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马草出身的将军和他的后裔 湖南、四川、贵州三省接壤,属湘西境内,有一座小城,因附近有筸子溪,就 地被取了一个极实在的名字,叫作镇筸;又有一个极美丽的名字,曰凤凰。小城坐 落在一个山洼里,四周皆山,山上古木参天,树草繁密,为各种鸟兽虫蛇栖息之所, 四季皆有百鸟和鸣。据当地老辈人说,早年城里的居民夜半醒来,常常听见一种不 知其名的鸟叫声,其音清越宛转,绵远悠长,极为好听。有人说这是九头鸟,又有 人说这是凤凰。四周山上多野鸡、锦鸡、寒鸡,凤凰城是否因此而得名,不得而知。 凤凰确实很美。城四周用精致的石头绣起一道城墙,沱江自贵州铜仁东北向入 湖南境,向东过凤凰城北,再东北向流入湘西著名的武水。城东沱江河面上,有一 座大桥,桥面两测层叠着住家的房子,中间夹成一条有瓦顶棚的小街。桥下游河流 拐弯处,建一座万寿宫。宫旁矗立着一座白塔,从桥上能欣赏白塔倒影。城里多清 泉,清冽的泉水从山岩缝隙里渗出,人们在石壁上凿成壁炉似的泉井,井前铺有青 石板,井边放有竹筒做成的长勺,供人随意舀水之用。泉井四周长满青苔及羊齿植 物,映得四周青幽碧绿。城内街道用石条铺成,每逢雨天,便能听见穿钉鞋的行人 在石板上敲起的清脆声音。城内外又多庙宇庵堂,武侯祠、大成殿、马王庙、药王 宫、凤凰阁,玉皇祠等等。每逢庙会,远近而来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沿路都有人 伺茶。香火不断,钟磬不绝,小小边城被笼罩在神秘的氛围中。庙堂建筑的四檐装 有“铁马”风铎,即便在平时,风吹铎铃丁当,声音随处可闻。每逢约定的赶场日 子,城外各山道上,大清早便扯起条条人线,一时间,城内条条街道上,便只见人 头攒动。百行作业,随行交易的各色人等综合成的哄哄市声,老远便能听见。下午 五时左右,城里便又恢复了平日的清静。原籍新西兰、在中国居住了数十年的艾黎 老人,曾称凤凰和福建长江是中国“两个最美的小城”,倒也名实相符。 然而,距今250年前,这里还是少有人住的边陬荒蛮之地。雍正年间,清政 府开始对湘西实施“改土归流”政策。为防苗族人民的反抗,遂派戍卒屯丁来这里 驻扎,始有城堡居民。到本世纪初,凤凰才逐渐发展成有三五千居民的小城。由于 凤凰地处苗区,出城数十里便是苗乡,清政府设置的辰沅永靖兵备道——计辖府四、 直隶州一、直隶厅四,共20多个县份——道尹衙门就设在这里。沈从文在《凤子》 里,曾这样记述当时凤凰城四周的形势:试将那个用粗糙而坚实巨大石头砌成的圆 城作中心向四方展开,围绕了这边疆僻地的孤城,约有500左右的碉堡,200 左右的营汛。碉堡各用大石块堆成,位置在山顶头,随了山岭脉络蜿蜒各处走去; 营汛各位置在驿路上,布置得极有秩序。这些东西在170年前,是按照一种精密 的计划,各保持相当的距离,在周围数百里内,平均分配下来,解决了退守一隅常 作“蠢动”的边苗“叛变”的。两世纪来满清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 血染红了每一条官路同每一座碉堡。①湘西“改土归流”后,过了50余年,这里 爆发了历时10余年的著名乾嘉苗民大起义,作为这次起义导火线的勾补寨事件, 就发生在凤凰境内。至18世纪末,起义失败。其后又过了50年,至19世纪中 期,苗族人民因生力牺牲过重,已无力再举,凤凰城近边的苗民,已经大半被同化, 用以防范苗民“叛变”的城堡也已渐次凋残破败。 就在这时,位于凤凰正南方向的广西桂平县,发生了一件震动中外的大事。1 851年,洪秀全、杨秀清等人在金田村组织与发动了农民起义。一时间,起义军 攻克永安、全州、郴州,围长沙,克益阳、岳州、武汉、九江、安庆、南京,一路 所向披靡。清朝调集重兵进剿,却屡战屡败。1853年,太平军定都天京(南京), 太平天国正式成立。为镇压太平天国起义,曾国藩于1853年被任命为帮办团练 大臣,在湖南各地招募乡勇,创建湘军。1854年,湘军完成组建与作战准备, 开始出湖南境与起义军作战。 在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统帅的湘军中,有一支 由湘西乡勇组成的筸军,其中,多“深山雾谷寒苦之民”,皆蛮悍骁勇。率领这支 军队辗转各地与太平军作战的是一群青年将校,其中有四位后来获清朝提督衔。这 四人中,最著名的是凤凰人田兴恕,后来在《清史稿》“列传”中占有一席之地。 另一位与田兴恕同为凤凰人的将领,是沈宏富。①《清史稿》有关这一段历史的记 载中,沈宏富的名字虽时有所见,却语焉不详。《从文自传》上说,沈宏富与田兴 恕等人同起于行伍,年龄皆不相上下。如此,以《清史稿》中田兴恕传为参照系, 结合其它有关记载,似可推得沈宏富生平的略图。 《清史稿》田兴恕传称:田兴恕16岁充行伍,咸丰二年(1852年)从守 长沙,咸丰六年领500人号威虎营。咸丰八年,积功副将,加总兵衔,咸丰十年, 实授贵州提督,为钦差大臣,督办全省军务。咸丰十一年,石达开率军由广西进入 贵州,田兴恕与沈宏富诸将驻兵黔西北镇远、湄潭、松桃、石阡一带,阻截太平军。 同治元年(1862),因事与法国入黔传教士文乃尔龃龉,“兴恕恶其倔强,杀 之”,②因此被革职查办,论罪遣戍新疆。 据《清代职官表》③,在田兴恕被革去贵州提督的第二年9月,沈宏富调任贵 州提督。据《从文自传》,沈宏富时年26岁。照此推断,沈宏富大约生于183 7年。1853—1857年间入伍。“二十二左右’,即咸丰八年,获总兵衔①, 实授云南昭通镇守使。同治二年(1863年),由昭通镇守使任上接任贵州提督。 同治四年,即1866年1月19日,离贵州提督任去四川,其因由巳不可知,时 年28岁。其后回到湘西家中不久,便因伤病死去。死时,年龄当在30左右。 沈宏富起于卒伍,是“累功”逐级擢升为湘军高级将领的。当时,“勘定发、 捻,湘、淮、楚营士卒,徒步起家,多擢提、镇、参、游以下官。”②据史料统计, 湘军得至三品以上的D军官,不下数万人。然而,其中多为虚衔,能实授者只是少 数。沈宏富能实授云南昭通镇守使及贵州提督,应是为清政府效死力与太平军作战 的结果。因为沈宏富出身贫寒农家,亲朋中没有高官贵人可供依傍。沈家原住凤凰 城外东北数十里的黄罗寨。据说其先人为宋代充军到湘西的囚犯,至沈宏富辈,已 历数百载。因家中贫寒,沈宏富入伍前常常进城卖马草——当是供驻凤凰的清朝绿 营屯兵养马之需。沈家移居凤凰,应是沈宏富“发达”之后,究在何年,已不可考。 沈宏富家居凤凰城后,其兄弟仍住乡下。凤凰城的沈家老屋,至今犹存。一座湘西 常见的三进全木结构的房屋,两侧砌有高出屋顶的青砖封火墙,墙头及屋脊上饰有 兽头。屋前一个院,院门两侧建有数间简易平房,为沈家佣人住处。沈家老屋虽然 优于凤凰一般人家的居所,却较城里富豪之家逊色。即使从当时眼光看,也称不上 富丽显赫,使人疑心这竟是做过一省最高军事长官的将军故居。 但沈宏富终于为沈家在凤凰挣得一份优越地位,跻身于当地的上层阶级。这个 阶层,是由当地少数读书人与多数军官,在政治上和婚姻上两面结合而形成的。可 是,沈宏富自己年轻时便因伤病死去,留下一栋房子,一份金银财宝,一份田产, 一个年轻寡妇,却没有留下子、女。按当地习惯,照例要从近亲中过继一人为子, 以免身后香火断绝。沈宏富原有一弟,名沈宏芳,住黄罗寨乡下,其妻也未能生育。 于是,沈宏富之妻便作主替沈宏芳从邻近的贵州境内娶了一个姓刘的苗族姑娘做二 房。这个苗族妇人先后生下两个儿子,遂将老二过继给沈宏富为子。在当时,苗族 受歧视,社会地位极其低微,凡苗民或与苗民所生之子,一律不能参预文武科举。 这对于渴望子承父业的将军之家,无疑是一块巨大的心病。因此,当那位苗妇人为 沈家生养了两个儿子以后,便被远远地嫁出去,以至后裔既不知其由来,也不明其 所终。并且,还在黄罗寨旁边的树林里,为这位苗族妇人修了一座假坟,每逢过年 过节,其子孙便要在坟前焚香磕头。这件事背后所隐含的封建政治的残忍与虚伪, 苗族身受歧视与压迫的悲惨,今天听来,不能不让人怦然心惊。然而在当时当地, 随意买卖苗人竟是一件极普通的事。 那位苗族妇人被远远嫁去以后,沈宏芳又娶了第三房妻子,先后生下三个儿子, 两个女儿。过继给沈宏富的老二取名宗嗣,字少先,幼时仍住黄罗寨乡下,由一个 姨妈带着。那时,黄罗寨是一个极偏僻荒蛮的地方,周围山高林密,大白天也常见 猛兽出没。一次,年仅几岁的沈宗嗣正在屋前玩耍,猛听得一个放牛娃大叫:“老 虎来了,老虎来了!”沈宗嗣便往屋里跑,姨妈闻声从屋里赶出来,将沈宗嗣一把 抓起,迅疾朝木楼上奔去。刚上楼,老虎已扑到屋前院子里,最后咬了两只鸡婆, 悻悻而去。 由于追慕父亲生前死后的荣光,沈宗嗣从小便幻想长大后也做一名将军,这与 沈母“家里再来一位将军”的企望合拍。于是,到沈宗嗣十来岁时,家里专为他请 了一位武术教师。习武极辛苦,规矩也极严格。据说出师时,沈宗嗣蹲在门坎上吃 饭,老师从背后冷不防一扁担从头上砸来,沈宗嗣翻手向后,极敏捷地将扁担接住 ——这便是出师时的过关考核。直到长大,沈宗嗣习武不断。后来有位经常被请来 给沈家人理发的陈姓剃头匠,虽然人长得又矮又小,武功却极好。他常常一面给沈 宗嗣理发,一面同他谈论武术招式。谈着谈着,剃头匠突然放下理发工具,便与沈 宗嗣比试起来。——习武之风当时在凤凰城乡颇为盛行,也不独独沈宗嗣为然。在 这边陬之乡,读书难望有出息,而自“改土归流”以来,由于凤凰的上层阶级多从 行伍出身,便刺激许多人试图通过习武从军谋出路。加上地处苗区,两百年来民族 间的争斗不息,即使不求功名,出于防身自卫的需要,也帮助了习武之风的形成。 沈宗嗣习得一身武艺,年轻时便投身清军效力,去实践他做一个将军的理想。 但他充身行伍究竟在何时,是在他结婚之前还是结婚之后,已无从确知。沈宗嗣的 妻子叫黄英,在娘家排行第六,故又被人称作六姑。其父黄河清,是凤凰最早的一 名贡生,后来做本地守文庙的书院山长,当时是本地唯一的读书人。由于沈家在当 地所处优越地位,故给沈宗嗣议亲时,供沈家选择的女孩子有五六人。其中一人便 是田应诏的妹妹,即田兴恕之女。田家有意与沈家联姻,是为了平息沈家对田家的 怨愤。——据说当年在对太平军作战时,田兴恕曾谋占过沈宏富的军功,以至其后 来的地位、名声皆高于沈宏富。田家之女曾去国外读书,从日本归来后,一副西洋 作派,刻意仿效法国拿破仑之后约瑟芬的举止风度,这在旧式家庭长辈眼里,几乎 成了一个“怪物”。沈母立即拒绝了这门提亲。相亲那天,应选的女孩子,一个个 穿金戴银,打扮得花枝招展。唯独黄英穿一身旧蓝布衣裤,朴素而稳重,一眼便被 沈母相中。沈母说:“我要能治家的,不是要好看的。”其实,黄英也是长得极秀 丽的。从保存至今的照片中,仍可看出她年轻时的风姿。清秀的脸庞,眉毛细长, 眼睛大而有神,嘴唇略显厚重,仿佛蓄满了果毅的力。