家的气质,最接近于 库尔贝和德拉克洛瓦。”事实上塞尚自己还正在探索,自然向他提示着最大的难题, 经常说离取得满意的成果还远得很。但是,在左拉的朋友中间,承认左拉观点的, 无疑只有塞尚一人。 亨拉看到远离自己的见解感到吃惊,还担心印象派画家需要代辩人、支持人的 时候仍然来请求自己。当朋友们的愿望传达给左拉的时候,塞尚曾写过这样一封信, 认为要进行解释。 即使你认为不行,拒绝这种请求,也丝毫不影响你对我所持的感情和我们的亲 密关系。因为这种打拢你的请求,必须不止一次地托嘱。而我只是起个喇叭筒的作 用而已。 这时候塞尚与印象派画家的关系已经不太密切了,诸如对展览会也不很热心, 经常不在巴黎,对新雅典咖啡馆的集会不大有兴趣等等,逐渐与朋友们疏远了。与 其说如克洛德·莫内所说那样“怕与新成员见面”,不如说躲避这种集会。他不愿 为和几个朋友谈话而同许多个关心自己的人交际。宴请文坛和政界代表的沙尔庞提 夫人的沙龙,他也只跟左拉去过一次。连结识列翁·提埃尔斯、法兰克·拉米伊、 马拉斯特、埃尔纳斯特·德尔维里、维利埃·特·利拉丹及其他名流的尼娜·维亚 尔举办的沙龙,也不多露面。因为能够与左拉和马内见面的新雅典咖啡馆也不太去, 所以即使偶尔露面,这个咖啡馆的青年常客(大部分是文学家)对塞尚除了传说之 外,便一无所知了。 1880 年前后,与“新雅典集团”交际频繁的乔治·摩亚在其回忆中记述: 在新雅典咖啡馆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塞尚。他太粗野,穿了大长靴在巴黎郊外散 步。还据说简直谁都对他不感兴趣,所以有时画一直放在野地里,没有人过问。这 不也是在肯定他说没有才能吗?按照马内、莫年和德加画画的目的,他想做什么连 自己也不清楚。他的作品也可以叫做“绘画的无政府状态”或“艺术的狂乱”吧。 塞尚的人品被说成命运方面传说中的主人公,这是谁都不难想象的。将他以痛 苦似的努力热烈追求其目的,说成如何有良心,这对于既不理解他的作品又不理解 其本人的人来说,不能理解吧。不合情理的故事越扩散,对展出奇妙的作品,并以 粗暴、怯懦、高傲而且只以左拉之友闻名的画家便越难想象。在谈到关于塞尚的言 行方面,评论家丢朗提发表了相当厉害的讽刺。 这位《新绘画》的作者死后不久,发表了一篇以塞尚为模特儿的、以梅瑶贝尔 为主人公的短篇小说。丢朗提写道: 一敲门,房间里的鹦鹉便叫了起来。再敲,便突然听到格调古怪的叫声: “请进!”一进门,我心中便发出叫声,莫非我到了疯人之家吗? 对那种地方及其主人大吃一惊……头秃着,而且全是胡子……不知是年轻还是 年老的画家,好像是脏得无法形容的画室里的象征性的神。他露出阴险的、白痴的 微笑,似乎要说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向我行了个大模大样的敬礼。 正巧我所到之处持着一幅特大的画,不觉大吃一惊。而且那幅画,配色极为奇 异,所以我在那里觉得茫然自失。 梅瑶贝尔骄傲自大地用呆板的、操马赛方言的声调说: “呵呵!你是美术爱好者吗?这是从我的调色板出来的画呀!”一面这样说一 面指着那幅最大的画。 这时鹦鹉叫了:“梅瑶贝尔是伟大的画家。”“那个东西是我的评论家!”他 说着,露出暖味的微笑。 我在奇怪地看那写着拉丁语简字的“药罐”,他立即发觉了。 “这是我的颜料箱。我用这种粗劣品达到真正原绘画,别人则用漂亮的颜料箱 只能画出粗劣品来,你领会吧!”梅瑶贝尔说。 ……我的眼睛盯在那幅高大而出色的画上。这是一幅煤炭师和面包师在裸女面 前干杯的画,其上写着“消费合作社”几个字。我一说是煤炭师和面包师吧,梅瑶 贝尔便加以说明,这种裸体像就是那样的,一人有白色刀痕,一人有褐色刀痕。被 画的3 个人很大,竟有等身的3 倍,用红、蓝和银白强烈交织地画在用不调和的大 笔触乱涂的漆黑背景上。大眼睛成为光辉的一点,全部从脸上突出。手臂忽而在前 面忽而在后面,膝忽而在这里忽而在那里。这幅画是用一种雄伟气魄画出来的。 “这就是文明的表现呀!因为让那些从我们背后喊来的哲学家满意吧!”梅瑶 贝尔说。 立刻一系列肖像画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些是没有脸面的肖像画、头是用笔触堆 积成的,脸部等则没有。然而,不论哪一个画框上都写着名字,有时与画一样地看 到奇怪的名字,如卡布拉都、依斯巴拉、瓦拉狄基和阿波伦,都是那些大师的学生。 “梅瑶贝尔是伟大的画家。”那只似乎本能地知道在要害地方插嘴的鹦鹉叫了。 “的确如此呀!”画家强力地说。 这时他的两位朋友来了,都是满脸胡子,脸色又黑又脏。 “这一定是火炉工人画派的首领了”,我在想。 朋友们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位大师的作品,看得出神。不久叫道: “多么威武呀,多么强劲呀!如果将库尔贝和马内都带到这幅画边来也是一知 半解的。”梅瑶贝尔满面得意地微笑着…… 他将汤匙浸入”药罐”中,又提出来,将简直像绿色的真锡一样的东西在画布 上乱画几下,这就是表示风景。他又将汤匙转过来,于是又在乱画中出现了牧场。 那时发现画上的颜色约有1 厘米厚,山谷变成浮雕一样了。梅瑶贝尔深信,1 瓩的绿色比1 瓦的绿色更绿。 这样一来,塞尚的面貌被歪曲下去了,坚决否定此事的朋友几乎一个也没有。 即使塞尚自己,也没有一点想制止如此有敌意的风波。同时因为他的作品没有 展览,仍旧藏在画室里,所以作品本身不能证明作品的真实和旺盛不衰的用功状况。 J.K.攸斯曼斯在出版《关于现代艺术》的著作时,没有按照卡美尔·皮萨罗的话, 给塞尚取得应有的位置。事实上皮萨罗在惠赠此书的答谢信中,责难攸斯曼斯没有 就朋友塞尚讲一句活。皮萨罗说: 谁都承认,塞尚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具有耐人寻味的气质的一个人,又是给现代 艺术以巨大影响的画家。关于他,你一句话也不谈,这是出于何种原因?这是明显 地在讽刺曼当的同伙,这样说也许失礼了。你不是被拉进了只适用于现代化的新古 典派的文学理论吗? 攸斯曼斯对此作了辩解:第一,由于1879 年以后塞尚没有展出作品,而《关 于现代艺术》只是搜集1879 年至1882 年间发表在日报上的评论文章写成的著作, 所以要在此书中记述塞尚是困难的。其次,另外已经写了自己对塞尚看法的长文, 这篇文章充满同情,说明了围绕塞尚的传说的不愉快结果。 攸斯曼斯给卡美尔·皮萨罗这样写道: 对于塞尚的人格,我从心中发出共感,因为用左拉的话来说,当他踏破其作品 的时候,我便知道他的努力、幻灭和败北是怎样的了。那样,他的人格确实是一种 气质,是一个艺术家。总而言之,按照我的见解,除了几幅静物以外,其他都不是 永久长存的。在那种意想里,有滑稽的、兴趣的、暗示的东西,在视觉上有疑点, 他本人也认识到这一点。 根据鄙见,塞尚的作品是未完成的印象派类型不是经过长期苦斗之后尚未开始 看到明确的意图吗?但是,作品都是经过真正的阵痛而诞生出来的,即使是怪物也 不稀奇。(1883 年的信) 几年以后,J.K.攸斯曼斯甚至对塞尚怀有尊敬和称颂的思想,成了最虽谈论塞 尚的人。那末为什么说他那种1883 年的信有记述的价值呢?那是因为它在了解当 时曼当集团中间流行着偏见的反响上是有价值的,当时左拉周围意见纷纷。左拉说, 攸斯曼斯因工作太忙,以习作为满足。他完全接受非难克洛德·莫内的见解,但不 同意他对古斯塔夫·库尔贝和爱德加·德加的评论: 我并不想倡导将库尔贝掷进破坏的深渊,而将德加当作现代最伟大的艺术家。 我觉得德如不过是个有最优秀才能的、经常便秘的人罢了。 左拉在给攸斯曼斯的信中说: 越离开单纯好奇的角度来看,我就越爱给世界带来丰丽而伟大的创造者。 在这里,左拉应该再继续这样补充吧——只有那样,我才更加离开印象派画家 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