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当时,我没法明白为什么乔琪遭到逮捕。很长时间,一直到解放,我老在琢磨 这个问题:怎么可能呢? 因为,所有安排她出走的人都是绝对可靠的,而且这些人 显然都没有被捕。我百思不得其解,得不到答案,只不过因为我不知道梅太太的一 个口袋里有那么几行字。直到战后,我们才明白怎么一回事。 因此,10月17日这一天晚上,我并不知道乔琪被捕的消息。但是,在奥对没有 接上头这件事已经是个危险的信号,足够引起我加倍警惕了。盖世太保就在这一带 兜来兜去,我必须停止在巴黎街头流浪了。这一天已经很晚,不可能认真考虑干些 什么事了。我又重新游荡,眼睛寻找着还开门的酒店。走到了夏巴奈街,我注意到 有一块牌子,上面用德文写着:“德国人专用店”,这是专供德国国防军用的窑子 之一。 过去,不止一次,别动队的人曾对我谈到他们在香什里舍区光顾的这种地方。 午夜了,我需要找个地方躲避四、五个钟头。人声和饮酒作乐的歌声从屋子里 传出来。醉醺醺的大兵忘记了战争,沉迷于这种有意安排的淫乐中。他们烂醉如泥, 根本不注意我。至于姑娘们,她们的职业,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就是给战胜者解 闷。在她们看来,我只不过是那些德国鬼子当中的一个罢了。于是,我老实不客气 推开门,走进去。我避开了客厅,那里一片喧腾。我请女主人把我直接带上楼。房 间的陈设同它的用途是相符的。我躺在一张舒服的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店里的一 个“女职员”走进来,直截了当地问我;“呆半个钟头,还是过夜?” 当然,我没有想到这个细节……半个钟头太短了,不能让我充分利用这个栖身 之处。因此,我告诉她,我一点也不急,可以拿瓶香槟酒来,让我们愉快地彼此认 识认识。我的“女伴”马上照办,拿了酒来。我开始喝酒。但是,我刚喝完第一杯, 就觉得天旋地转,好象失去理性。我艰难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和衣倒在床上。那 姑娘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半个钟头过去了,我才慢慢清醒过来……才明白我在什么 地方。 那姑娘安静地,耐心地看着我半睡半迷糊的,等着我醒过来。我重新站起来, 我们又继续聊天。她很清楚我是个特别的客人,不是来参加这种地方节目单上所安 排的表演的。 她直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为什么你来这里呢? 你到旅馆去不比这里强吗 ……你害怕什么吗? ……你一点也用不着怕。请看,宪兵从不到这里来。你想在这 里呆多久就呆多久。这儿比别的地方更安全……” 我回答她说,我没有什么东西要害怕的。我把我的外地德国人证件给她看。但 是无论我怎么说,她都不相信;于是,她给我讲述到这窑子来的德国军官没完没了 的事。我想顺便指出,潘维茨之流应该考虑到告诫他们的姑娘说话小心些。我从那 儿了解不少德国国防军的军官所谓“高涨”的士气。在这1943年底,德军士气十分 低沉,就象他们在楼下喝干了的那些酒瓶瓶底! 早上五点钟,我离开了这个宾至如归的地方。我问那个姑娘我该给她多少。 “不,”她对我说,“一分钱也不要,因为我没有做任何事情来挣这些钱。” “拿着吧,只是为了友谊。” 她最后还是接受了。同我话别时,还叮咛道:“当心啊,不要在街上磨蹭!如 果没有地方去,就来我这里,我这里是安全的。” 就算这样吧,但是我想,一个战士是不会在这种地方长久休息的! 10月18日。接连第四天,我又开始流浪,到处徘徊,始终不晓得应该走哪条路。 我从这条街到那条街,碰巧走到哪里便到那里。就这样,走到了一幢楼房前面,这 是马尔塞.德阿的亲纳粹党党部。这个时候,我记起了德阿那篇臭名远扬的文章, 发表在他办的《事业报》上,题目是《为但泽而死》。这个前社会党领袖,观在竟 然驱使他那群受骗的党羽去为希特勒卖命,人各有志嘛! 正在回想这些事的时候, 一刹那间,我想起了就在这幢楼里,住着一个护士,名叫吕丝太太,以前,她给我 打过针。 于是,我起了一个有点不近情理的念头,我这个逃亡的人,遭到盖世太保追捕, 竟想在这座楼里找个躲避的地方,明知鼓吹“合作”最卖力的组织,全国人民同盟 就设在这里。另外,回过身来看看,不远就是索赛街,潘维茨就是从那里指挥搜捕 我的。这个区域的确是块凶地。 从表面上看,这个念头完全是神经失常的表现。但只是表面上如此,因为,在 我的熟人中,没有一个人认识吕丝太太。其次别动队不会想到在这样近的地方搜捕 我,也不会料到我就躲在离他的巢穴两步远的地方。可是,我看见有人在站岗。最 好还是等这些背时鬼走开。所以,我决定耐心等待,以便万无一失。