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塞尚和他的赞美者 评论和展览会引起了新一代人对这位老画家的注意。然而,饶有兴味的是,最 早将塞尚从孤独生活拉出来的却是一些年轻的作家和诗人。朋友腓力普·索拉里带 了左拉取名的、有志于文学的儿子来到塞尚的地方,他们计划远足和登圣维克多山。 老友亨利·加斯克也给塞尚介绍了自己的儿子青年诗人杰奚姆·加斯克。杰奚姆立 刻成了塞尚最亲密的朋友。不仅如此,他还给塞尚介绍了爱德蒙·杰罗和克萨维 埃·马加隆等年轻的朋友。1900 年前后来埃克斯兵营的诗人列奥·拉戈尔和服兵 役后仍旧在埃克斯工作的画家夏尔·吉穆安等,也来参加这一伙。 深怀顾虑的塞尚被年轻人诚实的尊敬和赞美动摇了心,也略微活跃起来。有时 可以看到在幽静的米拉保林荫道的咖啡馆阳台上被年轻文学家包围的情景,有时可 以看到在拉·克罗瓦·德·马尔特饭店里和青年朋友一起的情景,塞尚不请他们到 自己家里来的时候,总是一起到这家饭店去吃饭。这位老画家被年轻人包围感到高 兴,同时青年们以那种热情弥补了他从同时代人那里受到的蔑视。尽管青年诗人和 画家的友谊给予他真正的愉快,但同时他又同样受到忧虑的苦恼。虽然他玩味和青 年人在一起充满活力的温暖时刻,但还不能控制忿怒的发作和突然无礼貌的反对。 例如,有时即使故意触犯也忍耐,但某一刹那谁触犯了他的时候,便气势汹汹地大 发雷霆了。有时从使他判断力迟钝的强迫观念出发,对不在场的人进行咒骂。在其 晚年,不管是谁,几乎对所有接近他的人都要说冷谈话。所以他对加斯克、杰福罗、 高更、左拉和他周围的年轻画家,特别可惊的是对克洛德·莫内的艺术甚至也讲了 不恰当的言辞。 左拉在《文章专家》里说莫内是“放荡者”,雷诺阿是“娼妇”等,即使从塞 尚的角度来说,这种粗暴的形容词也要控制的。事实上这时期他对老友说了真正感 动的赞辞,由此来考虑更是如此。发生德莱菲斯事件的时候,卡美尔和塞尚之间的 交往觉得有一种冷淡的感觉。不过1903 年皮萨罗死后,塞尚每当有机会,不论在 信中还是在谈话中,总是赞扬对自己的天才决不丧失信心,而且自称是其学生的老 友皮萨罗。 1899 年塞尚到蓬图瓦兹附近的蒙裘瓦工作的时候,路易·罗·巴耶按照皮萨 罗的劝告来访塞尚,两人马上亲密起来。某日塞尚允许这位年轻的同志在自己身边 画图,如此多次以后,巴耶的画已经有相当进步了。塞尚好不容易刚开始集中思想 画25 号画的草稿时,路过的一位少女盯着看这两幅画,不禁指着巴耶的作品说: “这幅画多美呀!”塞尚对这种天真的想法惊慌失措。 次日巴耶十分惊奇地问此事,塞尚对他说:“真理是从孩子口中出来的嘛!” 塞尚对巴耶说实话,自己的画每年能得6 千法郎就开心了。虽然画商渥拉尔不太大 方,但他不管什么画都不挑选,连画一半或削除的东西也拿去了。 塞尚对此很高兴,这样他便能很正规地出卖作品了。不过卖画钱的一成要给儿 子,画必须通过他卖。妻儿只有星期天到蒙裘瓦来等候做完弥撒从教堂出来的塞尚。 塞尚对儿子说:“你比我有本领,对我来说你一点也没有实用的感觉。”儿子甚至 想干涉画材,责难父亲光画男人,想让塞尚知道画女人能卖得很贵。但塞尚过分害 怕被模特儿“吓倒”,因为他对女性的恐惧心随着年龄增强起来了。塞尚想请巴耶 到巴黎的画室来工作,如果巴耶一来,就要订立画模特儿的计划。所以塞尚旅居巴 黎的最后两次,即1900 年和1905 年,塞尚都没有让他来巴黎。这两次旅居巴黎 的时候,塞尚特地去枫丹白露作画。 到这个时候,塞尚就已经很少想离开埃克斯了,所以要与他认识的人都到埃克 斯见面。大家认为,在新一代的艺术家中,最早以尊敬和赞美的心情紧跟着他并成 功地取得信任的是1896 年相识的杰奚姆·加斯克。 