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自杀·哀痛 “平儿,平儿,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陈嗣庆《致三毛的信》 一 1991 年1 月2 日。下午四时三十分,三毛住进台北荣民总医院。 体弱多病的三毛,住院是常事。这次的病因是:子宫内膜肥厚,影响荷尔蒙分 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重病,更非绝症。 她的病房,在中正楼A072 室。这是一套带有浴室卫生间的单人病房。 病情检查的时候,没有发生特别异样的事情。只是后来人们回忆,三毛说过一 句话:“我已经拥有异常丰富的人生。” 在病床上,三毛告诉母亲,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幻觉:“床边有好多小孩跳来跳 去,有的已长出翅膀来了。”三毛的幻觉时常发生,她是个想象力非常丰富的女人。 母亲没有觉察到什么不正常。 1 月3 日。上午十时,赵灌中大夫为三毛做手术,清除掉子宫内膜肥厚部分。 手术仅十分钟,顺利。之后,她的荷尔蒙分泌恢复正常。 赵大夫对三毛说,她患的是一般性疾病,不是癌症。手术后服用药物,内分泌 就会慢慢改善,月经也会正常。 医院安排:三毛五日出院。 年迈的父母,陪在病床前。三毛在手术全身麻醉醒来后,要母亲替她梳洗一下。 她说,约好的心理医生,一会儿要来看她。然而,母亲发现,并没有什么心理医生 来看她。 三毛吃了一点东西。对父母亲说道:“我已经好了,没有病了,你们可以回家 了。” 陈嗣庆夫妇离开三毛的时间是晚上八点。据陈嗣庆回忆,分别时,女儿没有说 什么特别的话。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母亲在家里,接到女儿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谈的依然是病 情。语调平静。谈了一会儿,忽然听得三毛在电话里,很大声、很急切、有如独白 一般吐噜吐噜地说了一串话。母亲年纪大了,听不清女儿说的是什么。 等到母亲听清的时候,就听三毛说:“那些小孩又来了。”母亲知道,那是幻 觉,便说:“也许是小天使来守护你呢。”随后,母亲听见话筒里凄凉地一笑,就 挂断了。 晚上十一点多钟。荣民总医院。大夜班工作人员查房,发现三毛的灯还亮着。 三毛告诉工作人员,她的睡眠状况很不好,希望不要在夜间打扰她。 1 月4 日。早晨七时零一分,清洁女工郑高毓推开了A072 病室,走进屋里准 备打扫。突然,她惊住了:病人,在卫生间里,已经死了。 三毛用一条咖啡色长丝袜,自缢于浴室吊点滴的挂钩上。 医院立即到北投分局,向警方报案。 四个小时后,法医刘家缙、检查官罗荣乾赶到病房察看现场: 三毛身穿白底红花睡衣被平放在床上。脖子上,有深而明显的尼龙丝袜吊痕, 痕迹由项前向上,直到两耳旁。舌头外伸,眼睛微张,血液已经沉入四肢,身体呈 灰黑色。 法医鉴定:死亡时间为1 月4 日凌晨二时左右。 警方检查了病房和浴室,未发现他杀疑点。警方断定:三毛系自缢身亡。 警方还指出:三毛自缢在浴室内马桶上方,马桶上安有护手。如果三毛尚有求 生念头,可以扶住把手保住生命。但是,三毛没有那么做。 上午十时四十五分。医院将三毛的遗体移交给亲属陈嗣庆。 三毛,被安放在荣民总医院太平间里。 二 陈嗣庆夫妇,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 父亲谈起爱女:“她从小就是一个特殊人物,和一般小孩子不一样……人,凡 是过分敏感,这种危险的倾向总是存在的。”他说:“我很难形容我的女儿,我想, 她一直感到很寂寞吧!” 父亲打算,将三毛生前精心布置的育达商校附近的公寓,辟为她的纪念馆。 母亲缪进兰身患癌症近六年。听到女儿的凶信,几乎昏厥。从医院返回家里, 悲痛万分,并深闭不出。 后来,一家报纸刊登了母亲的文章——《哭爱女三毛》。