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大陆情结 “三毛从楼上奔到楼下,碰见人就叫喊:‘我们可以回大陆了。’” ——华家杉《三毛回乡记》 一 1987 年,台湾当局宣布,准许台湾部分居民回大陆探亲。此禁一开,全岛欢 庆,三毛更是欣喜若狂。 她告诉记者:她的邻居中,有一个退伍老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抱住老 兵又喊又哭,叫着: “我们可以回大陆了!”“我们可以回大陆了!” 三毛于1945 年,出生于重庆。1949 年,跟随父母经上海离开大陆。此后, 台湾海峡两岸长期对峙,三毛再也没有回来。 尽管四年的襁褓和幼童时代的生活,不会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然而,三毛说 :“血浓于水。”她对回大陆的兴趣,似乎比父亲陈嗣庆还要来得强烈些。 1988 年春,陈嗣庆当年在南京的老同事倪喜竹先生,从浙江舟山捎信到台北, 问讯陈嗣庆。三毛为之大为兴奋,很踊跃地代父回信。她在信中告诉倪叔叔:她将 于翌年返回大陆,代表父亲看望故友乡亲。 6 月20 日,她又找在湖南《长沙日报》工作的外甥女袁志群,给《三毛流浪 记》的作者、著名老漫画家张乐平带去一封信,信中说: “乐平先生:我切望这封信能够平安转达您的手中,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看了 今生第一本书,就是您的大作《三毛流浪记》。后来等到我长大了,也开始写书, 就以‘三毛’为笔名,作为您创造的那个三毛的纪念。” “在我的生命中,是您的书,使得我今生今世成了一心爱着小人物故事的人, 谢谢您给了我一个丰富的童年……” 八十多岁的张乐平先生,当时正患帕金森综合症,住在上海东海医院疗养。收 到这封意外的信,便口述了一封回信,还用病得颤巍巍的手,一笔一歇,艰难地画 了一幅三毛像,赠给三毛。 双方通信频繁起来。到了第三封信,三毛的感情升温,称张乐平为“爸爸”, 并说:“三毛不认三毛的爸爸,认谁做爸爸?”附了照片一张,背面写上:“你的 另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儿。”张乐平也动了感情,他对人说:“能在晚年认上这个么 ‘女儿’,应该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快事了。我多子女,四男三女,正好排成七个音 符。这一回,三毛再排上去,是个“1 ,是我家的‘女高音’。” 1989 年春天,三毛回到了大陆,并见到了三毛爸爸张乐平。 二 1989 年,三毛首次返回大陆。她的主要目的有两个:一是看望“爸爸” 张乐平;二是到浙江舟山故乡和苏州探亲。 4 月5 日,三毛和张乐平在香港工作的四儿子张慰军,同机走下了薄暮中的上 海虹桥机场。上了车,直驶徐家汇五原路的张乐平家。 老画家张乐平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前,抱病在寒风中迎接。 三毛一进弄堂门口,就抱住张乐平,泣不成声地喊:“爹爹,我回来了……” 三毛送给“爸爸”的礼物,是她的新作《我的宝贝》。张乐平送给三毛的,则 是她来信中要的一套涤卡中山装。三毛很喜欢这种在大陆已经过了时的服装。她到 哪里也不会忘记,收藏“三毛味”的东西。 她在张家,住了五天。春夜谈心;白大去逛龙华寺,还去了大观园和周庄。中 午,张家的人都午睡的时候,她一个人溜出来。到五原路农贸市场闲逛,看到一间 小理发店,也进去光顾一番,三毛玩得很开心,在龙华寺公园,童心大发,和一群 小女孩跳起皮筋。 短短五日,她和张家结下了很深的感情,她对记者说:“我原来一直有一点困 惑,为什么一个姓陈,一个姓张,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又隔了四十年的沧桑,竟 会这样接近和沟通。