爱德蒙·杰罗在杰奚姆·加斯克家里碰到塞尚,他回忆那时见面的感想记述如 下: 突然开了门,有一个人以可以说几乎是夸张的谨慎态度走了进来。他有一副裕 福、狡猾、夸张的小资产阶级或佃农似的脸相,多少有些水蛇腰。晒黑了的脸,留 下砖瓦色的痕迹;一长束白发下垂于额;细小的眼睛炯炯有神;鹰鼻稍带红色;短 须下垂,颇像军人胡子式样。我所看到的塞尚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讲话有鼻音, 讲得缓慢而胆怯,谨慎而慈祥。听了他关于艺术和自然的议论,感到讲得巧妙,严 肃而又深奥。 很久以后,杰奚姆·加斯克发表了回忆录,丝毫没有明确这位年轻诗人与老画 家结合的关系,不过两人之间发生过几次争执,最后都是互相回避了。 塞尚有明显的轻蔑思想,后来终于变成了真正的友爱,这点似乎是确实的。 关于这个问题,世上有种种传说,但要分析其深刻的原因很困难。有时似乎加 斯克对塞尚缺少什么安慰,特别正在建立鲍列贡街公寓的小画室的时候,加斯克在 自己家里,所以他觉得被加斯克“利用”了。塞尚往往因送画给少数赞美作品的朋 友而感到高兴,但又讨厌很明显要讨作品的人。偶尔发生过这种事情:画家埃尔曼·保 尔向塞尚问作品的价钱时,他出乎意料地回答: “任何人都不给可以吗?”这表示塞尚对这种问题如何敏感。加斯克有《圣维 克多山的展望》和《拿念珠的老太婆》这两幅画,似乎给塞尚以愚弄这两幅画的感 觉。从此以后,塞尚便只把这位“大学教授”及其妻叫做“加斯克雌雄”了。还对 夏尔·吉穆安说:“难道一定要去那个朋友家的客厅吗?我心里乱糟糟,实在受不 了。”不过加斯克周围的几个作家对塞尚保持信任和友爱,如列奥·拉戈尔和路易· 奥兰修等。他们经常和佣人勃列蒙夫人一起到塞尚独居的鲍列贡街23号去共进晚餐。 特别是在埃克斯住了两年的列奥·拉戈尔,每星期天总是到塞尚家作客。他在回忆 录中说,和传说的相反,塞尚是个非常亲切的好人,而且他穿的服装比大部分埃克 斯人要好。吃饭的时候,塞尚给我们讲很天真的话。饭毕总是双臂交合或下垂,显 得疲劳的样子说:“人生这个东西,真可怕呀!”他还向当过兵的拉戈尔讲实话, 自己是个弱者,不能取得成功。 塞尚认为拉戈尔是个非常稳重的人,经常对拉戈尔说一定要来玩,因为他给塞 尚带来了“精神支柱”。 在年轻的马赛画家夏尔·吉穆安那里,塞尚也找到了这种“精神支柱”。 吉穆安与拉戈尔同样在埃克斯服过兵役,他似乎是塞尚的中意人之一。这位怯 弱的青年一面热烈称赞一面听他的话,所以塞尚认为这位气质好的朋友理解自己的 话,喜欢与他谈艺术。后来在给吉穆安的信中,塞尚特别以充满父亲那样慈爱的调 子给他绘画上的劝告。 青年画家埃米尔·贝尔那尔和塞尚的关系便不是这样了。1904 年初贝尔那尔 来看塞尚,在埃克斯逗留了一个月。塞尚请他在画室楼下的房间里工作,还给他安 排好静物。贝尔那尔在楼下屋内画画,经常听到塞尚在楼上画室里来回走动的脚步 声,他说:“那很像是满屋冥想的散步。塞尚多次下楼到院子里去坐着,但一忽儿 又上楼去了。”塞尚和贝尔那尔在一起,或参观有格拉奈的优秀绘画收藏品的埃克 斯美术馆,或漫步于埃克斯美丽的乡间并肩作画。他们还长时间讨论绘画,这种讨 论在相当长的期间内以两人通信保持下去。但是这种通信未必像塞尚给吉穆安的信 中那样只明显表示十分亲切的感情,还必须以抽象的观念回答许多问题,所以塞尚 觉得有些厌烦的样子。事实上老画家始终在回答贝尔那尔所提出来的理论问题。他 对埃米尔·贝尔那尔说:“文学家以抽象表现自己,画家则用素描和色彩的方法来 凝固自己的感觉。”塞尚就埃米尔·贝尔那尔的一封信给儿子如下写道: 我不太读他(贝尔那尔——译者)的信,但相信他的论述是正确的。