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滚滚红尘》 “这是我的第一个中文剧本。” ——三毛《(滚滚红尘)前言》 一 三毛于1986 年,卖掉西班牙的房产后,并没有立即住进她在育达商校的新住 宅,而是让它空着,自己仍与父母同住。 1989 年,她首次回大陆返台后,许是因为她对大陆的烈火热情,并没在家中 得到相当的反响,或是家中住得腻了,她的心思有了变化。 一天,她不声不响地给父母留下了告别信,便悄悄地搬进了自己的新住宅。陈 嗣庆读了女儿的信,随即给她回了一封长信。这封长信,后来发表在《皇冠》杂志 上。它对广大读者了解三毛的居台生活,和她出走及自杀的原因,颇有帮助。 信的全文如下: 平儿: 今天早晨我起身得略早,在阳台上做好体操之后,轻轻打开房门,正想一如往 常,跪着脚尖经过你的房门外走向餐厅,却发现你并未在家。你的房间敞开,被褥 不似睡的样子,人却已然离去。桌上放着三张纸的长信,是写给你母亲的。 我与你母亲结婚数十年,自恃两人之间并无秘密可持,在这种认定下,恕我看 了你留下的心声。看完之后,我了然你的决定和出走。只因不忍给你母亲再加刺激, 我自作主张,把你的交代,放入了公事包中,未给你母亲过目。 其实,我与你母亲在养育你们四个孩子的前半生里,从来没有心存任何一个子 女对我们的反哺之盼。也认为儿女成家立业之后,当活出自己的生活方式来。父母 从不给你们此等压力,无论在物质上精神上,父母是不求于任何人的,因为我们也 有尊严和能力。 这三年来,你自动回家与父母同住(1986—1989),放弃了本身在附近购置的 小公寓,让它空着,与我们同在一个屋顶下定居,这是你的孝心,我们十分明白, 也很谢谢你。可是你的过去,长达二十二年,并没有与我们在一起度过,你的归来, 虽然使我们欢欣却也给了我们一个考验——是否我、你的母亲跟你,能按生活秩序 能够同步同行地和睦相处?原先,这个家中只我与你母生活,你的加入,其实对我 们来说,也产生了巨大的波澜,并不只是你单独一方面在适应,我们也在适应你的 出现。 三年的时间生活在一起,我渐渐地发现到你往日的脾气和性格,都随着岁月的 磨练而淡化。除了你永不愿放弃的夜读之外。 我一直认为,女婿有一句话对你,是很正确的。他曾告诉我——“你的女儿是 最优良的家庭主妇。”我也在海外你的家中亲眼看见你持家的专注和热情。当你回 到父母家中来住之后却是个凡事绝对不管的人,你不扫地、不煮饭、不烫衣服,更 不过问家中的柴米油盐。这情况,并无任何对你的怪责,只是不解其中的改变所谓 何来。 你曾经也有过煮菜的兴趣,却因你坚持一个原则:“谁掌锅铲,谁当家。” 于是你在家务上十分留心,不去碰触母亲的权利。你也懂得守礼,绝对不进我 的书房。你甚至在开箱拿一个水果时,都会先问一声才吃,三年如一日。 不看电视的原因是你想——选节目的主权在父母。你到我们的卧室中来阅报, 夜间我常常发现你私底下去街上另买报纸——同样的,好叫你深夜独享。 偶尔,你打越洋电话,你从不直拨,你请长途台代拨,然后问明通话费将款项 留在饭桌上。 你回家,一定将自己的鞋子立即放入鞋柜,衣物放进你的房间。白天,你很少 坐在客厅,等我们睡下,却发现你独自一人长久静坐在全然黑暗的客厅中。 平淡的家庭生活,你没有对于母亲的菜、父亲的言行、手足的来去,有过任何 意见。二十二年以上的分离,使得现今的你,如此自重自爱自持自守。 为父的我,看了也曾有过一丝惊讶。你也很少有什么情绪化的反应。你在丈夫 忌日的那一天,照常吃喝,并不提醒家人一句。