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塞尚的文学观 塞尚不在左拉身边的时候,左拉总是著作一出版就奉献给那位“老友保尔·塞 尚”了。不单是自己的书籍,还送曼当的成员攸斯曼斯、赛亚尔、阿历克西斯等的 著作。塞尚在给左拉的信中说,“你给我收集文学书”,这未必只是夸张。 当时最进步的文学集团与塞尚不断接触,但他认为“美术家要惧怕文学家的精 神,那是因为往往会使绘画远离真正的道路——对自然的具体研究,而过分长期陷 于无形的思索之中”。 因此,塞尚限制读书范围,除左拉送来的书籍外只有几册书,不过这些书他不 断反复熟读。在这种书中,第一是巴尔扎克的《不知名的杰作》,据加斯克说,这 是塞尚最爱读的书之一。这部小说的主人公费连霍法是最使他共感的文学上的人物。 塞尚经常说,“费连霍法就是我”,这是由于喜欢他,把这位有天才而无力量 的奇异画家看成自己。 还据加斯克说,塞尚崇拜拉西纳,把奥克塔夫·米尔保当作当时第一位作家。 他非常尊敬龚古尔兄弟,特别叹赏其《马纳特·萨罗曼》。在他最爱读的书中, 还有斯滕达尔的《意大利绘画史》。关于此书,塞尚写信给左拉如下: 它对我来说,是由偶尔缺少纤细的观察而制成的纺织品,但它有多么丰富的故 事和情节呀!一流名人把这位作家称作逆论作家。1869 年我曾读过,但那时读错 了。现在我已读了三遍。 作为美术评论家,除斯滕达尔外塞尚只赏识博特莱尔。关于博特莱尔,他说: “正确论述德拉克洛瓦和康斯坦坦·居斯,除了博特莱尔别无他人。”他还写 信给其子说:“博特莱尔是强有力的人,他的《浪漫派美术》相当出色,对那些被 评价的美术家做到正确无误。”塞尚还经常翻阅《恶之花》,而且在其最后一页头 上记着已能背下来的诗号。 能正确了解塞尚对文学的鉴赏力是他对左拉的著作的看法。值得注意的是,收 到左拉赠书的信中一般都加添了自己的见解。他特别写着:“我的鉴赏力不是太文 学的呀!”有时还如下写道: 对你(左拉)的著作献颂词等的事不是我的品格,因为你也对库尔贝如此说过 :有觉悟的艺术家,自己有与别人所给的颂词完全不同的颂词。所以我要对你说的, 只能是从你的作品中可能窥视的东西。 接受赠书《爱之一页》的时候,塞尚对那本赠书特别感动。他写信感谢左拉说 : 还不经常读……在途中读读停了……在描写那个巴黎的夕阳以及爱莲和亨利互 相热恋的发展的高潮处……我觉得好像看了比前作更优美的一幅画,但你还没有脱 出以前的格局,仍和前作一样。若是我的看法不错,我认为主人公的热情发展是用 顺序非常正确的渐进法描写的。其次,下面那样的看法我也认为是正确合理的:描 写的情景里,使登场人物浸透着动荡的热情。因此,情景比人物更加成为一体而融 化子整体之中。可以说获得了生命,富有生气,分担了有生命者的烦闷,而且不是 据报纸说博得文坛的成功吗? 不久以后,塞尚又提到这本小说。他写道: 现在读充了《爱之一页》。你主张请不要用报刊连载小说同一心情来读,那是 完全正确的。 一点也看不到有类似报刊连载小说的地方。虽然觉得是断断续续似的,但事实 却相反,对小说的构想使用了极大的能耐,在其内心深处潜伏着伟大的戏剧性感情。 但是,不能认为戏剧的发展受到限制,以及在凝固的框框里进行。再者,不能 令人体会到艺术的东西,为了引起公众的注意,使用了不适合艺术的夸张手段,所 以感到十分遗憾,结果是毒害公众,确实如此。 左拉将戏剧集寄给塞尚的时候,塞尚给左拉写了回信: 戏剧集拜领了。虽然还只读了5 幕即《拉勃尔舟家遗产继承人》3 幕及《玫瑰 的蓓蕾》2 幕,但觉得很有趣。我对《拉勃尔丹家遗产继承人》更加感兴趣,此剧 与令冬读的莫里哀的作品有一脉相通的东西。 我相信你在戏剧作品方面也完全成功。虽然你这种戏剧著作只读一点点,但你 有如此泼辣,如此台词巧妙的本领,我却没有发现。 约10 天以后,塞尚又写信说: 虽然说你的喜剧《拉勃尔丹家遗产继承人》令人想起莫里哀,但那是因为还没 有读序文,所以才这样说的,宁可说令人想起勒尼亚尔的东西。如果当古的书弄到 手,我立刻想读一下。《提莱兹·拉贡》差不多读完了。当你掌握独特的题材时, 不是一定成功吗?