但更为难得的,是她的能干 和才艺,遇事有决断。她既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便读书识字,还懂医方,年纪极 小时便随一个年长的哥哥在军营里生活过,见事也多。父亲虽是个旧读书人,却非 泥古不化之辈,为人开明有头脑,并是凤凰第一个剪去辫子的人;哥哥又是个有新 头脑的人物,凤凰的第一个邮政局是他办的,第一个照相馆也是他开办的。因此, 黄英又是当地第一个会照相的女子。这也是上世纪末本世纪初,西方文明影响到湘 西结出的最初果实。新的物质生活方式的输入,也包含着某些新的思想观念的产生, 同中国传统的旧家妇女相比,黄英思想较为开明。 例如,按当时旧家风气,太太们照例要敬神佛,吃观音斋。有关禁忌在黄英身 上却难得严格实行,有时打牌,打着打着便忘了这是斋戒的日子,毫不在意地便吃 起东西来。这份对旧规矩的不经意,对新风气认可的脾性,后来直接影响到她的子 女。她的长子沈岳霖,便是凤凰第一个穿西服的,被本地人称作“土洋人”。 1900年前后,当沈宗嗣随军驻守大沽炮台的时候,黄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 母亲。连同后来所生,沈宗嗣与黄英共生育九个子女。其中四个夭折,长大成人的 有三子二女。沈宗嗣一心想当将军,对家事和儿女很少过问。他虽然长得一表人才, 大眼浓眉,身材魁梧结实,为人豪放爽直,不缺少做将军的气概。但年近30,仍 然只是驻守大沽炮的提督罗荣光身边的一员裨将。1900年,义和团运动在中国 北方兴起,并由此导致西方八国联军与清军之间的战争。同年5月,英、美、法、 意、日、俄、德等国17艘炮舰陈兵大沽口。6月21日,联军登岸攻陷大沽口炮 台,提督罗荣光率军抵抗。终因不敌,败走天津,自尽殉职。大沽失守,沈宗嗣于 乱军中逃出大沽口,返回湘西家中。这次回家,使他有了第四个孩子。 没有庚子的义和团反帝战争,我爸爸不会回来,我也不会存在。① 和黄英的第二个儿子降生于人世,被取名为沈岳焕。沈岳焕出生后仅四个月, 即1903年4月,祖母——沈宏富之妻因病去世。 关于祖母的死,我仿佛还依稀记得我被抱着在一个白色人堆里转动,随后还被 搁到一个桌子上去。我家中自从祖母死后十余年内不曾死去一人,若不是我在两岁 以后作梦,这点影子便应当是那时唯一的记忆。①大约在祖母死后,外祖母便来到 沈家,同女儿在一起生活。从此,这位外祖母便长住沈家,一直活到90多岁。从 出生到4岁,沈岳焕长得健康肥壮,天资聪慧,很得家里人喜爱。从4岁起,母亲 便开始教沈岳焕识字。于是,沈岳焕一面从母亲那里接收方块字,一面从外祖母手 里接糖吃。到肚子里装下五六百左右生字时,肚子里也同时长起了蛔虫。蛔虫越闹 越凶,沈岳焕被弄得又黄又瘦。家里依照偏方,用草药蒸鸡肝给他当饭吃。就在这 一年,母亲又为沈岳焕生下一个弟弟。这时,两个姐姐正到一个女先生处上学,于 是,沈岳焕便跟了两个姐姐一起读书。这女先生原是沈家的亲戚,沈岳焕年龄太小, 终究读书的时间较少,坐在女先生膝上玩的时候倒较多。 到弟弟两岁,沈岳焕六岁时,兄弟两人同时出了疹子。其时,正值6月大热天 气,兄弟两人日夜发着高烧,既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便咳嗽发喘;又不要人抱, 抱时便全身难受。家里实在无法,只好将兄弟两人用竹簟卷起,同春卷一样,竖立 在屋内阴凉处。在那时的湘西,出疹子原是生命的一大劫关,孩童因此而死去的极 普通。这病来得凶,家里大人对兄弟二人已不存在指望。因此,当兄弟两人被卷起 立在屋角时,屋廊下已同时置放了两具小小棺木。 出人意料的是,当家中大人已经完全绝望的时候,兄弟二人的高烧却慢慢退去, 到后居然全好了。病后,因弟弟年幼,家里特别为他请了一个高大健壮的苗族妇人 照料。因养育得法,弟弟逐渐长得高大壮实。沈岳焕却因此一病,变成了一个小小 的“猴儿精”。 从此,这小小的“猴儿精”,便给父母带来了怄不完的气,扯不断的烦恼。 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 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 六岁时,沈岳焕开始入私塾读书。 沈家附近不远处,是驻防凤凰绿营兵的屯粮的地方,本地人称作仓上。仓房成 两行排列,中间夹出一条通道。通道由大石板铺成。通道尽头,是管仓的衙门,学 馆便设在这衙门里。由于教书的先生同时在这衙门里作事,这衙门又成了先生一家 的居所。 这先生姓杨,与沈家是亲戚,沈岳焕应叫这先生作姨爹。到仓上念书的,连同 沈岳焕,共17人。学馆有两项规定,这些学童必须遵守。一是每天上学时,照例 要对着学馆里所设的孔子牌位一揖,然后对先生一揖;散学时再对孔子牌位一揖, 然后对先生一揖。先生说,上学前和散学后还应对爹妈一揖,爹妈却免了。一是学 馆里的作息表:早上——背书,温书,写字,读生书,背生书,点生书;散学。早 饭后——写大小字,读书,背全读过的书,点生书;过午。过午后——读生书,背 生书,点生书,讲书,发字带认字;散学。每天周而复始。 学习的内容照例先是《幼学琼林》,而后《孟子》、《论语》、《诗经》。 私塾的启蒙教育重在识字与背诵,至于章句的意义,学生是否真的明白,照例 不大过问。按规矩,凡是学生该认的字认不得,该背的书背不出时,就由学生自己 将凳子搬到先生面前,让先生按在凳子上打屁股。由于上学前已识过不少字,加上 记性又好,沈岳焕遭受这种待遇的机会比其他同学要少。因此,沈岳焕平平静静地 度过了起初半年的私塾生活。 然而,时间一长,这私塾里呆板而无生气的生活,再也引不起沈岳焕半点兴趣。 同时,他又从同学中发现了一件稀奇事:有的人明明逃学,却又用谎话蒙骗先生, 有时居然能逃过先生的惩罚;而逃学的人又向他说起在外面玩耍时种种有趣情形。 一点好奇开始支配着他,心里有了一种躁动,屁股在学塾里再也坐不安宁了。 他终于进行了第一次逃学的尝试。这第一次逃学,是在外面看了一整天的木偶 戏。那场面,那气氛,那情景,使他着了迷。晚上回家,想起自己逃了学,在大人 面前还红了脸。第二天麻着胆子去上学,心怦怦跳着,担心在先生面前“翻船”。 果然,先生见面后即问:“为何昨天不上学?”他嗫嚅着答:“昨天家里请客。” ——家里请客可以不上学,在这里已成惯例。先生相信了,船终于没有翻。 小小心眼里开始了算计。这逃学而尝到的禁果的滋味,与被发现屁股上挨20 板子相比,不用说是“合算”的。——即使不逃学,背不出书也要挨打;还不算说 谎能够奏效。 于是,沈岳焕逃学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但任你乖巧溜滑,像一条泥鳅,却总 有响水的时候。逃学终于被家里发现。第一次被发现时,气坏了那位一心想当将军 的父亲。父亲吼着要砍掉沈岳焕一个手指——这做父亲的对儿子寄望太高,因见儿 子从小生性聪明,极为喜爱,盼望着长大后能做一个著名京剧演员谭鑫培一类人物, 在这军人眼里,这比当一名将军还要高些,他本人就是一个京剧迷。 想象着被砍去手指的痛苦,沈岳焕被吓得大哭起来。但手指终于没有被砍掉。 虽遭到家里、私塾两面的挨打罚跪,倒反因这惩罚滋长起抵抗情绪。除了逃学,沈 岳焕还和学伴一起,干起了恶作剧。常常乘中午睡觉时,给先生脸上画胡须,背上 贴王八。然后又是被罚跪、打板子。 家里开始埋怨私塾管教不严,于是,在仓上读了一年以后,让沈岳焕换了一个 学塾。新的学塾设在外祖父家隔壁,一个田姓人家家里。塾师姓熊,对学生十分严 厉,打起人来毫不留情。由于他与一个刘姓人家是亲戚,学生犯了过失,他照例不 打刘家二少爷,却专打沈岳焕。因待人的这点不平,这塾师便将为人之师的所有威 信,在沈岳焕面前完全失去了。加上学伴中有一个姓张的表哥,年龄比沈岳焕大了 几岁,在逃学和撒谎方面,是一把老手。沈岳焕与他一拍即合。于是,他便领着沈 岳焕逃学。先是到张家桔柚园里去玩,再到城外山上去玩,到各种野孩子堆里混。 事后,再教沈岳焕撒谎、圆谎的种种技巧;如何用一种谎话对付家里,如何用另一 种谎话对付学塾。调换学塾还给沈岳焕提供了意想不到的方便。先前的学塾离家近, 不仅逃学不易避人眼目,即便在路上多呆一会,还要绕道而行,时间耽误太久,迟 到了还不容易寻找借口。现在可好了,新的学塾离家很远,不必再包抄偏街,便可 理直气壮地从长街上一路磨蹭过去,经过许多有趣的地方了。 由这活动半径的延长,沈岳焕便在学塾读一本小书的同时,开始习读凤凰城内 外由自然和人事写成的那本大书。 每天上学,沈岳焕手中提一个竹书篮,一出门便将鞋脱下,提在手上,沿着那 条长街走去。沿街排列着各行作坊:针铺、伞铺、皮靴店、剃头铺、肉铺、金银铺、 冥器铺。针铺门前一老人低头磨针,鼻梁上架着一副极大的眼镜;伞铺大门敞开, 十几个学徒一齐作伞;皮靴店一个胖子正用夹板绱鞋,一到天热便总是腆出一个大 而黑的肚皮,上面还极醒目地长出撮黑毛;剃头铺里,去理发的人总是手托一个小 木盘,呆坐着让剃头师傅用剃刀朝头皮上蹭去;肉铺的肉案桌上,刚宰杀的新鲜猪 肉被剁碎时,还在颤颤跳动;米粉作坊里骡子推磨的声音,好远就能听见。 这些沈岳焕还不感觉稀奇。能引起他看上好一阵子的,是染坊师傅的踩布作业。 踩布的多是强壮有力的苗族汉子,先是将一匹整布卷在一个大的圆木磙子上,再将 它放在地面一块略呈凹面弧形的青石板上,然后这汉子便飞身跨上碾石——由石匠 打凿成的马鞍形巨石,重达三五百斤,双手扶着墙上横木,碾石压在磙子上,人站 在碾石上,双脚左右轮番使力,带动碾石前后移动,碾石又带动磙子左右滚动。踩 布人在空中悬着,看得沈岳焕的心也悬着。直到踩布人翻身下地,沈岳焕的心也才 落下来。染成青色或蓝色的布匹经碾压后,平整宛如镜面,泛出青白色的光来。 又有三家豆腐作坊,全是苗人。苗妇人头上扎着高高的花帕,手戴银圈子,身 穿绣着五彩花边的围裙,小腰白齿,一面用锃亮的泛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一面轻 轻地唱歌,引逗着背后用背包单缚着的孩子。 还有一家扎冥器兼出租花轿的铺子,常有扎成的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 龙轿子、金童玉女。从停放铺子里花轿的数目上,每天有多少人接亲,冥器是否又 换了什么式样,照例为沈岳焕所关心。他还常常停下来,看铺子里的人在冥器上贴 金、敷粉,一站许久。 沈岳焕再往前走。 过了衙门是一个面馆。面馆这地方,我以为就比学塾妙多了!早上面馆多半是 正在擀面,一个头包青帕满脸满身全是面粉的大师傅正骑在一条木杠上压碾着面皮, 回头又用又大又宽的刀子齐手风快地切剥,回头便成了我们过午的面条,怪!