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岸上 将那个随身小小包袱随手搁进船舱,沈从文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望着身边脚下 向东流去的荡荡江水,身上仿佛有了一种解脱重负的轻松。从此,可以不再看人冷 脸,听客栈老板娘指桑骂槐的讥诮,承受难以忍受的无形压力。宛如一匹囚困樊笼 的山麂,被放归到大自然,去寻找另一个能适情怡性的生存圈。或许,在前面等着 它的,将是另一种严酷的生存竞争,但只要能活,便能像一匹真正的山麂似的活下 来,即或死去,也能像一匹真正的山麂那样去死。 眼下,在这条船上,组成那个小小生物圈的,除了曾芹轩,沈从文和表弟聂清, 还有一个拦头工人,一个舵手。这段700余里水路航程,并不轻松。沈从文离开 芷江时,还是秋凉时节,现在已近年关,又是严冬奇冷季节。江面上寒风挟裹着湿 气,直冷到人的骨髓里去。为安全计,这只帆船随一队百来只货船同行,两岸上有 一队士兵护送。这些士兵每天晚上轮流站岗放哨,白天沿岸步行,遇船出事,还得 帮助船夫,十分辛苦。沅水河滩极多,尤其靠近沅陵一段,青浪、横石、九溪、白 溶,滩连滩接,白浪滔天。单是青浪滩就是40里水路,船只顺流而下只需20分 钟,逆水上行便需整整一天。上滩时因河槽狭窄,又是逆流行驶,船只像蜗牛似的 在水面上爬行,每天不出事担搁,也只能走30里。为减轻船只重量,每逢上滩时, 沈从文三人就上岸,顶风冒雪跟着纤夫脚迹走,有时还得爬山绕道而行。饮食也极 简陋。离开常德时,沈从文身上带了一块七毛钱,表弟聂清则有20块钱。一到船 上,这些爽快大方的山里人,就立即实行临时“共产主义”。船行不到100里, 所有的钱便花得精光。随后,每天就只能烧辣椒蘸盐水下饭。 尽管如此,三个人精神上仿佛皆无负担,一路嘻嘻哈哈,过得十分快活。冷了, 几个人一面放翻身子,钻进船舱棉军服里取暖,一面听曾芹轩讲各种下流野话和他 的风流韵事。他那时年纪不过25岁,却已赏玩了40个左右的年轻黄花女。他说 到这点经验时,从不显出一份自负的神气,不骄傲,不矜持。他说这是他的命运, 是机缘的凑巧。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个女子,都仿佛各有一份不同的个性,他却只用 几句最得体最风趣的言语描出。我到后来写过许多小说,描写到某种不为人齿及的 年轻女子的轮廓,不至于失去她当然的点线,说得对,说得准确,就多数得力于这 朋友的叙述。一切粗俗的话语,在一个直爽的人口中说来,都常常是妩媚的。这朋 友最爱说的就是粗野话。在我作品中,关于丰富的俗语与双关比譬言语的运用,从 他口中学来的也不少。①一路上,他们还听拦头和舵手就地即景,讲述沿河各种传 说和故事:沅陵边境柳林岔地方,沿河高岸上有一条长长铁链,拉向山上的神庙。 这铁链里,藏着一个动人故事。本地一个年轻美丽寡妇,爱上了对河庙中一个年轻 和尚。那和尚却心如木石,不加理会,寡妇便20年如一日,每天以烧香为名,去 看望那个和尚。那铁链就是儿子为母亲走路方便所修;青浪滩脚,伏波宫滨河而立, 空中飞着黑色的鸦群。传说这乌鸦是汉代马援接船送船的神兵。每逢船下行时,鸦 群便在船头空中盘旋,船上人必得抛掷食物,由鸦群在空中接食。照规矩,任何人 不得伤害这些乌鸦。伤其一只,必须赔一只大小相等的银乌鸦。……旅途虽然辛苦, 却不寂寞。 18天后的黄昏时节,船队停泊到沅陵南门码头,这天恰好是阴历正月初一。 沈从文和聂清、曾芹轩三人空手上岸,跑到市街热闹地方,看了一气春联。这对于 沈从文,也算得一次故地重游。他兴致极高地向聂清和曾芹轩谈起几年前驻防沅陵 时的各种往事。看过春联,三人返身路过一个屠户铺子,沈从文猛然想起一件往事。 这个铺子里的屠夫,原是一个退伍士兵,为人蛮悍好强,会几手拳脚,与人打架, 一时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当沈从文向曾芹轩和聂清说起这件事时,只听得脚前“叭” 的一声响,三人冷不防吓了一跳。赶忙定神看时,一只大爆竹正炸得纸屑乱飞,曾 芹轩前后左右扫了一眼,见四下无人,觉得这爆竹来得蹊跷,赶紧拉着两人走过屠 户门前不远处停下,回过头来,似乎有所等待。这时,又有两个商人模样的人从屠 户门前过,突然从屠户楼上迅速飞下一个爆竹,在两个商人脚前炸响了。两个商人 吃了一惊,相互望了望,仿佛明知怎么回事,现出一种无可奈何惹不得神气,赶紧 走开了。曾芹轩恨恨地说:“这狗杂种故意吓人,让我们去拜年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抢到屠户门前,一边举手拍门,一边异常和气地叫: “老板,老板,拜年!拜年!” 不一会,便听见有人下楼来开门。门刚拉开,曾芹轩一眼看清就是那个退伍士 兵屠夫,拱手之间,突然挥起拳头,朝屠夫脑门上击去,只听“通”的一声,门口 灯光烛影里,仰天倒下了那个屠夫。接着,屠夫口里咕噜咕噜一阵乱骂,楼上也有 人急问:“怎么回事?” 曾芹轩斗鸡似地昂着脖子,破口大骂:“狗肏的,把爆竹从我头上丢来,你认 错了人,老子打了你,有什么话说,到中南门河边送军服船上找我。老子名叫曾祖 宗。” 说罢,摸出一个名片朝门里丢去,返身拉着沈从文和聂清的膀子,哈哈大笑着 扬长而去。 回到船上,三人以为那屠夫过不久会赶来比武,曾芹轩在腹部扎起一个软牛皮 大抱肚,拣选了一块合手的湿柴,沈从文和聂清也从河滩上拾回一堆卵石,预备这 屠夫到来时的一场严斗。可是直等到半夜,也不见那屠夫赶来。 第二天,起锚不久,船队从沅水转入白河。白河水容量虽不及沅水,却比沅水 凶险。从沅陵到保靖,要过凤滩、茨滩、绕鸡笼、三门、驼碑五道著名险滩。弄船 人有句口碑:“凤滩茨滩不算凶,上面还有绕鸡笼。”船上凤滩、茨滩,纤夫必须 身背手挽纤绳,身子贴地,拖着船在河道小小容口间破浪逆流上行。绕鸡笼的河床, 全由坚硬石板叠成一道道不规则石坎,船下行时,箭似的跌跌撞撞跌下石坎,稍不 留意,触石即成碎片。 般慢吞吞爬过了凤滩,气喘吁吁地爬过了茨滩,又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跳石级 似地跳过了绕鸡笼。 也不少在较平缓的长潭里航行的时候,沈从文有机会来欣赏两岸迷人景致。人 文历史与自然地理的交织,使沈从文生出许多感慨和惊讶。船过乌宿,附近有大酉 洞,那是远古传说中的藏书之地;过永顺会溪坪,楚王马希范与土著立约休兵的铜 柱,历千载风雨,在河岸边赫然而立,沿河崖壁的洞穴边,高高悬起赭色棺木,那 是远古人类崖墓葬遗迹。过王村,两岸清奇壮丽风光历历在目。 夹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岩石黛黑。水深而清,鱼大如人。河岸两旁 黛色庞大石头上,在晴朗冬天里,尚有野莺画眉鸟,从山谷中竹篁里飞出来,休息 在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啭唱悦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时,方从从容容一齐向 林中飞去。水边还有许多不知名水鸟,身小轻捷,活泼快乐,或颈膊极红,如缚一 条彩色带子,或尾如扇子,花纹奇丽,鸣声都异常清脆。 白日无事,平潭静寂,但见小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沉默黑色鱼鹰,缓缓向上 游划去。依山作屋,重重叠叠,如堆蒸糕,入目景象清而壮。①船终于到了三门滩, 这里距保靖70里水路。河边一山,名曰鸡关,夹岸石壁插云。截面大如桌面的古 树,森森而立,二丈五尺深的茅草,长得密密匝匝,仿佛藏有许多恐怖与神秘。河 床大石林立,激浪咆哮,只听满谷雷鸣。船只正由纤夫拉着上滩,忽听拦头的叫一 声“不好!”船头便“砰”的一声撞到一块巨石上。沈从文赶紧爬出篷舱看时,只 见船头缆绳已断,船的右半弦已被撞碎,刹那间船已失去控制,正跌跌撞撞急速向 下漂去。三人一下子傻了眼,不知何以为计。5分钟后,船上就灌满了水。幸亏装 的是棉衣,船一时尚未下沉。两个驾船的虽不惊慌,种种努力却无法使船靠岸,只 得听凭船只漂了三里路远近,到了水势较缓处,才半靠气运,半靠人力,让船搁到 了河边水浅处。 不一会,十几个纤夫和护送的士兵,都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船上几个人全身也 弄得透湿。大家互相望着对方吃惊狼狈样子,一句话不说,只是“嘿嘿”傻笑。 从这里到保靖,走旱路只有45里,水路尚需两天才能到达。这里虽然偏僻荒 蛮,却无土匪出没。因此,其它船只便不再停留,继续开船走了。留下的纤夫拆下 破船上的篷板,在河滩上临时搭起一个棚子,准备在这里过夜。 天色终于黑下来了。两岸高山影影绰绰,作成朝河滩上扑下的神气。