全文如下: …… 荷西过世后这些年三毛常与我提到她想死的事,要我答应她;她说只要我答应, 她就可以快快乐乐地死去,我们为人父母,怎能答应孩子做如此的傻事,所以每次 都让她不要胡思乱想。最近她又对我提起预备结束生命的事,她说:“我的一生, 到处都走遍了,大陆也去过了,该做的事都做了,我已没有什么路好走了。 我觉得好累。” 前天(一月二日),她要到荣总去做个小手术,她在医院里就对我说,医院里 有很多小孩在她床边跳来跳去,我知道她又在说胡话,就半开玩笑地说:“你不要 理他们就是了。”这是一个简单的手术,前天晚上进去,十分钟就完成了,身体没 有大的毛病,不过还是用了全身麻醉,醒来以后,三毛说有一位心理医师与她约好 要来看她,因为她觉得很烦躁,想跟这位医师谈谈,不过她说刚开过刀,样子十分 狼狈,如何好见人,就要我替她梳洗,可是那位医师并没有来。我带来些东西给她 吃,她吃得也满好。吃完饭以后,就对我先生和我说:“我已经好了,没有病了, 你们可以回家了。”因为我得癌症已经六年了,身体非常衰弱,也觉十分劳累,看 她情绪还好,没有什么异状,也就不疑有他,与我先生一起回家了。 三毛是孝顺的孩子,对我们二老非常体贴。因为三毛常常说要去死这种话,就 好像牧羊童常说狼来了狼来了一样,我与她父亲就认为她又说“文人的疯话”,况 且最近也没有什么芥蒂,更没有什么不愉快,她是没有理由寻短见的,谁料得到这 孩子竟这么样的糊涂,她常对我说:父母在不远游。她现在还是走到另一个国度去 了,是不是不应该? 孩子走了,这是一个冰冷残酷的事实,我希望以基督教的方式为她治丧。 她有今天的文学事业,都是联合报培养的,我也希望请联合报来主持治丧事宜。 联合报造就了她,我也希望报社给予鼎助,使她走得风风光光的,她生前曾对我说 喜欢火葬,认为那样比较干净。她生前最喜欢黄玫瑰,她不喜欢铺张,我也要选她 在家里平常最喜欢的衣服缀上黄玫瑰给她穿上,外边套上一个漂亮的棺材就行了。 她的骨灰,我希望放置在阳明山第一公墓的灵塔上。 三毛就这样莫名奇妙地走了。我疼爱的孩子,你为什么如此地想不开? 命运夺我爱女,苍天对我,何其残忍? …… 三毛的大弟陈圣对记者说:他对二姐的死,很惊讶也很遗憾。姐夫荷西死后, 二姐一直闷闷不乐。换一个角度说,二姐的死,或许是一个解脱。 姐姐陈田心,和三毛最爱的小弟,正在美国旅游。闻讯后,火速回台奔丧。 三 1 月4 日下午,上海。张乐平夫人冯雏音,得到了三毛的死讯。她忍住悲痛, 没有把它告诉病中的老伴。 几日后,冯雏音对老伴说,三毛已逝。话没说完,这位白发老人,抑制不住失 声痛哭。张乐平用颤抖的手,缓缓摘下老花眼镜,老泪盈眶。饱经磨难的三毛之父, 哀伤地写下了痛别的文字: …… 我现在的悲痛很难用语言来表达。这些天来,我一直陷于神思恍惚、欲哭无泪 的状态。才华横溢、情感丰富的三毛走了,这对于我全家是个难以承受的打击,我 老伴几乎哭了整整一夜,她不住地追问消息是否确实,为的是想捏住仅存的一线希 望。次日清晨,我坐在阳光底下,脑中不住闪现我们父女俩昔日共享天伦之乐的那 段美好时光,内心却是一片冰凉。我支撑起虚弱的身子,用无力而又颤抖不住的手 极慢地一笔一划,写下“痛哉平儿”,可这也无助于减轻我的悲哀。 今天,一位三毛的热心读者送来两盒录音带,屋中又传出三毛热情洋溢的声音, 我与老伴细细品味,心中又是一阵阵的隐痛。两年前,她首次与我会面,并在家小 住五天,临行时,她隔着车窗向我招手,我流下了惜别的泪水;去年那次,我们在 医院分别,高兴地相约今年的春节再聚,从那天起,我便开始了急切的等候,谁知 这短暂的一刻竟成永诀! 儿子把三毛的信件一一拿出整理,这一封封感情浓烈的书简,我每一封都至少 读过三五遍。此时此刻,睹物思人,我多想再摸一摸、再看一看、再读一读啊! 三毛是我一生中最感不凡的女性。她早年为留学达标,把自己的年龄多填了两 岁,(其实她生于1945 年,属鸡,才四十六岁)小小年纪便只身闯荡,最终毕业 于西班牙马德里大学哲学系。三十年来她先后游历五十多个国家,为她的作品打下 了丰富的生活基础。她的丈夫荷西去世之后,她更是辛勤笔耕,经常每天工作十六 个小时,结果颈椎、肩肘都落下重症,加上年前跌伤,肋骨错位卡在肺中,又连绵 不断地发烧、昏厥,有时竟连软软的衣服在身上都痛不可当,只能把自己泡在浴池 中减痛。