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驻兵 “兵来,我们做小孩的最欢迎。” ——三毛《一生的爱》 一 三毛入学的时候,才六岁,比同班的孩子要小一些。学习虽然不太费力,但单 调枯燥的学校生活,使这个早熟孤僻、整日梦想浪迹天涯拾荒为生的浪漫的小女孩, 一点儿也愉快不起来。 三毛属于那种贪玩的女孩子,凡是她那个年纪玩的花样,她都乐此不疲: 含着一枚槐树叶,扁起嘴来,打一声长长的唿哨;用鹅毛管、破毛笔管,吹飞 一只只五彩缤纷的肥皂泡;还有玩五石子棋,跳粉笔画的房子,手帕一围唱布袋木 偶戏……有一次,她为了收集更多的橡皮筋、画片和玻璃糖纸,还战战兢兢地偷过 母亲的五元钱。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不好受,第二天清晨,她又偷偷地交出了那张 红票子。那年,她三年级,九岁。 走进学校,三毛总有一种小羊儿入圈的感觉。孩子们身穿着清一色的学生制服, 脑袋后颈,一律被剃成西瓜皮发型。没有色彩,没有欢乐,更不敢到“最妩媚的花 园”——垃圾堆里光顾。到了高年级,考试竞争压得学生们喘不过气来,稍不留神, 就要领教老师的鞭子和各种体罚。 在三毛的回忆里,当年台湾小学校里的体罚,就如同中世纪欧州黑暗的教廷。 三毛很清楚地记得,班上有一个可怜的男生,被老师喝到讲台前,一顿鞭子抽下来, 男孩子站都站不起来了,只得在同学们的注视下,一寸一寸地爬回座位。三毛是一 个乖顺胆小的女孩子,挨的鞭子不多,那种血肉横飞的体罚,就更不敢领教了。 三十年后,成了作家的三毛,痛切地写下了小学生活的苦楚: “一群几近半盲的瞎子,伸着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东西。”学 校像被锁在浓密的闷雾里,甚而没有港口传来的船苗声。 学校当然不是中世纪的教廷。偶然,也有活泼生趣的时候。三毛最喜欢的,是 每年十月中旬,“双十”节前,军队来校借住的时候。 二 四年级那年的秋天,军队驻校的时候,三毛结识了一位大朋友——哑巴炊兵。 哑巴不会说话,聪明的三毛懂他的哑语。 与哑巴认识的那一天,三毛无论如何不能够忘记。那天早晨出了一件很荒唐的 事情。三毛像往常一样上学。她没有穿红衣服,也没有洒什么香水。 路上撞见一头牛疯了,疯牛不伤别人,像认识她似的,紧紧盯住了三毛。三毛 魂飞魄散,撒丫子便跑。疯牛见状,在后面狂追不舍。 三毛冲进了学校,一头便钻进了教室。各个教室的孩子们,都把大门死死顶住, 从窗口看疯牛在操场上左冲右突,引牛入校的小三毛,躲在角落里,大声喘气,惊 魂未定。可倒霉的是,那天碰巧是她值日。一向颐指气使的风纪股长,指令三毛出 去打开水。三毛是一个乖女孩,不得不战战兢兢地提起壶,钻出门,硬着头皮往厨 房走。 疯牛在操扬上狂奔得更厉害了,红着眼睛,高声吼叫。当小三毛小心翼翼地提 着一壶滚水,往回走的时候,完全被疯牛的吼声吓垮了。她放下壶,蹲在走廊上, 像一只受伤的兔子,瑟缩在那里啜泣起来……这时,哑巴炊兵挑着一桶水过来了。 哑巴放下担子,提起三毛的小水壶,搀起受惊的女孩子,把她护送进了教室。 疯牛,终于被出操回来的驻军们赶走了。三毛和哑巴成了朋友。 哑巴不识字,三毛用树枝在地上教他识字。有时候,三毛把手工课上的劳绩送 给他,或者是一颗酸话梅。哑巴帮她提水,送一张芭蕉叶子给她做垫子。放学了, 校园里洒满了温柔的夕阳,哑巴带她玩跷跷板。哑巴不会说话,但他爱笑,小三毛 被高高地弹到半空中时,哑巴的脸上就会“哗”地一下开出好大一朵花来。 哑巴参军前,是四川乡下的农民。