虽然满河 水响,反倒让人觉得静寂得害怕。为了防止荒山中猛兽侵袭,大家在河滩上烧起两 堆大火。沈从文三人伴同几个拦头、舵手、纤夫,在河滩上听了一夜滩声。这天恰 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到保靖后,沈从文住在另一位在军队里作书记的表弟那里。他只想得一个说话 有分量的人介绍,到陈渠珍或其他军官身边作一名护兵。虽然这支军队里有不少年 轻同乡,却也人人地位卑下,无从措力。但大家都热情帮忙,这人借一件军服,那 人借条皮带,第三人拿出一双鞋子,将沈从文打扮成一个仿佛训练有素,懂规矩不 苟且的兵士,然后由表弟带领,到军法处、秘书处、参谋处拜会那些高级军官。对 方每次都说可以设法,却照例毫无结果。大约一来这些军官都有护兵,或是苗人和 乡下人,或是亲戚子侄,前者做事能吃苦,后者办事较可靠;二来这些军官都认识 沈从文父亲,让他当护兵,将来熟人见面不好意思。 沈从文只能随遇而安,耐心等待机会,谁知一等就将近半年。几个月里,每天 早晚到吃饭时节,他便赶紧跑到同乡熟人那里去,不问情由不管地方,只要有饭吃, 拿起碗便吃。晚上到应该熄灯睡觉时,就和表弟钻一个被窝,抵足而眠。生活过得 虽然和常德时一样清苦,却因为周围都是差不多年龄的同乡、熟人、朋友,相互间 一律平等,要骂就骂,要打就打。打过骂过,不久又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少 了那份看人冷面的委屈。沈从文虽然很少和人寻衅,却也不缺少湘西人那种倔强脾 气。一次,因一件小事和表弟发生争执,互不相让。睡到半夜,沈从文突然动了气, 不高兴和表弟睡了,半夜里又不能另找住处,就一个人走到养马的空屋里,爬进一 个干马槽,呼吸着混有马料和干马粪味道的空气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醒来,想起 夜里发生的事,忿气依然难平,就跑到表弟住处,拿起那个随身小小包袱要走。不 料表弟软硬兼施,用笑话逗趣,两人又讲了和,笑着在地上扭成了一团。又一个晚 上,这表弟与一个同事争论一个问题,双方各持己见,都不服输。这表弟便对那人 说:“你不服气吗?那好,我两个出去打一架定高低!” 对方竟也披上衣服,跟他走到一个菜园里,两人摸黑扭成一团,将一大片白菜 踩得稀烂。两人身上都滚了一身泥,鼻青脸肿地悄悄摸回住处,各自睡去。第二天 吃早饭时,旁人从两人鼻眼间看出蹊跷,刨根问底,两人又哈哈大笑,昨夜里一时 的芥蒂立时冰化雪融。 那时,陈渠珍在保靖城外白河边办了一个联合中学,集合了一群湘西13县选 送来的年轻学生。平时课余时间,这群野性未泯的中学生便下大操场踢球。不久, 这游戏传染了军队一些青年士兵,无事时也来这里赛球。踢法没有规矩,不限人数, 到时一窝蜂下场,将球到处乱踢。沈从文因无事可做,也就常常跟那些青年学生吼 叫着满场乱跑。学校四周无围墙,只用带刺铁丝网围着。有时一脚将球踢出校外, 那些学生怕受处罚,往往要绕道捡球。沈从文在场时,常常自告奋勇,爬过铁丝网 拾球。他很高兴当着众人的面做这种事,以获得那些青年学生的夸奖。如此一来, 沈从文在他们眼里简直像个英雄,并因此结识了许多朋友。 这些青年学生朋友中,有三个是沈从文的同乡。一个姓韩,一个姓杨,另一个 各叫印鉴远,眼睛虽然近视,却是个球迷。那操场上牛粪极多,印鉴远却常常分不 清哪是牛粪,哪是皮球。一次与人争球,他将一堆牛粪误作皮球,拼命一脚踢去, 弄得对手全身一塌糊涂。他极其迷信命相,常为自己有一条好鼻子而得意。有人问 他将来作什么时,他就捏住手指打一个响榧子,说:“不要小看我印瞎子,我不像 他们那么没出息!我要作个伟人!说大话不算数,你们等着瞧吧。看相的王半仙夸 奖我这条鼻子是一条龙,赵匡胤黄袍加身,不儿戏!” 有一次,沈从文和他一起过渡,去对河野猪岭看乡下人新捕获的豹子,两人手 里空空,无法付过渡钱。船快靠岸时,印鉴远对撑船人说: “撑船的,伍子胥落难的故事你晓得吗?” 撑船人说:“我晓得。” “你晓得?很好。我认准了我这条鼻子,将来有你的好处。”撑船的明白是怎 么回事了,也指着自己鼻子说:“少爷,不带钱不要紧,你也认清我这鼻子!” “我认得,我认得,不会忘记。这是朱砂鼻子,按相书上说主酒食。你一天能 喝多少?我下次同你来吃个大醉吧!” 由于在书记处和表弟搭铺同住,几个月下来,沈从文与所有在书记处作事的书 记都熟悉起来。每当书记处事情较多,忙不过来时,沈从文便去那里帮助他们抄写 一些不重要的训令、告示之类。一天,沈从文正伏案抄写一件信札,来了一个高级 参谋,见沈从文面生,就走过来问:“你是什么名义?” 沈从文以为对方识破了自己身份,责备一个外人不应插手军中公务,心里一阵 发慌,赶忙站起来,怯怯地说:“我没有名义,是来这儿玩的。帮他们忙,抄写这 个文件。”书记官见状,赶紧替沈从文圆场:“他字写得好。先前作过司书,作事 很里手,亏他帮了我们好多忙。” 那高级参谋拿过抄件看了看,那字果然写得比其他书记都强,行文款式也一丝 不苟。于是,询问了沈从文的姓名、籍贯,意义不明地笑了笑,随后将沈从文名字 开报上去,当天就批准沈从文作了四块钱一月的司书。沈从文后来知道,那高级参 谋姓熊,自己小时候同伴熊澧南的哥哥。 饭碗有了着落,沈从文作事格外认真。由于先前有过作司书的经验,字也写得 格外出众,又能纠正文件中的笔误和款式可斟酌处,他的月薪不久就加到了六元。 沈从文因写字而“发迹”,就更加发狠练字。他经常注意报纸上有正书局广告,将 每月一点薪水攒积起来,五个月内就买了17块钱的字帖。那位书记官仿佛看透了 沈从文心事,常常在别人都已熄灯睡觉时,用一份廉价的夸奖,将沈从文送上办公 桌,在一盏油灯下赶写紧急公文。 书记处的事虽不少,却多带突击性。每天有训令、命令抄写时,不管多少,四 个书记一齐动手,写完为止。遇文件实在太多了一点时,其它部门的书记照例会赶 过来很高兴地帮忙。因此,他们仍有许多闲暇时间,跑到外面去玩。在这群年轻士 兵中,沈从文有几个最要好的朋友。陆皘、满振先、田杰、郑子参等,都是凤凰人。 每到发薪日子,他们便凑钱打平伙,到街上买狗肉来炖;或轮流作东,到面馆里去 吃面;遇到天气好,就到保靖城四周的山上去玩。 那时,保靖仍极荒蛮。四周高山环列,城南后山一带,有狼群出没。城北对河 一面大岭,野猪极多,有虎豹活动。即使大白天,也可听见虎啸,声音在山谷中震 荡,良久方息。沈从文等人常去的后山,有一乱葬岗子,专埋小孩尸体。每逢有人 下葬时,远处总蹲着一群狼和野狗,等掘坑埋人的一走,便将坟扒开,争食小孩尸 首。沈从文等人去时,为防身自卫计,各人手里捏一根大棒,那些野兽见他们来时, 也不逃跑,只静静坐在坟上,露着白森森牙齿,睁看光光的眼睛,与他们对视。直 到他们捡起石头朝狼的头上掷去时,方才朝山林里飞奔而去。每到月晦阴雨夜间, 狼嚎声就远远近近传来,声音低沉而绵长,似乎杂夹着忧郁与悲伤。这些大多生长 在山里的士兵,早已习惯了这种环境,谁也不感到害怕与吃惊。只是为了防野狼夜 里爬窗偷袭,一到夜里,就把门窗关紧。这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一天夜里果然有两 只狼来爬窗子。两个哨兵见状,深夜里不敢开枪,便背靠背站着,用刺刀指定这两 匹狼,作出随时准备搏斗的姿势。那两匹狼却若无其事,大模大样从两个士兵面前 并排走去。 ………… 日子就这样被打发过去。当时,在沈从文看来,这生活过得十分健康和自然。 虽然自己和周围的朋友,社会地位极卑微,收入又极少,并常常在一种近于胡闹的 场合中将钱花去,性情却处于无拘无束的自由状态。当哭时便放声大哭,当笑时便 放肆大笑。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大家都赤裸着身心去接近和体验这人生。所接触 的世界,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世界。在这种接近与经验中,就好像触到了自然的秘 密。可是,他们的行径在另一些人眼里,又岂止是胡闹而已。这一切全都是下作、 无聊,在他们身上繁殖、蔓衍的,只是一种流氓气和近于流氓气的东西,见到时不 能不令人生气。而他们不知文明、道德、社会责任为何物的麻木处,又真正让人可 怜。 然而, 这些君子中的多数却不曾想过,自己所信奉的“文明”、“道德”、 “社会责任”,离开了这种实在的世界,只不过是在书本上和想象的虚空里胡乱抓 摸的东西,到后结起帐来,仍然是乌有的空虚,反倒把一些作为人的东西丢去了。 自省到这一点而仍自尊自大者,是虚伪;不能自省而洋洋自得者,岂不也很可怜? 也许人类正划分着许多不同的圈子。在这不同圈子里起作用的,大约正是人们通常 津津乐道的那个“文化。”不同文化圈的人们间的隔膜,在实际人生里,比想象的 要严重得多!也许,那种能够全身心地从一个圈子爬摸到另一个圈子,并在这种爬 摸中,从深处况味人生的人,才是真正有福了! 