现今的你,看上去理智控制感情, 却也不失亲切愉快温暖。我以为,这以后总是风平浪静了。 也偶尔,你住回自己的公寓去,不过一天,就会自动回来,回来后神色赧然, 也就不提出要搬回去独自生活的话。我——你的父亲,是一个简单的人,你来住, 我接受,你要走,其实我也不黯然。只不知,原来你的心里担负着如此沉重对父母 痴爱的压力——直到你今晨留书出走,信中才写出了过去三年来,住在家中的感受。 以前,你曾与我数次提到《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你说只差一点就可以做神仙 了,只恨父母忘不了。那时我曾对你说,请你去做神仙,把父母也给忘了,我们绝 对不会责怪你。你笑笑,走开了。 我欣见这两年来你又开始了你的旅行,又十分惋惜而今的你,只是游必有方。 我一点一点看你把自己变成孤岛,却也为你的勇气和真诚而震动。我眼看你一 点一点的超脱出来,反而产生了对你的空虚感,因为你的现在,是一个什么也不要 了的人。但是当拿的,你又绝对不让步。 你只身一个去了大陆一个多月,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交给了我两件礼物。 你将我父亲坟头的一把土,还有我们陈家在舟山群岛老宅井中打出来的一小瓶水, 慎慎重重的在深夜里双手捧上给我。也许,你期待的是——为父的我当场号响痛哭, 可是我没有。我没有的原因是,我就是没有。你等了数秒种后,突然带着哭腔说: “这可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对你陈家的报答了。 别的都谈不上。”说毕你掉头而去,轻轻关上了浴室的门。 也许为父我是糊涂了,你大陆回来之后洗出来的照片,尤其有关故乡部分的, 你一次一次在我看报时来打断我,向我解释——这是在祠堂祭祖,这是在阿爷坟头 痛哭,这是定海城里,这又是什么人,跟我三代之内什么关系…… 你或许想与我谈谈更多的故乡、故乡,而我并没有提出太多的问题,可是我毕 竟也在应着你的话。 你在家中苦等手足来一同看照片,他们没有来。你想倾诉的经历一定很多,而 我们也尽可能撑起精神来听你的说话,只因为父母老了,实在无力夜谈,你突然寂 静下来了。将你那数百张照片拿去了自己的公寓不够,你又偷走了我的那一把故乡 土和水。 不过七八天以前吧,你给我看《皇冠》杂志,上面有一些你的照片,你指着最 后一幅图片说:“爸,看我的大陆留的毛笔字——有此为证。”我看了,对你说— —你写字好像在画画。你还笑说:“书画本来不分家,首在精神次在功。”你又指 着那笔字说:“看,这女字边的好字,刷一挥手,走了。” 我也说很像很像。 却忘了,那时的你,并不直爽,你三度给我暗示,指着那幅照片讲东讲西,字 里两个斗大的“好了”已然破空而出。 这两个字,是你一生的追求,却没有时空给你胆子写出来,大概心中已经好, 已经了,不然不会这么下笔。而我和你母亲尚在不知不觉之中。 只有你的小弟,前一日说:“小姐姐其实最爱祖国。”你听了又是笑一笑,那 种微笑使我感到你很陌生,这种陌生的感觉,是你自大陆回来之后明显的转变,你 的三魂七魄,好似都没有带回来。你变了。 三天之后的今日,你留下了一封信,离开了父母,你什么都没有拿走,包括给 你走路用的平底鞋。我看完了你的信,伸头看看那人去楼空的房间。 里面堆满了你心爱的东西,你一样都没有动,包括你放在床头那张丈夫的放大 照片。 我知道,你这一次的境界,是没有回头路可言了。 