面馆 过去是宝华银楼,遇到正在烧嵌时,铺台上,一盏用一百根灯草并着的灯顶有趣的 很威风的燃着,同时还可以见到一个矮肥银匠,用一个小小管子含在嘴上像吹哨那 样,用气逼那火焰,又总吹不熄,火的焰便转弯射在一块柴上,这是顶奇怪的融银 子的方法。还有刻字的,在木头上刻,刻反字全不要写。大手指上套一个小皮圈子, 就用那皮圈子按着刀背乱划。谁明白他是从哪学来这怪玩艺儿呢。①沈岳焕就这样 一路看过去,他总是看不厌倦。他喜欢这些人和物,它们的颜色、声音、形状、气 味能让他眼热心跳。 百物制作的全过程,比学塾里背书识字,更来得上心。然而,这并不能使他满 足。有时,他又绕道向西城窜去。 西城设有关押囚犯的监狱。大清早便可见一群犯人戴着脚镣,成一线从牢中走 出,由士兵押着去做衙门派定的苦役。牢狱附近是杀场。如前一天刚刚杀人,一时 无人收尸,尸体便常常被野狗撕碎。沈岳焕赶过去,或用一块石头,敲击那颗污秽 的人头;或拿一根木棍去戳尸体,看会不会蠕动。他太好奇,却还想不到去追究背 后隐伏的悲剧。有时,还不等他靠拢,便有一群野狗因分赃不匀,正在尸体边互相 龇牙咧嘴地争斗,喉管里不时发出沉闷而凶狠的吼声。这时,沈岳焕便远远站定, 用书篮里预先准备的石头,扬手向野狗掷去。见野狗受惊后猛然分开,因不甘就此 罢休又复聚拢的情形,沈岳焕便得到了一种极大乐趣。 杀场临近一条小溪。小溪傍西城墙根朝东南方向流去,过南门、东门,汇入沱 江。既然已经到了溪边,沈岳焕总免不了挽起裤管,从溪流中一路口止尚去。流动 的溪水轻轻咬着一双小小脚杆,沈岳焕感到十分舒服受用。口止尚水到了南门,便 上岸。机会好,河滩上正巧杀牛,他便急忙赶过去,看人如何将牛放倒,如何下刀, 下刀时那满腹委屈无从申诉的可怜畜生如何流着两行清泪;牛被开腔后,心、肝、 肠、肺的位置又是如何分布。 河滩过去一点,傍南门有一条边衔。街上有织簟子的铺子,又有铁匠铺。看完 杀牛,沈岳焕走进边街,便又看篾匠用厚背薄刃的钢刀破篾,两个小孩蹲在地上双 手飞快地编织竹簟;看小铁匠拉风箱、扬锤、淬火。积以时日,他便将编织竹簟、 打制各种刀具农具的工艺程序,弄得清清楚楚。 学塾位于北门,沈岳焕却出西门,入南门,在完成这门必修课的各道程序以后, 才再绕城里大街朝学塾走去。 还有两件使沈岳焕醉心的事,一是出东门站在大桥上看大水。每逢春夏之交, 一场暴雨过后,沱江涨了大水。这时,城里城外只听见满河水响,于是,城街里人 急匆匆去河边看河里涨水。一时间,桥面上和沿河岸边便站了许多人。平时温柔清 澈的河水一反常态,变得暴怒异常。浑黄的激流不时从上游卷起木头、家具、牲畜、 屋梁之类,奔涌而下。这时,桥头上必有人用长绳系住腰身,眼睛直直地瞪住河面, 一见有值钱可用的物件漂来时,便踊身跃入水中,游到物件旁,用绳子将其缚住, 然后借水势飞快地朝下游岸边游去。上岸后再将绳子另一头捆在大树或巨石上,这 猎获之物便归其所有了,那情景十分壮观。而在不远的河湾洄水处,又有人在那扳 罾,巴掌大的鲤鱼在罾网里蹦跳。扳罾的人从容安静,与捞东西人的紧张激烈,形 成鲜明对照,一面是动如脱兔,一面是静若处子。这一静一动,其美丽动人处,非 笔墨所能形容。 另一件是捉蟋蟀。五月麦收时节,树木迸发新枝,竹笋破土而出,田垄里新麦 香气弥漫。感应着大自然的变化,人身上被激发起的生命力量已呈饱和状态,仿佛 要从全身毛孔里绽出。一场微雨过后,满山遍野都响起蟋蟀鸣奏的曲子。那声音在 沈岳焕听来,简直是天籁!他在学塾里更是坐不安宁,总是想方设法逃学,到山野 田间去捉蟋蟀。春天,蟋蟀多藏身于草丛、泥缝、割剩的麦兜里,捕捉便极容易。 不一会,沈岳焕两手便各有了一只。但他并不离去,又将第三只赶出,一见新赶出 的较手中的更为雄壮,羽翅色彩更油亮,旋即将手中的放掉,扑过去将这新的逮住。 如此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大半天过去后,手里剩下的仍是两只。下午3时许,他 便急急赶到城里一个刻花板的老木匠家里,借他专供蟋蟀斗架的瓦盆,比试两只蟋 蟀的优劣。老木匠同意借盆,却以斗败的一只归他作代价。随后,他又提议用自己 另一只蟋蟀与沈岳焕剩下的一只比试。条件是如果沈岳焕的斗赢,借瓦盆一天;若 老木匠的斗赢,蟋蟀全归老木匠。沈岳焕正等着这个建议,便立即答应下来,老木 匠进屋拿出一只蟋蟀与沈岳焕的相斗,结果不消说是沈岳焕又输了。沈岳焕有点丧 气,他看出老木匠的一只照例是自己前一天输给他的。老木匠见他悻悻的,赶紧收 拾起瓦盆,带着鼓励的神气,笑着说:“老弟,明天再来!这不算什么,外面有的 是好的,走远一点去捉!明天来,明天来!”于是,沈岳焕仿佛取得了胜利的预期, 微笑着走出老木匠家的大门,转回家里去了。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在这地方要成天向各处跑去,照例必须养成一种强悍的 脾性。一只狗会冷不防向你扑来,另一个顽劣孩子,与你当面交臂而过,会突然用 手肘向后朝你背上一击,撞你一个“狗抢屎”!这暗施袭击自然算不得角色,即便 得手也会输了名头,更多的是公开挑战。如果见你单身一人,对方便用眼睛睃定你, 一面大声大气地说:”“肏他妈,谁爱打架就来呀!” “哪个大角色,我卵也不信,今天试试!” “小旦脚,小旦脚,听不真么,我是说你呀!” 假若你生性软弱,就只能自认晦气,假装没听见,脚步快快地走去;如果忍不 得这口气,便会有一场恶斗!沈岳焕当然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一来,他从一心 想当将军的父亲那里,早就继承了一份胆量与勇气;二者,凤凰地接川黔,民气强 悍,游侠之风颇盛。军营里有哥老会的老幺,市井里有好打不平的闲汉。因此,即 使在大白天,凤凰街上也可见两条汉子,一对一用单刀或扁担互砍。事情发生时, 本地小孩不但不躲,反要拢身去看热闹。这时,孩子的父母照例不加理会,只间或 说一句:“小杂种,站远点,莫太近!”沈岳焕就亲眼见过后来名震湘西的龙云飞 与人决斗,用刀将对方砍翻以后,极从容地走下河去洗手。在这种环境里,除非有 先天弱疾,后天残废,莫不从小就把心子磨得硬硬的。沈岳焕当然不会例外。好在 这一对一的争斗方式,也影响到孩子身上。打架时,即使对方有一群,也不会以多 欺少,可以任你选定一个作对手,其余人不许帮忙。如果被对手摔倒,只怪你运气 不好,让他打一顿了事;如果将对手摔倒,对方只说一句:“有种的,下次再来!” 便让你扬长而去。每逢这种时节,沈岳焕照例能选出一个与自己差不多的对手,凭 着他那份敏捷与机智取胜。或是将对手摔倒,或是先被对手摔倒,而后凭技巧翻过 身来压到别人身上去。对沈岳焕来说,这种斗殴也只是持续了一段时间。俗话说, “不打不相识”。打架的次数越多,认识的朋友也越多。到后大家都因逃学打架成 了熟人朋友,反倒不再打架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岳焕逃学的次数随年龄增加而增长,受处罚的次数也就与 逃学次数成正比。既然逃学已成积习,要瞒过家里耳目,便越来越困难。或因熟人 告状,或因学塾与家中两方面对证。而且,一天野下来,身上总要带一点形迹,或 是上山摘野果时被刺蓬扯破了衣裤,或是捉蟋蟀时浑身沾满泥浆,或是打架时手上 脸上挂一点彩,都能成为家里施加处罚的凭证。这处罚,除了挨打,照例是罚跪。 下跪时点上一根香,不等香燃尽不准起身。然而,同一种药服用多了就难免失效一 样,罚跪一多,沈岳焕身上有了抗药性: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 着各种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冷 暖,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喇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 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 沈岳焕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想象里。在这种情形下,他已将罚跪的痛苦忘却。2 0年后,他不无得意地说:“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一 个练习想象的机会。”① 尽管如此,在当时,沈岳焕幼小的心里并不服气。他有他的理由: 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读十 遍八遍,背诵时却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份小小聪明,学校把 我同一般同学一样待遇,更使我轻视学校。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好 的利用自己聪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我玩。我自己总以为 读书太容易了一点,把认得的字记记,那不算什么稀奇。 最稀奇处,应当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习惯下所做的一切事情。为什么骡子 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烧红时在盐水里一淬方能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 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汁么方法作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 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些古怪事情实在太多了。②童年的沈 岳焕生活在他自己所能感觉到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充满了他无法解释的自然之谜。 要获得谜底,学塾和家里两方面都不会给他什么帮助,他也不敢拿这些去问先生和 父母。他常常为此发愁。生命有了扩张自己的冲动。这种扩张既然不愿循着社会和 长辈安排的道路,要一味发展自然的天真,便不能不依靠自己踩出一条路来。 我得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① 这简直是一种方法论的胚芽。有一种理论认为,人的所作所为,他的行为方式和思 想模式,都可以溯源到他的童年。