然而在当时,这一群年轻士兵,也并不曾预备在这种生活里终其一生。同任何 时代的青年一样,他们也怀抱着自己的理想。不过这种理想,因时代环境不同,有 着独特的式样,并加上楚人身上特有的气质,更加浪漫天真而已。他们眼下之所以 各安其分地在这里呆下去,正因为他们都相信终有一天机运会来到自己的面前,去 施展心中的抱负。并且,这抱负并非各自藏在心里的秘密,他们不缺少相互言志的 机会。 这里的自然环境似乎也适合他们抒发情怀。白河一线清流从城北穿山而过,夹 岸悬崖石壁,上多洞穴。其中,有两个洞最美丽著名。一在河北大山下面,与县城 隔水相望,名叫狮子洞;一在河南,距城约三里远近,名叫石楼洞。这洞据悬崖, 临长河,对河一山,山上数列古松,分布错落有致,景色极为清绝秀丽。这些洞穴 里,同样留下了沈从文和他的朋友们的足迹。一次,沈从文和陆皘、满振先、郑子 参、田杰一起游石楼洞,面对滔滔东去的白河流水,他们兴奋热烈地谈起各自的志 向。有想当苗官守备,在苗乡称王的;有想当参谋长,领兵打仗的,有想作警备队 长,保境安民的;也有想行侠仗义、打富济贫的。当大家问到沈从文的打算时,他 颇为踌躇起来。他想起自己几年来各处流转接受自己应得一份命运的经历,混一口 饭吃常常都没有着落,更看不出有什么事业等着自己去作,生活似乎没有给自己任 何凭据。联想到那位近视眼朋友印鉴远自诩的那条鼻子,自己的面相也没有什么特 别处,没有眼睛鼻子之类来增加自己的自信。虽然从几年来见到的人生种种变故里, 看到了“时间”的古怪,一切人一切事全在“时间”下被改变。死去的不由自主地 死去,活下来的,又去接受一份新的命运。只要自己能够结结实实活下去,也将会 接受一份新的人生安排,自己愿意在那份新的安排下好好地作一个人。可是,那是 一份什么样的安排?轮到自己来做的,又是什么样的事?一切全像眼前的虚空,高 远而不见边际。于是,他对几个朋友说:“我不晓得我该做什么事。将来能做什么 就做什么吧。” 这一份答卷,不仅笔者觉得没劲,大约也会让许多青年朋友失望。倘若交给那 些大中小学教师批阅,多半会判个不及格。时代已到了20世纪20年代,这些苟 安一隅的士兵,还在作着升官发财的迷梦,即便是打富济贫,终不过是绿林好汉的 行径,好笑!沈从文也竟然如此胸无大志。古人云,人无志不立。联想到沈从文等 人言志之日,在中国其它地方,为数不少的沈从文同辈人,正捋袖奋臂,要肩负天 下兴亡重任的高远雄阔之志,不能不感到沈从文的窝囊。可是,倘若承认直到今天, 我们许多人真心里的那个志向,不见得比这些人高尚多少,而每个人的人生际遇, 在实际上所能作的,也并不依据豪言壮语去安排,那么,又无法不承认沈从文的回 答,正有着令人泄气的诚实。 让我们丢开这些空泛不着边际的议论,继续追寻沈从文的人生足迹。 人生掀开隐蔽的一角 人生掀开隐蔽的一角 从保靖通往湘、川、黔交界的官道上,沈从文置身于一队军人之中,正由东向 西,脚步匆匆地走着。 此时正值夏秋之交时节,太阳抖着余威,不停地烧烤山林和土地,蒸腾起阵阵 滚热的气浪。沈从文身着一件单布军衣,脚上套一双草鞋,背上一个由布单包扎起 的背包里,裹着一件旧棉袄,一件旧夹袄,一条夹裤,一双新买的丝袜,一双青色 响皮底鞋子,一套白大布单衣裤,褚遂良的《圣教序》、王羲之的《兰亭序》、虞 世南的《夫子庙堂碑》以及《云麾碑》字帖各一本,一部李商隐诗集,另加半斤冰 糖。背包外插一双自由天竺筷子、一把牙刷,悬一个搪瓷碗,由扣在碗底的铁丝链 子系着。腰间缠一条板带,里面放着七块钱。那是出发前支取的九块钱买丝袜、冰 糖后的余数。这便是他到保靖后积攒的全部财产。尽管身上没有什么负累,一身洒 脱,可这时节走长路,除早晚稍觉松爽,仍极辛苦。由于沈从文心里装着一种企望, 和由这种企望激发起来的喜悦,举步却较平时高远。 不久前,沈从文得一个消息:川军司令汤子模派人到保靖联系,请陈渠珍派四 个团的兵力,到川东填防。在双方派代表往来洽谈,商定实际接防的时间、防地范 围等细节以后,这消息就得到了证实。这次带兵去川东的司令,就是一年前在桃源 驻防的那位张姓指挥官,贺龙也以警卫团团长的身份随同前去。 一天,满振先跑来问沈从文:“军队开过川东去,要一个文件收发员,九块钱 一月,你去不去?如果想去,我去和参谋长商量作调用,要回来也很方便。” 沈从文很高兴。这时,他心里正有一个划算:应当找机会傍近那些有权长官身 边,让他们认识一下自己的长处,若机缘凑巧,自己身上的那点长处得到发现、培 养、开发,并终于成熟时,也许会争得一份较好的人生安排。现在也许正是一个机 会。此外,这次去川东,军队防地最远处可到靠近三峡的涪州(涪陵)。几年前, 满振先、陆皘、田杰三人,小小年纪就曾结伴从湖北宜昌出发,徒步沿长江上重庆。 听他们眉飞色舞地说起巫峡的雄伟壮丽,沈从文心里好生羡慕!神往着有一天,自 己能亲自去巫峡看看。这下机会来了,只要一到川东,去巫峡就不难了。 怀了一点心机,一份秘密,沈从文立即同意了满振先的建议。 现在,他正随着入川司令部的人员,经花垣,从湖南边境小镇茶峒出境,进入 贵州,经松桃,再转川东秀山,去龙潭。 一路上,他们过了许多道河,看到许多用原木扎成的渡筏。过茶峒时,只见白 河在碧山中穿流,四川洪安镇、贵州茅坪寨与茶峒傍白河鼎足而立,为三省边境苗、 汉、土家族杂居之地。白河两岸茂林修竹,秀色宜人。滨河一座白塔,与横亘在青 山翠林之间的一列白崖呼应,映日照月,景物如洗,轮廓十分鲜明;入四川边境, 翻过一道高山,山名棉花坡,上32里,下35里,站在山顶废堡前四下看时,云 蒸雾腾,群山如巨鲸在大海里攒动;过一个集市,那里每场有5000匹牛马交易; 又过一个古寺院,寺南有一白骨塔,塔顶形似穹庐,石墙上雕满佛像,塔底一个圆 坑,呈锅底状,里面人骨零乱,有些腕骨上还套着麻花纹银镯,也无人摘取。据说 一年前闹神兵,死了一城人,半年后将人骨收拢在这里置放,三年后再行火化。 他们一共走了六天,由于人多,打前站的无法全部安排住宿处,地位卑微的只 好各自设法。有三个晚上,沈从文抱一条长凳睡觉;一个晚上,和另一人分占一张 方桌;剩下一次,连长凳也没到手,不得已跑到外面,在稻草堆①里过夜,看金色 流星划过墨蓝色夜空。 六天后,入川军队一部分继续向西上行,司令部却在龙潭驻扎下来。 沈从文的职务是机要收发员,负责收发文件,然后加以登记备查。文件按性质 分平常、次要、急需三类,每类又分收、发两项,用六个簿子分别记载。再加一本 总帐。每天晚9点,沈从文抱着七本簿子,送参谋长转司令官检查,画押后再抱回 来。这职务事情不多,地位较司书略高,还可以不交伙食费,每月可净得薪水九元。 得了钱,沈从文就邀朋友上街吃面;无事可作时,就到龙潭镇上各处去玩。龙潭是 川东边境上一个重要集镇,是川盐(岩盐)入湘之道,又是川东桐油集散地,市面 倒也繁荣。有大油坊、染坊、酿酒槽场、官药店、当铺;有邮政局、陈设干净整洁 的客栈,以及经营妓女业的“私门头”。镇边有一条小河,一个湘川边境远近闻名 的龙洞,洞口阔大宽敞,高约十丈,洞深半里处还可透光。一股寒流从洞里流出, 长年不竭。手入水中,浸骨地冷,即刻发麻失其知觉,大6月天无人敢入水洗手洗 脚。沈从文每天都要到这洞里去一次,在洞里大石板上,一面坐听洞水漱石861 沈从文传 ①按湘西、鄂西、川东、黔东北农家习惯,禾稻收割去粒后,依一定形状将稻 草在露天里存放。以一根碗口粗细圆木作桩,桩高约两丈,以木桩为中心,将晒干 后成束稻草呈圆形码起。顶面成圆锥形坡面,虽经雪雨不会腐烂。稻草不用作柴火, 冬天充作牛马料草、或垫猪圈、牛栏,也选取一些整齐光洁的,垫在床褥下,既松 软,又暖和。用时从底部开始抽取,形成空洞,常为小孩玩乐之所。这种存放稻草 的方法似乎不见于江南平原农村。沈从文后来写作的一些小说,这种稻草堆是常见 的物象。如《阿黑小史》中的那对年轻情人,就是常常在这种地方幽会的。 180 声音,一面吹凉风解热。最后用一个大葫芦,灌满凉水,带回来送同事朋友解 渴。 那地方既有小河,我当然也欢喜到河边去,独自坐在河岸高崖上,看船只上滩。 那些船夫背了纤绳,身体贴在河滩石头下,那点颜色,那种声音,那派神气,总使 我心跳。那光景实在美丽动人,永远使人同时得到快乐和忧愁。当那些船夫把船拉 上滩后,各人伏身到河边去喝一口长流水,站起来再坐到一块石头上,把手拭去肩 背各处的汗水时,照例很厉害地感动我。①河对面的一座庙里,还驻有川军一个旅 部和一连兵力。沈从文轻易不敢独自过河。因为军队双方头头关系尚好,底下士兵 却免不了为小事打架。有得两人作伴时,方敢到各处走走。 司令部设在市中心的戏楼上。由于文件保密的缘故,沈从文住楼上最后一角的 单间,从那里倒回来,依次住着司令官的12个差弁、参谋长、秘书长、司令官和 军法长。对面楼上是军法处、军需处、军械处,楼下为副官处、庶务处。戏台上住 卫队一连。正殿用竹席布幕布置成一个客厅和公事房,既用来会见本地绅士团总, 又兼作审案公堂。各部门门口,都贴上一张白纸条,仿虞世南字体写出部门名称, 全出自沈从文的手笔。