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歌德学院 “我的课业重得好似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后追着打似的紧张,这使我非常不快 乐。” ——三毛《浪迹天涯话买卖》 一 三毛和荷西分手后,交了不少的男朋友。 有一个日本男同学,同班,他家在马德里开了一家最豪华的日本餐馆。 日本同学的求爱办法,与荷西大不相同。他用的是不屈不挠的鲜花攻势。 每天清晨,他都很虔诚地送来一大束鲜花。三毛的宿舍,成了美丽的花房。 宿舍里的女友,无不艳羡。她们对这个富有的“表弟”十分满意。她们不用花 一个子儿,白白地分享那满屋的芳馨。 终于有一天,三毛明白了,鲜花、巧克力、糖果等种种礼物,确实不是无缘无 故的。日本同学鼓起了勇气,向三毛亮出了求婚的底牌,在这之前,三毛虽然有点 感觉,但鲜花、巧克力和各种糖果,实在是好东西,诱惑力太大,就迷迷糊糊地接 受疼爱罢了。 日本同学的订婚礼物更不凡,是一辆崭新的汽车。看到这么贵重的东西,三毛 从迷糊之中清醒过来。她知道,这下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了。 静夜里,三毛认真地想了一下。很遗憾,她发现自己虽然吃了不少日本同学的 东西,心中却没有生长属于他的爱情。 第二天,俩人开车到马德里郊外。在美丽的树林里,开始摊牌。拿了人家的, 吃了人家的,三毛心虚得很。她实在没有勇气把“不”字说出来。无可奈何间,居 然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那位可怜的求爱者,慌了手脚。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赶紧道歉,连声说:“不嫁没关系”、“不嫁没关系”,慌不迭地收回了求婚的念 头。 日本男人的利己主义,是世界上出了名的。然而,不幸的是,这一回日本人遭 遇到了爱情。爱情这东西的魔力,不可低估,它能使所有的男人变得面目全非,面 目全非得不可思议。三毛在马德里的最后一个男友,是位德国人。毕业在即,三毛 决定去男友的故乡——德国,在那里继续学习。 为了筹集旅费,她找了一份导游的工作。她导游的地区,是一座风景如画的海 岛——马约卡岛。法国女作家乔治·桑和波兰钢琴诗人肖邦,曾在这里度过一段浪 漫的生活。三毛,像一位地道的本地人一样,带着一批批远方的客人,在旖旎的风 光中仙游。 三个月后,她飞到了西柏林。 二 柏林不是马德里。 天生能吃苦的德国人,勤奋耐劳,刻苦认真。蓝色的天空中,消逝了西班牙人 的牧歌。三毛感到,生活的情调失去了许多。 凭着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的结业证书,三毛申请到西柏林自由大学哲学系读书。 在黑格尔、康德、尼采的故乡,学习哲学,对三毛也是颇为得意的事吧! 第一步,是闯语言关。 为了速成德语,三毛进了歌德语文学院。只有在一年内,拿到高级德文班毕业 证书,才能正式入自由大学。 三毛感到,压力大得好像回到了台北那临考中学的年代: “我的课业,重到好似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后迫着打似的紧张。这使我非常的 不快乐。时间永远不够用,睡觉吃饭乘车都觉得一个个生字在我后面咻咻的赶。” 学院采取密集速成教学法。每天上课五、六个小时,课后留有作业和背诵。三 毛是个入乡随俗的人,她又感染上了德国人的刻苦。加之好胜心强,一天上课加阅 读的时间,约在十六个小时以上。 三毛本来就有语言天赋,又如此下功夫,当然会有报答。三个月后,她以最优 生,获得了初级班结业证书。一个德语水平等于零的中国姑娘,三个月取得了这么 大的进步!三毛,给歌德学院留下了一份光荣的记录。老师十分欣慰,“最优生” 本人更是喜不自禁,冒雪飞报台北的父母。 老师建议三毛,可以休息一段。她摇摇头,一鼓作气,又接上了中级班。 她简直学疯了。 中级班的课程更重。阅读量增加,回宿舍还必须看电视和报纸。每天的考试, 是“听写”,老师自选题目,不能预习。三毛难上加难。 三毛唯一称心的,是课上闭路电视放无声影片,同学自选角色配音。这是三毛 最拿手也是最有兴趣的。角色多得很,比当年国民小学的匪兵乙,强得多了。 就这样,在歌德学院拼了一年,她终于获得歌德语文学院毕业证书,同时,取 得德语教师资格。 三毛是一个头顶泰山才肯苦读的人。“窄裙”老师的鞭子,打出了一个省女一 中。歌德学院的速成教学法,则速成了一位中国的德语教师。 然而,三毛是一个不喜欢压力的姑娘。 三 在小学生活紧张苦闷的日子里,三毛渴慕口红、丝袜和窄裙。来到西柏林,歌 德学院的教学压力,也压不死三毛追求美和物质的欲望。 学校在最繁华的KURFURSTE —DAMM 大道的转角处。这条大道,既是西柏林的 商业中心,也是艺术家们工作游乐的街市。西柏林最大的数十家百货公司,高高地 矗立在这里,鳞次栉比。三毛每天早晨起来,跨上公共汽车。她总是早一站下车, 为的是能在百货公司快步逛一圈,然后直奔学校。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百货公司的诱惑力,恐怕仅次于爱情。