倘若这一说法并非全无根据,那么,当我们去把 握沈岳焕生命成熟后的思想、行为模式时,便不难发现其中晃动着的童年沈岳焕的 影子。 革命:晃动着历史的影子 革命:晃动着历史的影子 儿童的世界与成人的世界仿佛是两个天地。沈岳焕愈是与自然贴近,便愈是和 成人世界离远。虽然,每当人们在冬夜里围着火炕取暖,夏季黄昏摇着蒲扇坐在院 子虽乘凉的时候,他总要傍着家里或亲戚中的长辈,听他们谈论、讲述亲族或本地 有名人物的种种掌故和轶事。其中,浸润着人生创业艰难的感慨和属于本地人的那 份荣光。 ——咸同之季,“长毛”作乱,本地几个卖马草的年轻人投效湘军,如何九死 一生,与“长毛”干仗,随曾国荃攻入南京城的,凤凰人中就出了四个提督军门。 ……那个被当地人翘着大拇指,因书读得好甲午年考中进士授“庶吉士”的熊希龄, 先一年本已考中,因一笔字写得不好,房师要他先将字练好再参加殿试,他硬是呆 在家里苦练了一年;戊戌那年,他如何与陈立三、黄遵宪、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在 长沙办时务学堂,鼓吹变法维新。变法失败,他因“庇护奸党”而被革职,后来, 皇帝老子怀疑他与唐才常共谋自立军起义,密令将他逮捕,又如何赖人搭救幸免; 后来又如何做了东北三省清理财政的监理官。……庚子年间,北方又出了义和拳, 专杀洋毛子;他们如何练神兵,有神符护身,刀枪不入;那时候,父亲随军驻守大 沽口,亲见洋毛子来攻,枪炮如何厉害,罗提督又如何率领人马抵抗,又如何败走, 如何自杀……。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然而,这一切对沈岳焕说来,就像平时从旧戏里看到的 一样,或是红花脸杀进,黑花脸杀出,或是奸臣当权,忠臣遇害,义士死节,照例 觉得十分遥远。虽然也感到一些兴奋,一些神秘,对其中所包含的意义,人们谈论 时其所以感叹嘘唏,却不曾去理会。 然而,这些发生在湘西千里之外,为沈岳焕弄不明白的事情,正蕴酿着中国近 代最重大的历史转折。太平天国起义——戊戌变洪——义和团运动——革命党人成 立同盟合并在全国各地多次组织武装起义,就在他出生前后发生。到他将满九岁这 一年,革命党在武昌发动武装起义,攻击总督衙门,并进而占领武汉三镇。武汉首 义成功,全国各地纷起响应,清王朝近300年的统治就要终结了。 这年初冬,即武昌起义发生后不久,凤凰城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驻防凤凰 的清军加强了城防守备,各城门口增添了岗哨,街道上随时可见兵队巡逻——辰沅 兵备道尹朱益竣已下令严查革命党人的活动,派兵到处缉拿可疑分子,边城失去了 往常的和平与宁静。 与此同时,凤凰城外的乡村田野,也开始骚动起来。革命党人田应全,正暗中 联络湘西各反清帮会组织,由凤凰城北郊长宁哨哥老会首领唐力臣、吉信、苗族进 步人士龙义臣,以及吴正明、龙凤山、吴玉山等苗族八大首领,分头发动苗汉人民 准备武装起义,随后在长宁哨组织光复军,一时间便集合了一万六千多人。同时, 贵州境内靠近凤凰的松桃厅,也组织了两千多人,星夜赶往长宁哨集合,准备分三 路进攻凤凰城。 在这支起义队伍中,绝大多数是苗族群众。苗族成为起义军的主力,是一点也 不奇怪的。这除了一般意义上的为封建统治者与人民大众的矛盾所激发外,还应归 因于苗族与满汉统治者的长期民族矛盾。而且,这前一种矛盾,对于一般苗族群众, 照例不大容易弄得明白。在他们看来,这正是一个机会,来洗刷因民族歧视、压迫、 剥削而遭受的民族屈辱,清算200年来苗族与满族统治者及依附清廷的汉族官僚、 商人结下的未曾清算的血债。长期以来,苗族人民政治上毫无权利,被随意屠杀、 买卖,随时承受“苗人杂种”——一种最难以忍受的污辱,在许多苗汉杂居区,为 维持生存,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苗族身份。在经济上,原属苗族的大量肥田沃土, 被屯兵和客民地主强行霸占,商业也多操纵在外地客民商人手中。例如凤凰城里, 作布匹生意的是江西人,卖药的是广东人,卖烟的是福建人等等。即使参加起义的 本地汉族群众,更直接感受到的,也是外来官吏、商人对湘西本地人的压迫与剥削。 因此,这次起义,是专门对付镇筸镇与辰沅永靖兵备道两个衙门的旗人大官和 外路商人。——革命在骨子里积淀着一个历史的原型。 凤凰城内外,双方已摆开阵势,箭扳弩张,成一触即发之势。 这种紧张气氛,也被带到了城里沈家。这一天,沈家急急地走来一位沈岳焕的 远房表哥,人们习惯称他作“身小韩”①的年轻人。身小韩身材矫健精悍,紫色脸 膛,黑黑的眼珠里透着灵气。他住城北十里的长宁哨,是一个守碉堡的绿营兵。从 长宁哨过去十来里就是苗乡。身小韩在苗乡颇有威信,有事需人相帮时,他只要去 苗乡一喊,便能立即喊拢一些人来。沈岳焕原本和他极熟,四岁时还曾被他带到长 宁哨玩过几天。每当黄昏,村庄田野被一层薄薄暮色所笼罩,鼓角声音便从那小小 碉堡里传出,不知怎么总带着几分悲凉。直到许多年后,那情景在沈岳焕记忆里仍 极清晰。身小韩每次进城时,总要给沈岳焕带一点城里不易得到的小东西,给他讲 苗人中许多稀奇事;沈岳焕也总是缠着不让他走,直到双方有了新的预约,沈岳焕 方肯罢手。 可是这次却不同往常,身小韩竟不大搭理沈岳焕,一进门就直接找到沈岳焕父 亲,两人嘀嘀咕咕,一谈就是半天。随后,一整天都是从沈家进进出出,到城里各 铺子里买回许多白色带子,到后又托沈岳焕的四叔去买了几次,还直嚷着不大够用。 在这同时,母亲忙着给沈岳焕兄弟姐妹收拾随身换洗衣服,父亲则将家里人喊到一 起,宣布要送小孩子到乡下去。沈岳焕预感到城里有什么事就要发生,心中似乎有 了某种期待。因此,当父亲问他:“你怎么样?跟阿女牙①进苗乡去,还是跟我在 城里?”“什么地方热闹些?” “不要这样问,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在城里看热闹,就留下莫过苗乡吧。” 事情一经决定,大哥和弟弟就由阿女牙送到苗乡,大姐二姐则送到长宁哨附近 的齐梁洞。——齐梁洞是凤凰境内有名的山洞之一。洞内干燥宽敞,地方偏僻隐蔽, 能容纳一两万人,为本地人躲避兵灾匪灾的理想之地。当天,兄妹姐弟四人和两担 白布担(另一担由一位与身小韩同来的人挑着)便随同身小韩上了路。 原来,城里一些绅士早已和革命军暗中有了联络,准备攻城时充作内应,身小 韩便是来通知他们起事时间,要他们预作准备的。第二天,沈家气氛更为紧张。四 叔一会儿跑出门去,一会儿又跑回来和家里其他人悄悄说上一阵。大家脸上都悬着 紧张,说话也有点结结巴巴。沈家原有两支广式猎枪,几个检查枪支的人似乎有着 某种默契,不时相互对视着微笑。晚上,父亲在书房里擦枪,叔父便在灯光下磨刀。 这一天,沈岳焕一刻也不能安稳,小猴儿似的在屋里窜来窜去。一会儿跑去看父亲 擦枪,一会儿又跑到库房边,看四叔低头磨刀,见别人微笑,他也不知所谓地跟着 微笑。他虽然还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却知道一定有一件新鲜事快要发生,而这事 似乎是属于干仗一类。晚上,当四叔又一次出门时,他急忙跟到屋檐下,试探着问: “四叔,你们是不是预备打仗?” “咄,你这小东西,小伢儿懂什么,还不赶快睡去!” 于是,他被一个丫头拖着,蔫蔫地回到上边屋里,不一会便伏在母亲的腿上睡 着了。 就在沈岳焕进入梦乡的时候,凤凰城内外响起了枪声,守城清军与攻城队伍已 经接上了火。当时,城里绿营屯兵有五千余人——道尹衙门所辖1136名,属总 兵管辖的3756人。①从人数上看,革命军方面占有绝对优势。可是,已经暗中 附义、商定从城内接应的一部分官兵,据说临到起事一刻,在是否要保护商人问题 上未能与起义军方面达成协议,也有的说是事起仓卒,城里官兵不敢贸然响应。于 是,起义军一下子失去了内应。加上攻城的三支队伍在忙乱中又相互失去联系,而 对手又是平时训练有素的强敌,起义队伍终于被击溃,作战中牺牲了170多人。 ①清军紧接着又开始了搜捕与屠杀。第二天,沈岳焕同平时一样醒来,见家里人早 已起身,每个人都脸色苍白。几个叔叔全不见了,男的只有父亲一人,正低头坐在 太师椅上一句话不说。沈岳焕猛然记起杀仗的事,便问父亲: “爸爸,爸爸,你究竟杀过仗了没有?” “小东西,莫乱说。昨夜我们杀败了,死了好多人!” 这时,四叔满头是汗地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门,便结结巴巴地向父亲报告说, 衙门已从城外抬回几百颗人头,一大串人耳朵、七架云梯和别的一些东西,对河烧 了七处房子。听说有几百颗人头,父亲便要四叔赶紧去看看,有没有身小韩在里面。 一听说杀了那么多人,有人头又有人耳朵,其情形正与父亲平时讲的杀“长毛”的 故事相合,沈岳焕感到一种兴奋,一分紧张。 洗过脸,他便溜到了大门口。 这时,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的样子。街上异常清静,平日这时,街面上早 已响起的卖泡粑、炸油粑人的叫卖声全都消失了。沈岳焕胸口和脚心起了一种搔痒, 恨不得立时跑出去看看。但今天到底不比平日,他不敢自作主张。过了一会,街上 各铺子已奉衙门之命开了门,家住对门的张家二老爷也上街去看热闹了。父亲告诉 沈岳焕,张家二老爷是暗中和革命党有联系的本地绅士之一。于是,沈岳焕便随了 父亲,也来到道尹衙门口。 一批血淋淋的人头垛放在衙门前的平地上,衙门口的鹿角上、辕门上,从城外 缴获、用新竹做成的云梯上,也悬挂着许多人头,有的面目已经血肉模糊,有的两 眼尚未闭上,极不心甘似地朝人们瞪着;人头中间,夹着一大串被割下的人耳朵。 看的人都不大作声,脸上露出各式各样极不自然的古怪表情。 可是,屠杀还才刚刚开始。紧接着便是衙门派兵分头下苗乡捉人,被捉的多是 随意捕来的乡下无辜农民,捉来后照例不需要任何罪证,就赶到北门外河滩上去砍 头。每次杀人50,行刑士兵20,看热闹的人30左右。被杀的人既不被剥去衣 服,也不用绳索捆绑,就那么随便朝河滩上赶去。乖巧一点的,冷不防朝看热闹人 中间一站,就可以逃脱性命;只有那些糊糊涂涂,不知道为何被捕,现在将有什么 事发生的,到河滩上被兵士吼着跪下时,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哭喊着在河滩 上乱跑,刽子手便如狼似虎般扑上去,一阵乱刀将其砍翻。 这种残酷的杀戮持续了一个月,沈岳焕站在城头看杀人也有一个月。 旧戏和故事里“人头如山,血流成河”的情景,过去只存在于沈岳焕的想象里, 是那样遥远,又是那样摸糊;现在却一下子被推到身边,那样清晰地血淋淋呈现在 他的眼前。人类正用自己的手,将那么多活鲜鲜的同类一下子变成一堆没有了活气 的血肉。 