上次来家,细心的老伴便已发现她烟抽得很凶,止痛片更是一把把往嘴里 送,于是不止一次地劝她保重身体。 她的一个个传奇般的故事,就是用深埋身心的巨大痛苦拚搏来的,每每想到这 些,我就会感动难抑。 这次赴港为她创作的《滚滚红尘》作宣传,一周之内做了二十多次,上了八回 电视,昏倒了,用万金油涂醒后再继续工作。我在香港工作的儿子送去三盒饼干, 竟成了她的三餐!这些年来,她几乎跑遍了全国各省,连西藏、新疆都去了,就在 她伤愈不久,还上了回丝绸之路。在四川山区,她甚至亲自跑去体味贫困地区的乡 村教师围作一处吃红薯饭的艰辛,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她的创作就是建立在这样 扎实的生活体验当中。我们绘画的也需要有生活素材,这些年我年纪大了,已足不 出门,是三毛让我知道世上许许多多的新鲜事,可见她不仅是我的女儿、朋友,也 是我的老师。 她的每一封来信,都散发着浓烈的人情,读信成了我晚年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 分。去年8 月8 日父亲节时,她为了与我通话,一连四十八个小时坐在电话机旁, 每隔15 秒就拨一次,以至连电话机都拨坏了。话没能通上,没几天我便收到了她 的来信,在“亲爱的爸爸”字样上,三毛特地用笔勾勒了一颗红心。现在同样的礼 物我再也不可能得到了,我将永久珍藏这颗红心。 春节一天天临近了,大儿媳早就准备好一件中山装等她回来试穿,全家人仍在 执着地等候,过节的时候,有一个座位将留给三毛,因为在我们全家人的心中,三 毛是永生的。 三毛留给了我“对抗病苦”的鼓励,这些天我努力使自己坚强起来,我会一步 步地走,去迎接病魔的挑战。 三毛陪伴我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谢谢你,三毛! 四 香港、台湾各大报纸,均以最显著的位置,刊出了三毛自缢身亡的消息,一时 压倒当时引人瞩月的国际要闻——“海湾战争”。 一些知名人士和生前好友,纷纷发表谈话,或撰写怀念的文章。 下面是几则有代表性的文字: 琼瑶:“三毛对生命的看法与常人不同,她相信生命有肉体和死后有灵魂两种 形式,我们应尊重她的选择,不用太悲哀。三毛选择自杀,一定有她的道理。 三毛是很有灵性和聪明才智的,也许她是抛下有病的躯体,步入另一形式的生 命。三毛的经历丰富,活了四十多岁仿佛活了四百岁。” 林青霞:“三毛的死,不但她的朋友感到难过,也是文化界的损失。三毛曾说 过很羡慕我和秦汉恩爱,也想找一个关心自己、可以谈心及工作上的伴侣,可惜一 直未能找到理想的对象。对于死去的丈夫,她仍然十分怀念。 她太不注意保护自己,有一次醉酒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三根肋骨,还切掉半 个肺,而她却毫不在乎。我曾经劝她不要太过任性,就算自己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也要为父母保养身体。对三毛的死,秦汉也很难过,不知道我们现在还能做什么, 但我们愿为她做一切事。” 丁松青:“每次她离开,总会忍不住落泪。上回她走的时候,曾戏称清泉是RIVEROFNORETURN (按:不归泉),含泪说她永远不回来了。 也许她不适宜活在这个世界吧!现在她可以在九泉之下见到她挚爱的亡夫了。 但愿她能得到她一生祈求的满足与快乐。” 倪匡:“三毛没有子女,没有寄托,加以近日电影《滚滚红尘》有褒有贬,对 她也产生不小的压力,才会酿成不幸。 三毛的自杀,与肉身的病痛无关,最大的可能是来自心灵深处的空虚寂寞。 三毛一直有自杀的倾向。 三毛是一个戏剧性很强、悲剧性很浓的人物,三毛是因失去爱与被爱的力量才 离开人世的。” 三毛的猝死,震动了千千万万热爱三毛的读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他们震惊、 惋惜、悲痛…… 五 三毛告别世界的消息,大陆的新闻媒介及时作了报道。 