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旋转于死亡的铁磨下 船上所见无一事不使我觉得新奇。二十四只大船有时衔尾下滩,有时疏疏散散 浮到那平潭里。两岸时时刻刻在一种变化中,把小小的村落,广大的竹林,黑色的 悬岩,一一收入眼底。预备吃饭时,长潭中各把船只任意溜去,那份从容那份愉快、 实在使人感动。摇橹时满江浮荡着歌声。我就看这些,听这些,把家中人暂时忘掉 了。四天以后,我们的船编成一长排,停泊在辰州城下中南门的河岸专用码头边。 又过了两天,我们已驻扎在总爷巷一个旧参将衙门里,一份新的日子便开始了。 ①到沅陵(即辰州)后,沈岳焕被编入支队司令的卫队。卫队成员清一色头脑单纯、 身体结实的小兵,大的年龄不过22岁,小的只有13。岁大家睡硬木板子垫砖头 拼成的通铺,吃陈年糙米饭。早上起床号吹过不久就吹点名号,点名完毕就下操坪 跑步。下午无事可做,便躺在遍铺上唱《大将南征》的军歌;领到枪后,就坐在太 阳底下擦枪。有时支队司令出门会客,选派二三十人护卫,算作例外,每天如此周 而复始。既然除了跑步、擦枪,就无事可做,沈岳焕免不了外出,到各处走动。或 是到河街上看一路排着的无数小铺子,和满地摆着待售的各种有趣物件;或是跟着 给团长管马的马夫,到朝阳门外大草坪上去放马;或是同营里三个小号兵,过城外 河坝上去学吹号。 沈岳焕每天都不能忘怀的,是跑到城门洞里去吃汤圆。一到那里,便从卖汤圆 的手中接过一碗汤圆,坐在一条长凳上,热气腾腾地往嘴里送。遇到本营军官从城 门洞路过时,一面赶紧放下手里的土花碗,站起身来,一只手往帽檐边搁,一面口 里含含糊糊喊“敬礼”。那样子极滑稽,常惹得那些平日在士兵面前故作威严的军 官开心微笑。 此外,就是去南门码头,看沅江水而下驶上行的船只、木排。沅陵依山傍水, 位于沅水中游,为来往于上游各县与常德、长沙之间各类船只必经的水码头。沈岳 焕站在码头上,呆呆地看那些颜色鲜明,可装四五千桶桐油的洪江油船,平头大尾、 船身异常结实的白河船,专运石灰、黑煤,样子极不中看的辰溪船,头尾高举,秀 挺灵便的麻阳船,以及大得吓人的长方形木排,为一群精壮汉子各据一角,单挠击 水,顺流而下。它们仿佛各有自己的性格和生命,在这条千里长河上竞争生存。有 时,沈岳焕又从码头走上停泊在岸边的木排,一面点数借风帆上行的船只,一面听 河面上响起的阵阵橹歌:“依来嗬吓!哟嗬吓!到了辰州不怕三洲险,哟呀!到了 桃源不见滩,依嗬吓!” 那情景实在动人。在帆影橹歌中,沈岳焕便将心里思乡的淡淡哀愁忘去。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不久,沈岳焕因整理内务,得到了上司夸奖,加上从 预备兵技术班学得的知识,被升为上士班长,不到一年,又由于字写得好——闲时 伏案练字的结果,在怀化升为上士司书,住书记处。因人小,被军中熟人、同事称 作“身小师爷”。从1917年8月至1919年9月的两年多时间里,这位身小 师爷便在由当时中国——湘西特定历史条件结构而成的人生浪涛里浮沉。 这时,袁世凯已作完了他的百日皇帝在梦,全国声讨声里,忧愤死去。黎元洪、 冯国璋继袁世凯之后相继执政,却无法号令“诸候”,全国各地大小军阀拥兵自立, 借机扩充势力、争夺地盘,因而战争迭起。湘西地方势力也在沅陵组成了一个联合 政府——靖国联军第一军政府,集合了三派军事力量。一是由出任军政长的田应诏 指挥的第一军,一是由出任民政长的张学济统率的第二军,一是由旅长卢焘率领的 黔军一个旅。在沅陵——常德之间,与联军对抗的,是驻兵常德,由冯玉祥率领的 一个旅。双方各自保守原有地盘,互取守势,伺机而动。在湘西联军内部,又各有 算计,常因防地分配发生磨擦。联军成分既复杂,人数也庞大。单是第一、二军, 就有约10万人。各部分军队驻扎沅陵的,就有约两万人,而全城人口不过五千户! 全靠各军联合组成的稽查处维持,方才免于战争。只是苦了沅陵的百姓。由于钞票 发行过多,每天兑现时总有小孩和妇人被践踏而死。领米时,各部分军队为争先后, 相互殴打伤人,也是极平常之事。这样一支庞大军队,一切军费开支全靠湘西20 余县的弹丸之地供给,成了民众不堪忍受的沉重负担。常常是一个地方,黔军走了, 第一军又来了;第一军走了,第二军又来了。来时派案、要钱;走时又是派案、要 钱。所需不足,便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与民众之间势成水火。 沈岳焕所在第一支队,属张学济第二军指挥。到达沅陵后不久,联军首脑召开 了一次会议,重新分配各军驻地。大约是因为沅陵驻兵太多,不堪维持,便决议除 一部分留守防下游侵袭,其余分头去各县城驻防。于是,沈岳焕所属第一支队,被 指派去芷江境内“清乡剿匪”。 队伍沿着沈岳焕上次下沅陵路线,乘小船溯流而上,四天后至高村上岸,再改 变方向,步行三天至芷江所属东乡榆树湾。①上岸后第一天,队伍进入一条山谷狭 径,路两边山头上长着密密的山竹。沈岳焕正随队默默行进,猛听得一声枪响,陡 然一惊,队伍中立时有人惊呼“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顿时,队伍乱成一团,各 人寻找地方隐蔽。待到不再见有动静,派人循枪响方向去搜寻,放枪人早已不见了 踪影。大家只好从死者身上卸下枪支,砍倒两根大竹,用绳子捆扎成担架,将死者 抬着,一行人又上了路。第二天,队伍再次遭到当地人冷枪袭击,转眼间又倒下两 个。有人朝天大骂娘,嚷着要“报仇”。大家咬牙切齿,恨恨不巳。 果然,一到榆树湾,队伍安排好住地,各乡团总就捆着送来了43个老实乡下 人。于是,将人犯连夜过堂、打板子、画押、取手模,第二天一早就杀了27人, 接着又杀了五个。以后便是成天捉人。被捉人犯,如果愿意出钱交纳捐款,便取保 释放;无力交纳捐款,或仇家乡绅已暗中出钱运动必须杀头的,就随便列上一款罪 案拉出去砍头。既然“剿匪”就必须杀人,杀人又正可以弄钱,于是,一边鼓励乡 绅团总抓对头仇人,一边再抓团总“吊肥羊”。又花钱雇本地人当侦探。每五天逢 集赶场时,这侦探便在市集上人群里挤,指定谁是土匪派来的探子,就立即捉住, 略加审讯后拖到赶集人来往较多的桥头,即刻砍头处死。在榆树湾驻扎期间,沈岳 焕所属这支军队,先后杀了近2000人。1912年左右,一个姓黄的辰沅道尹, 在这里杀过2000人,1916年,黔军司令王晓珊,在这里又杀了3000左 右,为当地人留下了一笔结算不清的血帐。 四个月后,第一支队移防距榆树湾不远的怀化镇。先是怀化驻有黔军一个守备 队,为争防地,双方前哨已经多次奉命相互开枪攻击,都企图用武力迫使对方让出 防地。每次冲突结果,双方互有死伤。打了停,停了又打,两方头脑拿士兵的人命 打赌。最后,守备队方面被迫撤出怀化。 一听说移防,各处营房附近便一片混乱。传事兵满头大汗在街上跑,副兵抱着 许多长官要用的香烟跑,急着向乡绅辞行的师爷也跑;司务长从各杂货铺里急进急 出,后面跟着一串杠各样杂物的火伙,银钱铺挤满兑现的士兵;一些小副兵站在街 上嚼板栗花生,见到军官也懒得举手敬礼;营房前挤着向士兵讨女儿风流债、讨面 账、点心账、酒账的人,到处响着各营连集合的号音,马嘶人喊,毫无头绪可寻。 沈岳焕也像没头苍蝇似的,这里撞,那里钻,各处去凑热闹。 队伍终于开进了怀化镇。各家屋檐上已挂起大大小小的欢迎旗,路边看热闹的 小孩大睁着眼睛,锤子里的生意人停下手里的活计,估量这新来的军队。这些因为 没放枪就占领而感到无味的士兵,这时正用眼睛搜寻住家门户里的女人。沈岳焕正 随队走着,前后忽然起了低声:“哟——,啧啧!” “老弟,对呀!” “哥,回过头去,这边又是!” “辫子货!” “招架不来,我要昏了!” “以前好他娘的守备队!” “看,看!”一个士兵用手触了一下沈岳焕。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一个个 小的白皙面庞缩到铺台下去了。这一瞥而得的印象,使沈岳焕对这些士兵起了莫名 其妙的同情。 怀化是一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镇,沈岳焕随队住进本地的杨家祠堂,这一住 便是一年零四个月。军队在这里无其他事可做,成天仍是“剿匪”杀人。在这一年 多时间里,他们又杀了200多人。每次人犯抓来后,照例是先过堂,军法长坐当 中,戴一副墨镜,一脸杀气。旁边坐一录事,低头录供。军法长先看团上禀帖,问 过犯人年龄姓名,便突然生气,喝一声“不招就打!”于是在喊声中,那人被按倒 在地,打了一百。然后再审。 “他们说你是土匪,不招我打死你!” “冤枉,你们害我。” “为什么他们不害我?” “大老爷明鉴,真是冤枉。” “冤枉冤枉,我看你就是个贼相,不招就再给我打!”“救命,大人!我实在 是好人,团上害我!” 于是按倒再打。为逼出口供,他们用木棒打犯人脚上的螺丝骨,几下就敲出骨 髓来。又用香火熏鼻子,烧胸脯,用铁棍上“地绷”,“啵”的一声将犯人的脚扳 断。犯人受刑不过,便胡乱招出口供,任录事记在公文纸上。这时沈岳焕已是司书, 每次过堂时,他都站在旁边,等候录事将记录交给自己整理,然后再交军法长存案。 