二十二点,我 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向这幢楼,其中一部分是还没有被通敌分子占据的。 上到四层楼,我按了按门铃,吕丝夫人来给我开门,她仔细地打量我一会儿, 脸刷地白了。 “可是,你怎么啦,吉尔伯先生,”那个好心的女人喊道,“你病了吗? ” 我轻轻把她往门内推,想进屋去才说明情况。她又说:“你变得真可怕,简直 成了另一个人,我都认不出来了。” 迄今她认识的那个人是个比利时工业家,每周只来巴黎逗留几天。 “吕丝太太,”我一口气对她说,“我是个犹太人,逃了出来,盖世太保在追 捕我,你能够把我留在你家里几天吗? 坦率地告诉我,我请求你,行还是不行。要 是不行,我也不怪你,我马上就走。” 她泪水盈眶,声音十分激动,回答我说:“怎么,你怎么能想到我会拒绝你呢 ?” 她把我带到一个房间,对我说:“这里是安全的,你要呆多久就呆多久。我去 给你找点喝的。” 我掀开床罩:雪白的单子,暖和和的被子在等着我。于是,我最后的一点力气 也没有了,一头倒下来昏了过去。我醒过来时,正好吕丝太太回到房间。毫无疑问, 我就象个垂死的人,因为她不停地问道:“他们把你怎么啦!他们把你怎么啦!” 我吃了点东西,便躺下来,刚才紧张的精神松弛多了。 但是回想到过去的时刻,我就睡不着。大概午夜时分,我听到有人敲外屋的门。 象有个什么机关把我弹起来似的,我蹦了起来,侧耳细听。有人按门铃。是不是索 赛街我的那些邻居来光顾? 我迅速拿起那片氰化毒剂来。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在低声说话。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敲门。吕丝 太太走进来,随着射进一线亮光。 “是谁? ”我问她…… 她大概从我的声音听出我很紧张,便走近床边,用最保 密的口气告诉我……但天真得叫人没法生气。 “哦,吉尔伯先生,请放心,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是法国军队的军官,参加了 抗敌活动,现在是到这里来投宿的。" 两个抗敌人员住在一间屋子里,就在潘维茨 的鼻子底下。这太过分了……我严肃地向吕丝太太进行解释,提议把位置让给那个 人。她不同意,走了出去。又听到低声谈话。 不久,她回来了,同时,听到外屋的门重新关上。 “解决了,”她对我说,“他到另一家去。” 第二天是10月19日,我一醒来便发高烧,我起不来,躺在床上,生平第一次昏 昏沉沉,睡梦里见神见鬼,昏迷中,噩梦象演电影,过去的事一幕一幕地演过去, 就象一个失灵的万花筒,各种情景,蜂拥而来,互相冲突,彼此重叠。在波兰的年 青时代,巴勒斯坦的监狱,莫斯科,巴黎的场面乱七八糟,一幕紧接着一幕,既遥 远,又逼近,既昏暗、又明朗,既紊乱,又有条理。我看见父亲去世,重新感受过 去的激情,欢乐和痛苦,悲伤和爱情。这一切是那么强烈,那么逼真。 我终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从梦幻的漂流中挣脱出来。 眼前的事实重新逐渐回到我的头脑来。 这是墨一般黑的、令人不安的现实。过两天就是我同斯巴克约定在三位一体教 堂会晤的日子。10月22日是同科瓦尔斯基接头的日子。约会的地点却在布尔·拉· 雷尼的一间屋子,在那里,盖世太保正严阵以待!我愈来愈焦急;斯巴克一家是不 是都安全呢? 他是不是已经有办法给科瓦尔斯基报信了呢? 我再也受不了,又昏昏 沉沉睡过去,直到20号快到中午才清醒过来。 “埃德加,为什么你不来电话? 乔琪。”我正在翻阅投敌分子的破烂《巴黎晚 报》,这个简短的广告两次出现在第二版上,跳进我的眼帘。 我惊呆了,把这消息读了好几遍。很清楚:潘维茨居然抓到了乔琪。他悄悄地 胜利了,就这样他通知我必须听凭他讹诈。我好久以后才知道:这是第二次了,别 动队队长利田报纸来宣布他的胜利。从科雷齐回来时,他就已经设法让人刊登过一 个广告,说:“乔琪,你为什么不来,帕特里克在他叔叔家。” 乔琪被捕是一个既可怕又意外的打击。必须把主动权再夺过来。10月20日这天 晚上,我从吕丝的住所走下楼,打了两个电话,首先打到博乔莱街,检查一下,看 看盖世太保的人是否占据着斯巴克的房子。可是没有人接电话。要说我这个朋友的 家没有暴露,那是不可能的。那么唯一可能的就是别动队在那里布置了圈套。要是 这样的话,没有人接电话就不说自明了。 第二个电话是打到布尔·拉·雷尼白宫养老院的。我表示想同帕伦夫人谈谈话。 接电话的人外国口音很重,十分难听。他回答我说,她临时外出了。于是我客气地 请他通知我姑妈,我不再到布尔·拉·雷尼去了,而要到巴黎她家里去看她。我的 对话人紧张地要求我重复这个口信。我照办了,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一遍。我这样 做要想干什么呢? 是要想在科瓦尔斯基投入圈套之前,尽量把盖世太保的注意力从 白宫养老院转移开去。