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初恋 “在那个年纪里,如果没有爱情,就是考试得了一百分,也会觉得生命交了白 卷。” ——三毛《当我二十岁时》 一 在十二岁以前,三毛是一个十分爱美的小姑娘。 她最大的理想,是能够同老师一样,拥有口红、丝袜和窄裙。她能为一张美丽 的女孩肖像,一天跑上军官宿舍七、八趟。为了一件粉蓝色的裙子,竟然伤心地哭 泣不止。 自从蒙受羞辱,三毛的情感线跌入谷底。对生命的自暴自弃代替了对生活美的 追求。 三毛在那个时期,再也不去关心外表的美丽。据她本人回忆,那时的穿着,只 是一片朦胧,鲜艳的颜色,好似只是画布上的点缀,是再也不会粘到身上的。 三毛十六岁,心窗慢慢地打开。如同地狱之门扫开一样,美的魔鬼被一下释放 了出来。 一个金色的黄昏,三毛在顾福生家里学画。忽然,一阵欢快的笑声传出来。三 毛抬起头,看见顾福生的四个姐妹走进院子。她们长得很美,又都打扮得如花似玉。 四个仙女飘过去,三毛突然意识到满身灰黑的她,真像丑小鸭一般。 不知从什么时候,三毛开始羞羞怯怯地向母亲要打扮。一次,姐妹俩跟着母亲 到鞋厂订做皮鞋。姐姐老实,选了黑漆皮。然而三毛摸着一张淡玫瑰色的软皮,爱 不释手。不久,她有了一双红皮鞋。 三毛后来很温馨地谈到这双鞋:“我踏着它向画室走去,心情好得竟想微笑起 来,那是我第一双粗跟皮鞋,也是我自己藏着的世界里甘心情愿迈出来的第一步,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好似还在幽暗而寂寞的光线里神秘的发着温柔的霞光。”玫瑰 色的皮鞋实在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情。从此,三毛阴霾密布的心里,透进了第一 缕光亮。 有人从国外给邻居捎来一件绿色毛衣,三毛一眼便看中了。她觉得绿毛衣配上 她的红皮鞋,十分美妙。她趁着没人在家,偷偷地穿上毛衣,套上鞋,便往顾福生 家跑。到了顾家,她不进画室,而是在院里踯躅。她渴望着那美丽的四姐妹再一次 出现,多么想以她的新风采,和她们争奇斗艳一回。结果是令人沮丧的:四仙女没 有出现,而她却在心不在焉中,毛衣前襟沾上了一块油彩。三毛趁着暮色回家,急 急地进了卧室,插紧了门,小心翼翼地把油彩剪掉。然后轻轻地打开门,看室内无 人,她无声无息地把毛衣放回客厅。 街上流行尖尖细跟的高跟鞋,三毛要母亲给她买。穿上之后,觉得长高长大了 许多。 三毛的鞋子越来越多。每天出行,她竟会对着床前一堆鞋子发愣,不知今天穿 哪一双才好。 穿起了旗袍,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姑娘了。尖尖鞋跟和款款旗袍,三毛特意去 照相馆,拍了一张纪念照。照片很美,像一个淑女。 终于有一天,她有了属于自己的绿衣服。那是一件秋香绿的裙子。她扎上缎子 腰带,别上一朵绒花,出席顾福生的道别舞会。 二 顾福生将要告别台北的朋友们,到艺术之都巴黎深造。三毛身穿秋香绿的裙子, 在道别舞会上曼舞的情景,给大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三毛又美丽,又羞涩,又离 伤,像一枚青色真诚的果子。 舞会上,三毛正式认识白先勇。几年前,他们是邻居。偶尔,远远地,三毛能 看见她心折的这位作家,在黄昏的萋草上散步。 舞会之后,朋友们把顾福生送上汽轮。船渐渐远去,三毛和恩师顾福生的师生 之谊,至此中断。 恩重如山的那段师谊,三毛永远珍怀。十年后的1971 年,三毛在美国伊利诺 斯大学。她听说顾福生来到芝加哥,便冒着大雪,赶火车去看他,深夜下车,住进 旅馆,三毛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突然犹豫起来。一别十载,事业无成,爱情也没 有着落。一阵自惭袭来,三毛改变了主意。天亮,她又乘上火车,默默地离开了飘 雪的芝加哥。 再过十年,1982 年春天,她敲开了顾福生在台北的家门。拜见老师,叙旧话 新。那时,三毛的名字,和她的《撒哈拉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 刚从自闭中走出来的时候,三毛孤零如雁,没有一个朋友。