过堂多在晚上,第二天便是杀人。一到杀人时,那些据说很有学问的副官、书 记官、军法长,全都急匆匆跟着士兵跑去观看。刽子手一刀将人头砍下后,便拿刀 大踏步走到集上各屠桌边,照规矩割肉,一次就可以得六七十斤肉。看热闹的军官、 士兵回来后,照例是议论杀人:那汉子下跪姿势不对,做匪没有经验。若有经验, 应该单腿下跪,有重伤便盘膝坐下。——头落后才能仰天倒下,死后方能投生。连 这点都不懂,单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算不得完全角色。……跪下地 后必须伸长头颈梗刽子手一刀才砍得利索。……那刽子手好刀法,一刀一个,真有 本领!也亏那死的将颈梗伸长,不是一个缩头乌龟……。 等到下一个人犯被处决,有了新的话题,他们便不再谈论先前的那个。每当听 到他们的议论,沈岳焕心里就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们杀了人,即刻就忘记了, 被杀的家中大概不久也会忘记家里有人被杀的事。大家就这样活下来。虽然刽子手 回营磨刀时,夜里总要买一百纸钱,为死者焚烧,也只是一种“规矩”。他联想起 白天在街头见到的情景:几个士兵正从乡下归来,中间夹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挑着两颗人头。不用问,这人头照例必是这孩子父亲或叔伯的无疑。后面又是士兵, 押着捆着的人犯,或挑着一担衣箱,牵一头耕牛……。想到这里,沈岳焕心里有点 难过。可为什么难过,他却无法想得明白。 突然,在沈岳焕住处旁边建起关人犯的木栅栏,凡关这里的人犯,就交沈岳焕 几个人看守。这些被关的人多是“肥猪”要逼着这些有钱人交出钱来。交出了指定 的数目,被关的人就可以大摇大摆走路。这是军队不可少的一项出息。于是大富户 抓了又抓小富户,直到无可再抓。也有为仇家陷害的。一天,这栅栏里关进一个年 轻人。这个长得极英俊,为人又和气。被关押期间,他将家里带给他的板栗、红薯 分送给沈岳焕等人吃,又会吹箫,能吹“娘送女”和其它各种各样曲子。当守兵弄 来一只箫给他吹时,沈岳焕痴痴地听了半天。于是看守者与他有了一种亲近。他在 家排行第二,大家便喊他作“二哥”,又从他口里得知了他被抓的缘由。他是被仇 家陷害的。早先,他的祖母曾许配给仇家,后来毁了约,两家为这事打了一趟堡子, ①各自死了许多子侄。仇家遵祖上遗训,要拿他报仇。既然有了交情,又事出冤枉, 大家便替他到上司处说情。结果同意出100块“乐捐”放人,并答应让他回家稍 作准备,就来队伍上当兵。谁知出去后第四天,就传来了坏消息:“二哥”回家后 第三天晚上,来了几个脸上抹锅灰的人,将他从家里拖走。第二天在坳上就发现了 他的尸体,手脚和头被砍下,挂在一株桐子树上,显然是仇家所为。这事很使沈岳 焕伤心。 这事过了不久,队伍里又出了逃兵。一个姓罗的什长,拐了枪逃走,被抓获。 因保证交出三支枪以赎其罪,得营长宽大处理,用铁镣锁脚,仍在营房里留住下来。 那天晚上,他让一个火伙作陪,到外面园圃里大便。那火伙在园门口等了半天,见 仍无动静,叫他也不答应,一想事情不妙,便大声喊了起来: “逃脱骡子了,逃脱骡子了!” 营长得知消息,立即悬出300元赏格,派士兵分头去追。沈岳焕和一些士兵 充作一路,拿了器械,点燃火把,向后山追去。他的心轻轻跳着,感到一种兴奋, 怀了一份希冀。他不为赏格,因为赏格能否兑现实在难说;也不认为非把那逃兵抓 住杀死不可,他与他丝毫没有仇怨。仿佛这是一场游戏,不必害怕有什么危险。逃 兵脚上戴有铁镣,行动不便,自己这边人多,手上又持有随时可致人于死命的器械。 他只感到,这逃兵如果由自己最先发现,一定是很有趣味的事。 但搜寻结果却让人失望,他们只得空手而归。可是,等他回到住处,就得知逃 兵已在另一条路上被逮住。第二天,这逃兵就被杀了头。有三个士兵是这个逃兵的 朋友,曾帮他逃走,也受到牵连。照规矩这三人也该死罪,营长却突然饶他们不死, 只各打五百,送进牢里,算是“运气”好。 见自己身边这些人,死的猛不然就死去,活的又偶然活下来,沈岳焕感到了生 死的莫测。他想起不久前,一个士兵半夜爬起来,砍了同班士兵七刀。到后问他为 什么杀人,回答说:“他骂了我的娘。”这是一个可以成立的理由,大家都相信了。 ——按照湘西人的习性,凡无缘无故将辱骂加在别人身上,是免不了要用血去洗刷 的。而且,凡轮到死的,无论是“土匪”还是逃兵,临死前似乎都不感到多少痛苦。 大家全相信死亡能否轮到自己头上,全都是“命”。明白死亡已派定到自己头上时, 谁都不缺少那份镇定与从容。在这些人中,相信自己还不如对“运气”、“命”的 信托。想到这些,沈岳焕觉得有一点什么堵得心里发慌。 赏格发下来了。捉住逃犯的一组,得三分之一,其余出了力的分三分之二。得 了赏钱,大家又围在铺子上赌起了牌九。望着他们兴高采烈样子,沈岳焕心里起了 一点怀疑:为什么营长出300块钱,一定要把那汉子捉回来?捉来就杀了,大家 又拿这钱赌博,究竟又是为什么?他知道,一切都是“规矩”。既然是“规矩”, 就勿须再加说明,也不必再问了。至于这“规矩”由谁作出,为什么要这样规定? 谁也没想到要弄弄明白。沈岳焕想弄明白,却终于无法弄得明白。 大约是在驻防榆树湾时,沈岳焕和他的堂兄沈万林分到了一起。沈万林大沈岳 焕七岁,在军队里任弁目,属少尉级。他之于沈岳焕,半是堂兄半是妈。沈岳焕的 睡眠、饮食和其它一些琐事,均得到他的照料。每天早晨5点,他都照例去摇醒沈 岳焕:“弟弟,点名了,快快,你听号音!”由于闲暇时间太多,沈岳焕有时也拿 笔学写楷书,他便指导沈岳焕练字。他临过黄山谷的字帖,从他那里,沈岳焕知道 了陆润庠、黄自元以外许多书法家的名字。 沈岳焕只羡慕他的那套少尉级军服,在那上面生出许多幻想。 平时,军队里官兵军阶的不平等,早已使沈岳焕感到了许多委屈。不消说士兵 违犯军纪,轻则罚站,重点的,军官便不由分说按倒打屁股。就连上街,军官们穿 着马靴,高视阔步,“柝柝”在街中心走,自己远远就得预备敬礼,待军官近身时, 得赶紧向路旁一闪,霍的一个立正,将手举到帽檐边去。那些刚刚爬上去的司务长、 副官一类,为体味刚升官的荣耀,尚能高兴亲切地回礼,若是那些“校”字号的, 或骑马,或步行,或站正,眼睛总是看着前面的虚空,只当没有看见。即便回礼, 手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挥挥。倘若他们遇见的比自己官阶更高些,或即刻跳下马,或 闪到路边,动作敏捷,态度谦恭,举手行礼,一丝不苟。堂兄是少尉级,若能穿上 这套黄色军服上街,虽仍免不了敬礼,至少也可以用获得的尊敬,将受到的屈辱拉 平。 可是,沈万林总是认真地劝他:“一个弁目,没有读过书的人也能作,不值得 你眼红。你应该作副官长和更像样一点的。发狠一点练字,将来会成名家的,不单 是可以卖钱………。” 这话很对沈岳焕的胃口,从此发奋练字。每天空闲时,周围的人们,或是一面 围着烤火,一面闲谈;或是打扑克、赌钱,各人口里咒爹骂娘;或是蒙头大睡,鼾 声高低起伏……,沈岳焕总要伏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埋头练字。 沈岳焕刚从副兵升为司书时,书记官很瞧不起他,常常变着法子从沈岳焕工作 中挑刺。事后,沈岳焕便去找堂兄叙说心里的委屈。每当这时,沈万林便赶紧用手 掩住沈岳焕的口: “弟弟,受点委屈要学会忍耐!”他咬着牙,极力掩饰自己为沈岳焕所抱的不 平,“要自己努力!……”终于不能再说下去。两人相处一年后的一天,沈万林一 早跑来向沈岳焕辞行,说是要押送600块军饷回凤凰。他极高兴地告诉沈岳焕, 自己已用补发的欠薪,给母亲换了一只金戒指,给家里妻子打了一副金耳环。与他 同行的,有陈士英兄弟二人和唐仁怀以及一位会赌钱的痞子副官,这次他已赢了4 00块钱回家。沈岳焕便托他带一个包袱回家,里面有不能再穿的衣物,以及每日 临摹《云麾碑》积下的40多张大字。 沈万林走后第四天晚上,沈岳焕伏在秘书处桌子上抄写一份公函,译电处的译 员正和一个姓文的秘书在旁边下棋。不久,一个传事兵送来一份电报稿交译员译出。 译员接过电报稿看了一遍,忽然用手搔着头,脸上即刻变了颜色。这时,正巧副官 长走了进来。译员突然叫道,“副官长,他们全完了!”接着,他抓起电报稿,结 结巴巴念道:“辰州,司令鉴:五日来差……万林等行至马鞍山为匪杀毙。二人死, 一重伤。匪即其同伴陈士英兄弟,已请防军缉,特闻波叩。” 第二天,消息来得更确切。沈万林和唐仁怀当即就断了气,重伤的是痞子副官。 凶手是陈士英兄弟二人。 原来,陈士英兄弟与痞子副官有仇,商定在路上找机会报复。他们平时与沈万 林关系不坏,起初还曾在沈万林处作过客。由于担心沈万林告发,就下狠心将其一 并了结。结果,两个作陪的死去,仇人反到获救。后来,沈万林带给母亲和妻子的 金饰,成了自己的殓葬费。沈岳焕托他带回家的40多张大字,母亲怕见物伤心, 终于也全烧掉了。 听到堂兄死讯,沈岳焕极其伤心。吃饭时,他跑到副司令官面前,大哭着请求 立即捉拿凶手报仇。然而,人死终究不能复生,堂兄那熟悉的身影和他所给予的温 情,只能长留在沈岳焕的记忆里了。 