在他的房里,更是贴满了自己的书法作品,所有眼目能及处, 都贴上小字条,上书“胜过锺王,压倒曾李”——凡历史上的书法家,他以锺繇、 王羲之为冠;凡在世书家,又以曾农髯、李梅庵为首。自己只要超过他们,就可称 雄天下。沈从文也不缺少年轻人中常见的那份狂气。 在沈从文隔壁,住着一位管领那12名差弁的军官,名叫刘云亭。这个人原是 上山落草的匪首,后因张司令官在危难时救了他一条性命,便丢开山大王不做,在 司令官身边作了一名亲信,以上尉名义支薪,对司令官一片忠心。上一年在沅陵河 边,时逢三九严寒天气,不知谁说了一句,“现在谁敢下水,谁不要命。”他立即 脱光衣服,“扑通”跳入水里,来回游了一个小时,随后爬上岸来,用眼睛瞟瞟先 前说话的人,淡淡地说:“一个男子汉的命,这点水就能要去了吗?”平时在军中 打扑克赌钱,常有人作手脚。被骗的人一旦申诉,他就默默地走过去,从作弊者手 中一把抓过钱来,掼到受骗者面前,又一句话不说走开了。他为人凶狠剽悍,却又 能行侠仗义。其貌不扬,一副矮矮瘦瘦的身胚,黑黑的脸膛,一对眸子却漆黑发光。 军队里上下官兵,谁也不敢轻易撩他。他还会唱几句旧戏,画几笔兰草!在他当土 匪之前,本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为人老实怕官,曾被外来军队当作土匪抓起, 即将枪决时,居然被他逃脱,到后就拉人拖枪,上山作了大王。也许是由于为报救 命之恩,委屈自己作人奴仆,心里也感寂寞,每逢沈从文不出门时,便走到沈从文 房里聊天。 我从他那里学习了一课古怪的学程。从他口上知道烧房子、杀人……种种犯罪 记录,且从他那种爽直说明中了解到那些行为背后所隐伏的生命意识。从他那儿明 白所谓罪恶,且知道这些罪恶如何为社会所不容,却也如何培养到这个坚实强悍的 灵魂。我从他坦白的陈述中,才明白用人生为题材的各样变故里,所发生的景象, 如何离奇,如何眩目。①不久,对河川军驻扎的大庙里,关押了一个稀奇的女犯人。 这人名叫夭妹,18岁就作了土匪首领,川东一带凡听到她名字的人,无不咋舌。 据说她还有70条枪埋在地下,这些枪在当时价值万元。川军方面想从她那里套出 口供,便押解到旅部来了。这女匪首又是出名的美姣姣,被捉后,川军年轻一点的 军官都为她倾倒,想将她弄到手。有两个小军官还为此动武丢了性命。解到旅部后, 大小军官也想占她便宜,却顾忌她心狠手毒,杀人不露神色,轻易不敢接近她。听 到这消息,沈从文心里萌生出去看这女匪首的愿望,他有着对一切新奇事物太多的 好奇。一天吃饭时,他对同桌的刘云亭等人说,谁能带他过河去看看,就请谁喝酒。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刘云亭忽然跑到沈从文房门口喊:“兄弟,兄弟,和我去 一个好地方,你就可只看你要看的东西。”沈从文正准备问个究竟,刘云亭却拉着 他下楼,出营门,径直过河走到那座关押夭妹的庙里。 庙里驻有川军一个排。刘云亭似乎和他们都很熟。打过招呼,两人朝后殿走去, 拐过一个弯,就到了关押女匪首的地方。 这里极暗,只有壁间搁着一盏灯发出微弱的光,照着一排栅栏。栅栏里,一个 女人背对出口坐在一条毯子上,正借壁间灯光作针线,那份安详、专心致志的神气, 和沈从文见惯的普通女人没有两样。 “夭妹,夭妹,我带了个小兄弟来看你!”刘云亭对着女人背影喊。 那女人转身站了起来。一副清瘦秀丽的白白面庞,身段出奇地匀称,为世上所 罕见。沈从文怎么也无法将杀人不眨眼的匪首与眼前这个女人的形象联系起来。他 想: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就像当年在怀化时,那位会吹箫的二哥一样,受了仇家 的诬告? 女人走近栅栏,沈从文再看时,不禁吃了一惊:一双眼睛在灯光微茫里,正闪 射出逼人的寒光,脸上微微笑着,嘴角却挂着一丝藐视一切人类的讥诮。当刘云亭 告诉她,沈从文是自己的好朋友时,女人带着怀疑的神气,仿佛在说:只怕未必。 沈从文眼里含着怜悯,极力表明自己诚意似的微笑着。 刘云亭对她说:“他是年轻人,怕羞,你不要那样看他。”沈从文立即有了不 平,低声分辩着:“我才不怕谁!你不要喝多了酒乱说!” 女人似乎放心似地笑了起来,随后用力拉了刘云亭一下,沈从文明白他们有什 么话要说,就走开了一点。刘云亭和女匪首低声说起话来。夭妹埋怨刘云亭把先前 两人约定的事情忘了,刘云亭则辩解自己曾卜过课,月份不利,动不得。女人带了 几分幽怨,将她做好的鞋面拿给刘云亭看,那份柔情,真胜于妻子对于丈失。沈从 文越发觉得奇怪: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就作了土匪首领?作为女人的秀美与多情, 在她身上都不缺少,比自己见过的那些军官的姨太太,似乎更像一个贤妻良母,却 想不到她是这一带做了无数吓人大事的著名土匪! 见两人还有什么事要商量,却碍着自己在面前不便说的样子,沈从文便向二人 告辞。刘云亭将他送出庙门,捏了捏他的手,作成有许多秘密以后再告诉你的神气, 又转身进去了。 回到住处,沈从文胸中仿佛塞进了一团扯不清的乱麻,他无法对眼前的人生事 象作出理性疏解。回忆着刚才见到的一切,他想起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来。那是驻 防榆树湾的时候,当地一个商会会长的女儿,年纪轻轻,却得肺病死去。埋葬后, 街上一个卖豆腐为生的年轻男子,夜里将女孩尸体从坟墓里挖出,背到一个山洞里 睡了三天,再将尸体送回坟墓。这事终于被人发觉,这男子被抓起押送到沈从文所 在的军队里来,过堂取了供词,即将斩首。临刑前,这男子一声不响,样子极从容, 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受伤的脚踝。沈从文问他脚踝被谁打伤的,他微笑着轻轻地说, 那天他送女孩子尸首回去,天正落雨,不小心拐了脚,差点也滚到棺材里去了。沈 从文又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望了沈从文一眼,作成小孩子不会懂得什么是爱 的神气,不再回答。 过了一会,他又自言自语地说:“美得很,美得很。” 另一个士兵问他:“癫子,要杀你了,你怕不怕?” 他不经意地回答:“这有什么好怕的!你怕死吗?”那士兵被伤了自尊心,大 声呵责说:“癫狗肏的,你不怕死吗?等一会就要杀你这癫子的头!” 那男子不再作声,不屑理会地笑笑。那样子好像在说:“不知谁是癫子。” ………… 实在的人生掀开了它隐蔽的一角。机缘凑巧,沈从文从这里走了进去。贴近了 人生的深层。他感到世俗观念与这实在人生深层存在的距离。他所接触的这些人生 现象,全是“黑暗”与“罪恶”。可是在这罪恶背后,却隐蔽着作为“人”的东西。 存过“黑暗”,那里面却有着眩目的光明。在当时,他虽然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 西令人眩目,社会一般观念与实在人生的不合处是怎样造成,却感到了有两种相反 的东西,在刘云亭、夭妹和那位卖豆腐男子的生命里交织。……在一种胡乱想象中, 沈从文睡着了。 第二天,沈从文得到消息,女匪首夭妹,早上已被川军拖出去砍了头。沈从文 大吃一惊,赶紧跑去看时,只见夭妹的尸体已用白木棺材装殓,地下一摊血,一堆 纸钱焚烧后余下的白灰。再掉转头来去找刘云亭,他正独自躺在床上,睁眼望着虚 空,脸色吓人,谁也不理,什么话也不说。 沈从文终于从别人口里知道了详情。原来昨晚沈从文离开后,刘云亭和夭妹商 量好,由刘云亭设法保她出去,然后取出夭妹埋藏的70支枪和刘云亭原先保藏的 60支枪,两人一起上山作大王,谋下半世的快活。到后女人以身相托,两人在监 狱里作了一回夫妻。却不料被看守发现,触犯了川军忌讳,众人愤愤不平,以为本 军上下军官想方设法弄不到手,反让外人占了便宜。顷刻间一排人上了刺刀,夹道 而立,要和刘云亭算帐。刘云亭却不慌不忙,将两支手枪上了槽,指定众人,声言 有人和他过不去,手里枪子不认人!川军方才知道刘云亭不好惹,真动起手来,一 条命要用几条命换。如果事情闹大了,驻龙潭的筸军与川军人数是十二比一,到头 来吃亏的是自己。只好眼睁睁看着刘云亭大摇大摆出庙门而去。既然奈何刘云亭不 得,便立即拿夭妹开了刀。 夭妹死后,刘云亭一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别人也不敢 去惹他,以免自找晦气。七天以后,他忽然起了床,跑到沈从文房里,一见面就说: “兄弟,我运气真不好,夭妹是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现在好了。”这事刚过不 久,沈从文发现有一种危险正迫近自己身边。原来,司令部那位参谋长是个性变态 狂,极好男色,身边的一些年轻士兵已身受其害。当这事暗中沸沸扬扬传到沈从文 耳中时,他吃了一惊。他想起过去有一回,晚上去送文件登记簿审阅,参谋长看人 那种色迷迷淫邪眼睛,虽也曾起过疑心,却全没朝这方面想。