沈岳焕原先企望从中获得的儿童游戏般的乐趣没有得到, 成人们的这种 “游戏”实在太严重了一点。虽然,沈岳焕没有感到恐惧,有时还和其他孩子比赛 眼力去数河滩上尸体的数目,却终于起了一点疑心:这么多人为什么一下子被杀? 杀他们的人又是为了什么?事情太令人费解,这里面一定出了什么错误。他拿这个 问题去问父亲,父亲只说是:“造反打了败仗”;衙门出的告示和禀告抚台的文书 上,却说是“苗人造反”。 凡造反便该杀头,“苗人造反便更多了一层被杀的理由。因此,凡被捉来的苗 人都得杀头。这用来对付苗族的几千年延续不变的规矩,又照样用来对付这场革命, 对付那些其实并未造反的“苗人”。在衙门大官们的眼里,这场革命只是苗族不服 王化的历史延续。听说杀人是因为“苗人造反”,沈岳焕脑海中突然闪过城外山头 上为防苗人叛乱而设置的碉卡,日暮黄昏时古堡上响起的鼓角声音,它们与眼前的 景象融成一片。沈岳焕仿佛心有所悟。他想弄明白其中包含的意义,却又总是无从 将它弄得明白。 终于因杀人太多,原先与革命党人有联系未被发觉、在本地说话有点分量的绅 士便去衙门,请求有一个限制。既然抓来的人不能全部杀掉,又不能全部释放,便 杀一部分,放一部分。而选择的办法竟是委托神灵去裁决——将人犯押到天王庙大 殿前院坪里,由犯人在神前掷筊来决定。凡顺筊、阳筊,开释;阴筊,则被杀头。 这个办法实行后,沈岳焕便又跟在犯人后面,到天王庙看他们掷筊决定生死。 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 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那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 丧、那份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 别厌恶。 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① 到年底,杀人终于停止。因为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其时,革命党人又在凤凰、 乾州、松桃三厅重新聚集了力量,准备规模更大的武装起义。一来,衙门大官眼见 到全国各省纷纷“独立”,清王朝气数已尽;二来,他们也感到了再与革命军对抗 后果的可怕,1912年初,凤凰道、厅衙门被迫宣布投降。于是,城里各处挂起 了白旗,反正的士兵结队在街上游行,衙门方面与革命党人达成妥协:一切地方事 务交本地绅士出面主持,革命党人方面放外来镇守使、道尹、知县离境走路。 革命在凤凰算是成了功。但是,在革命中付出巨大牺牲的苗、汉人民,并没有 获得他们应有的报偿,地方的军、政大权落到了凤凰上层绅士阶级手中。其后相继 崛起的田应诏、张学济、陈渠珍等地方军政势力,直接影响到湘西社会后来30年 的兴衰荣枯。革命后地方不同一点,绿营制度没有改变多少,屯田制度也没有改变 多少。地方有军役的,依然各因等级不同,按月由本人或家中到营上去领取食粮与 碎银。守兵当值的,到时照常上衙门听候差遗。马兵照旧把马养在家中。衙门前钟 鼓楼每到晚上仍有三五个吹鼓手奏乐。但防军组织分配稍微不同了,军队所角器械 不同了,地方长官不同了。县知事换了本地人,镇守使也换了本地人。当兵的每个 家中大门边钉了一小牌:载明一切,且各因兵役不同,木牌种类也完全不同。道尹 衙门前站在香案旁宣讲圣谕的秀才已不见了。 但革命印象在我记忆中不能忘记的,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无辜农民的几幅颜 色鲜明的图画。①革命也给沈家带来了始料不及的变化。先是在镇守使、道尹、知 县衙门宣布投降,地方一切交由绅士主持后,沈宗嗣因暗中参与革命,在民主选举 中成为本地要人。但不久,凤凰举行省议会代表选举,沈宗嗣与一个姓吴的竞选, 结果失败,心中愤愤不平,觉得脸上无光,一气之下,便离开凤凰,跑到北京去了。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本地人阙祝明。二人同住北京酉西会馆,并组织了一个铁血团, 准备刺杀袁世凯。谁知事机不密,被袁世凯的爪牙发觉,阙祝明被捕后立即枪决。 幸亏阙祝明被捕时,沈宗嗣正在剧院里看著名京剧演员谭鑫培的演出,得到熟人报 信,连夜逃出关外,改名换姓,在热河都统姜桂题、米振标处隐匿。——姜桂题与 沈宏富曾一起共过事;据说沈宗嗣出逃时,又携有熊希龄所写托姜桂题关照的条子。 在这之前,熊希龄曾出任热河都统。 这些,沈家都是几年后才知道的。对于沈家的人,沈宗嗣这次离家北行,便是 一连几年,音讯全无。 沈宗嗣为何要行刺袁世凯?是出于个人对社会的怨愤积郁?是囿于当时风气, 以暗杀社会权要为时髦?是受革命思想影响,将袁世凯看作国贼?或者,三者兼而 有之?现在已无从考究了。这个封建王朝的将军之子,在时代潮流挟裹下,先是向 封建制度叛逆,继而又拿性命向新的政治寡头作孤注一掷,其行为即便未必全出于 对社会发展的理性思考,它所划出的这一段轨迹,似乎也积淀着每逢改朝换代时期, 贵族及世家子弟的一种共通模式。 沈宗嗣的这次冒险之举,虽然没有给历史留下任何印痕,却直接作成了沈家在 凤凰的败落。 续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 续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 辛亥革命在凤凰演出的一幕,作为一种实感经验,被刻进沈岳焕的大脑襞皱深 处,成为他后来整体人生思考中明晰而活跃的人生因素。然而在此时,它之于沈岳 焕,仍然只是一种人生直觉,一个孤立的“点”,一种不明所以的现象。如果它不 能同更多的点、线交织成人生网罗的屏幕,没有理性的电光石火将它激活,即便不 是全被忘却,也不过被充作饭后茶余的谈资,一只生命棋盘上的死棋,无法成为沈 岳焕生命泉流的有机构成。 眼下,这一幕已成过去。革命在本地“成了功”,凤凰的人事表面上有了一些 刷新,骨子里却一切因循旧例,边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于是,这场革命的种种 情景,不久便被翻到沈岳焕意识的下层,在他的生活中,一时不再占有什么位置, 他又同时去读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了。 1914年左右,凤凰有了新式小学。1915年,沈岳焕从私塾转到设在城 内王公祠的第二小学。半年后,再转入第一小学读书。 第一小学位于城南对河的文昌阁。学校依山面河,山上古木参天,林间荆棘杂 草丛生,因无人修葺,显得原始矇卑。大白天有大蛇滑行而过时,齐腰深的芭茅便 向两边翻卷。文昌阁瓦梁上可见长蛇蜿蜒而下,就连上课时,屋梁上也会掉下蛇来。 蛇的种类不一,多为毒蛇,身上的花纹却很美。校门边有一眼井泉,水清冽而甘甜。 下课后,学生便用竹筒作成的长勺随意舀取解渴,却从不听说有人因此生病。 新学校给了沈岳焕许多新鲜。不仅是同学人数比先前多了几倍,课余活动范围 远非私塾可比,学校规矩也和私塾有了许多不同。——不必成天咿咿呀呀地背书; 严重的体罚已经废除,虽然也有因过失被老师罚站的时候,却不必再担心被按到凳 子上打屁股;照例七天有一个假日,不必像私塾里那样不间断地天天去上学,像一 篇没有句逗的文章。这些,都很对沈岳焕的胃口。可是,他在课堂上依旧没有学到 什么东西。除了识字、读书以外,也没增添什么新内容。从对他几年后仍不知氢气、 参议院是什么东西判断,似乎还没有自然、历史之类的课程。虽然已经开设了手工 课,但那只是用小刀在座位底板下镌刻自己的名字,或用白色瓷泥给每个教师捏塑 像,并依据老师像貌或性格某一缺陷,各自取一个带漫画色彩的绰号,既刁钻、古 怪,又贴切传神。 既然课堂依旧拘束不了沈岳焕的自然天性,上课便成了他的例行公事。能使他 倾心的,仍然是在太阳底下的各种光与色。下课铃一响,他便野马式的奔出,或是 到操场上与同学作“龙虎斗”,或是和几个同学一起,跑到树林里各自选定一株合 抱大树,比赛谁先爬上树顶。由爬树学会认识各种树名;有时爬树失手,挂破了皮、 扭伤了脚,便去采药,因此又认识了十多种草药。倘若要走得更远一些,便去老师 处请假,老师是四个从常德师范毕业的年轻人,常常一下课便玩麻雀牌。在当时, 麻雀牌也是一种“新事物”,能学会玩牌也是一种时髦。他们对教学既不十分上心, 管理也不严格。加上四个教员中还有两个是沈岳焕的表哥,请假一律照准。于是, 看戏请假钓鱼请假,甚至到田里去捉蚱蜢也请假。夏天,去河边钓半天鱼;春天, 便上山采笋子、摘蕨菜,比赛叫各种雀鸟的名字。 如果放学时天色尚早,便和几个同伴沿河边城墙脚下一路逛过去。遇有柴船在 河边停泊,又一时无人照看时,几个人便急忙跳上船,飞快地朝河中划去。 等一会儿那船主人来时,若在岸上和和气气地说:“兄弟,兄弟,你们快把船 划回来。我得回家。”遇到这种和平讲理人时,我们也总得十分和气地把船划回来, 各自跳上岸,让人家上船回家。若那人性格暴躁点,一见自己小船为一群胡闹小将 把它送到河中打着圈儿转,心中十分愤怒,大声喊骂,说出许多恐吓无理的野话, 那我们一面回骂着,一面快快地把船向下游流去,尽他叫骂也不管它。到下游时几 个人上了岸,就让这船搁在河滩上不再理会了。有时刚上船坐定,即刻便被船主人 赶来,那就得有一分儿担当惊险了。船主照例知道我们受不了什么簸荡,抢上船头, 把身体故意向左右连续倾侧不已,因此小船就在水面胡乱颠簸,一个无经验的孩子 担心会掉到水中去,必惊骇得大哭不已。但有了经验的人呢,你估计一下,先看看 是不是逃得上岸,若已无可逃避,那就好好地坐在船中,尽那乡下人的磨炼,拼一 身衣服给水湿透,你不慌不忙,只稳稳坐在船中,不必作声告饶,也不必恶声相骂, 过一会儿那乡下人看看你胆量不小,知道用这种方法吓不了你,他就会让你明白他 的行为不过是一种带恶意的玩笑,这玩笑到时应当结束了,必把手叉在腰上,向你 微笑,抱歉似的微笑。“少爷,够了,请你上岸!”①若是夏季,每天都少不了下 河游泳。因担心被淹死,家里对游泳照管得较严。于是,放学后便远远跑到河上游 拐弯处,那里水既深,又不易被家里发现。到后,将书包朝河滩上一摔,脱光衣裤, 便向水里扑去。其时,父亲已离家去了北京,管束沈岳焕的责任就落到大哥沈岳霖 的身上。因此,在每天估计得到的时间里,大哥总要下一次河。这位大哥,耳朵不 大听使唤,眼睛也极近视。要从河中一群光身孩子中认人,实在不容易。但他却有 算计,到得河滩上时,就从堆放的衣裤上——查认过去。一看到沈岳焕的衣裤,也 不作声,拿起就走。然后坐在大路上,等着弟弟投案。