这时,湘西联合政府内部,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重要变化。起初,第一军由田 应诏节制。此人治军无方,并且不思整军经武,却花了许多钱在凤凰傍河修了一座 新式花园,以纪念他的母亲,常常与幕僚在花园里饮酒赋诗。而张学济第二军实力 尚厚,故沈岳焕所属第一支队尚能占领芷江东乡一带有优势地位的防地。此时,田 应诏已将第一军指挥权交给了手下一位团长陈渠珍。陈渠珍读过不少书,头脑新, 能干聪明,接手第一军指挥后,力图自强,军力大有振作。而第二军由于内部成份 复杂,无力团结,张学济又在军事、财政两方面面临重重困难,而第一支队“清乡 剿匪”,又只知道杀人,在地方上声誉极坏。1919年底,陈渠珍率部从麻阳开 过,直逼怀化。第二军感到极大压力,又无力抵抗,便不得不退出芷江一带防地, 向沅陵方面撤退。 这次撤退与上次移防怀化时情形自又不同。官兵上下一片惊慌,时时感到身后 有人追来。怀化镇除了祠堂和庙门,街上各样铺子和住家大门,都紧紧关闭起来。 警察不敢再站岗执勤。团防局的山炮,已经移到局门前安放。街上急匆匆走的都是 兵。此时,他们思想出奇地一致,见到任何一点值钱的东西,就顺手捞走;脸上交 织着既凶恶、贪婪,又盲目、恐慌的神情,全身关节不由自主地起着痉挛。 其时正值严冬,天上飞着鹅毛大雪。沈岳焕同其他士兵一样,用棕衣包裹了双 脚,在雪地里跋涉。匆匆赶到河边,匆匆上船,浮到河面上。五天后,第一支队又 回到了沅陵。到沅陵后,第二军仍然呆不住,于是以“援川”名义,开到川东、鄂 西一带就食。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年关已过,春天过去又是夏天。可是,第二军的日子却 不好过, 一到川边便与当地民众接了火。 8月间,队伍开到鄂西来凤,又与当地 “神兵”和民兵发生冲突。一个早上,来凤的“神兵”和民兵乘第二军官兵熟睡之 际,手持斧头、菜刀、锄头,潮水般涌入兵营。全军除一个团先行过龙山布防外, 自参谋长、秘书长、军法长、旅长、团长、营长以下官兵,全数被杀毙。这支杀人 以万千计的军队,终于没能逃脱命定的厄运。 队伍开拔时,沈岳焕因人小,和20多个老弱病残官兵,在沅陵留守,办点后 勤杂事,终于在这场劫难中死里逃生。 第二军既然已经覆灭,留守处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1920年9月,在得 到军队覆灭消息的五天后,沈岳焕领了遣散费和随身护照,回到了凤凰家里。 后来,他回忆这一段行伍生活时说:我呢,一事无成,军队里这里那里转着圈 子,但张起眼睛,看那些同道朋友,一个两个在光头子弹下丧失了生命,在别人的 呐喊声里就让自己逃下来;在我的呐喊声里又看到别人一样的作出可笑的神气逃去。 自己跑,看人家跑,两者的循环,使我对人生感到极端的疲倦,然而还是转,还是 转!①沈岳焕刚刚独自走进人生,就置身于一个非理性的世界,生命全在死亡的铁 磨下旋转,生与死全是那样突然。全不由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人们自己作主,他们 也不曾想到要自己作主。他们的理性世界一片荒芜。死的无声死去,活下来的,就 那样昏天黑地活着。被杀的十分愚昧,杀人者也极其愚蠢。不明不白地杀人,又不 明不白被人杀。然而,在当时,他们(包括沈岳焕在内)全认为这一切只是“照习 惯办事”,“十分近情合理”。到沈岳焕意识到这是“许多人类作出的蠢事,简直 无从说起”,应当是几年以后的事。然而,这一份血的经验搀入到他的生命里,再 也无法抹掉了。 “焕乎,其有文章”? “焕乎,其有文章”? 还是驻防怀化的时候。有一天,沈岳焕得到上面通知,要他从副兵连搬到秘书 处去住。——他已被提升为上士司书,以后将在秘书处作事了。司令部设在杨家祠 堂后殿楼上。他来到司令部,军法长、秘书长、副官长正陪着司令官,围坐在一张 桌子上搓麻将。见沈岳焕正怯怯地从门口挤进来,秘书长说: “哈,我们的身小师爷来了。” 坐在司令官下手的军法长,名叫肖选青,一个又高又大的胖子,坐着似乎还比 沈岳焕高出一截。沈岳焕早就认得他。每次,押送到司令部来的人犯连夜过堂,戴 着墨镜,高坐上面主持审讯的就是他。他那巍然峨然的样子,每每使沈岳焕生出畏 惧。据说他很有学问,可是临到杀人时,他却总是马马虎虎宣布一下犯人的罪状, 在预先就准备好的斩条上,用朱红挥上一笔。没等犯人押出大门,便搁下手中的笔, 一手撩起身上长衫的衣角,一手拿起泛光的白铜水烟袋,急匆匆跑出后门,穿过菜 园,抄捷径抢先占据离杀人的桥头较近的一个土墩,去欣赏杀人时那“有趣”的一 幕。看完杀人,回到司令部,又照例要和别人谈论一通犯人被砍头时的种种表现。 末了,便是用刽子手在集上肉案上割来的猪肉下酒,喝得醉倒在饭桌边,害得副兵 像狗一样在主人旁边守到半夜。 可是此刻,军法长却没有过堂时的那种威风神气,脸上堆着笑,平和地问: “身小师爷,你叫什么名字?” “沈岳焕。” “哈,岳焕,岳焕。‘焕乎,其有文章!’”他摇晃着脑袋,拖着私塾先生读 古文时的那种腔调,“我看,你就叫从文吧。”从此,沈岳焕就变成了沈从文。 “焕乎,其有文章!”语出《论语·泰伯》,为颂扬尧治天下的功德之辞。意 思是尧以无为天道治天下, 天道无以名, 只有功业文章,巍然焕然而已。这里的 “文章”,是指经天纬地的事功。可是在当时,沈从文不仅谈不上有什么事功,而 且腹中空空,就连狭义的小文章也还没有入门。 沈从文调到秘书处后,除了伏案抄写公文、习字,兴冲冲跟着别人去看杀人外, 还有的是空余时间。 但是, 他不曾想到过读书,而且也几乎无书可读。身边那些 “长”字号人物,似乎每人都有点学问,有的曾作过一两任县知事,有的去日本留 过学,可是一来司令官不识字,二来这里也不是谈学问的地方,于是有了一种默契, 大家照例闭口不提读书一类的事,成天只是陪司令官打牌、谈天、喝酒、抽鸦片。 每当桌上麻将相撞,“劈拍”声响起,或是全军上下几十条烟枪吞云吐雾时节,沈 从文总是默默走开,看也不看。——打牌身上无钱,抽鸦片心里不愿。因为他亲见 过几位年长亲戚,抽鸦片抽得不成人形,到后来精力衰竭而死。 于是,他只得另寻相宜的去处,打发一个接一个的漫漫长日。好在他从小便贪 玩,又会玩,在每一件自然景物和人事上皆能生出浓厚的趣味。若逢春秋季节,他 便邀上几个副兵,上山采药、摘花,寻摘各种山果。到了夏天,便常常独自跑到离 住处不远的一个风洞里,享受凉风拂身时的那份快意。那风洞由石灰岩天然生成, 风大约是因风洞与另一处山洞相通而起。可是,据当地人传说,却是洞神所为,若 是吹了这风,便会作寒发热。镇上那些夭折的少男童女,就是被这洞神摄去的。遇 到刮风下雨日子,外面不能去,他便呆在营房里,用笔在纸上描摹杨家祠堂建筑上 的木雕画。“三英战吕布”、“猪八戒招亲”、“长坂坡”、“二十八宿闹昆阳”, 种种人物故事,被修建祠堂的那些无名匠人,雕刻得神气活现,栩栩如生。有一回, 沈从文描摹了一幅“赵子龙单骑救主”,贴在住处墙壁上,看得那些小副兵哄然叫 好,要沈从文给他们每人都画上一张。 最让沈从文得意的,是邀上几个士兵,上山砍条竹作箫。截取一段青竹,钻四 个圆眼,在一端安一个扁竹膜哨子,便可仿新婚嫁女唢呐声,吹胡笳曲中《娘送女》、 《山坡羊》各种曲调。然后,四五个人口中各含了一支短箫,并排从怀化镇那条独 街上走过,呜呜喇喇一路吹进营门,招惹了许多人跑出来看热闹。一些军官不知出 了什么新鲜趣事,急忙从司令部楼上窗口伸出头来。那军法长也在其中,等着明白 是怎么回事时,便一面摇着那颗硕大脑袋,一面不存恶意地骂道:“这些杂种,硬 是玩出精怪来了。” 熔铁厂和修械处也是沈从文常去的地方。熔铁厂位于怀化镇背街处,沈从文发 现它时,真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从此,他成了那里的常客,观看这小地方古 老的冶铁流程,如何先将褐色铁矿石与木炭像夹心饼干式的分别层叠在高高泥炉里, 从下面点火。烧至七八天后,等矿石烧酥,再将其放入可以倾侧的泥炉,加炭点火, 用风箱向炉膛鼓风。铁汁熔化后,敲去泥炉下部侧面泥塞,扒去矿渣,将炉身倾斜, 让铁汁泻到砂地上。铁汁冷却后便成了生铁块。每次来这里,沈从文总要抢着帮人 拉风箱。一边听风箱拉动时呼呼吼声,一边看炉口喷吐出的碧色火焰,他的心也轻 轻地欢愉地跳着。 从熔铁厂回去,路过修械处,便见那个主任,黑着一脸麻子,高坐在一堆铁条 上,一面唱歌,一面调度指挥手下几个小工人。时间一长,沈从文也成了他们的熟 人。入冬后,每当工作告一段落,师徒几人便常常围着一大钵狗肉喝酒,凡沈从文 到场时,也总忘不了邀他入伙。有一次,大家一面吃喝,一面谈论狗肉如何补人, 吃了身上如何发烧,纵是落雪绞凌天气,也不觉冷。那主任正喝得满脸麻子通红, 便斥责几个徒弟: “没出息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冷?”随后又大喝一声: “有种的跟老子下河泅水去!” 几个徒弟要作男子汉大丈夫,沈从文也不愿在人前丢脸,便一齐扒光衣服,同 了麻子主任,从后门下到小河里,相互嘻嘻哈哈乱浇一阵水,再光着上身跑回来。 