现在明白了是怎么一 回事,沈从文感到了后怕,得赶紧寻找对付的方法,否则,自己将蒙受一辈子洗不 尽的羞辱。 终于,他偷偷地给陈渠珍写了一封信,叙说自己目前的处境,希望能将自己调 回保靖。不久,陈渠珍回信说,你不愿住龙潭,就回来,到司令部来作事。沈从文 将陈渠珍的意见告诉了张司令官,获得批准,并让他支了三个月的干薪,作为跟随 他到川东一趟的酬劳。有了钱,沈从文非常高兴,他可以搭坐小货船返湘西,不必 再爬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棉花坡了。这时,刘云亭跑来告诉沈从文,他也要回湘西 去,准备和沈从文一道走。问起缘由,沈从文才知道刘云亭最近又和一个洗衣妇人 暗中相好。那洗衣妇亲属在张司令官外出时拦路告状。回来张司令官对刘云亭说, 这事不行,我们在这里是客军,再这样胡闹会影响军队声誉。刘云亭不服,到处张 扬说,这是我的自由,司令不准我作这事,我就请长假回家,玩我的老把戏去。说 着说着认了真,果然就去告假。张司令官略加思索,也就准了假。于是,在沈从文 的护照上,又添上了刘云亭的名字。两人一大早跑到河边看了船,约定当天下午动 身。吃过早饭,两人正在楼上收拾行李,楼下有人喊刘云亭到军需处算帐。刘云亭 高高兴兴地朝楼下跑去。 突然,楼下响起卫队集合的哨声,值日副官连喊着“备马”!根据过去经验, 看样子又要杀人。沈从文起了疑心:杀谁?土匪?他赶紧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向下 看去,刘云亭已被剥光衣服,赤裸着的上身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沈从文的心猛地 提了上来,他明白,刘云亭已临近生与死的分界线了。被绑好的大王,反背着手, 耸起一副瘦瘦的肩膊,向两旁楼上人大声说话:“参谋长、副官长、秘书长、军法 长,请说句公道话,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杀我吧。我跟了他多年,不曾做错一 件事。我太太还在公馆里伺候司令太太。大家做点好事说句好话吧。” 大家互相望着,一句话不说。那司令官手执一支象牙烟管,从大堂客厅从从容 容走出来,温文尔雅地站在滴水檐前,向两楼的高级官佐微笑着打招呼。 “司令官,来一份恩典,不要杀我吧。” 那司令官说: “刘云亭,不要再说什么话丢你的丑。做男子的作错了事,应当死时就正正经 经地死去,这是我们军队中的规矩。我们在这里作客,凡事必十分谨慎,才对得起 地方人。你黑夜到监牢里去奸淫女犯,我念你跟我几年来做人的好处,为你记下一 笔帐,暂且不提。如今又想为非作歹,预备把良家妇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队伍。 我想想,放你回去作坏事,作孽一生,尽人怨恨你,不如杀了你,为地方除了一害。 现在不要再说空话,你女人和小孩子我会照料,自己勇敢一点做个男子吧。” 那大王听司令官说过一番话后,便不再喊公道了,就向两楼的人送了一个微笑, 忽然显得从从容容了。“好好,司令官。谢谢你几年来照顾,兄弟们再见,兄弟们 再见。”一会儿又说:“司令官你真做梦,别人花六千块钱运动我刺你,我还不干!” 司令官仿佛不听到,把头掉向一边,嘱咐副官买副好点的棺木。 于是这大王就被簇拥着出了大门,从此不再见了。① 当天下午,沈从文临时涂去护照上刘云亭的名字,依旧上了船。 路上走了五天。 一次船停泊在一个地方,沈从文遇上一个玩把戏的人,邀他到时丢钱帮场。到 后将赚来的钱用来打平伙,大家饱嚼了一顿。 又过一处不知名的地方,见军队正剿一个村子,抱鸡捉牛,放火烧屋,焰烟冲 天。 船近湖南边境小镇里耶时,见一小山羊站在伸向河中的岩嘴上低头饮水。青山 碧水,岩石黛黑,岸上水中点缀着一团白雪,颜色极为鲜明。只是那个小生命情怯 怯地站在岩石上,下临深潭,仿佛随时都可能掉入水中,又让沈从文替它捏了一把 汗。 向人类的智慧凝眸 向人类的智慧凝眸 从川东回到保靖,沈从文被陈渠珍留在身边作书记。陈渠珍,1882年生, 凤凰人,毕业于湖南武备学堂。1907年与林伯渠哥哥林修梅投奔川边大臣赵尔 丰,任新军65标队官。其时,英军入侵西藏,陈渠珍上书《西征计划》,得上司 赏识,被任命为督队官,一面率军抗击英车,一面镇压西藏土著叛乱。辛亥革命时, 陈渠珍率部哗变,挑选湘黔籍官兵115人取道青海返回内地,仅七人生还。19 12年回到湘西,督办开河工程。田应诏保奏他开河有功,反而因此旧事重提,被 押解送京。得傅良佐担保,回湘西在田应诏军中任副参谋长,主办军官训练团,培 植个人势力。1917年升参谋长,兼任第一梯团团长。护国战争发生,田应诏不 理军务,湘西护国联军第一军军长改由陈渠珍担任。1920年任湘西巡防统领。 陈渠珍主持湘西军政后,打着“保靖息民”旗号,锐意整军经武,开办学校、 工厂,刺激商业,使湘西一度出现辛亥以后最好的局面。然而对内部却不实行变革, 沿袭清代绿营屯田制老例,人民承担赋税极重;对外又不思进取,护国之役,出乒 最远不过桃、常,孙中山在广东谋划第一次北伐前,曾派代表与陈渠珍联系,委以 “第一师长”职务。陈渠珍请一次客,送代表两千元路费,委任状却压在被褥底下 毫无作用。这时,国内联省自治口号喊得极响,陈渠珍便仿阎锡山在山西做土皇帝 办法,以“湘西王”自居。 陈渠珍中等个子,长得一表人材。不留胡子,脸面常年光洁清爽,黄黄的眼珠, 很有威严;穿长袍,不戴帽子,留分头,后面拖个尾巴。俗话说,“黄眼珠不认人”, 陈渠珍治事严厉,又生性猜忌多疑,却自律甚严,每天天不亮即起床,深夜还不睡 觉,年近40也不讨姨太太(后来却娶姨太太一大堆,那是沈从文离开湘西以后的 事了)。平时极好读书,以曾国藩、王守仁自许,看书与治事时间几乎各占一半。 因此,在他的军部会议室里,放置了五个大楠木橱柜,柜里藏有百来幅自宋及明清 绘画,几十件铜器古瓷,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和一套《四部丛刊》。 军部会议室是一栋新建房屋,孤零零站在一座山上。开会时,如机要秘书不在, 就由沈从文担任记录。平时,会议室就由沈从文留住。每当陈渠珍需要阅读某一书 或抄录书中某一段时,就由沈从文预先准备好。于是,图书的分类编排、编号、旧 画古董的登记,全由沈从文来作。由于登记涉及书画作者的人名、时代及其在当时 的地位、铜瓷器物的名称、用途等等,这些都必须弄得清清楚楚。在这过程中,沈 从文学到了许多知识。又由于必须经常替陈渠珍翻检抄录古籍,日积月累,沈从文 将大部分古籍也看懂了。 此外,军部书记的职务也比秘书处、参谋处书记要作的事多。一有急电或别的 公文送来,即使是半夜,也必须立即起床,抄写回文。因此,沈从文不能随便离开 会议室,就好像被禁闭在这所孤零零的屋子里。可是,一到不能外出时,沈从文反 而又很清闲了。无事可作时,沈从文只能以读书作消遣。有时,他将那些宋至明清 绘画一轴轴取出,挂到墙壁上,独自默默地欣赏,领会它们的妙处;有时翻阅《西 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一类古籍,与那些铜器上的铭文作比较鉴别,估 出它们的名称及价值;有时又去查阅《四库提要》,以弄清一部自己不熟悉的古籍 的作者及其生活的时代。……我在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份长长的年份中,用一 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所成的种种 艺术,皆得到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 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 兴味。①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以一份特殊方式,沈从文承受了民族文化的宽泛熏 陶。中国古代文明,开始了对这个“自然之子”精神荒野的耕耘。在这之前,虽有 过那位秘书官文颐真的点醒,芷江熊公馆的藏书也曾对他产生过诱惑,却因后来的 种种变故,沈从文的精神原野又复归于荒蛮。而现在开始的这一倾向,对于沈从文 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他的历史、文学、艺术的中国传统根子,就是在这时扎下的。 中国历史上发生的无数次人类残杀以及这种残杀延及湘西发生的种种怵目景象,使 他明白了湘西“蛮族”曾经历过怎样悲惨的命运,这种命运又是在怎样的情形中被 延续着。