现在我明白了。我和爸爸在艺术精神与人生态度、品味上有许 多相似之处,所以才能相知相亲,不仅能成父女,还是朋友、知己。有这样的爸爸, 这样的家庭,我感到幸福。” 张乐平对这个漫画结缘的女儿,也颇感投缘:“她的性格、脾气、爱好像谁呢? 看她那多情、乐观、倔强、好胜、豪爽而又有正义感、有时又显出几分孩子气,这 倒真是我笔下的三毛。” 张先生认为,此三毛与彼三毛秉性相同。此话确与不确,张先生的话恐怕是最 有权威的。 五天后,父女道别,张乐平嘱咐三毛:“世事艰险,你要保重!女儿离开了父 母,就靠自己了。”三毛听罢,潸然泪下。 三 在故乡浙江舟山,三毛的首次大陆之行,达到了高潮。 4 月20 日,她从宁波乘船,前往舟山群岛的定海。轮渡船长是个热情汉,他 对三毛说:“我们用海员最高规格——拉汽笛欢迎您,您自己拉吧。”三毛抓住把 柄,用力一拉。汽笛长鸣,三毛热泪纵横。 下午6 时,轮渡缓缓靠上鸭蛋山码头。岸上迎接的人很多,有堂姐陈坚等亲戚, 还有倪竹喜叔叔。闻讯赶来的乡亲更多,三毛下船的第一句话是: “倪竹喜叔叔来了没有?”她含着泪,拥抱了老人。她说:“竹喜叔叔,我三 岁时,你抱过我,现在让我抱抱你!” 亲友们一一见面,三毛的泪水一直没有干过。 记者乘机问三毛:“请问您四十多年后初到故乡,此时此地,有何感想?” 她答:“好像是梦中,不信是真的!” 随后,三毛上车,直奔堂伯母家,一见堂伯母,她把老人扶在房间中央长沙发 坐正,对众人大喊一声“闪开”,大家还没醒过神来,三毛已经双腿跪地,毕恭毕 敬地给堂伯母磕了三个头。礼毕,两人脸贴脸坐在沙发上,叙起家常。 两天后,三毛来到小沙乡陈家村祭祖。在陈家祠堂,她按闽南习俗,在供桌前 点燃六柱清香,放在列祖牌位前,然后,合掌举香至额头,极郑重地施以祭礼。 从祠堂里走出来,便上山给祖父陈宗绪上坟,陈宗绪早年在上海学徒,后经营 煤油、木材和水泥生意。晚年回乡创办文化慈善事业。祖父死于1948年,那时三毛 才三岁。 三毛来到坟前,悲戚地叫了一声:“阿爷,平平来看您来了!”便泣不成声, 痛苦不已。献上鲜花,再点上九柱香,三柱香敬祖父,三柱香敬祖母,三柱香敬天 地。然后又五体伏地,大拜三次,她把脸贴在墓碑上,喃喃说道: “阿爷,平平要跟您讲讲话。阿爷,魂魄归来,侬一定要回来……”一边说话, 一边落泪。 她从坟头上,撮起一把泥土,放进在台湾就准备好的麦秆小盒子里,对众人泪 笑道:“故土是最珍贵的东西,生病了,拿它泡水渴,病就会好。” 下山来,又从祖屋的一口老井里,打上一桶水,喝上一口,再小心翼翼地收起 一瓶。她说,故乡的水是带回去送给父亲的最好礼物。 三毛这次回定海,可谓悲悲喜喜,轰轰烈烈,颇有旧戏曲里人物的味道。 恋土恋亲之情,也吐露得凄凄楚楚,真真切切。她的礼节、情感,犹如一位中 国旧式妇女一般。磕头、烧香、唤魂……这些应属于她父母一辈的礼行方式(陈嗣 庆先生也未必如此),三毛做起来,自自然然,竟看不出一点做作。 三毛的这一切,确实很难从她所受的中国新式教育和西学熏陶中,找到必然联 系。她的所作所为,是她从书本上和观察中,吸收模仿来的。三毛认定,这是中国 的传统和宝贝。三毛——一个自称是不拘形式的人,居然轰轰烈烈、认认真真地做 起形式来。 随着三毛步入中年,她渐渐地兜回到中国文化的圈子里来。她的父亲说: “我看着这个越来越中国化的女儿,很难想象她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消失过这么 久。”同样,广大读者也很难想象,经过雨季时期、留学时期、沙漠和海岛时期之 后,三毛会在1989 年春天,给人们留下一位中国旧式妇女形象。 临走前,三毛带着感情对记者说,她喜欢故乡,特别是喜欢乡亲们称呼她为 “小沙女”。她声称,要用“小沙女”做她的第二个笔名。 但是,迄今为止,尚未发现她用这个笔名写的文章。 四 一年以后,1990 年4 月,三毛第二次返回大陆。 