尽管每个人冷得上下牙齿作对儿格格厮打,皮肤也密织起鸡皮疙瘩,却不缺少强刺 激下生命能量获得发泄后的那份畅快。 狗肉是个好东西。这些山民出身的军人,无论军官或士兵,都不缺少吃狗肉的 嗜好。沈从文任司书后,住司令部秘书处,便和周围那些“长”字号人物在一处吃 饭。每当他们想吃狗肉时,必有人打哈哈说:“天气这样坏,若有狗肉大家喝一杯, 可真不错!”“上次真对不起身小师爷,害他忙了一天!” “想不到身小师爷还有这一手,狗肉炖得真好吃!” 这时,沈从文必自告奋勇,从他们手里接过钱,跑到街上去买狗肉。有时,他 还瞒着大家,自己出钱,到街上买一腿狗肉,拿到修械处打铁炉上,将狗肉表层烧 焦,再和副兵一道,下河将焦处刮去,洗尽,剁成小块。再上街买作料,然后将狗 肉、作料放入有铁丝穿耳的砂罐内,悬在打铁炉上,再哼哧哼哧拉风箱,将狗肉炖 烂。到吃晚饭时,他便出其不意地叫副兵将狗肉端上桌子,去收获每人脸上露出的 惊讶。其实,这些军官见沈从文出去,从楼上早已觑着他提了狗肉跑来颠去,已清 楚他演的是哪出戏。 这时, 却故意装作事出意外样子。那军法长还要故作矫情: “怎么,怎么,身小师爷,难道你又要请客了?这次可莫来了,再来我们就不好意 思了。” 沈从文知道他们的做作,军队生活的无聊正需要这点幽默作佐料。但他仍喜欢 这样作,每五天逢镇上赶集日子,他总要炖一回狗肉,反正这些“长”字号人物手 里有钱,每次罚款、逢赶集在街上摆赌抽头,他们照例都有一份。沈从文每月领了 很少一点薪饷,也不知道如何去花。既然炖狗肉可以收获许多乐趣,这钱似乎也找 到了相宜的去处。 怀化多阴雨天气。这一日,天气依然阴沉沉的。秘书处出现了一位自远道而来, 新上任的秘书。他叫文颐真,湘西沪溪人,曾留学日本。小小的个子,皮肤白净, 穿青缎马褂,举止斯文,一来便到各“长”字号人物处拜会,开口便是“请多关照”。 见他那彬彬有礼的样子,即使同副兵说话,也是轻言细语,沈从文感到十分别扭, 自己惯熟的生活里梗进了一样不协调的东西。他心里想:“稀罕事呢,一个二气角 色!”①难怪沈从文有这种想法。那时,这支军队上下官兵是不知“文明”为何物 的。这不只表现为他们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就连平时交往,也是满嘴脏话野 话。鲁迅有一篇杂文,论及积淀在“他妈的!”这句“国骂”上的国民劣根性。可 是,这一句“国骂”较之这些军汉们口头习惯称谓,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们与人 说话,总自称“老子”;对方若年龄相当,必以“狗肏的”相称,年龄小点的,便 喊作“小屁眼客”;谈及第三者,少不了以“那杂种”开头。还有许多富有想象力 却脏污到不能明说的用语。奇怪的是,越是熟人,这些野话用得越是自然捷便,仿 佛其中含有一种亲热,不这样作反见生疏。这已成为惯例。谁听了也不作兴生气。 好在机会均等,亏了的可以用同等方法找补回来。可是这姓文的秘书,偏偏与众不 同,好像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别人说野话,他只是微笑,从不作等价交换。他与 沈从文认识后,总是对沈从文说: “啊呀呀,身小师爷,你人那么一点点大,开口就老子长老子短,好意思!” “老子不管,这是老子的自由!” 文颐真听了,并不生气,只是一面摇头,一面看着沈从文微笑。终于看得沈从 文不好意思起来。 “莫玩那个。你聪明,应该学好,世上有好多好事情可学。”他规劝沈从文说。 沈从文却把头一歪:“那你给老子讲讲,老子看什么好就学什么。” ……不知不觉中,沈从文觉得和文颐真亲近了几分。不久,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文颐真便给沈从文讲述了在外面见到过的种种,讲火车、轮船、电灯、电话是什么 样子,英军美军军服的式样如何,鱼雷艇、氢气球为何物。沈从文感到十分新奇, 仿佛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心里起了一种朦胧的向往。 文颐真到来的第二天,天气转晴。沈从文见文颐真将行李箱打开,晾晒箱内衣 物。衣物取出,箱子里剩下两本书,封面上写着“辞源”两个大字。文颐真随手将 书翻翻,对沈从文说: “这是宝贝,你想知道什么,上面都写着。” 书是那样厚,字又那么小,沈从文心里吓了一跳。听文颐真说及此书的好处, 沈从文有点不信,便提出诸葛孔明卧龙先生要他找。文颐真立即给他查找了出来。 沈从文既觉惊奇,又十分快活。 文颐真问他:“你看过报纸没有?” “老子从不看报。”沈从文回答。 文颐真笑笑,从《辞源》中翻出“老子”条给他看,他才知道太上老君原来叫 老子。 他忽然对书和报纸起了兴趣,便和秘书处另外两个人商量,每人出四毛钱,订 了一份《申报》。等这报纸送到后,他在那上面认识了许多生字。 但使他神往的,仍是文颐真那两本厚书。可是文颐真对这两本书却极爱惜,轻 易不拿出来给别人翻, 看时也要先洗手, 沈从文只能从别人那里借《西游记》、 《秋水轩尺牍》看。偶而,文颐真也让他翻翻《辞源》,在那上面,他才懂得“氢 气”、“参议院”、“淮南子”为何物。 可是不久,队伍撤退到沅陵,又从沅陵开过川东,沈从文和文颐真分了手。那 时,文颐真已升作了秘书长。几个月后,这个文静平和,嗜书如命的读书人,却惨 死在鄂西来凤那场军队和“神兵”的冲突里。 尽管和文颐真相处的时间不长,沈从文却感到自己生命里揉进了一点新的东西。 在沅陵留守的那段时间,他的下意识里,总是晃动着文颐真的影子。 我喜欢辰州那个河滩,不管水落水涨,每天总有个时节在那河滩上散步。那地 方上水船下水船那么多,由一个内行眼中看来,就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船。我尤其喜 欢那些从辰溪一带载运货物下来的高腹昂头“广舶子”,一来总斜斜的搁在河滩黄 泥里,小水手从那上面搬取南瓜、茄子,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圆瓮。那船在暗 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晒得有朱红裤褂,背景是黄色或浅碧色一派清波,一切皆那 么和谐,那么愁人。 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 光景,我总默默的注视许久。 我要人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同我讨论这些光景。① 沈从文开始感到了寂寞。虽然无事可做时,他仍到处跑去,看考兵棚士兵上操, 妇女们在井边洗衣、发豆芽菜,或登上教会学校旁边的城墙,看那些中学生玩球。 当球无意中踢上城墙,下面便有人喊:“小副爷,小副爷,帮个忙,把我们的球抛 下来。” 想到别人把他当作副兵,不知道自己其实已是司书,沈从文心里起了几份得意, 且加上一份在人前保守住了秘密的快乐。但不知怎的,同时心里又感到十分孤独。 有时, 他正在城墙上, 前面走来几个穿红着绿的女孩子,其中年纪小点的便喊: “有兵有兵。”意思是要预作防范,或赶紧掉头避开。每逢这时,沈从文瞧瞧自己 身上的灰色军衣,心里感到一点惭愧,便假装伏在城堞缺口处,向远处看风景,以 便让这些女孩子从身后走过。同时,心里又有了委屈:我是读书人,和别的兵并不 完全相同,不应当被别人厌恶。眼前忽然浮起文颐真和他的两本厚厚的《辞源》, 浮起曾订阅了两个月的老《申报》,浮起《秋水轩尺牍》等种种影像。就在这一类 隐隐约约的刺激下,我有时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纸裱糊的桌面上,发愤去写小楷 字,一写便是半天。① 神魔之争 神魔之争 寒冬腊月,朔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山间林木呜呜地吼。枝上的积雪不时被抖 落下来,溅起一团团白雪。天气奇冷,层云阴沉沉压在山头上,遍地积雪毫无退却 意思,仿佛正等着它的下一批伙伴的到来。山野一片清寂,路上少有行人,只有一 些鸟雀,在雪地上跳来跳去觅食。 此刻,在凤凰通往芷江的山道上,有几个人正在赶路。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挑行 李的脚夫,中间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坐人轿子,后面跟着一个背包袱的年轻人。这年 轻人依据雪地行军经验,脚上包着棕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步履蹒跚。他就是沈 从文。前面轿子里坐着的,是他的七舅娘。他们正一路作伴,从凤凰过芷江去。 蓬松的积雪已抹平了山路的崎岖,表面看来,仿佛银装玉砌,一线平坦。可是, 路表下面,却潜伏了种种危机。