这影响到他后来对南方少数民族、整个中华民族乃至人类命运的认识方式; 他所接触的中国古代绘画艺术,尤其是宋元以后的绘画传统,显明地从一个侧面规 范了他后来文学创作的风貌;浸透在他创作中的古典文学修养、后半生从事文物研 究必需的学识基础,乃至他对中国书法历史的透彻了解,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最初 的源头。 这种内部精神的变动,必然影响和改变着沈从文外部行为方式。他很少再各处 跑着去玩,即或外出,也不如从前那样玩得起劲了。偶尔到后山、河边走走,也会 携一本线装书,躺到草地上去看。疲倦时,就看天上的白云、地上的流水。眼前的 景物依旧,仍然是那山,那云,那水,现在看时,感觉却与过去有点不同了。心里 起着一点伤感,几份肃穆,数缕柔情,一种延及自然的悲悯。有时,原先那些朋友 邀他去玩,他也失去了往日的精采。大家都觉得他变得有点古怪,无形中起了隔膜。 外部行为虽然平静了许多,内部精神却有了剧急变动。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沈从 文心里躁动,极力地要冲破束缚它的外壳,但他又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他时时感 到苦恼来袭,周围却没有人来替他解除这份苦恼,他感到异常寂寞。他渴望着有一 个合适的人来和他说话,能听他陈述一点什么,也能对他心中的紊乱进行疏解和启 发。 仿佛冥冥中有人预作安排似的,就在沈从文感到苦恼的时候,保靖城外的山道 上,走来了一个能满足沈从文内心需要的人。 一匹驮马,驮着高高一堆线装、平装新旧书籍,由赶马人牵着,缓缓前进。一 位50多岁的老者,枣红色脸膛,浓眉,长髯,长袍马褂,一派斯文。身前背后, 却正用原始的林莽、高崖、荒岗作陪衬。其情其景,在这偏僻荒蛮之地,有一种不 多见的动人韵致。这位老者名叫聂仁德,是聂清的父亲,沈从文的三姨父,陈渠珍 过去的老师。 聂仁德到达保靖后,立即被陈渠珍安排住到了风景宜人的狮子庵。 狮子庵位于保靖著名的狮子洞口。从城边向对河望去,一山耸立,宛如雄狮。 临河一面石壁,形同狮面。石壁上有一天然洞穴,张开如狮口,即为狮子洞。洞口 不十分高大,里面却空敞阔大,用火燎烛照,深不见边。洞壁全是洁白如玉的钟乳 石,白色细沙铺地。一条天然小道通上一座石屋,置有石桌石凳。夏天有一泉水流 出,水中有小鱼虾游动,冬天水枯,涓滴无存。鱼虾也不知何所来何所去。清乾隆 年间,邑令王倡建书屋三间于狮子洞前,虚掩着洞口。书屋前老树、修竹、古藤相 互绞结缠夹,一派青郁气象。附近有摩崖石刻,上书四个大字: 天开文运 聂仁德是个饱学之士,1893年与熊希龄进京会试,为同科贡士。后因丁忧, 未能参加殿试。辛亥革命在凤凰成功那年,成为湘西民选第一任民政长。这次是从 湖北监利县县长任上下来,路过保靖,稍事休息的。他既属于晚清民初之交一代乡 土知识分子,又恰逢“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风正炽的时代,同晚近其他知识分 子一样,聂仁德无论旧学、新学,都很有根底。自他在保靖住下以后,沈从文几乎 每天都要过河到狮子庵去,听聂仁德谈“宋元哲学”,谈“大乘”、“因明”,谈 “进化论”。这些分属中外东西不同来源的儒家理学、佛学、西方近代哲学,将沈 从文带入一个虚静寥廓的思辩领域,展现出用来疏解自然、人生万事万物的不同因 果链。天生的好奇心驱使沈从文提出许多他不知道却又愿意知道的问题,聂仁德也 不厌其烦地作出解答,他似乎从这种谈话中也获得了许多快活。这一老一少,在这 亘古长存的石洞前,面对千年长泻的河流,进行着没完没了的辩难,一谈就是很长 很长的时间。然而,这些解释自然、人生的不同学说,用来和自己所经历的实际人 生对照时,沈从文时而感到矛盾,时而又感觉模糊。最终留给他的,是一份需要他 用一生精力去思辩,用自己生命去证实、去解答的作业。但在当时,这些时而清晰, 时而矛盾和模糊的感觉,却使他更加寂寞。心里升腾起更为宽泛的幻想,——他有 了不安于目前生活的打算。 我总仿佛不知道应怎么办就更适合一点。我总觉得有一个目的,一件事业让我 去做,这事情是合于我的个性,且合于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事业, 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可以得来。①这时,陈渠珍在湘西,正着手完成他一生中的一份 重要作业。由于国内军阀间的暂时休战,北京、上海和各省报纸正热烈地讨论“兵 工筑路垦荒”、“办学校”、“兴实业”的有关国内建设问题。感受着时局的影响, 陈渠珍草拟了一份计划,将湘西13个县划分为100多个区乡,试行“湘西自治”。 经过几次各县县长和乡坤代表会议讨论、协商,就着手实施。于是,单在保靖,就 设立了一个师范讲习所,一个联合模范中学,一个中级女学,一个职业女学,一个 模范林场和六个小工厂。学校教师和工厂技师,都是从长沙聘来的,薪水比本地人 要高。加上原来的一个军官学校,一个学兵教练营,六个左右的军农队,一时呈现 出兴旺而有生气的景象。为促进自治,还在保靖置办了一部印刷机,设立报馆,筹 办一个定期刊物。办报需要校对,而沈从文在这方面显示的才能既得到陈渠珍的赏 识,在讨论到校对人选时,就自然地想到了沈从文。于是,沈从文又被临时调到报 馆,兼作校对。 在报馆里,沈从文认识了一个从长沙聘来的青年印刷工长,两人住一个房间。 由于受“五四”运动影响,长沙得风气之先,这个青年工长成了一个思想进步的人 物,身边带着许多新的书刊杂志,并在房间墙壁上钉了几块白木板,将这些书籍杂 志放在上面。沈从文也从军部会议室带来一些字帖和古典诗集。一到工余,两人就 对面同坐在一张书桌上,在同一盏灯下看书,一读新书,一看旧籍,互不相犯。可 是过了不久,两人一熟,就由沈从文打破了这个界限。 一天,沈从文见对方手里拿着的书封面上印有一个赤着上身的人像,沈从文感 到新奇, 就问那工长这是什么书。 那工长回答说是《改造》。沈从文又问那题名 《超人》的书写的是什么。那工长仿佛吃了一惊,两眼睁得圆圆地说:“唉,伢俐, 怎么个末朽①?一个天下闻名的女诗人……也不知道么?” “我只晓得唐朝女诗人鱼玄机是个道士。” “新的呢?” “我知道随园女弟子。” “再新一点呢?” 沈从文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实在不知道再新一点还有谁。他感到有些羞愧。 那工长翻开那本《超人》,将一篇与书名同题的小说指给他看。看完这篇小说,沈 从文说:“这个我知道了。你那报纸是什么报?是老《申报》吗?” 工长不再回答,只将一套《创造》推到沈从文面前。看了一会,沈从文仿佛明 白了白话文和文言文的区别:文言文用“也”字、“焉”字结句的地方,白话文用 “呀”字和“啊”字;文言文叙一件事说得越少越好,白话文写一件事说得越多越 好。他将这点体会去问那位工长,那工长觉得有点好笑,但他也说不出更多的区别, 只是说白话文最要紧处是看“思想”,若无思想,也不成文章。但沈从文却弄不懂 什么叫“思想”,又不好意思再问,有点羞愧,有点不安,疑心自己真有点长沙话 所说的“朽”。 这印刷工人使我很感谢他,因为若没有他的一些新书,我虽时时刻刻为人生现 象自然现象所神往倾心,却不知道为新的人生智慧光辉而倾心。我从那儿知道了些 新的、正在另一片土地同一日头所照及的地方的人,如何去用他们的脑子,对于目 前社会作一度检讨与批判,又如何幻想一个未来社会的标准与轮廓。他们那么热心 在人类行为上找寻错误处,发现合理处,我初初注意到时,真发生不少反感!可是, 为时不久,我便被这些大小书本征服了。我对于新书投了降,不再看《花间集》, 不再看《曹娥碑》,却欢喜看《新潮》、《改造》了。 我记下了许多新人物的名字,好像这些人同我都非常熟习。我崇拜他们,觉得 比任何人还值得崇拜。我觉得稀奇,他们为什么知道事情那么多。一动起手来就写 了那么多,并且写得那么好。 为了读过些新书,知识同权力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放下权力。我明白人活 到社会里应该有许多事情可作,应当为现在的别人去设想,应当如何去思索生活。 且应当如何去为大多数人牺牲,为自己一点点理想受苦,不能随便马虎过日子,不 能委屈过日子了。①在这种感情的支配下,沈从文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向上海方面捐 款兴学。他常常从报纸上普通社会新闻栏里,看到介绍卖报童子读书、补锅匠捐款 兴学的报道,便起了捐款的念头。在一次领到一个月的薪金后,就全部买了邮票, 装进一个信封,上书“《上海国民日报·觉悟》编辑处转‘工读团’”,落款“隐 名士兵”。将信悄悄寄出后,仿佛尽了一份自己能尽的社会责任,他感到一种说不 出的愉快。 