这样经过两次教训,沈岳焕 便预先将衣裤藏起,一见大哥从城门口出来,得同伴报信后,便急急游到河中,仰 卧在水面上,大哥到河滩上各处搜寻找不到衣裤,便大声问兄弟的同伴:“熊澧南, 印鉴远,你见我兄弟老二吗?” “我们不知道,你不晓得看看衣服吗?” 搜查问询都没有结果,这位进过美术学校的大哥,便站在河滩上,略带忧愁的 样子欣赏一阵风景,或取出速写簿,坐下来画两张素描,随后轻轻吹着口哨,从原 路打转身了。几次过去,他终于起了疑心,却也不说破,照旧装着相信兄弟不在河 里的样子,转回到城门边隐蔽处,像一匹雄猫预备猎取耗子似的,极有耐心地守候 着。等到游泳的一群走近时,便从暗处飞快跃出,一把攫住沈岳焕的衣服便走。不 久,沈岳焕摸清了大哥的“棋路”,又有了新的对策:有时故意远远落在同伴后面, 有时又绕路躲开南门,从东门进城回家。 一个夏天,兄弟俩不断地捉着迷藏,真有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味道。这也难 怪,水对沈岳焕,具有一种特殊的吸附力。每当脱光衣裤,赤条条与河水亲近时, 沈岳焕觉得自己整个地融进了大自然;仰卧在水面上,望着高远的蓝天,那里仿佛 藏着无穷的秘密;和同伴一对一浇水比赛,阳光照射在迷镑的水花上,泛起七彩虹 桥,周围的山、树、云、烟,别是一种型范和色彩;浮在河中,流水在身前身后不 歇止地流动,整个天地便飘浮起来,人也好像是在虚空中浮动。 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 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 对我有极大的关系。① 若是星期天,日子又凑巧,或一六,或二七,或三八,②正逢城郊墟场赶集, 吃过早饭,沈岳焕或邀人,或被人邀,一行几个先下河洗一回澡,再走十里路过长 宁哨去赶集,在墟场人堆里转着看热闹。他们一会儿出现在卖牛处,看买卖双方大 声吼着、嚷着,在价钱上相互争执,当一方的诚意被对方有所怀疑时,便涨红着脸, 指天指神赌咒发誓;一会儿钻到卖山货处,一面听人们谈论猎获猛兽时种种危险情 形,一面用手触摸虎豹皮毛。想起这山中猛兽生前的威风,心头仍禁不住一懔;一 会儿,他们又挤到赌场上,看那些乡下汉子下注时,期待混和着担心,如何支配到 一只手微微颤抖……。在来回的路上,他们还要从造纸场边过,从造船的河滩上过, 从碾坊、油坊边过。过造纸场时便看造纸,看工匠们如何用细篾帘子漏取纸浆;过 造船处时便看修船、造船,太阳光正洒满河滩,河滩上正架起一只旧船的龙骨,工 匠正忙着将粗麻头与桐油、石灰拌和成的浆料,嵌进船的缝隙里去。最经看的还是 那些碾坊和油坊。碾坊、油坊必傍溪傍河而立。溪河上游距碾坊、油坊不远处,建 一道小小拦河坝,将水引入渠道。渠水流到水碾处,从高处跌落时突然发力,冲击 坎下装置的水车,转动的水车带动碾坊地下碾盘连轴,地面上的石碾便沿着圆形石 槽运行。石碾将晒干的谷粒碾碎后,再用风车将谷壳扇去,然后用竹筛筛去细糠。 水车转,碾石转,风车转,人转竹筛转,最后转出满罗筐的白米和满身糠灰的筛米 妇人。若是油坊,除碾具外,还有榨油装置。开榨前,将桐子或油茶子沤热,剥出 桐籽茶籽,晒干、烘干后倒入碾槽碾碎,再大灶大火蒸熟后取出,用稻草和铁箍团 成直径尺余的圆饼,置木榨上夹紧。然后,打油人手执油锤,——锤杆是长有丈余、 碗口粗细的柞木,锤头由铁铸成。锤杆居中系一根粗绳,悬挂在屋梁上,——一面 歌呼,一面泡动中借势发力,撞击油榨上装有铁头的楔子。在大力挤压下,油液便 成线状流入油槽。榨过油的枯饼,用来洗衣、沤肥、闹鱼,都是上好的材料。 这些东西就够古怪。最迷人的还是榨油时的那种气氛。开榨后,全部工序便同 时进行。一时间,水车咿咿呀呀地转动,扬起一阵又一阵雪白的水花;水碾轧轧地 旋转,转过来,又转过去,看碾人不时敏捷地从石碾横轴上一跃而过,油锤撞击楔 头,发出开山炮似的轰响,数里之外就能听见;蒸料时油坊内弥满白色蒸汽和醉人 香气,人头便在白雾香气里浮动;遍身油腻的打油汉子,一边发力打锤,一边歌呼。 那歌呼在静寂的山野里荡漾,既悠扬,又绵长。听到这声音,沈岳焕小小心里仿佛 浸入了一丝凄凉。 望着那些碾槽内正被碾碎的桐籽,沈岳焕常常想起幼时去黄罗寨乡下时见过的 堆积如山的桐子。冬日的晴天,白霜渐渐化去,静寂的山野显得极为空疏、清朗。 早饭过后,一群村妇围坐在桐子堆边,用小小钩刀剥取桐籽。剥出的桐籽摊晒在坪 坝上。 各家的孩子一会儿在桐籽上翻跟斗、 摔跤,一会儿围在大人身边听他们摆 “龙门阵”:张家老大上山砍柴,早饭少吃了点,到时又碰上落雨,又冷又饿,待 他走进一个没人去过的岩洞里躲雨,猝然看见洞里有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笼白蒙 蒙的泡粑,还冒着热气。旁边地上有一路脚印,每个有一尺多长;乾州有个跛子, 姓李,过八面山时,碰到一个人熊。脚不方便,逃不脱,两只手被人熊死死抓住。 人熊对着他迷迷地笑,笑了好久。笑够了,张嘴就咬。亏得跛子脚不方便人聪明, 先就有了算计,手拐子上套了两个竹筒,人熊抓着的是竹筒不是人手。等人熊笑迷 了的时候,跛子将两手轻轻抽出,白捡了一条命;城里副爷家一个女子,人生得好 秀气!没想到讲婆家高低不就,年纪都二十好几了。那天到乡下走亲戚,从天坑① 边过,没成想被洞神看起了。那个洞神是白蟒成精,白衣白帽,长得好标致!副爷 女子也被他迷住了,转回屋里就不吃不喝,气色反越来越好,天天喊着洞神就要来 接亲了。接亲那天,副爷女子满脸红光,笑成一朵花,嘴里尽讲新姑爷骑高头白马, 八抬大矫,好不威风!只可惜凡人看不到……。 讲完这些,妇人们照例要拿那些三五岁的男孩子取乐:“老三,老三,快过来, 伯娘问你,要不要讨个新姑娘?”“要。” “要那个?” 这孩子准会指定一个平时给他印象最深的姑娘:“要四姐。” “你要四姐作什么?” “引我睡觉。” 看到那个被称作四姐的大姑娘羞得脸红红的,品味着那孩子答话的底蕴。姑嫂 姐妹便前俯后仰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些挂在山里人嘴边的故事,原是他们泛文化的 一部分。虽然它们一代接一代地传递下来,却每次都说得有眉有眼,有名有姓,不 由小孩子不信。那里面透着的神秘与新鲜,对沈岳焕具有无穷的魅力。就在这种既 荒诞又现实的传闻里,孕育着沈岳焕所属南中国人的浪漫幻想情绪。 当沈岳焕终于从眼前各种光色和想象的迷醉里走出来时,几个人都感到肚子有 点饿了。——乡下人赶场,最惬意的莫过于在摊子上吃狗肉。花点钱,买一碗“包 谷烧”,要一碗狗肉,一面喝酒,一面用筷子挟狗肉蘸辣椒盐水往嘴里送。若遇上 熟人,便两人对饮,吃得“哦荷”朝天,那滋味真够以后半个月的咀嚼。——这时 节,若身上带有零钱,几个人虽不喝酒,照例要买一碗狗肉吃。假如凑巧谁也没带 钱,几个人便在墟场各处转悠,看是不是碰得上亲戚熟人。运气好,碰上一位亲长, 那亲长必要问:“过午了没有?”大家正巴不得有这一问,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求援, 便相互望着羞怯地一笑。那亲长心里有数,也就笑笑地说:“这不成,不喝一杯还 算赶场吗?”于是,几个人便被这亲长拖到狗肉摊上,切一斤两斤狗肉饱肚。 吃过狗肉,各人身上立时长了许多精神,就又走到河边上,看河中来往的船只 和竹筏、木筏。长宁哨位于苗区与苗汉杂居区的交界处,从这里沿河上行,到名叫 鸟巢河的地方,便是纯苗区了。因此,长宁哨成了苗民与外部进行物资交易的集散 地。河面上的小船和竹筏,有一部分是属于苗民的。苗民的船只造型特别雅致,篙 桨十分精美,一眼就能分辨清楚。这河面。给沈岳焕开启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口, 从中,可以窥见到一个根源古老的民族身影。 请你想,一个用山上长藤扎缚成就的浮在水面上走动的筏,上面坐的又全是一 种苗人,这类人的女的头上帕子多比斗还大,戴三副有饭碗口大的耳环,穿的衣服 是一种野蚕茧织成的峒锦,裙子上面多安钉银泡(如普通战士盔甲),大的脚,踢 拖着花鞋,或竟穿用稻草制成的草履。男的苗兵苗勇用青色长竹篙撑动这筏时,这 些公主郡主就锐声唱歌。君,这是一幅怎样动人的画啊!人的年龄不同,观念亦随 之而异,是的确,但这种又妩媚,又野蛮,别有风光的情形,我相信,直到我老了, 遇着也能仍然具着童年的兴奋!望到这筏的走动,那简直是一种梦中的神迹! 我们还可以到那筏上去坐,一个苗酋长,对待少年体面一点的汉人,他有五十 倍私塾先生的和气。他的威风同他的尊严,不像一般人来用到小孩子头上。只要活 泼点,他会请你用他的自用烟管(不消说我们却用不着这个),还请你吃他田地里 公主自种的大生红薯,和甘蔗,和梨,完全把你当客一般看待,顺你心所欲!若有 小酋长,就可以同到这小酋长认同年老庚。我疑心,必是所有教书先生的和气殷勤 全为这类人取去,所以塾中先生就如此特别可怕了。①那时,沈家每年还有300 石左右的田租收入。三个叔父两个姑母占有其中的两份,沈岳焕家占取一份。因此, 沈岳焕便有机会跟长辈们到20里外的乡下去,督促佃户和临时雇佣的短工收谷。 乡下有城里所没有的新鲜物事,沈岳焕也有了不同于城里的玩法。——去田里辨别 各种禾苗、害虫;用鸡笼到水田里罩取鲫鱼、鲤鱼;向佃户讨斗鸡;剥桐树皮卷制 哨子……。最有趣的是打猎。春天,到山中野雉交配繁殖季节,将驯养的雉媒带到 山林间放出,勾引林间野雉。待野雉飞近,举起鸟枪便打。等候时那份期待,野雉 飞近时那份急切,枪中鹄的时那份喜悦,永远不会使沈岳焕感到倦怠。秋末冬初, 人们上山围猎黄麂、野猪、狐狸时,沈岳焕也跟着满山乱跑。有一次,佃户们将沈 岳焕用绳子捆在一棵大树的高枝上,让他看被追赶的黄麂如何惊恐万状地从树下跑 过。他还看见过一对狐狸被追得在一株大树根下乱转,后来这对狐狸的皮毛便成了 叔父身上的马褂。这次猎狐所见种种,后来在他的小说里有过极精彩的描述:在这 雪晴清绝山中,忽然腾起一片清新的号角声,一阵犬吠声。我明白,静寂的景物虽 可从彩绘中见出生命,至于生命本身的动,那份象征生命律动与欢欣在寒气中发抖 的角声,那派表示生命兴奋而狂热的犬吠声,以及在这个声音交错重叠综合中,带 着醉心的惊恐,绝望的低嗥,紧迫的喘息,从微融残雪潮湿丛莽间奔突的狐狸和獾 兔,对于忧患来临挣扎求生所抱的生命意识,可绝不是画家所能从事的工作!…… ……身后一株山桂树旁咝的一响,一团黄毛像一支箭射入树根窟窿里去了。大家猛 不防吓了一惊,掉过头来齐声叫,“狐狸,狐狸!堵住,堵住!” 不到一会儿,几只细腰尖耳狗都赶来了。有三只鼻贴地面向树根直扑,摇着尾 巴向窟窿狂吠。……于是那支箭就在这刹那间,忽然又从树根射出,穿过我的脚前, 直向积雪山涧窜去。几只狗随后追逐,共同将溪涧中积雪蹴起成一阵白雾。