山道一会儿从小溪堤面过,一会儿擦着深壑边走, 行路人稍一疏忽,便会跌得人仰马翻,轻者受伤,重者送命。有时明明是平路了, 也会猛不知一脚踩空,跌入陷坑。即便不擦破皮肉,也会弄得人狼狈不堪。 一行人正走着,前面的忽听后面“唉呀”一声,接着便传来沈从文大声呼救声 音。那脚夫赶紧卸下行李,拿扁担向后跑去。只见沈从文已滑入一个丈余深的大坑, 虽在努力向上攀援,却因脚底打滑,怎么也爬不上来。那脚夫一面让他抓住扁担, 用力将他拉上来,一面笑笑地说:“沈家少爷,走路眼睛莫打野,心思要放到脚杆 上,看景致以后有机会!” 其实,沈从文何尝有心思看雪景,此时他心里正像这远近积雪山野,一片茫茫。 自沅陵留守处撤销,自己被遣散回家,差不多又有了半年。家里的景况同两年 前出门当兵时相比,更觉艰难。父亲仍然没有回家,哥哥北上也还没有回来。田产 已经典光,家里正坐吃山空。母亲成天在愁云里转,不得已对外放出口风,看有什 么合适人家,愿意将家里的房子买去。年龄大了两岁,沈从文较前懂事了点,明白 了母亲的苦处。他自然不能再像早先在家那样,成天到外面去野,也不能闲着在家 里呆下去。他感到心烦,得想法找点事做,继续到世界上去谋求生存。 军队里已不能再去。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相继死去,一切来得那样平常,又那 样触目惊心。虽然他们业已躺在黄土下面,可留在沈从文心中的影像,再也无从抹 去。——堂兄沈万林教给他的那份作人要自强的勇气,连同凡事学会忍耐的脾性, 一齐揉进了他的生命;军法长肖选青和秘书文颐真,恰似为他生命发展的两面作出 的安排。尤其是文颐真那样一个文弱书生,被卷入到这世界一小角隅的战乱中来, 其生命行为与环境的不协调处,真正令人感慨。仿佛冥冥中真有一位神灵,在预为 安排这一切。文颐真在沈从文生活中的突然出现与消逝,恰似专为点醒沈从文沉睡 的理性而来,又仿佛为沈从文理性的完全苏醒还有一段路要走匆匆而去。——他只 觉得人生有点稀奇,有点神秘,让人眼目迷乱。他无法弄清各种事变的前因后果, “一切都是命,万事不由人”。湘西老辈人用以解释人生变故的话语,此时正苍凉 地爬上他的心头。 家里呆不住,先前所在的军队已名实俱亡,沈从文只能另谋生路。他这次随七 舅娘到芷江去,就为的是寻找机会。芷江是湘川黔边境的重要通道,机会自然较多, 加上沈从文又有一些亲戚在芷江,凡事可得他们照顾。 四天后,一行人到了芷江。沈从文暂住在刚从县长任上下来的五舅家里。 不久,机会果然来了。这位五舅担任了芷江警察所长,由他安排,沈从文在警 察所里作了一名办事员。办事处设在旧县衙内,沈从文的职责是每天抄写违警处罚 的条子。旧县衙旁边是关押犯人的典狱署,每天晚上,狱中老犯人殴打新犯人的呼 喊声清晰可闻。警察所也有一些抓来暂时未曾发落的小偷寄监在那里,每逢黄昏收 监点名时,沈从文照例跟在一名巡官后面,一手捧着点名册,一手提盏马灯,去典 狱署清点这边寄监的人犯。 不久,警察所的职权有了些调整,原属地方财产保管处负责的本地屠宰税,划 归警察所征收。于是,沈从文便兼任收税员。芷江在湘西算得上一个大码头,地当 官道,过往人多,商业兴隆。肉行方面每天都有20头猪肉和一两头黄牛肉生意可 作。照规定,每只猪抽税640文,每头牛抽取2000文。沈从文每天填写税单, 还常常陪着另一位查验员到各处肉案桌上去查看。这份职务于沈从文极相宜,因为 他每天都有机会将芷江城各处都跑到,还可以走过那座长约400米的大桥,到对 河黄家街去。由于职务和舅父所长的关系,芷江城里各店铺老板总要和沈从文打招 呼,不久,他便和本地人混得很熟。 那时,正是1921年,发祥于北京的五四运动已经波及湘西地方。一次,沈 从文正站在一些屠夫旁边,一面欣赏他们表演“庖丁解牛”技艺,一面看街景,几 个本地在桃源师范读书回家休假的女学生从街上并肩走过。她们都是芷江大小地主 的女儿,各人头上剪去了辫子,留起短发,身穿短裙,旁若无人。这份打扮与神气, 很受当地人的詈议。果然,一见她们远远走来,几个屠夫便议论起来:“听说,她 们在学校里正经事全不做,只知道唱歌、打球、读洋书。” “读什么书?只会用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16条水牛!”“花钱还是小事, 听说她们男男女女混在一起,人熟了,想和哪个男人睡觉,不要媒人,不要财礼, 就钻到一个被窝里作戏,这是‘自由’!” 他们一边说,一边“咕咕”笑着。沈从文也觉好笑,便跟着哈哈大笑。到他明 白这些女学生当时正接受一份新的信念,后来又大都勇敢地投入革命漩涡,去领受 各自命运中搀有血泪的人生苦乐,其生命有着令人眩目的庄严,那是以后的事了。 在芷江,除了作警察所长的五舅,沈从文还有一家在当地名望最高的亲戚。这 就是担任过民国政府总理的熊希龄的家族。那时,熊希龄已和母亲、妻子儿女迁居 北京,其四弟壮年病逝,四弟媳(即当年给沈从文父亲提过亲的田应诏之妹)也已 回老家凤凰作四姑太去了。座落在芷江青云街的熊公馆,此时正由熊希龄的七弟熊 捷三照管。熊捷三的妻子,便是沈从文的七姨——沈从文母亲的妹妹。熊捷三本人 也曾作过第一届国会议员,后辞职回家伺奉母亲,到后来熊母北上,便居家纳福。 他在芷江是头号人物,充当本地绅士领袖,抵抗过路军队的无理摊派。无论兵匪, 若能绑熊捷三的票,须出50条枪才能赎回,是一个身价极高的人物。 由于是姑舅亲,沈从文作警察所长的五舅和熊捷三过从甚密。两人几乎每天都 要在一起作诗,附庸风雅。沈从文当时虽不会作诗,每天总有一段时间跑去看他们 作诗。诗作成后,沈从文便替他们抄写。心里怀着得到他们夸奖的愿望,沈从文不 独抄诗极有兴致,还专门抽空习写小楷字帖。 熊府是一座三进三院的老式建筑。进大门,便见一个院落,条石铺地,极为整 齐。门廊上放一顶绿呢官轿,过去一时专为熊老太太出门所备,现在仍在原处闲置 着。天井里置一花架,上面放有四五盆兰花、梅花,两侧长廊檐下,挂一些腊鱼、 风鸡、咸肉。第二进除开过厅,前后四间正房,三间空着,一间以为熊四老爷生前 所住,墙壁上还挂着两幅大照片,一是熊四老爷仿拿破仑骑马姿势,一为四太太学 约瑟芬装扮。第三进有几间堆柴炭杂屋和一个中等仓库。仓库分两部分,一放粮食, 一储杂物。一次沈从文帮熊家清理仓房,发现杂物中有金华火腿、广东鸭肝香肠、 美国奶粉、山西汾酒、日本小泥人、云南冬虫草、熊掌等共百十个不同品种,都是 过去过往官亲馈送的礼物。正屋大厅里挂有一轴沈南萍大幅仙猿蟠桃,四个墨竹条 幅。一壁高悬20支鸟羽铜镶长箭,是熊希龄父亲生前作游击参将的唯一象征。 这是熊府老屋,应是熊希龄父亲手上所建。左侧还有三进两院新房子。大约是 熊希龄回乡省亲扫墓前一年修建的。新房建筑不另立大门,从里面与老屋门院相通。 两进房屋间,由前后两院拼成的大院落里,方石板铺地,养植着50来盆素心兰、 鱼子兰和茉莉,两个花台栽有山茶和月季。一口大金鱼缸里,置一座两尺多高的石 山,玲珑剔透,上植一株小黄杨和数茎海棠、虎耳草。正面大厅墙上,挂四幅墨龙, 墨气淋漓,带风雨袭人神气,明人手笔。另一边是赵秉钧手书六幅十八尺屏条。院 子临街一头,是一排半西式二层楼房,上下各三大间。上层分作书房、卧室,下层 三间打通为一大客厅。客厅设有硬木炕榻,嵌大理石太师椅和半新式醉翁躺椅。天 花板上,悬有蚀花玻璃旧式宫灯、一盏斗篷罩大煤油灯。炕后条桌上放一架二尺宽 瓷器插屏,一对三尺高釉下彩瓷花瓶里,插几支孔雀羽翎。一个会客用衣帽架,京 式样子。这个客厅也挂一些字画,有章太炎、谭祖庵所作寿诗,黎元洪五言寿联和 当时一些名家绘画,多是熊希龄为母亲做寿时收下的礼物。 沈从文既是熊家亲戚,又不缺少好奇心,加上对湘西这小地方所出新式宰相的 几分敬仰,不久就把熊府各处布置熟透了。平日无处可去,或来抄诗又无诗可抄时, 他便到熊府左侧新建房屋的大院和客厅里去。由于熊希龄携家眷去了北京,这里早 已庭院冷落,客厅里一片寂寞。沈从文常常独自呆呆地看上好一会儿,望着客厅里 到处厚积的灰尘,院子里花木的自荣自枯,他好像看到了民国一任总理当年的荣耀, 预感到今后的衰微。对照自己家庭的兴衰,他仿佛隐隐约约触到了历史的秘密,心 里平添了几份伤感。 然而,最能吸引沈从文的,莫过于客厅楼上的书房。那里还留有一只大书箱, 里面有一套林纾翻译的小说和十来本白棉纸印谱。1921年整整一个夏天,沈从 文就坐在那个大院花架边的台阶上,陆陆续续读完了狄更斯的《贼史》、《冰雪姻 缘》、《滑稽外史》、《块肉余生述》等作品。从那印谱上,认识了许多汉印古玺 款识。 夏天长日,院子里一片清寂。狄更斯的小说正将他带到另一片土地上为同一日 头照及的世界。他发现书中所述世事的艰难和那些坠入困境的世家子弟所作的种种 挣扎,与自己的经历遭遇有许多相似之处。随着书中人物命运的演变,耳边仿佛响 起一曲哀婉伤感的乐音,与沈从文心中的情感和鸣。他感到自己与作品中人物命运 的相通。看到书中人物多有一个好的归宿,他不由在心中自问:我的将来又会如何? 旋即他又在心里自答:能不能得到一个好的安排,就全看你自己如何了。 沈从文不仅从书中人物身上比证自己命运,也佩服狄更斯叙述故事的本领: 我喜欢这种书,因为他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 他不像别的书尽说道理,他只记下一些生活现象。