顾福生给她介绍了 一批年轻人,包括他的“五月画会”的同道。第一个朋友叫陈秀美,即后来的女作 家陈若曦。 顾福生走后,三毛画画,交友,走沙龙,串舞会,玩得有如脱僵野马。 一日无聊,三毛和陈秀美谈天。秀美告诉三毛,台北华冈的文化学院,开了一 年,声誉不错,建议她不妨做一个选读生。三毛听之有理,觉得也该收一收心了。 当天,她给学院校长张其昀(晓峰)写了一封求学信。有三、四页。 叙述了失学和自学的经历。信尾恳求:“区区向学之志,请求成全。”第二天, 张先生回信来了,要她即刻到学校报到。 三毛成了文化学院第二届选读生。 注册见张院长时,三毛带去一大摞自己发表的作品和绘画。张先生看了,很是 高兴,建议她选读文学或者艺术专业。三毛想了想,接过申请表,填了哲学系。她 没有接受院长的建议。 为什么上哲学系?三毛说:“之所以选择哲学,是因为想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 么?” 三毛最爱的,是文学和美术,其中文学天份很高。来到华冈前,她自闭在家, 面壁七年。七年里,她对生命课题苦苦探索,甚至挺而走上了自杀的道路。文学, 拯救了这位几乎被自卑淹没了的少女。当自信和快乐走进她的世界的时候,三毛还 是选择了哲学。她要继续把人生探究下去。 三毛的情感世界,还没有完全走出雨季。 三 三毛的大学成绩,属于中上。据她本人回忆,总平均约85 分左右。 写文章还是拿手好戏。一次,国文知识测验,她因为没有正规的中学教育,许 多题目答不上来。三毛不愿意考不及格,便自出新招,以作文代替考试。她杜撰了 一篇悲惨的家史。国文老师读了她的家史,不禁潸然泪下。测验也就过了关。 依然狂热地读书。三毛的好胜心很强,时时事事,都要拔尖。班里同学之中, 要是有人看了她尚没发现的好书,在班上说出来,她必然千方百计地找来一读,下 功夫揣摩体会。下星期夜谈,立即说出一个更高明的见解,给那位同学一个颜色看 看。在班上,和她争雄最激烈的,名字叫许家石,后来也成了台湾的名人,有《上 升的海洋》、《长夜相亲》等书问世。 女同学周肇南,数十年后回忆大学的三毛: “她在我们几个黄毛丫头中间,显得非常的特殊。外型是刘海儿覆在前额,发 梢勾向脸庞,她开口能讲日文、英文,提笔能画国画、西画,就是她那斜上右上角 好像插翅能飞的字体,也是自成一格。 初入大学的男女孩子,大家都会强说愁。尤其在哲学系,什么加缪、柏拉图, 说起来每人都有一套。三毛总是静静地在听,淡淡地在笑,不同意别人的话她就怔 怔地盯着他瞧。其实她面壁七年的苦读,思想见地都比我们成熟得多。知道她有内 涵的,不敢在她面前多开口。喜欢滔滔不绝的人,她也不忍当面拆台。在这种和谐 的气氛下,大家相处得很愉快。” 在年纪小的女同学的心目中,三毛简直是一个成熟的大姐姐,楷模人物。 其实,她们有所不知,三毛实在不是一个成熟持重的偶像,只不过是她的深沉 玩得很潇洒罢了。 在老师的眼里,三毛的形象就大不相同了。作家、女教授胡品清的评价是:三 毛喜欢追求幻影,创造悲剧美,等到悲剧美,等到幻影变为真实的时候,便开始逃 避。胡女士勾划的,是一个城市现代少女的形象。 而对三毛来说,大学学习生活,淡如流水,似乎对她没有太大的影响。 只有一桩事,极其美好灿烂。那就是,她获得了爱情。 那是初恋的喜悦和痛苦。 四 三毛大学以前,有过两次狂热的单恋。此外,诸如约会一类的爱情小品,也有 过不少。 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少数几个异性,往往成了三毛少年情怀中白马王子的 替身。他们或是一位男老师,或是邻居家那个总穿淡蓝衫的大学生,或是詹姆斯· 狄恩——影片《天伦时光》的男主角,或是贾宝玉,或是林冲,或是堂哥的一位同 学。总之,少不了这些精神维他命。 进了山色秀丽、松风可谛的华冈,三毛长期被压抑的爱情渴潮,终于漫过了堤 岸。 戏剧系二年级有一个男生,叫梁光明(笔名舒凡,现为台湾作家)。入学前当 过兵,大学才到二年级,已经出版了两本集子。梁光明是学院大名鼎鼎的才子。三 毛怀着十九岁少女的英雄崇拜,借了“梁著”来读。读罢,顿生爱慕。 三毛毫不设防地堕入了情网。 第三次单恋开始。大约有三、四个月的时间,三毛如同耶稣的门徒跟随耶稣一 样,梁光明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三毛的影子。