有一天,媳妇要生小孩了,老娘吩咐他到城 里买药,哑巴去了。半路上遇见国民党兵,被抓了壮丁。一路担着东西,到了台湾。 哑巴回不了四川,见不到老娘,见不到媳妇,也见不到那个没能见面的孩子。善良 的哑巴便把一腔父爱,倾注到眼前这个和他的孩子年龄相仿的女孩身上。每天清晨, 哑巴都呆呆地立地校门口等着,直到看见三毛,才像孩子似地笑起来。 一天,哑巴招呼她过去,他很难过地告诉小三毛,再过几天,军队就要开走了。 他们就要分手了。说完,湿着眼睛,送给她一枚贵重的金戒指。 这一大一小的友谊,遭到了老师的制止。在老师的威吓下,三毛被迫与哑巴疏 远。哑巴很悲伤。三毛总是看见他在远处的墙角,哀哀地向她的教室张望。 直到驻军要走了,军人们站着整齐的队列,准备开拔,三毛终于忍不住,冲出 教室和哑巴道别。哑巴送给她两样东西,一包牛肉干,一张地址。 哑巴笑笑地转身走了。他也许不知道,他送给小三毛的那包牛肉干,被追出来 的老师夺了过去,随手喂了土狗。那张地址,也被没收了。 三毛不能给哑巴写信,但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位朋友。成名之后的三毛,写了 一篇散文《炊兵》。她写道:“那是今生第一次负人的开始,而这件伤心的事情, 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总是难以释然,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哑巴不识字,恐怕读不到三毛的这篇散文。何况,三十多年过去,也许他已经 死了。 三 五年级,读《红楼梦》的那一年,三毛还发现了另一个瑰丽世界——美术。 这个发现,应当感谢一位驻军少校。 一天清晨,三毛到校很早,她跑到操场上,玩她最拿手的体育项目单杠。 在学校里,三毛的体育成绩是很好的。尤其是单杠,她的本事大到可以用双脚 倒挂着,大幅度地晃,玩得很惊险。她长时间蝙蝠睡觉似地倒挂着,直到流出了鼻 血,才高兴地翻下来。这天,三毛又吊出了鼻血,恰巧,一位年轻的少校走了过来, 看见小三毛在那里擦鼻血,很心疼,搀着她,到他的宿舍去擦脸。 满鼻是血的小三毛,站在少校的房间里,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住了。那是一幅 报纸大小的素描,画面是一个女孩子的头像,美丽得像一个天使。 这幅画震撼了三毛。三毛说: “那是一场惊吓……是一声轻微低沉的西藏长号角由远处云端飘过来,飘进了 孩子的心。那一霎间,透过一张画,看见了什么叫做美的真谛。” 此后,三毛像着了魔,一有空就往少校的房间跑,她不进屋,隔着窗户与画上 美丽神秘的少女幽会。这样的幽会,使三毛如痴如醉,有时候,一天能跑上七、八 趟。小三毛深深地恋着这位天使,带着一种安静的心情,自自然然滴下了眼泪。 与《红楼梦》给予三毛的文学启迪相似,这幅少女肖像唤起的美感,是三毛在 美术方面的一次启蒙和觉醒。对十一岁的三毛来说,美术世界的线条和造型,光和 色……视觉世界的五彩缤纷,比文学的美,似乎更直接、更亲切、更容易使小孩子 接受一些。三毛在这以后,更多的是做画家的梦,其次才是文学梦。 少校对这位流鼻血的女孩子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临走,他把这幅画装进了 行囊。 少校走了,天使一般的少女也走了,却留下了一个瑰丽的梦,让三毛做了一生 一世。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