即或书中包含的还是一种很 陈腐的道理,但作者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 为现象所倾心的人。① 熊公馆隔壁还有一所熊希龄创办的中等学校。取名“实务学堂”,实为隐喻熊 希龄与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在长沙倡导维新的旧事。此时学校已停办。在这所学校 的图书馆里,沈从文翻阅过《史记》、《汉书》和其它一些杂书,以及有《天方夜 谭》连载的《大陆月报》。 由于办事认真,收税做得有条不紊,帮亲戚抄诗抄得极好,狄更斯小说和其他 一些书籍又部分疏导了身上那份野性,沈从文在芷江给人一个好学上进的印象。于 是,在几个年长亲戚和本地绅士眼里,沈从文算得上懂事明理有作为的角色。在与 熊捷三一起吟诗、交沈从文抄写的几个月后,作警察所长的五舅因积久的肺病瞑目 长逝。此后,屠宰税又改归本地团防局负责征收。新机关对原先税收工作考察的结 果,沈从文又得了职务“不疏忽”的评语,收税员仍由沈从文作下去,月薪已从原 先的12千文加到16千文。他还学会了刻图章、写草书,作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 旧诗。这时,母亲在凤凰已将家中房屋卖掉。这在地方人眼里,是要被看成“败家 子”的。现在房子既已售出,自觉无颜见人,也就不好意思在凤凰另外租房子居住。 听说沈从文在芷江做事做得好,有出息,母亲便在过去因胡闹无法收拾的儿子身上, 重新编织起希望之梦。于是,母亲带了沈从文的九妹,来到芷江,在青云街熊府附 近赁屋与儿子住在一起,卖屋所得近三千块银元,全数存入钱庄,交由沈从文经管。 沈家原是湘西有名的旧家,又与熊府是亲戚,还有钱存到钱庄里,沈从文又聪 明能干,按本地人观念,要面子有面子,要钱有钱,要人才有人才。本地几个有钱 有地位的绅士财主,都打量着要沈从文作女婿。当他们请熊捷三问问沈从文母亲的 意见,看能不能得到这样一个女婿时,熊捷三总是笑笑地说:“这事不忙,最好再 等等看。”——原来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早盘算着要将自己女儿嫁给沈从文, 来一个亲上加亲。这在他,甚至也不再是一个需要保守的秘密。他就不只一次半开 玩笑半认真地向沈从文作过暗示。 可是,来到沈从文生活中的一段小小插曲,却把这些人的打算连同母亲编织的 好梦,全给击碎了。 税收职责新属的团防局,是一个商会性质的机构。在这里,沈从文认识了十几 个本地著名商人,还经常看到一个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孩子出出进进。这男孩 子似乎和团防局许多人相熟,皮肤白白的,模样俊秀,与人应酬所需要的大方机灵 皆不缺少。听人介绍,沈从文知道这男孩子名叫马泽淮,是芷江著名大户龙家的私 生子。就在马泽淮出入团防局之间,沈从文逐渐和他熟悉起来,并成了好朋友。有 一天,马泽淮对沈从文说: “我姐姐要你到我家去玩。去不去?” 沈从文不免有点惊讶:“你姐姐怎么认得我?”“唉,沈家少爷,芷江哪个不 认得?我姐姐早就晓得你,说你办事认真,能干,真是个聪明人。” 一点不好意思连同几份得意,写在沈从文眉目神情之间。马泽淮知道,沈从文 是非去不可了。 从马泽淮家里回来,不知怎地,沈从文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个女孩子的影子。 伴随初次见面而来的一点惊讶,几份羞赧,那女孩子白白的面庞上飞起绯红的笑靥、 细腰长身,体态轻盈,身体各部分配置得似乎都恰到好处。胸前一对拳头大结实的 小乳房,半害羞似地躲在衬衫里,又半挑逗似的仿佛要从衣缝中豁裂而出……。青 春期女孩子那份迷人处,啃啮着沈从文的心。眼下,沈从文已到了18岁年龄,不 可抗拒的自然法则,使他不能不陷入一个年龄相当的女孩子的诱惑。过去在军队里 见到那些年长士兵思念家中年轻妻子时那种神情发痴,浑身作寒作热的情状,现在 被他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了。他以为,那个名叫“爱情”的东西,此时正在自己心里 发芽生根。 沈从文魂不守舍的样子,被马泽淮瞧在眼里。这个鬼精灵,立即看穿了沈从文 的心事。于是,他常常在有意无意之间,用相宜的言语朝沈从文心里痒处搔去。— —说他姐姐如何夸沈从文好,将来哪个女孩子能嫁给沈从文,准有好福气;说沈从 文是自己难得的知己朋友,如果能成为亲戚那才更好,……如此等等。沈从文不怀 疑朋友说话的真实,觉得马泽淮是个值得信托的人。 沈从文为那女孩子弄得办事无心思的样子,同样被团防局一些人瞧在眼里。辗 转传扬开去,不久就被一心希望沈从文作自己女婿的熊捷三和几个有钱绅士知道了。 他们见到沈从文时,都劝沈从文不要这么傻。终于有一天,熊捷三将沈从文母亲请 到家里,并把沈从文也叫了去。这次是当着家里长辈的面,正式认真地给沈从文议 亲。熊捷三提出四个女孩子——一个是熊捷三的女儿,两个为芷江著名大族龙家的 女儿,一个姓李,也是芷江有名望人家,征询沈从文的意见,看谁好就定谁。 沈从文将这四个女孩子与那个自以为爱上了的女孩子作了比较。他明白,四个 女孩子的像貌全不在那个女孩子之下,而家境、教养,却非后者所能企及。奈何前 者没有后者才有的那种“爱情”。——他觉得自己爱上了马家那个女孩子,对马泽 淮的话也深信不疑,以为那个女孩子也正爱着自己。而且,狄更斯小说中那些男女 相互的痴心钟情,此时正调度着沈从文的感情走向。听了熊捷三的话,他一面摇头, 一面回答说: “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计划,我得按照自己 的计划作去。” 话是那么脱口而出。可是他在心里问自己:我有什么计划?自己也无从回答明 白。 看到两人问答间的神气,沈从文的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始终只是微笑着。她明 白自己的儿子,好像预感到沈从文命中注定还得经历许多磨难,自己也将连带着经 历那份磨难,微笑里也就掺杂着一丝忧虑。 听了沈从文的回答,熊捷三无可奈何地说:“好,那我们看,一切有命,莫勉 强。” 沈从文的第一次议婚,就这样以失败告终。这一顷刻的选择,几乎改写了沈从 文此后一生的命运。如果他选择了那四个女孩子中的一个,将会如何?十几年后, 他在北京回忆这段往事时,这样说: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磨难,允许我那么把岁月 带走,我想象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作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有财产商 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县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 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这点打 算不是现在的想象,当时那亲戚就说到了的。① 这真是一场神魔之争。它令人想起希腊神话里住在俄林波斯圣山上诸神的明争 暗斗。或是宙斯与赫拉,或是赫拉与雅典娜,在冥冥中用魔法或神力,在那些凡夫 俗子身上赌着输赢,同时派定了那些凡夫俗子无法规避的一份命运。发生在沈从文 身上的这场神魔之争,“魔性”战胜了“神性”,“情感”战胜了“理智”,原先 的生命等式方程中的一边掺入了一个新的因子,那等式的另一边,当然就得另外改 写。它意味着沈从文命运中紧接而来的一场磨难。然而,它又正是一件幸事,它最 终将沈从文从那份预约的庸俗生活发展里攫出,去承担较之一个乡村绅士远为重要 的人生责任。——这当然是一种事后诸葛亮,在当时,人生是不曾向人们作出这样 的预约的。 那时,沈从文总感到心里有些话要对那女孩子说,需要用一种什么方式显示自 己值得那女孩子爱。既然马泽淮将成为自己的亲戚,值得信赖,沈从文便用刚刚学 会运用的旧诗来制作情诗,并托马泽淮带给他的姐姐。这期间,芷江突然发生了战 事。800土匪包围了芷江,400守军加上100团丁,据城与之对抗。直到外 面援军赶到才解了围。在芷江被围的四天里,芷江城外有700栋房屋被烧,夜里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城内外枪声大作,到处都是喊杀声,紫色流弹在空中飞来飞 去。城里居民人心惶惶,各家到处打听消息,关心战事的发展。可是沈从文无暇顾 及这些,他正无日无夜地给那个女孩子赶制旧诗。 就在给沈从文传递诗笺期间,马泽淮开始向沈从文借钱。他似乎很讲信用,今 天借钱,明天还钱;后天借走,大后天还回。