去不多 久,一只狗逮住了那黄毛团时,其余几只狗跟踪扑上前去,狐狸和狗和雪便滚成一 团。在激情中充满欢欣的愿望,正如同吕马童等当年在垓下争夺项羽死尸一样情形。 三个猎人和我那四个同伴,看见这种情形,也欢呼着一齐跳下山涧,向狐狗一方连 跌带滚跑去。……………………………………………这中间,已经加入了后来才有 的、沈岳焕自己的生命意识和审美观照,然而,谁能说其中没有沉积着人之初对生 命的感悟?他读这一本大书所见到的一切,尽管在当时只能是对事物的直观感印, 却也聚集着他后来思索人生、表现人生的实感经验。 这种不安于课堂,倾心于自然与人事的光色,几乎每个生长在这边陬之乡的学 童,都能摊上一份。不肯好好念书,成天在外面野,虽使家长伤透脑筋,却也是意 料中事。最使家里难堪的,是沈岳焕竟学会了掷骰子赌钱和说各种下流野话。掷骰 子赌钱似乎与小时赌劈甘蔗培养的兴趣有关。沈家附近道台衙门前的大坪坝上,白 天是菜市,晚上总摆有各种各样小吃摊子。一到天黑,每个摊子上便一齐亮起萤火 似的灯光。那时,一吃过夜饭,沈岳焕便与同街的伙伴,在晕黄光波的漾动中,围 着摊子赌劈甘蔗。——将一根甘蔗的一头削尖,竖立在地上,参加的人抽签排定顺 序,轮流用小镰刀去劈。由于人小,第一个总要站在一张小凳上,方能与甘蔗等高。 谁手法好,刀身能穿过蔗身,就可不花钱吃最好的一节甘蔗,由输家出钱。现在, 赌劈甘蔗的年龄已经过去,赌输赢的兴趣已转移到掷骰子赌钱。将骰子抓在手中, 奋力向大土碗里掷去,口里跟着喊出“快”、“臭”种种专用术语,沈岳焕便忘了 周围一切,进入一种忘我境界。如果家中一早派他上街买菜,他就同一群小无赖跑 到米厂天棚内玩骰子。如果手气好,赢了钱,便拿来立即买东西吃;若运气不佳, 将买菜的钱输去,就悄悄从后门溜回家中,径直去找外婆,从她那里将输掉的钱补 足。这办法极冒险,因此,他常常只拿出一个铜子下注,赢了便走,输了也不再来。 这样,输赢数目少,家里很难觉察,敷衍过去也还容易。 由于赌术精明我不大担心输赢。我倒希望玩个半天结果无输无赢。我所担心的 只是正玩得十分高兴,忽然后领一下子为一只强硬有力的手攫定,一个哑哑的声音 在我耳边响着: “这一下捉到你了,这一下捉到你了!” 先是一惊,想挣扎可不成。既然捉定了,不必回头,我就明白我被谁捉住,且 不必猜想,我就知道我回家去应受些什么款待。于是提了菜篮让这个仿佛生来给我 作对的人把我揪回去。这样过街可真无脸面,因此不是请求他放和平点抓着我一只 手,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情形下,忽然挣脱先行跑回家去,准备他回来时受罚。 每次在这件事我受的处罚似乎略略过分了些,总是把一条绣花的白绸腰带缚定 两手,系在空谷仓里,用鞭子打几十下,上半天不许吃饭,或是整天不许吃饭。亲 戚中看到觉得十分可怜,多以为哥哥不应当这样虐待弟弟,但这样不顾脸面去同一 些乞丐赌博,给了家中多少气怄,我是不理解的。 我从那方面学了不少下流野话,和赌博术语,在亲戚中身份似乎也就低了些。 只是当十五年后,我能够用我各方面的经验写点故事时,这些粗话野话,却给了我 许多帮助,增加了故事中人物的色彩和生命。① 从“将军”向士卒的跌落 从“将军”向士卒的跌落 “我那时太野,简直无法收拾。一到晚上,尽作各种稀奇古怪的梦。常常梦见 自己生了翅膀,身不由己向空中飞腾,虚飘飘的,也不知飞了多久,突然看见满天 金光,那金光异常强烈,又闪烁不定,照得我头晕目眩,全身燥热,急得我大叫一 声,就醒转来了。……好多年后,它还使我半夜里无法安睡。这大概是因为小时摔 跤,脑子受了伤的缘故。”1984年夏,当年的沈岳焕在北京崇文门大街的高层 寓所内,和我谈起60余年前他的顽童生涯时,就是这样开头的。“什么时候摔的 跤?”我问。 “摔了多次,爬树摔过,翻杠子也摔过。最重的还是在预备兵技术班的那一次。 我攀上杠子,两臂向后反挂,准备作一次背车。不知怎么不小心,旋转时从杠子上 猛地掼到砂地上,喉咙一下子跌哑了,想说话,却无论如何用力,也不出声。幸亏 班长梁凤生赶紧将我扶起,架着我在操场上乱跑。跑了好一阵,才慢慢说得出话来。” “关于预备兵技术班的起因,您在自传里说过。那是民国5年,地方上受上年 12月蔡锷在云南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战事的刺激,感到军队非改革不能自存, 凤凰镇守署便设立了四个军事学校:一个军官团,一个将弁学校,一个学兵营,一 个教导队。如此说来,湘西地方军队也参加‘护国运动’了?”“当然参加了。当 时田应诏任湘西镇守使,此人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和蔡锷同期,参加过辛亥革命, 攻占雨花台,首先随大军进南京的军官里就有他。蔡锷的参谋长朱湘溪说他大少爷 脾气,不中用,才转回湘西。‘护法’、‘靖国’等大规模战役,湘西方面都派兵 参加过,曾兵出常德、桃源,进抵长沙。只是作首脑的割地自保情绪太重,战事一 过,就又退守湘西。” “凤凰开设军事学校那年,我上了高小。本地人都觉得学军事较有出息,一个 与军官团陈姓教官作邻居的,要求这教官饭后课余也教教孩子,于是就办起了预备 兵技术班。开张不过半个月,就招集了100多人。我看见那些受过训练的同学, 精神显得比别人强悍。他们告诉我,参加技术班的人,两个月考选一次,考取了可 以补上名额当兵,问我愿不愿参加。我决定去问问母亲,看她是不是允许。” “以沈家在凤凰的地位,您那时是一个少爷。家里能同意你参加吗?” “在我们那地方,当兵不算耻辱,凤凰上层阶级大多是行伍出身。文人方面, 人们记得的,好久才出了个翰林熊希龄,四个进士,四个拔贡。至于武人,不算咸 同年间所出四个提督军门,单是后来保定军官团出身的,就有一大堆。从日本士官 学校毕业,担任蔡锷参谋长的朱湘溪,也是凤凰人。因此,本地人多以当兵是年轻 人唯一出路。这时,父亲谋刺袁世凯的事,风声也不那么紧了。辗转从熟人处得到 消息,知道他在东北。哥哥受家里嘱托,已经一路给人画像,北上千里寻父。家里 只有母亲操持,而我又不受管束,母亲正拿我没有办法。既然有机会考一份口粮, 技术班里规矩又极严,觉得与其让我在外面撒野,不如让我进去受训练。因此听我 一说,就立刻答应了。还特别为我缝制了一套灰布军服。”“在技术班里,难道如 您母亲所期望的,您的野性被管束住了吗?” “说来也怪,倒真是被管住了。这大概得力于那位陈姓教官在我心目中的威信。 这个人作事极认真,仪表又威严,永远挺着胸脯走路。先就听说他翻杠子技术极好, 得过全省锦标,又亲见他在天桥上竖蜻蜓,用手走四五个来回;在单杠上打40多 次大回环,似乎毫不费力。在我眼里,他简直是个新式徐良、黄天霸。我们既怕他, 又心悦诚服归他管。“只是规矩太严了点,方法也有点死板。倒是另一处训练班更 有趣些。 “那时,我所在的技术班,用的是新式训练法,那另一处,用的是传统的旧式 训练法。主持旧式训练的,和我家是街坊,小孩子喊他滕四叔,同辈称他滕师傅。 “这两处的规矩截然不同。我在的一处,操练时姿势稍稍不合要求,教官当胸 就是一拳;服装风纪略有疏忽,先就得吃一巴掌,还得罚立正半小时。跳木马时, 一下子掼到地上,哼也不许哼一声;野外演习,喊一声卧倒,不管是水是泥,就得 立即扑下去。这对于我们这些大不过17,小的才12岁的孩子,实在不大合适。 滕四叔教的那个班,动作不合要领,就让退到一边,由师傅亲作示范,犯了错误也 受处罚,可那种处罚却是让犯错误的人泅水过河一次,或其它类似有趣待遇。“教 授的内容也不同。我们学跑步,一跑就是一点钟;练正步、齐步,一练就是老半天, 十分单调。还学打靶、白刃战,最后是射击学、筑城学,得听种种艰深道理和不顺 耳的陌生名词。 我们的学习是枯燥呆板的, 生命凝固而不流动,被另一处嘲笑为 ‘洋办法’。他们学的是翻筋斗,打盾牌,舞长矛,耍齐眉棍。单是盾牌就有藤编 圆盾牌,皮制方盾牌,上面还描有各式好看的彩色花纹。武器有标枪、弓箭,花样 多,形状也美丽悦目。他们学骑马射箭,学摆阵,全体排成方阵随金鼓声进退。练 格斗时,可以单个练习,也可成对厮打,一人手持盾牌大刀,一人使关刀或长矛, 一面格斗,一面喊‘杀!’他们的学习活泼有趣,学习与游戏无从分开。“这样一 来,教官和学兵的关系也大不一样。我们尊敬、惧怕教官,在他面前紧张、拘束; 他们爱自己的师傅,学兵和师傅在一处时,总是十分亲热。” “那您为什么不去参加滕师傅的训练班呢?” “家里不让我接近滕四叔。滕四叔是个怪人,一身奇才异能。不作任何准备, 头略略一动,便可将身子向空中抛起,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来一个空心筋斗;极 高的桅杆,眨眼间就可爬到桅尖;又会扎猛子,再深的水也可以一扎到底,老半天 不必浮出换气;又会捉鱼,要吃鱼时,只要到河里打一转身,总不会空手而归,还 会采药医伤,谁手脚受伤,他随手在路边采几样花草,嚼碎敷上,就可包好。…… 说来实在太多,他给我的印象简直是无所不能。 “性格也有趣。他不识字,一个粗人,身份又卑微,到老只是一个战兵。难得 的是他对谁都和气,遇事比谁都讲公道,特别喜欢和小孩子玩在一处,样子既天真 又妩媚。遇上‘额外’、‘守备’一类小官,总是垂手低眉,异常和气谦恭地喊一 声‘总爷’。 “只是他不但教孩子在操场上演兵摆阵,还教他们用骰子摆阵赌博;既教他们 打拳练习,还鼓励他们打架斗殴:‘狗肏的,没得OE庞茫艿憔ⅲ倮矗倮矗 虼耍依锕婢卮蟮的孩子,都不准到他那边去。参加他那个训练班的,多是寒微人 家子弟。由于同住一条街,我家里要点草药或遇到别的什么事,常免不了找他帮点 小忙,却不许我和他泡在一起,大约是担心我限着他学下流。我呢,却常常瞒着家 里,跑到他那里去玩。我后来在军队中遇到危险,一些自救救人的知识,还是从他 那里学来的。” “您在技术班的成绩如何?” “很不错。我六岁时出疹子,差点死去,又得蛔虫病,体质弄得很弱。亏得技 术班的训练,使我体质结实了好多,同时也磨炼了性格的坚韧。后来凡事不关心成 败得失,始终能坚持下去,就得力于这种训练。我还先后参加过三次守兵缺额补充 的考试,考试的内容是将学习的各种技术演习一次。单杠上挂腿翻上接十字背车, 蹿一次木马,走一回天桥,拿一个人顶;指挥一个十人小队,下正步、跑步、跪下、 卧倒种种口令。虽有许多军官在场,临事心里不免有点慌张,但动作还没有失误。 三次缺额考试我都没有得到。第一次被一个叫田杰的人得去,他在班上作大队长, 聪明能干,各样都来得,在同学中威信极高;大家都喊他作‘田大哥’;第二次考 取的是一个姓舒的孩子,年龄和我不相上下,虽各种技术不怎么出众,胆量却极大, 从两丈多高的天桥上,翻筋斗落下,到地还稳稳站住;第三次是一个叫田棒槌的, 撑竿跳会考全班第一。其余人虽然落选,倒也无话可说。我虽未考中,家里仍然十 分高兴。