也许,你的母亲以为你的出走又是一场演习,过数日你会再回家来。可我推测 你已经开始品尝初次做神仙时的那孤凉的滋味,或说,你已一步一步走上这条无情 之路,而我们没能与你同步。你人未老,却比我们在境界上快跑了一步。山到绝顶 雪成峰,平儿、平儿,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平儿,你的决定里有你的主张,为父的我,不会用一切伦理道德亲情来要你背 负。在你与我们同住三年之后,突然而去,这中间,其实没有矛盾,有的只是你个 人的渐悟以及悟道之后行为的实践。让我恭喜你,你终于又是另一个人了。至于你 母亲这边,我自会安慰她。这一步,是你生命中又一次大改革,并非环境逼迫,也 非你无情,而是你再度的蜕变,却影响到了一些家人。我猜测,这些人和事,你都 曾三思——用了三年的时间去思想,才做出来的。那么我们也只有尊重你。 你本身是念哲学的,却又掺杂了对文学的痴迷,这两者之间的情怀往往不同, 但你又看了一生的《红楼梦》,《红楼梦》之讨你喜欢,当是一种中国人生哲理和 文学的混合体。平儿,我看你目前已有所参破,但尚未“了”,还记得你对我说过 的话吗?你说:“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必须了。”你答应 过你母不伤害生命,目前就不能肉体了,肉休不了,精神不可单独了断。 再谈谈对生死的看法,世上一切,有生就有死,任何东西一产生就走向灭亡。 世上的东西都在不断的消亡,也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并不是坏事,这是一个过程。 人生一世最后撒手而去只表示使命的完成,所以有人把它叫做圆寂。只是世俗的感 情把事情弄得复杂了。平儿,你最是有血有肉之人,你自绝于家庭在目前,又不肯 上班,也不想前途大事,为父的我,巴不得你凡心未泯。 其实,为父的我,跟你在许多心态上十二分接近,我们都不伤人,甚至也很喜 爱人群,只是除了公务之外,十分渴望一个人孤独的去生活。你终身的朋友,就是 你的书和你旅行的鞋子。父亲我,内心也有着想放下一切的一切,脱离一切人群而 去自在度日的想往,只是欠缺你的那份大手笔,一说放手,就当真给放了。我想, 我的不能好了,并没有那么多的责任,我只是怕痛。你的好了,其中也并不是没有 责任,只你比我能迎痛,而得到的。 在你未离家之前一日,6 月4 日,你收到大陆表哥来信,信中提醒你,当不再 流离,可得把自己的生活做个调整,不要再颠沛下去了。你看着信,把表哥的意思 讲出来,我也深以为是。曾记得也问你有什么调适的打算,你笑着说:“顺其自然 就好,不必太做打算。”过了二十四小时,你走出了家庭,在清晨拂晓的时分,在 你母亲又要入院之前。这种自然里,自有你的不肯矫情。也猜想,你在那一天,受 到了无关家庭的大痛苦。 也回想起来,你大陆归来之后,突然说:“《金瓶梅》这本书,比《红楼梦》 更真诚,现在再看《金瓶梅》,才知道哭出来。”我太不知道这两本书有什么异同 之处,你却已经放了红楼,只为了真诚两字。 平儿,对于你的未来,我没法给你什么建议,为父的我,无非望你健康快乐。 而今你已走到这大彻大悟的空间里,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你自会顺其自然的过下去, 虽然在旁人看来,也许你太孤了一点,我想,这恰是你所要的。 在你的留书中提到,希望手足们也不必刻意联络,这一点我会告诉他们。