梁夹着书去上课,三毛就放弃自己的 课程,跟着他后面到戏剧系旁听,为的是能引起心上人的注意。 然而,心上人似乎并没有回头一顾。 有时下课晚了,梁光明就到小饭馆,叫上一碗面。三毛也跟着进去,坐到靠近 的桌子旁,摆上一双筷子。心上人照吃他的,吃完赶紧就走。 梁光明常常乘公共汽车上街,三毛呢,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上车。三毛觉得,耶 稣已经察觉到门徒的存在,但没有理睬门徒。 几个月过去了,三毛没有搭话的机会。 大学的三毛,继续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有一天,她用新来的稿费请客。教 室里热闹极了。同学们喝着米酒,敲着桌子,大声地唱歌,对慷慨的女才子说些祝 贺的话。正闹在兴头上,有人推门,进来一位高年级的男生。 竟是才子梁光明。他与别的同学逗玩笑、倒酒、碰杯……他的一举一动,三毛 都紧看在眼里,她觉得,无论如何,那位心上人该走上前去,向宴会的皇后三毛道 贺了。 然而,很遗憾,梁光明虽然喝了三毛的酒,却没有把尊贵的头扭过来和三毛焦 灼的眼睛四目相投。 梁光明和别人摆了摆手,笑着走了。 深深的挫折感,袭上了三毛的心头。年轻人的聚会,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三毛拼命地喝起酒,一杯,又一杯,她刻骨地体会到了单恋的苦涩滋味。匪兵 甲,毕加索……一切关于爱情的苦恋回忆,都变得那么不堪回首。 三毛已经十九岁。她已经从自闭的铁窗里飞出来,她的翅膀上,吹动着自由的 风。 三毛决定采取主动。 五 三毛是一个相信缘份的姑娘。 宴会散了,她一个人,在空旷的操场草坪上漫无目的地散步。这种散步,是一 剂驱除痛苦的良药。然而,痛苦没有被驱走,缘份却来了。 三毛发现,操场上离她很远的地方,立着一个熟悉的男孩子的身影。她不由自 主地往前走。她看清了,男孩子就是梁光明。梁光明也看见了她,没有动,很僵硬 地站在那里。三毛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两个青年的身影,在静静地相持。脚下是碧绿的草坪,很平坦,像一面温柔的 毯子。 三毛想,人生,不能这样一幕一幕地遗憾下去。爱情,总应当有一个开始。 这个时候,三毛怀着紧张的心情笔直地向男孩子走过去。走到面前,站住了, 四目相望,默默无语。三毛抬起右手,轻轻地,在男孩的衬衫上拔出了钢笔,低下 头,慢慢地摊开男孩子紧握着的手,在他的掌心上写下了她家的电话号码。三毛握 笔的手,有些哆嗦,脸涨得通红。她觉得又快乐又羞涩。 交还了钢笔,三毛望着他,点了个头,眼泪却禁不住往下掉。她一句话也说不 来,转过身,拼命地跑开了。她没有回教室。她逃课了,逃回家里等男孩子的电话。 整个下午,三毛是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的。电话铃一响,三毛便急急地从卧室 里冲到客厅来接。她接了很多冤枉电话。但她不灰心,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冲进客厅。 五点半,电话铃“嘟嘟”地又响了。三毛抓起电话,听到了梁光明的声音。电 话里很温暖地约她,晚上七点半,在台北铁路车站门口会面。三毛没有一丝少女的 羞涩,她当即告诉梁光明,她会早一点到的。 在车站,三毛赴了一生第一次恋人约会。梁光明轻声问她,去淡水那里旅行好 吗?三毛点了点头。俩人一同走进了车站。 三毛的初恋,从此开始。 六 初恋的甜蜜与喜悦,使三毛如痴如醉。少女时代种种心灵的苦难,在十九岁的 时候,统统得到了补偿。 三毛对初恋的怀念,永远是那么美好: “一直跟着这位男朋友如同亲人般的男同学……恋爱并不是小说中形容的空洞 和不真实,许多观念的改变、生活的日渐踏实,对文学热烈的爱、对生命的尊重、 未来的新信心、自我肯定、自我期许……都来自这份爱情中,由于对方高于我太多 的思想而给予的潜移默化。” 满目秀色的华冈,是情侣们天然的伊甸园。文学天才三毛,和戏剧系的才子花 前月下,自有说不尽的浪漫情话。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