一是进技术班后,我每天去军官团上操,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又懂了许多 军中礼节;二是第一次考试还得过军部奖语,家里以为我已经上了正路。” “那您当时一定是很得意的了?” “是很得意。在技术班里,我有一个好朋友,名叫陈继瑛,家住在离我家不过 50米。吃过晚饭,我和他就相约穿上灰布军服,有意挺起小小的胸脯子,气昂昂 从街上走出城去。城门边有个卖牛肉的屠户,常常故意逗我们,拿腔拿调喊我们作 ‘排长’。还有一个守城老兵,一边对我们作鬼脸,一边阴阳怪气叫我们‘总爷’。 我们照例不予理睬,自以为将来要作大事。陈继瑛一心想当团长,我只想进陆军大 学,‘排长’、‘总爷’之类,我们还不放在眼里,父亲平时用甜甜的故事,给我 讲祖父作将军赢得的那份荣光,平时不怎么在意,这时却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本 来就不爱读书,皇帝又被赶下了金銮宝殿,心想当状元已毫无希望,当将军还有可 能。一有了这种念头,我便俨然有了当将军的气概。得到军部奖语时,我就认定自 己将来总有一天要当将军。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成天生活在作将军的想象里。” 这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潜移默化,一种集体无意识,一遇机会,就会被诱发出 来。据沈岳焕自己说,这种当官作大事意识的被清洗,是他在保靖读了许多书以后。 然而,他后来的厌官从文,终不过是中国人那种“兼济天下”的心理模式换了一个 方向而已。 “可惜好景不长。陈姓教官一人主持技术班,处理一切井井有条,成绩特别突 出,被镇守使看中,调去当了卫队团的营副。如此一来,技术班无形中就解散了。 这时是1917年4月,技术班前后存在了8个月。” “您在自传里说,您是1917年8月入伍当兵的。从4月到8月,您在作什 么?” “还是一边上学,一边在外面野,可以说是旧态复萌。因为又失去了有效的管 束。那年秋天,我已经小学毕业,报名进了初中。学校就在我家附近的道门口。班 上已经分配了座位,可还没等到上课,我就跟军队下辰州了。”“那时,您父亲未 归,哥哥已经北行,家里作主的只有您母亲。让您当兵的决定是母亲作的了?” “是那样。当时母亲处境十分艰难。首先是家里破了产。最初,父亲随军驻守 大沽口,家里值钱一点的‘宝贝’(珠宝之类)都带在身边。庚子大沽口一战,父 亲狼狈逃出,这些‘宝贝’便全部丢失了。眼下,哥哥在热河赤峰找到了父亲,父 亲却不肯回家。他在外避难五年,尽打“烂仗”。身边尽是作官的,他为人爱面子, 一切应酬不肯落后,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1916年底,袁世凯死去,他才与家 里通信。来信就是要家里典田还债。到后,家里一点田产便典光了。“真是祸不单 行。1917年家里又死了我的二姐。二姐比我大两岁,人生得聪明、美丽,性子 倔强,凡事不落人之后。得的是‘女儿痨’。得了病,仍改不了那份要强好胜脾气。 她的死也就死在那份倔强性格上。二姐死的时候,母亲哭得晕死过去两回。母亲也 是个要强的人,自我出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母亲伤心落泪。我也很伤心,记得 埋葬二姐时,我还悄悄带了一株山桃,插在坟前土坎上。17年后我第一次返回故 乡时,那株山桃已长有两丈多高了。 “当时,我体会不到母亲的苦处。她让我出门当兵,一定是极难的决断——因 为我那时才14岁多一点。家中的败落,二姐的死,接踵而来的打击使母亲将世事 看开了些。与其让我留在家里学下流,不如让我自己挣一份口粮,到世界上去学习 生存。一个家住城里的杨姓军官这时正带兵路过凤凰,母亲向他说及家中情况,那 军官答应让我以补充兵名义,随军队同去辰州。如此一来,就决定了我以后的命运。 这位母亲承受的精神压力之大,是不难想象的。一个女人家,丈夫多年下落不 明,全家靠自己一人操持。及至丈夫有了消息。还没等到他回家,家里已经破了产。 大儿子耳聋眼瞎,难有多大指望。大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二女儿正当如花年龄, 却不幸病逝。小儿子已过继给了叔父,小女儿刚刚五岁。原指望第二个儿子一改顽 劣习性,终能为家中争气,却又偏偏“恶习”难改,不得不在他小小年纪,狠下心 将他送出去经受磨难。她经历的原是旧家败落的痛苦。“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轮到沈家,还不过三世。这也是中国近现代社会大变动中许多官宦世家的共同命运。 鲁迅、老舍、巴金等许多中国现代作家,都经历过类似的家庭悲剧。它带给这些旧 家子弟始料不及的痛苦,却也使他们能够直面现实人生,并间接作成了中国现代文 学在30年代的繁荣。 “母亲的决定,对您是不是来得太突然了些?”“毫无准备。那天正是旧历七 月十五中元节,我拿了些纸钱、水酒、白肉,用一个小木盘托着,到河边奠祭河鬼。 照习俗这一天谁也不敢下水,河面异常清静。我烧了纸钱,浇掉了白酒,吃了那块 熟肉,就脱了衣裤,一个人在河水里泡了足足两个小时。 “回家吃过晚饭,母亲要我换了一件长衫,穿上新鞋新袜,说是要我送她到一 个亲戚家去。问‘去作什么?’只说‘去了就晓得了’。不一会,就知道去的是过 去和我家作过邻居的杨家。他家有个女儿,名叫杨莲生,人称莲姑,年龄和我差不 多,人生得很秀气。记得一次打大醮,她还装扮成观世音菩萨,让人抬起从街上走 过,看起来美极了。还没许配人家,我平时常想到她家去,却又不敢去。 “杨家住在城中一个地势较高处,一路要爬20多道高坎。穿着长衫新鞋,本 就不大自然,这时好像又有了某种预感,心里忐忑不安,就觉得那20多道坎子好 高,比平时难走多了。到得杨家屋门口,瞧瞧自己一身打扮,我又起了疑心:‘莫 不是看郎吧?”这样一想,就浑身不自在起来,赖着不肯进杨家屋。到母亲答应让 我只到杨家花园里找莲姑玩,我才进了门。走到花园里时,果然碰到了莲姑。她见 我来很高兴,先是带我到荷池边钩莲蓬,又让我看她家养的金鱼,吃龙山出产的大 头菜。到后她告诉我,明天她要去辰州,一路要坐三四天的船,那地方是大河,船 多得数不清,那些拉纤的,摇橹的,全会唱歌! “我问她:‘那里可不可以洗澡?’“她用手指在脸上刮着羞我:‘你们男的 就只晓得洗澡!’“我正和她没完没了地说话,杨家一个丫头叫我到屋里去。从角 门进去,只见屋里点着煤气灯,白光照得人眼花。母亲正和莲姑父母坐着谈话。见 我来,大家便不再作声。向杨家父母行过礼,母亲要我坐下,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 说,却又难于开口的样子。好一会,母亲才告诉我,她与杨家表叔商量让我出去当 兵,明天一早就要动身。话一讲明,屋里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回到家里,我在灯下痴痴地弄着从莲姑家带回的莲蓬。九妹也比平时乖,不 来和我争要那莲蓬。接着,我又拨弄了一回我养的蛐蛐,见它那龇牙咧嘴有趣样子, 我决心带它出门,便又拿灯找了一个竹筒,准备明天一早把它装到竹筒里去。回到 屋里,见母亲一边清理我出门要用的东西,一边伤心垂泪,我心里也酸酸的,上床 睡觉时也哭了一回。“其实我那时并不怎么难过。因为姓杨的军官当面说好,我这 次是当护兵,可以背盒子炮。想象着背盒子炮的神气威风,身上有了按捺不住的亢 奋。 “第二天一早,大姐摇醒了我。洗过脸,外婆将我拖到一边,幽幽地说:‘乖, 你要走了,我还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到你。到你娘面前磕两个头,你是太让她操心了。 你这次出门,她的心也是在你身上!’“向母亲磕过头,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嘱咐: ‘出外不要淘气闯祸,犯了军纪,……这一去也不要你作官发财,只盼你能好好作 人。家里已到了这种地步,连这一栋房子也只能保住三年五年。三五年后,你在外 面作事好,能接济到我和你九妹,那自然是好。……出门不比家里,要自己担心冷 热。……’ “终于到了动身的时候,全家送我到大门口。从昨夜起天上就落了雨,这时仍 细雨镑镑,街上已有人喊卖油粑粑。我穿一身大姐连夜赶出的、照预备兵技术班军 服仿制的蓝纺绸衣,衣作得太肥大,极不合身。打起裹腿的两只小腿,就像两棒包 谷。脚上白布袜套一双新的三耳水草鞋,身上背一个花包袱。当我走进队伍时,看 见别人穿一身黄色制服,各种领章,肩章分出不同阶级。军官们骑马,家眷坐轿, 其中就有莲姑。马上几个军官,全是我先前认识的熟人,这时从我身边过,却仿佛 不认识我!想起莲姑出发时对我说的话‘昨夜我妈告诉我,以后不能再喊你作四哥 了。我应当喊你的名字。我爹也说这是规矩!’我明白,连莲姑也不再和我平等! 觉得身子一下子缩小了许多!回过头来再看凤凰,全城已被笼罩在镑镑烟雨之中, 变成模糊一片了。” 这是一个从少爷和想象中的“将军”,向现实中的士卒的跌落。由这一跌落产 生的精神和心理的落差,使沈岳焕从天真的想象里惊醒过来。命运之手正将他从富 贵温柔之乡攫出,扔进不可知的人生漩涡。这是幸运,还是不幸?那位扮过观世音 菩萨,此时正在他身边轿上让人抬着的莲姑,后来却因为吃鸦片烟死去!两相比较, 真让人生出无限感慨!“我得随队伍走60里,才能乘船去辰州。第一次走这样的 长路,真把我累坏了。背上的包袱越走越重,脚上也打起了水泡。正走得两眼发直 不知何以为计,一个脚夫见我人小可怜,就让我将包袱挂到他的担子上去。同时又 碰上一个中年差遣,他和我叔父同过学。有了熟人说话,又空手空脚走路,觉得松 快多了。临近黄昏时候,我们便到了一个地名叫高村的大河边了。 “20多只莲船并排停在水边,各船上都站满了士兵,正忙着寻找指定的船只。 我想找一个歇脚的位置,问各船的士兵,皆回答已经住满,并问我属于第几队。我 不知道自己属第几队,也不知道去问谁。一些看来较空的船头,站着穿长衫的秘书 参谋,那种傲然凛然的样子,实在使我害怕,也就不敢去问。我只好独自坐在河边 大石上发呆。 “这时,天已慢慢黑下来了,河面上已起了白雾。一群野鸭子一类水鸟,在暮 霭中接翅掠过河面,向对岸飞去。我感到异常孤独,心里酸酸的,有点忧愁,有点 伤心。我明白,生命开始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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