你说, 跟他们,没有了共同的语言。 至于我的未来,我只有一点对你以及你手足的要求。如果有一天,我变成—— 丧失伴侣,请求你们做子女的绝对不要来刻意照顾我或来伴我同住。 请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过我的日子,更不要以你们的幻想加入同情来对待我。 这就是对我的孝顺了。 在你少年时期,因为你太重情感,我便对你说过——人生至乐,无非情天孽海。 人生至苦,亦无非情天孽海。这四字的悲欢,说尽了人一生一切的欲望。而你,你 在这至苦至乐的天地之间,都已有付出和回收。为父的没有做到你的突破,只因一 生胆小。或说,考虑太多以至于五花大绑。 最近在一份杂志上,看见有人分析人生,说,有些人是“等死型”,又有些人 是“怕死型”。你呢,你的半生就是第三种——“找死型”。你的丈夫也性格相同, 所以你们相处起来彼此欣赏。 在一个普通而安适的环境里,你们这种族类,却可以把日子搞得甚富情趣,也 可以无风起浪,演出你们的内心突破剧,不肯庸庸碌碌度日子,自甘把自己走向大 化。我不知,到底这是太爱生命,还是什么旁的东西。 我难以想象,你在大陆受到过什么巨大的冲击,我只看出,你因为爱它而产生 的片片华发——你又白了头才回来。这都是性格使然,多情至极,必反。这不能对 你置评一词。 写了如此长信给你,会放在你自家的信箱里,不会去楼上找你。放心。 以后的路,即使同在一个区域内生活,也是自理了,我知你的出走是为着追寻, 这一个人关起来的日子,是你想当然的代价。于是,我只有不许动和不许痛的份, 这我也可以做到。你父也不是如此没有豁达思想之人。 见与不见,顺其自然,人生小事,不失对自己的真诚为上。祝你什么好呢?你 已不能再好了。 父字 二 1990 年,三毛创作了一生中第一部电影剧本《滚滚红尘》。 她的第二部电影剧本计划,是改编白先勇的短篇小说《永远的尹雪艳》,拟名 《再度携手》。由于她自杀身亡,这个计划没有实现。 1982 年,三毛回台湾定居的时候,对“触电”(从事电影)并无兴趣。 她在华冈山上教书,曾在一篇文章中,公开反对她的好友琼瑶进入电影圈: “你再拿自己去拼了电影,你拼了一部又一部,不懂享受,不知休息,不肯看 看你的大幅霓虹灯闪在深夜车区的台北高墙上时琼瑶成功背后那万丈光芒也挡不住 的寂寞。” 她建议琼瑶,把写剧本的时间,用于坐在丈夫身边,享受消闲钓鱼之乐。 然而,琼瑶没有去钓鱼,三毛自己,却走入了她认为“过分复杂”的电影圈。 三毛声称:她写电影的原因,是出自她本人对电影的一生一世的爱。 三毛对电影戏剧的爱好,可追溯到她的孩提时代。 在小学,三毛是一个电影爱好者。曾经背着大人,朦朦胧胧地去赴男孩子的电 影约会。她还极有兴趣地出演学校排演的话剧《牛伯伯》中的“匪兵乙”,尽管只 有一句台词。 少女时代的三毛,常常会因为一场电影,感动得流泪,甚至还有走火入魔的时 候。她的处女作散文《惑》,即写她受了电影《珍妮的画像》插曲的刺激,做出来 一系列“疯狂”的举动。 大学时期,她最欣赏的男孩子,后来成为她的恋人的梁光明,便是戏剧系的才 子。 三毛留学西班牙,是马德里的电影院中的常客。那时荷西是个不名分文的男孩 子。他知道怎样投他深爱的姑娘所好。他终于攒上了两张电影票的钱,就跑过来找 三毛,请她去看电影。 1972 年,三毛第二次出国。在香港一家服装店,巧遇电影红星林青霞。 当时,林青霞因饰演电影《窗外》的女学生,而一举成名。三毛觉得电影圈子 很可怕,她看着林青霞,心想,这个清纯的女孩子,在那么复杂的电影圈里混生活, 结果会怎么样呢? 