《小酒馆》的情况也是如此。实际上你还没有受到社会上的正确 合理的评价。从戏剧来说,即使不受到称赞,登场人物的强力性及其互相关联,以 及事件发展的趋势等也应足以赏识的。 《卢贡·马卡尔》丛书中,继《爱之一页》之后的小说《娜娜》,大张旗鼓地 作为报刊连载小说最早发表在《伏尔提埃报》上,但事前宣传没有达到埃克斯。塞 尚收到《娜娜》的时候,写信给左拉说: 谢谢你,给我寄来了近作,不过迟了些。尽管如此,我完全被新的迷惑压倒了。 昨天刚读完《娜娜》,多么杰出的书呀!我担心报纸缔结协定保守沉默。事实 上我所订的3 份小报都连一行记事和广告也没有登,这是我所悬念的。为什么这样 说呢? 因为这是对艺术诸问题过于不关心的证据,同时表明对某种问题要作适当调整 的倾向。 也许出版《娜娜》而掀起的反响还没有传到这块土地上来,那么罪过在于这块 土地上的无产阶级报纸,所以我的精神也应该得到安慰了。 继《娜娜》之后出版的是由左拉、攸斯曼斯、阿历克西斯、莫泊桑、恩尼克、 赛亚尔等的短篇辑成的《曼当之夜》。左拉及其朋友将此书赠给了塞尚。塞尚写回 信说: 今天刚收到了惠赠的著作。这里是饱尝筵席度过那一夜聚会的安静时刻的心情, 表现的方法倒各不相同。我希望你代表他们的共同艺术感情,把所有具备优越感觉 的人联结起来。请向你的朋友转达给我赠书的谢意吧。 我这个老大无成的普罗旺斯乡下人在此谨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 其后,塞尚收到了左拉的《文艺评论集》,还收到了保尔·阿历克西斯写的长 篇的左拉传记,此书谈到了左拉和塞尚的青年时代。其后,塞尚又陆续收到了《卢 贡·马卡尔》丛书中的《家庭》、《为了女士们的幸福》、《活着的喜悦》、《吉 尔米那尔》等。 大家认为,阅读塞尚在这个时候即1885 年左右对左拉的最早评论集《我的憎 恨》所抱的感想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吧。一旦青春的美丽热情散发之后,一定不 再囫囵吞枣地接受左拉的战斗的批评了。但我们能够知道这个问题的唯一资料是左 拉对柯罗的责难,即责难柯罗在画森林的时候不画农民群,而画水精群。后来塞尚 对左拉的那种论据很感兴趣。这个过分抓住绘画上的主题的论旨,对年老的塞尚来 说,一定感到可笑。大家认为塞尚对《我的憎恨》所抱的感想,和文桑特·凡·高 于1883 年写给朋友凡·拉帕尔的信是同样的。凡·高是左拉的极力赞美者,同时 在其绘画上也受某种影响。他对左拉评论的那种批评,恐怕是画家能做到的、最严 格而最有理解力的批评吧。凡·高写道: 从写这本书来看,我对他不是暴怒方面的人。根据此书,掌握了认识左拉的方 法及其弱点。他那种关于绘画艺术的知识是不够的。还可知道,在绘画方面他以成 见代替正确合理的批评。但从有这种缺点来说,我对他不生气。 不单如此,还却因此而爱他,从而我才喜欢以特别的感情来读他的关于沙龙的 文章。我认为,除了关于马内的鉴赏部分之外,他完全走错了道路。马内是贤明的, 我也同感,但左拉对美术的观念却十分有趣,恰如风景画家谈论肖像画家那样地有 趣。说起来,这是谈了不是本分的东西,所以便变成肤浅了,或走错路了。可以让 他随便地说”你还不够完美”,“不够明朗”,那只是促使人们反省而已。虽然如 此,但不论从走错道路还是从离开问题来说,我觉得他的论旨是独创的,充满生命 感的。 大家认为,保尔·塞尚恐怕完全同意凡·高的话吧。但为什么说只除掉有关马 内的部分呢?因为左拉只对马内仍然怀有不变的心情,而对塞尚却很久以前就丧失 了青春时代的赞美心情。塞尚严格对待左拉对画家的批评,同时对待文学家也同样 严格,连左拉也不能避免他的批评。 天赋予塞尚以伟大的知性和批评的精神,他并没有毫无保留地接受左拉的作品。 在他身边亲密生活过的人都能回忆得到,他说过关于左拉的艺术要作怎么样的 观察。 他说左拉是“长得很快的孩子呀”,批评他缺乏纤细,登场人物的心理发展上 有不够的地方。他和雷诺阿都认为左拉有滥用描写的印象,因为按塞尚的想象力, 表现一条街、一间屋子、一个人物,不能认为一切细部都需要描写,而左拉却喜欢 描写所有的细部。