与第一次轰轰烈烈相反,这一次她潜行匿迹,尽量回避记者。她到了北京等一 些北方地区,参加由她编剧的电影《滚滚红尘》的摄制录音。跟着摄制组跌打滚爬, 行踪还是埋着的好。 大概是因为这次没有跑够,三毛便于同年秋天,开始了她的第三次大陆之行, 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回大陆。 三毛的旅行计划,可谓雄心勃勃。她的路线是: 广州——西安——兰州——敦煌——乌鲁木齐——天山——喀什——成都—— 拉萨——重庆——武汉——上海——杭州。足履丝绸之路,情驻巴山蜀水,登世界 屋脊,览浩浩长江。她要把祖国梦,做个够。 临行前,她告诉台湾作家赵宁,她只买了单程机票。赵宁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慢声回答:“很久很久……” 她还与另一位台湾作家张拓芜通了电话,说了一句:“说不定我就不回来了!” 这些话听来,似有一种壮途不归的感觉。 1990 年9 月,三毛登上了飞往大陆的旅途。 五 三毛到大陆后,从广州飞至祖国西北,游览了古都西安和甘肃省府兰州。 随后,出了嘉峪关,来到了大西北那春风不度的地方。 大西北天高地阔,苍苍茫茫,唤起了三毛昔日在撒哈拉沙漠时期的情感。 三毛发现,她开始了另一种爱情——对于大西北的土地,这片没有花朵的荒原 的爱情。 三毛把东西放在座位上,走下旅游车,情不自禁地向寸草不生的荒原奔去: “在那接近零度的空气里,生命又开始了它的悸动,灵魂苏醒的滋味,接近喜极而 泣,又想尖叫起来。” 莽莽西北,是中华民族的发源生长之地。如果三毛把它称为“前世乡愁”,恐 怕比北非的撒哈拉更为贴切些吧! 脱身台北红尘,置身在祖国的西北高原,三毛有一种松了绑的感觉。她喜欢这 样,天和地宽宽大大、厚厚实实地把她接纳下来。高原上,吹着坦坦荡荡的野风, 三毛一阵阵惊喜。 她神往的地方,是敦煌。去敦煌的路上,她结识了一位在莫高窟从事研究工作 的旅伴,名字叫“伟文”的年轻人。 伟文是三毛的热心读者。三毛便走他的后门,请他帮忙,能在莫高窟的一个洞 穴里,一个人静静地呆上一会儿。到了敦煌,伟文为她实现了这个愿望。 三毛独自进了一个洞穴。她一下子,就跌入了境界里: “我打开了手电棒,昏黄的光圈下,出现了环绕七佛的飞天、舞乐、天龙八部、 携待眷属。我看到了画中灯火辉煌、歌舞蹁跹、繁华升平、管弦丝竹、宝池荡漾— —。壁画开始流转起来,视线里出现了另一组好比幻灯片打在墙上的交叠画面—— 一个穿着绿色学生制服的女孩正坐在床沿自杀,她左腕和睡袍上的鲜血叠到壁画上 的人身上去——那个少女一直长大一直长大并没有死。她的一生电影一般在墙上流 过,紧紧交缠在画中那个繁花似锦的世界中,最后它们流到我身上来,满布了我白 色的外套。 我吓得熄了光。 ‘我没有病,’我对自己说,‘心理学的书上讲过:人,碰到极大冲击的时候, 很自然的会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算起——。在这世界上,当我面对这巨大而神秘— —属于我的生命的密码时。这种强烈反应是自然的。’我仆伏在弥勒菩萨巨大的塑 像前,对菩萨说:‘敦煌百姓在古老的传说和信仰里,认为,只有住在率天宫里的 称——下生人间,天下才能太平。是不是?’我仰塑菩萨的面容,用不着手电筒了, 菩萨脸上大放光明灿烂、眼神无比慈爱,我感应到菩萨将左手移到我的头上来轻轻 抚过。 菩萨微笑,问:‘你哭什么?’我说:‘苦海无边。’菩萨又说:‘你悟了吗? ’我不能回答,一时间热泪狂流出来。 我在弥勒菩萨的脚上哀哀痛哭不肯起身。 又听见说:‘不肯走,就来吧。’我说:“好。’这时候,心里的尘埃被冲洗 得干干净净,我跪在光光亮亮的洞里,再没有了激动的情绪。多久的时间过去了, 我不知道。 ‘请菩萨安排,感动研究所,让我留下来做一个扫洞子的人。’我说。 菩萨叹了口气:‘不在这里。你去人群里再过过,不要拒绝他们。放心放心, 再有你回来的时候。’我又跌坐了一会儿。 