在经过无数次借还之后,沈从文终于 发现,家里卖房子得来,由自己经管的那笔钱,有一千块左右不对数。任凭沈从文 算来算去,种种方法用尽,也算不出这笔钱究竟到哪里去了。这事的蹊跷处,沈从 文直到晚年也没有弄明白。 这事只能与马泽淮借钱有关。可是,虽然事出有因,却查无实据,没理由兴师 上门问罪。沈从文何尝不想当面向马泽淮问问明白,但这时马泽淮却不再与他照面, 团防局也消失了他的踪迹。 沈从文终于明白自己吃了大亏,那一千块钱连同自己的“爱情”,全进了乌有 之乡。他心里十分害怕,每天作事都心不在焉,只想寻找出一种不失体面的解救办 法,可是想来想去想不出。那个姓龙的商人隐约知道了这件事,私下向沈从文许诺, 替他补足这一千块钱的亏空。但人要脸面树要皮,这事总有一天要被人知道。他感 到在芷江再也无脸见人。既然种种办法都无从补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主 意已定,他便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我作了错事,对不起家里,再也无 脸见人。我走了,这一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沈从文胸口酸胀得紧。想到自己 的行为不知道连累到母亲有多少气怄,他感到自责的痛苦。同时,他又觉得心里好 像有一点委屈。自己并不是不想学好,到芷江以来,自己一心想认真办事,好好作 人,却不明白为什么结果偏偏与自己预期的全然相反。这责任似乎不该全由自己负 担,可又不知道该怪罪谁。 他呜呜地哭了。 他将写给母亲的信,连同在钱庄存款的票证,一起留在家里,用一张包袱,胡 乱裹起一些换洗衣物,然后搭上一条开往常德方向的船,瞒着母亲和熟人,悄悄地 离开了芷江。 小客栈里的“红娘” 小客栈里的“红娘” 船到常德停泊后,沈从文带着随身小包袱,上岸寻找宿处。常德不是这次出走 预定的终点,但他必须在这里转船,才能继续远行。 他在沿河码头的河岸上走着,心里仿佛极为悲壮。芷江的事做得实在太过丢脸, 他也曾模模糊糊萌生过用什么方法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终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得越远越好,到北京去,到一处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去,不独让 家里和熟人不再知道自己的存在,忘记自己丢人现眼行为,也让时间洗刷尽自己因 痴心糊涂所蒙受的耻辱。 他来到中南门里,寻找那个取名“平安”的小客栈。他早先就听说,这客栈的 老板和自己的大舅相熟。当年办邮政局时,大舅来常德办事,就住在这个客栈里。 当他终于找到这个小客栈时,突然从旁边蹿出一个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哈,这不是四弟吗?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那人将沈从文上下打量一番:“看样子,你是来寻找住处的吧?我们兄弟有缘 份,我也住在这里。你就和我住一处吧。” 沈从文一眼就认出他是表哥黄玉书,大舅的儿子。记得小时,因黄家姑表姐妹 多——聂家四个,杨家一个,沈家两个,这表哥一天到晚便在她们圈子里转,一来 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沈从文的外婆一听见他的声音就烦:“这叫雀儿又来了!” 在这陌生地方见到自己亲戚,沈从文宽了点心。到客栈里后,各人问起对方情 况,沈从文得知表哥从常德师范学校毕业后,跟随大舅跑过北京、天津许多大地方, 各处我事作没有结果,没奈何回到常德等待机会的。到后听沈从文说及离家的原因 和去北方的打算,黄玉书说:“老弟,这点点事有什么要紧!想开点,车到山前自 有路。要去北京?莫急,先陪我在这里住一阵子,实在不行,明年我和你一同去。 路太远,麻烦事多,两人同去也好互相照应。”听表哥说得有理,沈从文便随他在 这小客栈里住下来了。两人名为等机会找事做,实为本地人所说的“打流”。每天 除了在客栈里吃饭、睡觉,便是到常德大街小巷、河边码头各处闲逛。 常德是一座中等城市,湖南著名的水码头,沅水从城南流过,下注洞庭,上贯 川、黔,扼住湘西的咽喉,为各种货物上行下放的中转集散地。延长千里的沅水流 域及上游十多条支流,十多个县出产的桐油、药材、牛皮、猪鬃、烟草、水银、五 倍子、生漆、鸦片烟,从这里经洞庭远往长沙、武汉、上海;东南沿海所产鱿鱼、 海带、淮盐、花纱、布匹、煤油、药品、白糖等轻工业产品及日用消费品,也经这 里远往湘西及川、黔边境吸收消化。这作成了常德商品经济的发达。表面看来,城 里活动着的各种军政要人,清客幕僚,城门口张贴的因时局变化而变化的各种税收 广告、政治宣传品、广东上海壮阳补虚药物和“活神仙”、“王铁嘴”一类人物看 相卖卦广告,以及经营妓女业的人物,正维持着市面的“繁荣”,而真正支持着这 一切活动的,还是河面上几千大小船只和数万名掌舵、拦头、推船、拉纤、抛锚各 种水手。 因此,真正吸引沈从文的,还是那条几里长的河街和码头。每天,沈从文都要 在那条河街上走一两个来回,看小孩子斗鸡、打架,军队中人放马,染坊工人下河 漂布,听卖糕人敲竹梆,卖糖人打小铜锣。有时,一个妇人因家里的鸡被人偷去, 正坐在长街门前,一面“砍脑壳”、“杀千刀”乱骂,一面用菜刀在一块拟作偷鸡 人的木板上剁。住“麻阳街”一段的妓女,身穿印花红绿洋布衣裤,粉脸油头,一 边坐在门前长凳上晒太阳剥葵花子,一边用麻阳人腔调唱歌。船拢码头后,一时间 满街都是水手提了干鱼,扛着大南瓜,船老板携带各种礼物到处走动,分送亲朋熟 人。每当那些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从码头上岸,随身行李上正贴了上海、北京旅馆 的标签。沈从文必赶上去辨认那些标签,打量它的主人来自何处。遇有送葬队伍过 身,他又跟在后面到墓地去,看他们下葬的方法与湘西地方的异同。 他还喜欢站在码头上,辨别沿岸停泊的各式各样船只和各种不同气质、禀性的 弄船人。除了在沅陵见过的洪江油船、麻阳船、辰溪船、洞河船、白河船,还有三 桅大方头,俗称“大鳅头”的盐船,头尾尖锐,装运粮食飞越洞庭湖的“乌江子” 和来自常德不远处、专载人客的“桃源划子”。前两种船算是沅水流域的外来客, 后一种可说是本地户。今沈从文感到十分稀奇的,是船只与弄船人性格的某种契合 处。一如洪江油船的颜色鲜明、富丽堂皇,船老板也照例高高个头,穿长袍,罩青 羽纹马褂,戴呢帽或小缎帽,腰佩麂皮抱肚,上系粗大银链,脚蹬生牛皮靴,踩得 地面“柝柝”的响。拔锚开船时,擂鼓敲锣,在船头烧纸点香,放千头子鞭炮,煮 白肉祭神;麻阳船头尾高扬,秀拔灵便。船主人一如洪江油船老板装扮,却口舌灵 便,善应酬交际,见人便请教仙乡何处,贵府贵姓;白河船因沅水支流白河(又名 西水)而得名,因白河多乱石险滩,水势险峻,故船身极为坚实,不怕碰撞。弄船 人多为土家人,剽悍结实,一身劲鼓鼓样子,随时作成预备与人斗殴神气;洞河发 源于所里(今吉首,原属乾州)苗乡,河面不宽,水势却较平稳,故洞河船船身轻 巧,船舷低平。驾船的所里人身材小巧俊气,唱歌嗓子极好听。水手中间有苗人, 为人老实、忠厚、纯朴戆直;“桃源划子”恰如飘落水面的一片木叶,专供来往木 材商人、私烟贩子、公务员、男女学生搭乘。划船人费力不多,收入不错,身上便 生懒筋,多抽鸦片的瘾君子,暗中还为有钱木材商人拉皮条,引人到那销魂的地方 去。还有那些原木结扎的木排,一到桃源、常德,很快不见了踪影。放排人多来自 沅水各支流沿岸深山,生性豪爽,视钱财如身外之物,信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的古训,木排一脱手,便撒手花钱,喝酒吃肉,找妓女胡闹。原打算给家中母亲妻 儿带点大码头稀罕用品,到后常常空手而归,照例毫不在意。出了气力,见了世面, 得了快活,值得!山里人的过剩精力和钱财,转眼间被消化吸收后,他们便带了一 种满足,转身回去。几个月之后,一切又从头开始。也有少数人白手发家的,到后 总免不了花钱替相好妓女赎身,带回家去作妾。 这真是一部活生生的文化地理学。沈从文不仅充满兴趣地翻阅这一切,领悟着 它内含的意义,还经常找那些身份卑微的下层人物攀谈。与这些人谈话所得印象是 那样强烈,以至后来他进入大都市,总不忘拿它与城里读书人谈话所得印象对比: 一个人既然无事可作,因此到城头看过了城外的一切,还觉得有点不足时,就 出城到那大场坪里找染坊工人与马夫谈话,情形也就十分平常。我虽然已经好像一 个读书人,可是事实上一切精神却更近于一个兵士。到他们身边时,我们谈到的问 题,实在比我到一个学生身边时可说的更多。就现在说来,我同任何一个下等人就 似乎有很多方面的话可谈,他们那点感想,那点希望,也大多数同我一样,皆从实 生活取证来的。可是若同一个大学教授谈话,他除了说说书本上学来的那套心得以 外,就是说从报纸上得来的他那一份感想,对于一个人生命的构成,总似乎缺少一 点什么似的。