这种做法差不多是没有希望的,但是我对我自己一再重复这 句名言; “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自己绝望的人。” 在这期间,我在10月21日如约到三位一体教堂去会见斯巴克。整整一天,为了 消磨时间和克制焦虑的心情,我望着窗下。别动队的汽车进进出出索赛街。这些先 生们象卷进了一阵狂热的旋风里。晚上九点左右,我走近三位一体教堂。 天已经很黑,几米外就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我竭力保持镇静,自从最近几天 发生的事情以来,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最后,我看见斯巴克在等我。我们彼此拥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急于想知道消息,等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过去了,却只能勉强说出几个字来 :“怎么样? ” 我们向克利希街走去。斯巴克告诉我,他的妻子和孩子巳于17日到比利时去。 他又说,苏珊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发生了危险,所以不愿离开巴黎。他简直不得不把 她推上了火车。 为了防范万一,他同苏珊定下了通信暗浯。要是她在信上签名“苏瑟”,那就 是说一切顺利。如果她签名“苏珊”,那就不要相信信里的话了。 苏珊·斯巴克——我写这几行字的时候,心情是多么激动啊! ——三个星期后, 1943年11月8 日,苏珊被告发了,于是,开始了她苦难的历程,一直到1944年8 月 她牺牲为止。 然而,10月21日这一天,我获悉她和孩子们已远离巴黎,十分高兴。接着,我 和斯巴克谈到了第二天同科瓦尔斯基的约会。他告诉我的情况并不太妙。歇托克大 夫原定在19日打电话给他,中午12时正是规定的时间,电话铃响了,斯巴克拿下听 筒,吼叫道:“着火了,一个人也不要走动!” 那一头的电话立即便挂上了。 歇托克大夫明白了吗? 他能给科瓦尔斯基报信吗? 问题真叫人坐立不安。 这是战争年代我同斯巴克最后一次见面。在解放的时候,我们才又再重逢。这 期间,巴黎又流了多少血啊! 我回到吕丝太太家,忧心忡忡,老是想着布尔·拉· 雷尼的约会。要把别动队的注意力从白宫养老院转移开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们 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自己身上,因为我仍然是潘维茨最重视的猎物。我想了想,就排 演了一幕戏:第二天,也就是10月22日,一清早,我就打电话到斯巴克家去。接电 话的是一个妇女的声音。于是开始了一段叫人无法相信的对话:“请问你是谁呢? ” “我是斯巴克先生的女秘书……” 斯巴克的女秘书!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女秘书,至少,不曾有过私人秘书,因此, 这一定是盖世太保。我朋友的这个所谓女助手只不过是刽子手的一个同谋罢了。 我竭力装得十分认真,继续说:“你能否告诉他,他的朋友亨利下午两点钟来 看他…… 谢谢你转告他,这是关系重大……” “好的,我一定照办。” 然后,话筒挂上了。 我承认做得太露骨了一些。可是,对待盖世太保并不总是绣花才行。但也不要 一概而论。往往,最简单的圈套却收效最大。总言之,我的牵制行动在这一天收到 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下午两点钟,潘维茨带着他的突击队包围了博乔莱街那幢楼。 这个时候,在布尔·拉·雷尼,勒德曼律师和歇托克大夫守候在白宫养老院附近, 居然截住了科瓦尔斯基。我们走了运。 10月22日是斯巴克的生日。为了庆祝,斯巴克想到家里找几瓶好酒。出发前, 他打了个电话给他的女佣人梅兰德太太。以前,他曾同梅兰德太太商量好一定的安 全措施:要是她在电话里称呼他“亲爱的先生”,那就是说道路畅通无阻,他可以 来,不会发生危险。如果相反,她只称呼他“先生”,那就意味着有危险。 于是,斯巴克拿下话筒,拨了电话号码。梅兰德太太回答了他的话,并不停地 一再说: “先生,先生……”然后大叫道;“我要给他说的就是这些吗? ” 如果,尽管这样,斯巴克还没有明白过来,那就真是叫人绝望了。就在这时候, 电话给粗暴地打断了。暴跳如雷的盖世太保特务扑到梅兰德太太身上。 也就是10月22日这一天,《巴黎晚报》上刊登了这则小广告:“埃德加,你为 什么不打电话来? ” 但是,潘维茨等于在沙漠里空喊而已。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