不过这位 令人佩服的人与他所画的完全相反,素描光画陈腐的东西,即不画被自然感动的东 西,光画美术馆里见到的东西。进一步说,那是由于崇拜大师的知识太多而造成的, 绘画变成受哲学精神支配的艺术幻影似的东西了吧。 不单吉穆安和贝尔那尔周游埃克斯之后给塞尚带来赞叹,而且莫里斯·德尼、 K.X.罗赛尔、加斯顿、贝尔纳姆·裘纳和埃尔曼·保尔等也相继来到埃克斯,或在 他的画室里作画,或一起去写生,聆听他的关于艺术的理论。 塞尚还在埃克斯接受其他朋友的来访,尤其是画商的访问。虽然他从忧虑的性 格出发,对自己周围不断用心,但对接近自己的人总是赞扬他们的亲切和有礼貌。 虽然如此,但还有人发现突然情绪变化之类的情况,便产生了种种传说,被谣传得 完全像个不敢碰的人了。这种传说的反响,有损于塞尚在埃克斯同乡人中间的名誉。 塞尚在埃克斯的地位是相当奇怪的,因为他那样热烈希望授勋和入选官办沙龙, 无疑是向同乡人证明自己的艺术跟老年怪人以绘画作消遣不同,但他这两个梦都没 有实现。如果报道他的一幅作品进柏林现代美术馆对德国人有利的话,那末法国美 术馆将对他永远关门,他担心这种不感兴趣的结果。 可是1906 年福尔克梵格美术馆创建人德国收藏家卡尔·恩斯特·奥斯都斯到 埃克斯来会面时,塞尚很高兴地将他迎入鲍列贡街的家里。奥斯都斯说: 开门进入公寓,毫不觉得此屋主人的特奇性格,墙壁上连一幅画也没有看到。 塞尚毫无顾虑地欢迎我们,我们就站着谈起来。讲到对能够有机会去丢尼奇表达我 们的敬意而感到高兴,并说我们很早以前就赞美他的艺术了,很想购买一幅作品回 去。 塞尚对我们的收集作了若干提问,一提到代表性大师的名字,他就向我们表示 敬意,而且开始很融洽地谈了有关绘画的想法。 他从家中各个角落里找出几幅画和草稿放在面前,说明自己的见解。他说那是 丛林、岩石和山的混合体,一幅画中最重要的是找出距离,要知道画家才能的程度, 看这一点就行了”。 他这样说着,手指沿着画的各个方面的边缘移动,给我们明确表示何处取得成 功,何处尚未解决,那就是说这里的色彩不够表现距离,只停留在色彩上。 其后,他谈了整个绘画,他提出了霍尔拜因的名字,说霍尔拜因在所有大师中 最优秀。他强调这种夸奖不是出于对德国人提问的礼貌,事实无庸置疑这是自己的 确信。他说“因为以霍尔拜因为楷模反而不能达到,所以我才选了普森”。 在现代画家中,塞尚非常热情地谈到了库尔贝。他尊敬库尔贝那种不怕任何困 难的无限伟大的才能。说他“像米开朗琪罗那样伟大”,但又酌情地补充说:“他 还不够高雅呀!”他只提到凡·高、高更及新印象派画家的名字,他说:“他们略 微有些画得较轻松的倾向。”最后开始对自己学习时代的朋友热烈赞扬,以伟大的 辩论家似的态度高高挥手叫道:“莫内和皮萨罗,唯有他们才是最伟大的巨匠!” 告辞以前,塞尚请我们下午一定到正在作画的乡间画室去。一到那个画室,他已经 在等我们了。除了几间空屋外,那也只是一间楼上的空而大的画室。我们被请进简 朴的屋内,画架上有一幅刚开始的静物,以及老年时代的主要作品《浴女们》。高 大的树干已经下倾,形成一个圆形天棚,在其下面展开了一个沐浴的场面。于是裸 体画便成了我们的话题材料。那时塞尚感叹乡下人从狭窄的思想出发,不能取得女 性模特儿。他说明:“年老的残废军人代替所有女性给我摆了姿势。”这次访问的 最后,塞尚约定将作品送到德国,但没有践约。奥斯都斯回到巴黎,对人谈到受尽 塞尚欢迎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塞尚是个连他的某些赞美者也不敢碰的人,按他们的 意思,即使路上遇到他还是避过为好。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