一年后,她和荷西在撒哈拉沙漠,结成永世夫妻。荷西也是位电影迷。 结婚前夕,他拉着新娘,到沙漠仅有的一家四流影院,看了一部《希腊左巴》, 作为新婚庆贺。 离开撤哈拉,三毛最爱看的片子,是《远离非洲》。三毛对它几乎酷爱成癖, 即使在离开沙漠十多年后的美国西雅图,她还一再向别人推荐。同年她去西班牙, 邂逅了一位希腊男子,并萌生了爱情。最使她难忘的,是这位同是大胡子的男子, 对《远离非洲》也是那么与她相通。 她尝试戏剧创作,是1983 年。那是她帮助法国导演贝特杭,编了一部反映越 南难民的电影。后来,又与美国百老汇导演史丹利合作,编了一部歌舞剧。这些都 是偶尔一摭的小试罢了。 她也爱谈电影。在文化学院教书的时候,她发表过一篇学生作业。她在批改中, 大谈电影。从国外片到港台武侠片,许多片子,三毛都如数家珍。 在作业里,学生非常直率地评论三毛:“常有人说,例如三毛陈平老师,她不 爱看台湾片。其实一些真正的好片子,她根本没有看到。”三毛批注: “多谢指教。下次改过、注意。” 这位学生恐怕不会想到,她的老师三毛,不仅接受了她的“指教”,而且还在 七年后,动手写“台湾片”,并且被公认为“真正的好片子”。 三 三毛是在香港导演严浩的一再央求下,动手写《滚滚红尘》的。她说: “没有严浩导演,就没有这个剧本的诞生。” 1986 年前后,严浩读到三毛的小说《哭泣的骆驼》,认为是改编成电影的好 材料,便动了请三毛写电影的念头。《哭泣的骆驼》是三毛的代表作之一。情节紧 凑传奇,意境深沉富丽。以执导《似水流年》等片成名的严浩,眼力是很不错的。 如果三毛真的改编了《哭泣的骆驼》,也许会是她“触电”的最佳开端。 三毛没有这样做,而是创作了一个新剧本。严浩为什么没有实现最初的动机, 恐怕现在只有严浩一人知道。 严浩不止一次,请三毛写本子。她都以种种理由、推掉了。严浩不死心。 1990 年,她约了影星林青霞和秦汉,把三毛请到餐馆。三人一起,都劝三毛 为他们写本子。三毛只是推说去欧洲旅行,不肯承诺。三毛没有满足他们的愿望, 酒却并不少喝。最后,她竟醉了。 她醉意浓浓地回到家,一失脚,从家里的楼梯上跌了下来。由四楼悬空摔落三 楼。她伤得很重,三根肋骨摔断,断骨插入肺里。她被送进医院,住了月余,肺被 切掉了一个。 两个月后,三毛病愈。严浩、秦汉、林青霞三人,又与三毛在餐馆里再度相聚。 这一次,是三毛作东。她取出了一大摞稿纸,为他们读了一个剧本——她在病床上 写的。剧本名《滚滚红尘舞天涯》,即后来的《滚滚红尘》。 三毛读完,严浩等三人,都受了很大的感动。林青霞、秦汉当即表示,他们愿 演这个戏。 这真是对三毛最大的慰藉。她为写这个本子,费了很苦的心血:“痛切心肺的 开始,一路写来疼痛难休,脱稿后只能到大陆浪漫放逐,一年半载都不能做别的事。” 当年,《滚滚红尘》投入拍摄。 四 三毛与一般的编剧不同,她相当积极地参与影片的摄制。 她写剧本的时候,不少地方越俎代疤,为导演设计镜头,她画了许多张情景图。 影片镜头九十多个,她竟画了六百多个。 她还想扮演女配角月凤。由于严浩的反对,才算罢休。她认为,导演之所以用 影星张曼玉而不用她,是为了打美女牌,票房毒药起的作用。 看来,三毛除了觉得自己算不上美女,对自己的演技是很有把握的。实际上, 若从票房考虑,用三毛未必就卖不出票。欲睹三毛风采的人,大有人在。 三毛和摄制组在一起,吃了不少苦:“那段时间,我们很辛苦,每天干十六个 小时,下午二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七点到十一点,睡上四个小时,起来洗漱吃饭, 午休一会儿,二点钟严浩已经到了。 