在西柏林,三毛拥 有爱情,却没有足够的马克拥有百货公司里那许多十分诱人的东西。 在马德里的时候,父亲寄给她的生活费,是每月100 美金。60 美金交给书院 食宿,剩下40 美金零花,倒还差强人意。柏林确确不是马德里,父亲每月加给她 50 美金,三毛还是捉襟见肘,日子过得东倒西歪。 一天,她在报上看到一则广告,征求一位美丽的东方女孩替法国珂蒂公司做香 水广告,条件是:拍照,并现场推销香水。三毛想,自己长得虽说不上倾国倾城, 但“美丽”绝对没有问题。她寄去好几张彩色照片,当然都是她自以为最得意的。 果然,一炮打响,她在众多的应征者中,被选中了。报酬很可观,工作十天,日薪 40 美元(付马克)。400 美金,对三毛来说是太诱人了,它比父亲两个月的供给 还要多得多。而且,她被选中还证明了一个大真理:她三毛确实是一位美丽的东方 女孩。美貌和金钱同时拥有,一个女孩子,还有何求呢? 学习那么紧张,三毛不惜缺课50 个小时,去挣一笔“大”钱。她到戏装库租 了一套“东方衣服”,墨绿色缎子,大小袖,镶淡紫色大宽襟,身前绣一朵金色菊 花。三毛穿上它,很像京城里的花旦。在西柏林最大的商场“西方百货公司”,花 旦露面了。亭亭玉立地站在香水部门前,向每一个购买圣诞礼物的人们,殷勤地, 微笑地,喷洒一种号称是象征东方神秘的新型香水。 每喷四个小时,休息二十分钟。一个班下来,三毛便跑到洗手间去,脱下丝袜, 把站肿的脚,浸进冷水里。想着那些衣着皮裘的贵妇人一掷千金,三毛感到一块巨 石压在胸口。三毛固然虚荣,但也觉得有点失足不起了。 十天过去,1600 马克(400 美金)到手。那是她平时逛商场,最想拥有的东 西,可是现在,她一点花钱的欲望都没有了。袜子磨破了好几个洞,她舍不得去买 一双新的。 她依然啃黑面包,或者咽下几块饼干,用面包屑冲开水当汤喝。她买不起新靴 子,旧靴子脱了底,还有一个大洞。上学时,为了踏雪,在两双毛袜的里面包一个 塑料袋,出门等公共汽车时,在鞋子外面再包上另一个袋子。 怕滑,又用橡皮筋在鞋底鞋而绑紧。等进到城里,在学校转弯处,快碰到同学 的时候,弯腰把外层的塑料袋取下来。为了面子,那脱了底的棕色靴子,她总是当 心地用咖啡色的橡皮筋绑着。在西柏林的冬日,三毛用掉了许多根咖啡色橡皮筋。 四 和三毛谈情说爱的那位德国男友,是个头悬梁锥刺股的好学生。他的理想是当 一名外交官。在歌德学院,他的读书之勤,连每日攻读十六个小时的三毛,也为之 瞠目。 “我的朋友自律很严,连睡觉都放着小录音机。插放每日念过的书籍。 他说,虽然肉体是睡了,潜意识中听着书本去睡,也是会有帮助的。他不肯将 任何一分钟分给爱情的花前月下,我们见面,也是一同念书。有时我已经将一日的 功课完全弄通会背,而且每一个音节和语调都正确,朋友就拿经济政治类的报纸捧 来给我看。” 即使这样的约会,也不是每天都可以的。他们虽然同住一个学生村,但要等朋 友将他的台灯移到窗口,做为信号,三毛看到信号,才可以过去和他恋爱。当然, 所谓恋爱,就是一同读书。不幸的是,男友的台灯是夹在书桌上的那种,他根本很 少移到窗口打信号。 在那些张望又张望的夜里,三毛埋头苦读,窗外常常大雪纷飞,连一点声音都 听不见。没有亲人,又等不来约会。那种心情,除了凄苦孤单之外,学业无继,经 济拈据。三毛感到活得非常的苦,非常的累。 三毛是一个生性浪漫的姑娘。寂寞苦读,她太需要更多的感情慰藉了。 倒霉的是,她偏偏爱上了书呆子。马德里的“花蝴蝶”,在西柏林的雪地上, 再也翩跹不起来。 花蝴蝶毕竟是花蝴蝶。寂寞得太苦了,三毛也会出点轨外事件。 那是1969 年的冬天。因为一场考试砸了,三毛被男友数落了一顿。一气之下, 她决定逃学一次。她把书包埋在雪里,到东柏林办理签证,准备过几天穿过东德, 在东德的朋友家过圣诞节。来到柏林墙边,她由于持台湾护照,被拒之门外。这时, 奇遇出现了。 好像是飘过来的一般,三毛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英俊的东德军官。他很温柔 地问她,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然后,热情地带着她,办临时签证、拍快照、 出关……那军官英俊逼人,特别是有一双感人的燃烧的大眼睛。 出了关,三毛与他道别。她忽然发现,自己那颗孤零零的心,已经掉入了那双 叫人落水的大眼睛里。 在东柏林,三毛办好签证,从另一个关卡出去。意想不到的是,那双叫人落水 的大眼睛,特意来到这里,默默地等着她。 军官把她送到车站。两人在隆冬的暮色里,静静地相望。他们不说话,惟恐惊 扰了雪地的宁静。列车一辆辆地轰鸣而过,三毛不肯上车,也看不到车厢。直到最 后一班车驶来,三毛突然哽咽起来,不忍离别。军官硬着心肠,把她推上了车。 这段美丽的没有结果的爱情,三毛在心底里珍藏了一生一世。 终于,她的德国男友实现了外交官的理想,进德国外交部任职。他愉快地拉着 情人三毛的手,到百货公司买结婚礼品。他问三毛,可以买一条双人床单吗?三毛 摇了摇头,她一点犹豫也没有。 从商场出来,男友请三毛吃饭。三毛埋头吃着,一抬头,发现男友泪流满面。 一年后,三毛和男友道别,独自飞往美国。然而,这位外交官是个痴情的男人, 他一直等了她二十多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