在五四运动爆发将近三年以后,偏处一隅的沈从文终于受到了“五四”精神的 洗礼,虽然有点姗姗来迟,却终于加入到对沈从文精神领地的开垦。一时间,中国 历史文化传统、由新的社会思潮所体现的西方文化传统、实际存在于湘西本土的文 化传统,在沈从文内心世界发生着猛战的撞击,不啻一场战争!其结果,使他终于 向新思想“投了降”。他从历史文化中培养起来的民族自豪感和热爱国家,热爱脚 下土地的情感,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朝着时代的主潮皈依,开始面对20世纪的 “中国问题”,并由此产生了对别人、对民族中大多数人,对人类应当承担责任的 社会理想和历史使命感。而这三种文化传统相互撞击形成的“合力”,又势必影响 和规范着沈从文思考“中国问题”的独特方式。虽然在当时,他还不可能明确意识 到这一切,但由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催发的,属于中国知识分子的那种 精神痛苦,却将要使他的灵魂不再有安宁之日! 权衡与抉择 权衡与抉择 头颅中心仿佛有一股力在膨胀,一个梯队接着一个梯队向着四周冲击,极力要 突出脑颅的包围;又像有人手执大斧,一下一下地朝着头骨劈去,头颅立时就要迸 裂。浑身滚热,鼻血一阵阵往外流,白色毛巾已经染红;身子虚飘飘的,仿佛悬浮 在半空,上不巴天,下不着地。极不情愿,又身不由己。定一定神,极力将自己向 下挫,谁知刚一着地,旋即浮起……他只好放弃努力,一任身子晃晃悠悠地飘游。 这是到了哪里?一个凉亭,一座祠堂,一段城墙,沅水上无人驾驶的小船正在飘滩。 肖选青、沈万林、文颐真、刘云亭,一个接一个地冲着他笑,仿佛对他喊着什么。 他极力想要听明白,却又听不清,隐隐约约地,似乎是“来吧,来吧”……突然想 起他们都已死去,心里陡然一骇,吓得出了一身大汗,内衣全湿透了。然而,就在 这一瞬间,他将身子落到了地面。……沈从文慢慢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躺在军部会 议室的床上,几个朋友正焦急地看着他。“从文,从文,你感到怎么样了?”满振 先一脸愁云。“天保佑,已经过了七天,大约不太要紧了。”郑子参长长吁了一口 气。 他终于想起,几天前感到身子不适,头痛发热,不思饮食,请医生来看,说是 伤寒。自那以后,病情急转直下,来得十分凶猛,再没吃一点东西,脑子时而清醒, 时而糊涂,在虚实捉摸不定的状态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人说过,伤寒难过七 天。七天不死,劫关已过,苍白消瘦的脸上,浮起一丝柔弱的笑意。 这是沈从文从报馆回司令部以后的事。在报馆作校对三个月后,因军部缮写缺 人,陈渠珍觉得这比校对更重要一点,于是将沈从文重新调回。没日没夜地傻干, 一个晚上抄写100件命令,又正值春夏之交,气候变化无常,不久就病倒了。 近一段时间,身边那些仿佛很有志气的朋友,正忙着互相联络,召开同乡会, 组织联谊会,几次找沈从文参加,沈从文都婉言谢绝了,几个月来,因沈从文的行 为令人费解,过去许多朋友都疏远了。只有满振先、郑子参、田杰、陆皘四个人仿 佛明白并体谅到沈从文的心事,依旧维持着从前的友谊。这一病,先后在床上支撑 了40天,亏得这几个朋友照看和守护。尤其是回族同乡郑子参,有段时间与沈从 文在一间办公室办公,同住一间房子,感情特别好。亏得他端屎接尿,煎药熬汤。 陆皘、满振先、田杰也不断地来探望。这时正值五六月,是山上桃李成熟的季节。 有位熟人给沈从文送来了一堆李子,危险期刚过的沈从文望着红光诱人的时令水果, 抓起一枚正想往口里放时,恰被陆皘撞见。他一把抢过沈从文手里的李子,着急地 说:“你是伤寒,怎么能吃这个!你不要命了!”说着,就把那些李子全都抢着吃 了。望着他们一个个关心自己替朋友担心的样子,沈从文眼角噙起了两粒泪珠。 他终于逃脱了死神的魔掌,病一天天好了起来。 沈从文的病刚刚脱体,一件意想不到的灾难又降临到了这几位青年朋友中间。 雨后新晴。刚露脸的初夏阳光火辣辣地照着,每个人身上起着燠热。许多人都 已下河游泳了。这天,陆皘、满振先、田杰几个人跑来,邀沈从文去泅水。因疾病 刚刚脱体,沈从文不太想去,陆皘说:“走,走,不下水到河边走走也好!”好说 歹说,拖着沈从文来到石楼洞下的河岸边。河里已经涨了水,河水淹平了长滩,水 声失去了先前的响亮,发出沉闷的吼声。河边高崖下,水流冲击石崖,形成一股回 水,旋起晒簟大的漩涡,像石磨一样不停地转,直让人看得头晕目眩。无形中仿佛 有一股吸力,使人不由自主地要向它扑去。 陆皘大声嚷着:“下水,下水,比比看谁先泅过河!” 见几个人有点胆怯,没有响应,陆皘邀满振先。满振先说:“这水太大,太危 险,我看莫下水算了。”陆皘转身对田杰说:“田杰,我两个来!” 田杰赶忙说,“老弟,别拉上我,我不敢,有胆量你就先去!” 陆皘略略起了点气,不再做声。他飞快脱去衣服,独自爬上河边高崖,大喊一 声:“我来!”飞身向河中跃去。沈从文见陆皘正对着那个巨大的漩涡,心里起了 一惊,张口刚想喊陆皘另寻地方下水,只见陆皘身体如离弦之箭,转瞬间已射入漩 涡之中。 谁知这一入水,就不见陆皘浮出水面,大家替陆皘捏起一把汗。却又怀着一丝 希冀,陆皘平时水性好,也许扎猛子向远处游去,让大家起一点小小的惊讶。大家 便用眼睛在河面上各处搜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好久,大家各处都看不到有人头 从水中钻出时,不约而同地起了惊慌。一个“死”字飞快掠过脑际,沈从文意识到 陆皘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一个活泼泼的生命已被眼前的恶水吞啮。 “命运”猛地掴了沈从文一个巴掌,他被击懵了,呆呆地站在河边,头脑里顿 时一片空白。他想哭,却没有眼泪;想喊,又发不出声来。不知过了好久,他的意 识才恢复过来。他想起陆皘过去和满振先、田杰三人结伴从贵州前行过云南,又徒 步到广东,再向西从宜昌抵成都,天不怕地不怕各处飘游的往事。田杰为人精明多 机心,路上远远看到有土匪守坳,就往陆皘身后躲,一碰到危险掉头就跑。陆皘为 人大胆直爽,遇事总是走在前头。又一身抱负,对这个强者得意弱者受欺的世道充 满怨愤,立志要剪除邪恶,替好人伸张正义。身体又健壮结实,生命豪放如同一只 猛虎。可是现在……。虽说死亡谁也无法规避,但摊到自己年轻朋友身上的这份命 运,实在太不公平! 但这只不过是沈从文许多青年时代朋友一连串遭遇不测之祸链条上的一环。已 经死去的不去说他,就连现在和他一起仍站在岸边的另外三个好友,在这以后短短 的几年内,都将接受各自的一份命运安排。那位为人忠厚的满振先,和沈从文既是 朋友又是亲戚——沈从文的小姑许配给了他。那位小姑在后来看电影时,居然被影 片中血淋淋的战争场面活活吓死,满振先自己也在1929年以一个小军官身份带 兵打仗,在桃源攻城时被捷克式自动步枪打死;郑子参后来从黄埔军校第四期骑兵 科毕业,参加北伐战争,在东江作战牺牲了。田杰终于作了一名蒋介石总统府警卫 连连长,娶了一位中学生作姨太太。几年后,沈从文从北京写信给他,劝他不要在 那里混,最好来北京读点书。田杰却回信说:“老弟,世道太乱了,读书我是不行 了,就让我得一天混一天吧……。” 三天后,有人在几里外的下游发现陆皘的尸体,并打捞了上来。第四天,由沈 从文主持,将陆皘埋葬在白河岸边。自己好容易从病魔手里逃脱,陆皘又猝然被死 神攫去,这一生一死两件事,接踵来到面前,使沈从文乱了方寸。埋葬陆皘以后, 他做事打不起精神,吃饭也失去了滋味,整天闷闷的,心海间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又一次走出军部会议室,独自走到陆皘的坟前。坟上的新土还没有改变颜色, 白瘆瘆地没一丝儿遮盖,孤零零地蹲在河岸上。他想起去年年来,请假回凤凰路过 马鞍山堂兄沈万林被害的长亭处,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枯草衰杨,在冬日的瑟瑟寒 风里颤抖,忍不住伤心,泪水从眼眶中簌簌跌落下来。现在陆皘又独自留到了这里。 由陆皘、沈万林、文颐真、直至前前后后亲眼见到的那几千无辜被杀的苗人和乡下 农民,组联成自己五年来的人生旅程,仿佛是一场噩梦。人生中那些美好的人事就 在眼皮底下消逝,而丑恶的东西正慢慢支配着一切。各样长字号人物,凭借手中的 权力随便杀人,到头来这些杀人者又常常被人所杀,形成一种恶性生死大循环。在 这循环中,生命被视同儿戏。各人都把生命押到“命运”上去,生与死只是转眼间 的事。死得悲惨,活得糊涂。而自己也是心甘情愿在这种人生浪涛里不由自主地沉 浮。——“我”在哪里? 沈从文回过头来,望望保靖城街和山上军部会议室那座房子。这时正是晚饭时 候,炊烟拖着一条条白色带子,沿河谷逶迤飘去。河边影影绰绰有人下河泅水。