电影摄制完毕。1990 年11 月10 日,三毛飞到香港,和导演、演员们一道, 投入了影片的宣传活动。三毛大拼其命。七天之内,接受新闻界采访二十八次,上 了八次电视。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应酬。这对多病的三毛来说,确实超出了承受 负荷。 张乐平很心痛地说: “这次赴港为她创作的《滚滚红尘》作宣传,一周之内做了二十多次,上了八 次电视,昏倒了,用万金油涂醒后再继续工作。我在香港工作的儿子送去三盒饼干, 竟成了她的三餐!” 新娘子是否可爱,与媒婆的口才是两回事。尽管三毛声称,她的《滚滚红尘》 力求雅俗共赏,但影片的票房上座并不如意,仅六百万港元。 但行家们有自己的眼光。《滚滚红尘》获得台湾电影金马奖十二项提名。 自称最不爱竞争的三毛,不得不和她的电影一道,卷入了“金马奖”的激烈角 逐。 她跌入了滚滚红尘。 五 “金马奖”是台湾电影最高奖,在亚洲地区,有一定的地位。 香港首映期间,影片受到一些攻击。艺术方面挑剔得不多,主要指责内容问题。 显然,是冲着编剧来的。 有台湾当局背景的《香港时报》,抨击得最激烈。连续六天发表文章,责难影 片美化了剧中的男主角——汉奸章能才、也美化了左派学生运动鼓动者女配角月凤。 片尾大逃难的场景,有故意侮辱国民党军队的嫌疑。 “港九影剧自由总会”与此呼应,把抨击的文字用电传发给“金马奖” 评委会。 然而,台湾当局新闻局电影处发表言论,表示不受政治干预:“只要没有歪曲 历史,就不便干涉创作理论”,“没有必要从意识形态的问题去攻击”。 三毛第一次惹了这么大的“政治祸”。她竭力辩解。有人指出,影片是根据女 作家张爱玲与当年汪伪政府宣传部长胡兰成的恋爱故事改编的。三毛坚决否认,她 在《新闻周刊》上宣称,《滚滚红尘》与张爱玲无关,而是取材于“蒋碧薇、徐悲 鸿、张道藩的故事”。不料,此言又引起另一桩风波。 徐悲鸿的儿子、台湾音乐评论家徐伯阳立即发表抗议,指责三毛“诽谤中伤, 是无天理”,并聘请律师,准备起诉。 1990 年12 月15 日,“金马奖”评委会宣布:电影《液滚红尘》获最佳导 演、剧情、女主角、女配角、摄影、音乐、美术设计和造型设计等八项大奖。 三毛没有获得最佳编剧奖。 她明显受到挫伤。有人回忆,在庆功晚会上,大家兴致很高地合影,三毛却冷 在一旁,落寞地说了句“你们都得了奖……”话未说完,被大伙拉进来合了影。 林青霞说:“尤其是金马奖颁奖后,没有得奖对她造成不小的打击。情绪低落 可以想见。” 《滚滚红尘》的投资人徐枫回忆:她本人上台领奖时,为三毛说了一句“如果 没有最佳编剧,亦不可能有最佳的电影”。下来了三毛立即搂着她说: “你刚才在台上讲的活令我很感动,我好想哭!” 三毛一向逃避台北的滚滚红尘。当她一不小心失足其中,红尘便报复了她。 电影文学剧本《滚滚红尘》,梗概如下: 六 女主角沈韶华,是上海一位富豪的独生女,父亲是当年“美孚煤油公司” 总代理。母亲早逝,父亲和继母,对她没有爱。 最初,韶华与一个家境贫寒的穷小子小健恋爱。父亲看不起小健。他把女儿囚 禁在小屋里,禁止他们来往。 韶华以死反抗,割腕自杀。她被救活过来不久,父亲死了。她独自逃出了家庭。 那时,小健已离开了上海。 韶华以写作为生。她的小说,受到了汪伪政府上海维持会的高级文化官员章能 才的欣赏。能才专程拜访韶华,俩人产生了爱情,同居,爱得醉生梦死。 