与三毛相识的作家、好友和许许多多热爱她的读者,或发唁电唁函,或发表谈 话、文章,纪念这位热情的女作家和真诚的朋友。 贾平凹是三毛生前最称道的作家。1991 年1 月1 日清晨二时,三毛在住院前, 给贾平凹写了一封长信。信中相约,等春天到来的时候,她来大陆看他。 此信,应是三毛的绝笔吧?绝笔信全文: 平凹先生: 现在时刻是公元1991 年1 月1 日清晨二点。下雨了。 今年开笔的头一封书信,写给您:我心极喜爱的大师。恭恭敬敬的。 感谢您的这支笔,带给读者如我,许多个不睡的夜。虽然只看过两本您的大作, 《天狗》与《浮躁》,可是反反复复,也看了快二十遍以上,等于四十本书了。 在当代中国作家中,与您的文笔最有感应,看到后来,看成了某种孤寂。 一生酷爱读书,是个读书的人,只可惜很少有朋友能够讲讲这方面的心得。 读您的书,内心寂寞尤甚,没有功力的人看您的书,要看走样的。 在台湾,有一个女朋友,她拿了您的书去看,而且肯跟我讨论,但她看书不深 入,能够抓捉一些味道,我也没有选择的只有跟这位朋友讲讲《天狗》。 这一年来,内心积压着一种苦闷,它不来自我个人生活,而是因为认识了您的 书本。往大陆,会有人搭我的话,说“贾平凹是好呀!”我盯住人看,追问“怎么 好法?”人说不上来,我就再一次把自己闷死。看您书的人等闲看看,我不开心。 平凹先生,您是大师级的作家,看了您的小说之后,我胸口闷住已有很久,这 种情形,在看《红楼梦》,看张爱玲时也出现过,但他们仍不那么“对位”,直到 有一次在香港有人讲起大陆作家群,其中提到您的名字。一口气买了十数位的,一 位一位拜读,到您的书出现,方才松了口气,想长啸起来。 对了,是一位大师。一颗巨星的诞生,就是如此。我没有看走眼。以后就凭那 两本手边的书,一天四、五小时的读您。 要不是您的赠书来了,可能一辈子没有动机写出这样的信,就算现在写出来, 想这份感觉——由您书中获得的,也是经过了我个人读书历程的“再创造”,即使 面对的是作者您本人,我的被封闭感仍然如旧,但有一点也许我们是可以沟通的, 那就是:您的作品实在太深刻。不是背景取材问题;是您本身的灵魂。 今生阅读三个人的作品,在二十次以上,一位是曹霑,一位是张爱玲,一位是 您。深深感谢。 没有说一句客套的话,您所赠给我的重礼,今生今世当好好保存,珍爱,是我 极为看重的书籍。不寄我的书给您,原因很简单,相比之下,三毛的作品是写给一 般人看的,贾平凹的著作,是写给三毛这种真正以一生的时光来阅读的人看的。我 的书,不上您的书架,除非是友谊而不是文字。 台湾有位作家,叫做“七等生”,他的书不销,但极为独特,如果您想看他, 我很乐于介绍您这些书。 想我们都是书痴,昨日翻看您的《自选集》,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时里有些 惊吓。原先看您的小说,作者是躲在幕后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者没有窗帘可 挡,我轻轻的翻了数页,合上了书,有些想退的感觉。散文是那么直接,更明显的 真诚,令人不舍一下子进入作者的家园,那不是《黑氏》的生活告白,那是您的。 今晨我再去读。以后会再读,再念,将来再将感想告诉您。先念了三遍《观察》 (人道与文道杂说之二)。 四月(一九九○年)底在西安下了飞机,站在外面那大广场上发呆,想,贾平 凹就住在这个城布里,心里有着一份巨大的茫然,抽了几支烟,在冷空气中看烟慢 慢散去,而后我走了,若有所失的一种举步。 吃了止痛药才写这封信的,后天将住院开刀去了,一时里没法出远门,没法工 作起码一年,有不大好的病。 如果身子不那么累了,也许四、五个月可以来西安,能看看您吗?倒不必陪了 游玩,只想跟您讲讲我心目中所知所感的当代大师——贾平凹。 用了最宝爱的毛边纸给您写信,此地信纸太白。这种纸台北不好买了,我存放 着的。我地址在信封上。 您的故乡,成了我的“梦魅”。商州不存在的。 三毛敬上三毛的噩耗,竟比信来的早!贾平凹得知三毛已逝,便写下《哭三毛 》一文。几天后,他收到了三毛的绝笔,悲从中来,又写了《再哭三毛》,以作永 远怀念。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