军 部大大小小的军官,此时一定正有人打牌赌博,有人吸鸦片烟,也有人急急忙忙进 出军需处、参谋处、秘书处。忙的闲的,似乎都正在等候机会,一展胸中抱负。几 年来,自己不正和他们一样,寻找人生的转机?可是,这抱负是什么?其实,讲穿 了,还不就是冀望沿军中那几十个阶级,一级一级爬上去?眼下,这机运正来到自 己身边,前途大有希望。自己的才能正得到陈渠珍的赏识,几年来经历的种种磨难 正培养着自己能吃苦的傻干劲头,只要忍耐下去,承认这个现实,并好好利用它, 可以一步步作到科长、县长、厅长。可是这支军队的所作所为,过去自己依习惯觉 得合情合理,而现在,自己终于明白,这不过是一支半匪半军的队伍。一个军部上 下就有几十条烟枪在那里吞吐。陈渠珍的“安境息民”,也不过是要维持少数人在 湘西十多个县称王称霸。他们不以天下百姓为念,保守一隅,不思进取。即或自己 终于获得了权力,到头来也会被腐烂了灵魂!何况,还得甘心忍受自己上面几十个 不同等级“长”字号人物的压迫。过去在军阶制度下所受一切委屈,在龙潭差点遭 受的奇耻大辱,随时都可能在身边出现。到那时,自己怎么办? 沈从文心里一阵烦躁。他用力一脚将面前一粒石子踢去,那小小石头在空中划 起一道弧线,然后沿河岸斜坡滚下去,终于汇入水边砾石里不见了。白河的流水正 不休止地流向远方,流向山外。它要流入沅水,汇入洞庭,再转入长江,扑向大海。 山外的山外另有一个同一日头照耀的世界。那里正有许多人燃烧起对新的社会的理 想和冀望。一群和自己上下年纪的人正通过那些新的书刊,检讨人生的价值,一场 新的文学运动对新价值的确立所具有的长远意义,把自己的生命粘附到“文学革命” 的努力上。在遥远的山那边隐隐约约滚动着雷鸣,扑闪着眩目的闪电。好像有一个 声音在说:“沈从文,你得离开这里,往山外走,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到北京去!” 他怦然心动,几乎被自己吓住了。这是一种很好的选择,沿着这条路走,可以获得 知识,用来疏解身边这迷乱眼目的人生。可是,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啊?前面没有任 何预约和期许,它通向的是一个自己毫无所知的世界,前途吉凶难卜。在目前的处 境里呆下去,风险要少得多,而且可以获得权力。然而权力又有什么用?没有知识, 缺少理性,只能用来滥杀无辜。在这世界上,谁也无权随便杀人!而且,历史上那 些为官作宦有权力的人,虽然显赫一时,终于一个两个都消失了。“尔曹身与名俱 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的诗句悄悄爬上了心头。只有那些献身于人类智 慧创造的人,他们人虽死了,生命却永生不灭!知识和权力相比,自己愿意获得知 识,放下权力。 望着几片菜叶在水面上从容流去,沈从文心里仿佛也从容了许多。他转过身来, 凝视着陆皘的坟墓,眼前浮起这位朋友那天从水里捞出时浑身浮肿的样子。这样死 去与死在外面有什么不同?陆皘的淹毙,自己前不久差点病死,堂兄沈万林、秘书 官文颐真被人砍死,许多别的人被流弹打死,实在了无意思,毫无价值。自己有幸 活下来,实在是一种偶然,一种奇迹。与那些死去的人相比,自己这条命算是白捡 来的!与其在这半匪半军队伍里糊糊涂涂混下去,还不如拿这条白捡来的命走出去 赌一注看看! 一连几天,沈从文或是躺在床上,或是来到河边,或在山头,或在马房,独自 一人秘密地想来想去,他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好坏我知道有 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 气力,咽下最后一口气,比较在这儿病死或是无意中为流弹打死,似乎应当有意思 些。”到后我便这样决定了:“尽管向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的世界走去,把自己 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我更合理 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若好,一切有办法,一切今天不能解决明天可望解决, 那我赢了;若不好,向一个陌生地方跑去,我终于有一时节肚子瘪瘪的倒在人家空 房下的阴沟边,那我输了。”①这时,湘西各县为了实施“乡自治”决议案,正在 筹办各种学校。为造就师资,决定派送学生出省或去本省学习。凡学棉业、蚕桑、 机械、师范及其它适应建设专业的学生,通过相应考试,都可由公家补助外出读书。 愿进本省军官学校的,凡在本地军队任职而又愿意去的,可以临时改授一个少尉衔 送去。沈从文虽然已决定去北京读书,可究竟学什么?却没有明确具体目标。当他 鼓起勇气,嗫嚅着向陈渠珍述说自己的打算时,还担心陈渠珍不会答应。因为他明 白陈渠珍的为人:自己虽然好读书,却从不鼓励部下读书,他害怕部下夺权,正援 用孔夫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老例。可是这次,陈渠珍却立即同意了。 也许是这时他听从了老师聂仁德的劝告,要想振兴地方,必须选送人才外出求学。 他答应让沈从文领三个月的薪水,还鼓励说:“你到那儿去看看,能进什么学校, 一年两年可以毕业,这里给你寄钱来。情形不合,你想回来,这里仍然有你吃饭的 地方。” 于是,沈从文拿着陈渠珍写的手谕,到军需处领了27块钱,独自离开了保靖。 沈从文终于跨出了对于他一生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步。这一步跨出去,开始了 他此后无法逆转的生命历程, 同时意味着他即将摆脱生命的自在状态, 从一般的 “乡下人”中间脱蜕而出,汇入“五四”开始的中国新文化、新文学的历史洪流。 离开保靖,沈从文坐船沿沅水而下,到达沅陵,去探望此时住在沅陵的父母。 大约在1921年,沈宗嗣已从东北返回湘西,在陈渠珍部作了一名上校军医官。 先是随那位张司令官驻龙潭,不久随司令部迁返沅陵。沈从文的母亲和九妹也赶到 沅陵,与沈宗嗣同住。这位一心想当将军的将军后裔,终于只能在一个上校虚衔上 走完自己生命的后一段路程。到他在凤凰逝去,沈从文再没能同他见面。这次沅陵 相会,是沈从文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在沅陵停留的几天里,沈宗嗣向沈从文叙述了关于那位可怜嫡亲祖母的故事, 关于她的苗人身份,关于她的最终被远远卖去,关于黄罗寨乡下树林里的那座假坟 ……。 ……仿佛十分遥远了。那是黄罗寨乡下。按规矩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各家都要 给死去的亲人上坟“点亮”。①……自己随了姨婆到各处坟间乱转。……一片密林, 林子间一处隆起的坟墓,几茎枯黄的茅草在坟头摇动。坟上一块墓碑,上面依稀可 辨几行字迹。 姨婆说:“岳焕,这是你婆,快磕头!” 按习惯,凡本家祖父辈都称“公”,祖母辈皆称“婆”的,那时自然还不曾起 过怀疑。现在终于明白,原来那就是自己嫡亲祖母。嫡亲祖母是被远远卖去的,那 座坟原来是座假坟! 父亲的话,就像河中长潭里的流水,静静地在空中缓缓滑过。沈从文仿佛在听 一个十分切近而又十分遥远的故事。没有悲哀,也没有愤怒。只是凤凰城周围山头 上的残碉,长宁哨古堡黄昏时呜咽的号角,因“苗人造反”,遭到屠杀的成千累万 的无辜, 古史上屡遭征伐的南方“蛮族” ,白河边矗立的立约铜柱,为征讨湘西 “蛮族”困死的汉伏波将军马援……,此时却连成一气,再也无法从沈从文的心头 挪移开去。60多年以后,我在北京沈从文寓所,向他问起父子俩当时讲述这件往 事时各自的心境,意在从中获得类乎“痛说家史”一类的戏剧情节,用于这本传记 的写作。可是沈从文的回答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他说:“讲的人十分平静,听的人 也十分平静,仿佛在听一个极平常的故事。因为在我们那个地方,这类随便买卖苗 人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几天后,沈从文辞别父母,背起一个小小包袱,从常德乘船,越过八百里洞庭 湖,经武汉,到达郑州。因黄河涨水受阻,遂转徐州,经天津,在离开保靖19天 后,到达北京。 走下火车,站在前门广场上,沈从文举目四望,只见川流不息的人群,巍然高 耸的前门城楼。 ——“北京好大!” 他知道,自己“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 的人生了”。① ----------------- 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