菩萨说:“来了就好。现在去吧。’……” 从洞里走出来,三毛有一种勘破红尘、人生已尽的感觉。黄昏,她在大泉河畔 的白杨树下散步,慢慢踱上了一个黄土山坡。坡上坐着三个蓝衣老婆婆,口中念念 有词:“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三毛登上了山 坡,沙漠翰海如诗如画如位如诉一般地在她脚下展开,直到天的终顶。 三毛一脸庄重,告诉身边的伟文,她死后想葬在这个山坡上:“要是有那么一 天,我活着不能回来,灰也是要回来的。伟文,记住了,这也是我埋骨的地方,那 时候你得帮帮忙。” 三毛在做这番瞩咐的时候,那三个蓝衣老婆婆,依然一面唱着“南无阿弥陀佛”, 一面拍着膝盖。 坦坦荡荡的风,将她们如诉的梵音送了过来。 六 辞别伟文,过天山,走喀什,沿中巴公路,三毛又一次来到乌鲁木齐。 乌鲁木齐有一个不能忘怀的人——王洛宾。《达板城的姑娘》、《在那遥远的 地方》的曲作者,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 半年前,她初访老人。离开那座孤清的家,三毛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清 楚的温柔。 洛宾那首著名的歌,依然那么迷人: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变成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抽打在我的身上 …… 三毛知道,老人创作这首歌的灵感,来自一位美丽的藏族少女。那少女给了年 轻多情的洛宾一记温柔的牧羊鞭子。 三毛这次来,特意带了一件藏裙。 正赶上洛宾太忙。乌鲁木齐的几位电视记者,正在赶拍于老人的一部片子。 洛宾到机场接她,正是黄昏。三毛正待下机,一群男女拥弦梯。突然,强烈的 荧光灯亮了,摄影机对准了她。 三毛非常愤怒,返回机舱。她实在不喜欢记者们这种不而遇,更不愿意把这次 私人旅行公之于众。 洛宾一个劲儿给她解释。终于,三毛消了气,抱着鲜花,着洛宾,出现在舱口。 机场的黄昏,西天还有些残霞。三毛觉这太像演戏。 天黑下来,三毛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三毛住进洛宾家,老人为她布置好了房间。 然而,戏还得演下去,编导劝洛宾,又劝三毛,演一段“三:访洛宾”: 早晨,三毛身穿睡衣,轻手轻脚地把她从台湾带来的民歌磁带,放在洛宾的卧 室门前,好让老人开门时有一个意外的惊喜…… 三毛总算答应了。勉强演下去,多少像一个木偶。 演完戏,三毛病了。洛宾为她找来医生,精心治疗,但是他本人,还在没完没 了地拍片子。 这多少冷落了三毛。她默默忍受了几天。 无名之火爆发,是在饭桌上。三毛下厨炒菜,洛宾盛饭。突然三毛借题饭盛少 了嚷了起来,甚至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杀了你!” 洛宾呆住了。 三毛当即搬了出去,住进旅馆,并订好了当日飞往喀什的机票。 两大后回到乌鲁木齐。洛宾到宾馆去看她。三毛情不自禁,扑上去,抱着老人 嘤嘤地哭了。 然而,三毛还是走了。挥别老人,前往四川,继续她浪漫的旅行。那是新疆的 九月,秋天的风又晴朗又寂寞。 七 四川。是三毛的出生地。她与这片土地的因缘,比起祖籍浙江定海,更深一些。 三毛在成都,不再像定海之行那样戏曲化,前呼后拥,大悲大喜。她恢复了以 往的旅行习惯,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寻常街巷里逛悠:“喜欢走小街,穿僻巷,看 看古老的四合院建筑,听听乡音浓重的老太太们坐在屋檐下摆家常,瞧瞧小娃娃们 趴在地上弹玻璃珠、拍烟纸盒。” 布衣旅行使三毛轻松了许多,走渴了,进茶馆喝一碗盖碗茶,热了,就干脆脱 掉鞋袜,靠在墙上,光它一会儿脚丫。