杂志社编辑谷音、老古夫妇,他们看好并发表韶华的作品,却反对她和章能才 来往。她最要好的女友月凤,从大后方来看她。当月凤察觉章能才的汉奸身份后, 便离开了她。韶华的邻居,一对小夫妻,则寻找一切机会,想干掉这个汉奸。 抗战胜利。章能才畏罪,逃到乡下。韶华受到牵连,被抄了家,又遭人痛打。 她怀着爱情,到乡下去找能才,发现他不仅穷困潦倒,而且与房东寡妇容生嫂发生 着关系。韶华愤然离去。 韶华回到上海。月凤带着男友小勇,也到了上海。小勇是个热血青年,他到大 学里鼓动学生运动。一天夜晚,月凤和小勇去了学校,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被国民党军警残害。 邻居余老板,是位军火投机商。他爱韶华,很舍得为韶华花钱。当听到解放军 隆隆炮声的时候,余老板买了两张去台湾的船票。他想和韶华结成永远夫妻。 余老板的梦,落空了。韶华把自己的船票,给了找她来的章能才。章能才离开 了大陆。余老板为了韶华,跳下了已经缓缓移动的船。 四十年后,章能才回到大陆。户籍部门告诉他:韶华已经死了。 七 三毛对《滚滚红尘》,看得很重。 她对记者说:“这确实是一部好戏。古人说,曲高和寡。我们希望这部戏能有 一个飞跃:曲高和众,既叫好又叫座。” 三毛这样自夸自己的作品,在她的一生中,还不多见。 三毛曾经说过:她的作品都属于自传体文学,因为她不擅长杜撰他人的故事。 《滚滚红尘》却是一个杜撰的他人的故事。三毛评价这个剧本的时候,忘记了她说 过的话。 剧本的背景,是1944 至1949 年的中国社会。那是她非常陌生的时代,三毛 是一位崇尚直觉的女作家。她没有去改编《哭泣的骆驼》,而是扔掉了直觉,靠她 间接的历史知识,杜撰了一个新的故事。 因而,《滚滚红尘》情节,有不尽合理的地方。如小夫妻惩除汉奸,那样一个 严肃的剧情,在为了突出能才形象的目的下,竟成了一个近乎漫画的故事。这类凭 作家主观臆想设计的情节,还有一些。 三毛在剧本的人物介绍中,花了不少笔墨,大谈对每个剧中人的理解。 遗憾的是,这使读者第一次有机会,发现了三毛在理性分析人物方面的缺陷。 如她介绍章能才:“相当独立,有自信,有承担,有分寸。识大体懂人心理, 体谅他人”,给人“有深沉气魄”的感觉。这样的人,为什么竟做了汉奸?三毛介 绍说,那是因为他的心理境界。章能才的心理境界是:“从不自卑,对于本身的行 为、坦坦荡荡。”这种心理,除了自信之外,又交织着“无力感”。而“无力感” 的来源,则是来自于他的“男性交代”,及其“生命感伤”。 三毛丰富而敏锐的文学感觉,把分析人物的逻辑线条,涂抹得有些混乱不清了。 某些抽象、含混又不尽准确清晰的表述,令人隔雾看花。 另外,将韶华的小说——玉兰和春生的故事,穿插在剧情里,虽然表现了构思 上的聪明,但使整个电影主线有些不清,有的观众没有完全看懂片子。 尽管如此,做为三毛的第一部电影文学剧本,还是体现了三毛出色的文才和艺 术上的新颖立意。对一个新文种的熟悉,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即使文学天才三毛, 也不例外。 第一次“触电”的作品,即使没有得到编剧奖,但影片得到了好几项金马大奖, 即便不使三毛感到骄傲,也应当使之振奋的吧! 然而,三毛落寞,悲伤。 一个本应振奋的人,却感到悲伤。这也许属于滚滚红尘中悲剧之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