他还对左拉小说中的手法太觉清楚而感到遗憾(根据塞尚儿子的 话)。 塞尚一看到新出版的书,一定要问“这本书有分析的东西吗?”对不具备直接 明快分析这一特质的作品则不屑一顾。 最初,塞尚被“纤细的、诗的心”缠住。它虽然是浪漫的,但因过分仔细地描 写而超越了它的浪漫主义。它不是梦,而是努力表现置于自然前面的感觉。左拉也 热中于浪漫主义,相信最早发展个性的表现方法可以在浪漫主义里找到。尽管他试 图向他所谓的“自然主义”发展,在其内心深处仍是浪漫主义的。他经常一面服从 塞尚要复活其色彩感觉的唯一愿望,一面怀着迅速解放了的浪漫的感伤性。左拉在 自然中探索因果,研究自然的秘密,而且因不断关心树立法则而苦闷,同时他还想 使其感伤性与观察者的本能取得一致。他始终在其精神上的“浪漫主义”倾向与物 质上的“自然主义”倾向之间斗争着。在进行这种斗争的时候,有时浪漫主义得势, 有时自然主义胜利。 塞尚非常熟悉左拉,深知要使他的精密笔记及其想象力和所创造的人物一致, 对左拉来说是多么困难,所以塞尚才感到左拉作品中的这种二元性。塞尚十分了解 左拉,他是个在自然主义小说家的背后、在追求大众和斗争的人的背后富有伟大感 受性的人物。在左拉的小说中还应用了社会规律和决定一个时代性格的遗传法则, 暴露必须治疗的创伤,于是想共同努力重新组织社会。左拉的这种科学的野心,塞 尚也是十分理解的。 塞尚尽管画画,这种劳心却一点也没有。他只需要将其印象具体化。根据爱德 蒙·吉尔瓦所报道的形容,塞尚经常口头禅似地说,“好像扁桃树开花那样地”画 画;“我不需要刺激剂,因自己可以恢复精神”。他所看到的东西完全可以使他兴 奋起来。他努力使其感觉复活,不管怎样,只要实现就行了。他往往不重视作品本 身,有时毫不介意。他所关心的倒是自己要想达到的目的,诸如努力的阶段、进步 的迹象之类。 他那种冲动的、急躁的性情和左拉那种井然的、沉着的性情成鲜明的对比,对 工作的顽强性则是共同的。不过那种性情的差异比两人结合的任何特征都要根深蒂 固。而且塞尚还有讽刺和嘲骂人的脾气,纵然损伤重要人物的感情也要讽刺嘲笑人 而有所觉得愉快。这点恐怕就是塞尚的性情与左拉稳重性情之间最强烈对照之一吧。 以不同方法工作而追求相反目的的塞尚与左拉,互相埋头于艺术所获得的结果 也各不相同。但是,自不待言,与其说左拉不能把握塞尚的作品的理论和美,不如 说塞尚富有好奇性的批评精神更能理解左拉的意图。 他们知道这种情况吗?恐怕是知道的。左拉在正式谈论美术问题之前总是征求 画家朋友的意见。虽然如此,左拉还是以自己的创作方法去评论画家的创作方法, 而且相信权威在自己一边。而塞尚则往往十分客气,不只作为一般读者来读,还作 为画家来读左拉的著作,而且将他的批评作为读书的一个方面。 这里有个不容怀疑的事实,那就是他们两人与其说作为艺术家而相爱,宁可说 作为普通人而相爱。中学生左拉对比自己年龄大、在中学里庇护自己的塞尚表示感 谢。这种感谢的友谊不久开始变为对朋友苦斗的一种怜悯之情。正像左拉自己所说 :“内心的习惯和工作的习惯同样顽强。”他往往以这种顽强的心去同情忠于自己 感情的青春时代的朋友。可是塞尚有时嫉妒地抑制自己心中的烦恼,有时立刻满溢 发泄,到左拉的地方去说心里话。塞尚喜欢说“伟大人物的爱情是神恩赐”的,从 左拉的兄弟之情取得了他所非常需要的“精神支柱”。 对朋友所赢得的成功决不嫉妒,相反感到喜悦,从远方分享荣誉。但是,他一 定在为朋友(左拉)不理解而感到悲伤和痛苦。再者,尽管有联结两人的纽带,但 因艺术上的见解互不相同,很快就导致他们分手。这是我们预料之中。 他们的艺术倾向是相反的,性格又完全不同,而联结两人之间的所谓纽带却是 他们的回忆。对塞尚来说,每当回到南法,居住在昔日属于他们的田园里,回忆便 复活了。左拉方面,在其小说中同样使左拉唤起回忆。在他刚脱稿的新作中,都是 使其回忆全部再现而进行描写的。他在给赛亚尔的信中说,那是一部”充满着我的 种种回忆和心情的小说”。 那部小说就是《杰作》。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