她爱学四川方言,什么“里过来”“火门” 等口语,她说得很上瘾,而且现炒现卖。 父亲陈嗣庆曾回大陆探亲,回台后对成都赞赏不已,颇有携三毛回蜀度过余生 的念头。三毛这次对成都的印象,与父亲相同。她按捺不住兴奋,主动邀请记者座 谈。她对记者说: “成都是一块与众不同的温柔之地。城市有气派、整洁。我在这里第一次吃到 那么多的好菜,这里的百姓文化素质高,待人真诚,热情。我很喜欢这里。”兴头 所至,冒出一句玩笑:“如果再婚,我一定要嫁一个中国大陆上的中国人。”记者 们开心鼓掌。一个聪明的记者问三毛,您嫁到成都好不好?她笑答:“那就要看缘 份罗!” 三毛离开锦江饭店,作别蓉城的时候,饭店请她留言。三毛写道:“不肯去, 不肯去。” 依恋之情,跃然于纸。 八 从成都出发,三毛乘车直驶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在稀薄的空气里,西藏的 太阳,像镜子一般地明亮,高原之城拉萨,更显得巍峨壮丽。 从布达拉宫出来,三毛的身体又遇到了麻烦。 高原反应,印第安人称“索诺奇”,三毛在南美没少领教过它的苦头。 这次大陆之行,她在过天山时犯了一次;这回在拉萨,她竟突然昏厥倒在市区 的路上。 三毛被送进解放军拉萨总医院。病好后,三毛不敢再造次,不得不返回成都。 三毛对这次犯病的小插曲,颇有点因祸得福的庆幸。因为她有一段一般台胞旅 游者不同的经历——在解放军医院,接受解放军的治疗。她不无得意地称自己“还 去了旅游者不能去的地方”。 再自成都去了重庆。四十五年前,三毛就出生在这个城市一个名叫黄角桠的地 方。到了重庆,三毛的四川话,已经讲得颇为地道了。她用浓重的四川方言,对记 者说: “我有两个护照,西班牙和台湾的,西班牙以出生地为籍贯,我出生在重庆黄 角桠,所以我是重庆人。” 在重庆,她还找到了当年父亲工作的原址——抗战时期著名的美平大楼(现为 银行)。她拍下一张照片,好带回去送给父亲。 短暂逗留后,三毛登上江轮,开始了她的祖国母亲河——长江之旅。 九 在缓缓进行的江轮上,三毛看见了三峡,她倾心已久的三峡。 三毛有她的游览习惯:沿途几乎所有的小站,她都要下船逛上一会儿。 到了小三峡,她换乘下一班船到宜昌,然后再往上走。游客们大多喜欢在山下, 仰头端望风景。三毛却弃了船,爬上山去,往下鸟瞰,把那“两岸猿声啼不住,轻 舟已过万重山”的意境,体会个够。她改乘了一辆车,到了西陵峡,沿江步行到巴 陵峡,访问那里的乡村小学,考察那里的民间风情。接着马不停蹄,夜奔武汉,去 谒见黄鹤已去、白云悠悠的黄鹤楼。 辞别黄鹤,三毛飞往上海。正是1990 年中秋节,她与“爸爸”张乐平一家团 聚。 三毛一生最后一个中秋节。那一夜,黄埔江上的明月,格外的圆。 三毛一如张家的女儿。一进门,张乐平夫人冯雏音正在午睡。她很亲热地将 “妈妈”吻醒,然后一同去医院看望张乐平。她将“爸爸”轻轻扶上轮椅,推回家 一起过中秋节。 多少沾有拉丁人热情的三毛,打破了张家一向的宁静。她的嘴闲不住,谈上海 毛线便宜,谈台湾名人秘史,谈拍电影《滚滚红尘》,谈骗子冒“三毛”之名骗钱 ……还展出一路购买的东西大献其宝。老俩口一脸乐呵,他们喜欢这个热热闹闹的 女儿。 一家人团团融融。三毛俨如亲女,不时开点乐天的玩笑。张乐平心情高兴,病 情也有了好转。手不抖了,便又提笔画画。画着,老人的鼻涕拖了出来,三毛赶紧 过来给他擦,三儿子张慰军觉得此景很妙,端出照相机要抢,可惜鼻涕已经擦完。 三毛便一本正经地轻轻拍打着“爸爸”说:“您就再拖两条吧!” 张乐平是位幽默大师,和这位幽默的女儿在一起,兴致很高。他拒绝回医院, 并且大开酒戒,喝起了“花雕”。 圆夜一过,三毛和张乐平一家告别,回到台北。他们相约,女儿明年春节再来, 张家老小送她出门一遍遍叮嘱:“说好明年再来,不要忘记。” 三毛含着一眼的泪,答应了。 然而,两个月后,传来三毛在台北自杀的消息。她不能来赴约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