①可是,眼前的景物人事,却无法完全驱散促使他出走常德那件蠢事 罩在心头的阴影。这期间,沈从文也曾写信给母亲,信中充满自责和忏悔。母亲回 信说:……已作过了的错事,没有不可饶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地做事,我们就放 心了。 读到母亲的信,沈从文想像着母亲为自己不争气伤心落泪的样子,便独自跑到 城墙上去哭。其实,母亲对这事看得很开。事情反正已经作了,埋怨责备毫无用处, 很有点“破甑不顾”味道。只是担心沈从文凡事当真的“乡下人”脾气,将来还有 被城里“聪明人”耍弄的时候。 同时传来消息,在沈从文离开芷江不久,那位唤起他心中恋情的女孩子,出发 到外面读书时,在船上被土匪抢去作了押寨夫人。听到这消息,沈从文怅然若有所 失。便仿照失意墨客样子,在客栈墙壁上,题写了两句唐人传奇小说上的诗:“佳 人已属沙叱利,义士今无古押衙”,抒发自己心中的感慨。后来,那女人被一位黔 军团长花重金赎去。团长不久又被枪毙。不如是出于看破了红尘,还是走投无路, 这女人终于进芷江洋教堂作了一名修女,去伺奉冥冥中的天主了。 沈从文似乎也有点将世事和女人看淡,既无意读书,也无兴趣练字了。 但目前的处境却不允许他处之泰然,“平安”客栈不平安,——钱首先成了问 题。他和表哥所住的客栈,每人每天需付三毛六分钱食宿费。沈从文早已一文不名, 大舅每隔一两个月给表哥寄二三十元钱作为接济。钱寄来后,黄玉书总要留下一部 分,买两斤五香牛肉干以备不时之需,每次最多交给客栈20元,因此老是结不清 帐。按客栈规矩,每五天结帐一次,到时两人照例支吾过去。帐越欠越多,店里对 表兄弟两人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两人先是住三面大窗的“官房”,到后被借故调 到只有两片明瓦透光的小储物间。两人也故意装痴,不表示任何异议。照客店旧规, 客人既不翻脸,主人就不能下逐客令。可是每到吃饭时,老板娘却意有所指地发牢 骚: “开销越来越大了,门面实在当不下,楼下铺子零卖烟酒点心赚的钱,全贴楼 上了,还有人吃八方饭!”沈从文和表兄只低头吃饭,装作没听见;或陪着笑笑, 却不答腔。 除冷语讥诮,老板娘还有一手。吃过晚饭,老厨师带一本油腻腻帐本走上楼来, 十分客气地要向客人借点油盐钱。黄玉书装成见过世面的老江湖神气,接过帐本随 便瞄瞄两人名下所欠数目,又毫不在意地将帐本推开,拿腔拿调地说:“我以为欠 了十万八千,这几个钱算什么?内老板四海豪杰人,还这样小气,笑话。”随即掉 过脸来对沈从文,“老弟,你想想看,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我昨天发的那个催款 急电,你亲眼看见,还不是迟早三五天就会有款来了吗?”连吹带哄将老厨师打发 下楼。 店老板有个干女儿,16岁,长得又白又胖,常常找个借口上楼,故作娇态地 要黄玉书剪点鞋面、围裙花样。离开时,总要悄悄留下一包寸金糖或芙蓉酥,黄玉 书照收不误。他一面吃芙蓉酥,一面笑那女孩子长得像一团“发糕”。每次将老厨 师支走后,黄玉书便对沈从文长长嘘一口气,说:“老弟,风声不大好,这地方可 不比巴黎,我听熟人说,巴黎的艺术家,不管做什么事都不碍事。有些人欠了20 年房饭帐,到后来索性作了房东丈夫、女婿,日子过得满好。我们在这里攀亲戚倒 有机会,只是我不大欢喜吃‘发糕’,正如我不欢喜从军一样。我们真是英雄秦琼 落了难,黄骠马也卖不成!”旋即又模仿私塾先生拈卦吟诗神气,抑扬顿挫地哼道: “风雪满天下,知己能几人?” 凡事虽有表哥在前面挡着,黄玉书又生性豁达,凡事放得开,能苦中作乐。沈 从文却感到心里不安,这样下去怎么办?在苦撑了五个月后,沈从文催表哥想法找 事做。那时,离常德90里的桃源县,驻有一支湘西地方军队。是当年陈渠珍指挥 的靖国联军一部分,贺龙在其中担任一个支队的司令。曾和贺龙拜过把兄弟的向英 生,也是凤凰人,此时正带着妻子住在常德春申君墓旁的一个大旅馆里。向英生曾 留学日本,一身抱负,做事非知县、道尹不干,同乡人皆以为“狂”;曾作过知县, 思想新,一心只想改革。到后理想在现实面前碰壁,反把到手的空缺革掉了。他与 三教九流都有来往,目下虽无事可做,却一切应付裕如,沈从文怎么也弄不懂他钱 自何来。在沈从文催促下,表兄弟两人便去找向英生,请他代为介绍,到桃源去找 事做。向英生十分热情地写了介绍信,要二人去找贺龙。生性厌恶当兵的黄玉书, 只得和沈从文一道去桃源见贺龙。没想一见面就谈妥,贺龙爽快地答应让黄玉书作 13块钱一月的参谋,沈从文当9块钱一月的差遣,让他们回常德收拾一下就来上 任。送客时,贺龙还十分客气地对两人说:“码头小,容不下大船。只要不嫌弃, 留下总可以吃吃大锅饭。” 可是,没等二人去上任,一件新鲜事来到他们中间,把他们继续拴在了常德。 那时,沈从文的七舅娘正在常德一所小学校里教书,表兄弟二人一道去看望她 时,得她介绍,认识了在同一学校任教员的杨光蕙小姐。这位杨小姐也是凤凰县人, 家住离城45里的得胜营(吉信),在桃源省立第二师范学校读书时,和黄玉书一 样,学的是音乐美术。两人既是同道,一见面就有了交谈的兴趣。加上黄玉书平时 性情洒脱,一事不做,整天能自我陶醉唱歌;人又年轻,一对大眼睛乌黑发亮,虎 虎有生气;擅长作通草画,一件作品送什么“巴拿马赛会,”还得过铜牌奖。见面 不久,两人就相互钟情,心里燃起爱情之火。那所小学校离沈从文所住的小客栈有 三里路远近。从此,黄玉书几乎每天都要拉沈从文作陪,到学校去见杨小姐。遇到 有熟人来客栈相访或是天上下雨,黄玉书未能去时,杨小姐必托校役带一封信来, 说有要事相商。到那里后,黄玉书和杨小姐坐在学校礼堂的一架大风琴旁,一面弹 琴,一面聊天。沈从文就站在礼堂外面替两人观风。一见到那位校长老太太走来, 就赶紧通知他们。因此,校长一到礼堂门口,里面的琴声就忽然高了起来。这老太 太见此情景,便非常和气地笑笑: “你们弹琴弹得真不错!” 老太太说的究竟是并不知情的应酬话,还是语含双关,用“弹琴”作“谈情” 的谐音,一时难得分明。可两个当事人却相互会意,脸上讪讪起了红晕。 回到客栈,黄玉书便忙不迭地给沈从文作揖,要他代笔给杨小姐写信,沈从文 照例推辞不过。黄玉书自己却躺在床上,一面口里哼着曲子,一面闭目温习与杨小 姐见面时的情形。信写好后,沈从文从头念给他听。黄玉书听他念完,一面摇摇翘 起的大拇指,一面连声夸奖:“老弟,妙!妙!措辞得体,合适,有分寸,不卑不 亢,真可以登报!” 接着,黄玉书叫来茶房,要他将信给杨小姐送去。茶房却借口有事走不开,婉 言推辞了。无奈,只好再由沈从文代劳,替两人传书送柬。就这样,替黄玉书前后 写了30多次信,跑了30多个来回。有几次,杨小姐还和沈从文谈起,这信写得 如何如何好,看不出,黄玉书还真有点文才。沈从文听了,心里好笑却不敢笑,又 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含含糊糊敷衍过去。回到客栈里,沈从文向黄玉书说起这件事, 黄玉书一面哈哈大笑,一面说: “老弟,你看,我不是说可以登报了吗?” 沈从文虽然为自己和表哥制造的这点“奇迹”开心,心里间或也浸入一丝苦味, 一点委屈。离开芷江,摆脱了自己在那场爱情游戏中让人捉弄的尴尬主角地位,想 不到现在又轮到来替表哥作鸿雁传书,充当起这场并非游戏的爱情里的一名配角。 虽然作这些事情时,出于替表哥尽一份义务,作得有滋有味,过后想想,也就感到 有些无聊,心里空落落的。流落到这小客栈里,整日无事可做,这样混下去,何时 是个了结?而这时,沈从文和表哥在客栈里的地位再一次跌落。客栈方面变着法子 将他们的住处又一次作了调整,从那个没有窗户的小储物间搬到了紧靠茅房的一个 特别小的房间里。沈从文再也忍受不了这份人格上的屈辱,奈何手中无钱,人前讲 不起大话硬话去维护自己作人的尊严。唯一的办法仍然只有那一个“走”字。 然而,走到哪里去呢? 先前,和表哥去桃源见贺龙时,沈从文在那里碰到从保靖总部派来作译电的表 弟聂清。后来,贺龙应允的差事虽没作成,沈从文却有机会免费坐船去桃源表弟处 玩过几次。在那里,他见到这支当年的“清乡”军队,面貌与从前自己所在军队大 有不同。不独枪械较前整齐,纪律也严格,上下官兵精神极有生气。沈从文入伍当 兵的愿望变得强烈起来。恰巧这时,有一只运军服的帆船,正预备从常德上行到保 靖去。押运这只军服船的人,名叫曾芹轩,过去曾是沈从文哥哥的朋友。在桃源的 那位表弟也正要随船回本队去。由于亲眼见到驻防桃源军队的变化,对陈渠珍又怀 了几份敬佩,沈从文下决心跟船去保靖,再想办法在军队里谋一碗饭吃。临行前, 由七舅娘出面与客栈方面交涉,只说:“欠的账挂着,将来发了财再还!”客栈方 面碍于过去熟人面子,事到如今,即使不准走人也于事无补,只好自认晦气,同意 让沈从文只管走路。 终于有一天,沈从文搭上那只运军服的帆船,溯流而上,去寻找人生新的机运。 ----------------- 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