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北平 微雨淅沥,天空一片灰暗。沈从文站在寓所庭院里,仰面凝视天空。头上,日 本侵华军队的机群,撕裂着清晨的宁静,穿过北平市区的上空,向南扑去。不一会, 南苑方向传来一声声沉闷的爆炸。——日军出动20多架飞机对北平进行的第一次 轰炸。想象着炸弹落地时腾起的黑烟,沈从文心里罩上了一片乌云。 一个月来的局势发展,正把中华民族拖向战争的深渊。在这血与火的冲突中, 北平首当其冲。1937年7月7日,芦沟桥事变的发生揭开了中日战争的序幕。 连日来,沈从文和北平的一些同事、朋友,忙着进行撤离北平的准备。他和杨 振声、朱自清等人一起,在编写教科书所在大院的一个火炉边,各各默默无言,将 几年来积累的文字资料和成果,一一投入火炉。火光摇曳中,跳动着一个简单而又 明晰的字句:战争来了!历经明清两朝600年的古都即将沦入日本人之手,一切 书呆子的理想,年轻人对生活、事业的温馨之梦,连同高官巨商聚敛的财富,顷刻 间都将失去原有的依据。这个民族在倏然降临的灾祸中,开始接受一份新的命运。 自己一家人的前途,在战争气浪的冲击下,也将被拔离原先的根基,抛向颠簸不定 的人生浪涛之中。——此时,沈从文正集国忧家愁于一身。1934年底,长子龙 朱出生;1937年5月,第二个儿子虎雏又来到人世。眼下,龙朱不满三岁,虎 雏出生仅仅两个月。北平已不可留,携家出走又困难重重,因为这是逃难。张兆和 觉得,与其一家人相互拖累陷入绝境,不如暂时分开。两人终于商定,沈从文先期 离开北平,张兆和随后再带孩子南下,到上海聚会。8月12日清晨,沈从文和杨 振声、朱光潜、钱端升、梁宗岱、赵大侔夫妇、谢文炳夫妇等一批清华、北大两校 的熟人、朋友,乘坐第一次平津通车向天津出发。行前,以防不测,各人编造了一 个假身份:杨振声是卖花边的,朱光潜为香港洋行打字员,沈从文则是洋行的文书。 其时,正是暑热时节,出发时,朱光潜随身带了一把折扇,扇面有沈从文的题字和 署名。钱端升一见就说:“唉呀,什么时候,还带这个;你老兄不要带走,这可危 险!” 车到天津,车站气氛十分紧张。沈从文等人下车后,只见车站里到处都是荷枪 实弹的日本兵。天桥上架着机关枪,几个矮壮日本兵正守在桥头,严厉盘查过往旅 客。沈从文一行通过时,日本兵强令他们举起双手,依次逐个进行检查。一出车站, 他们便直奔法租界。到租界口,却不准通行。梁宗岱去办交涉,才知法国人乘机要 钱。磨蹭到晚上,仍无结果。无奈,只好住进一家大旅馆。待安排好房间住下后, 大家才觉出这旅馆的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头。留神一看时,众人紧张得一夜未能安睡, 原来日军警备司令部就设在这家旅馆里!第二天一早,大家便赶紧离开了这家旅馆, 设法进入法租界。沈从文和金岳霖、张奚若等人住到了一起。 按原定计划,沈从文一行取道天津,到南京集中,然后再去上海。谁知打开8 月14日报纸一看,日军昨日进攻上海,中国军民奋起抵抗的消息已赫然在目,于 是进退失据。上海去路已断,天津不能久待,大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好成天 悬着一颗心坐等机会。在天津呆了将近十天,机会终于来了:一艘英国商船正准备 从天津开往烟台。眼下,离开天津为第一要着,至于到烟台后怎么办,只能走一步 瞧一步了。于是,大家不计后果,匆匆忙忙上了船。这时,日军大白天也随意开炮, 在炮声中,船驶离了天津码头。 船到烟台时,只见海上潜水艇正浮出水面,炮口指向烟台市区。此时,中日双 方军队正在烟台对峙,战斗一触即发。下船后,沈从文一行住进两军对峙中间地带 一家旅馆里。由于这太危险,杨振声赶紧去找熟人,弄来一大一小两辆汽车,载着 众人离开烟台。一路上,因受战争影响,胶东半岛已是满目荒凉。到了土厂圭坊, 正好赶上当天从青岛开往济南的最后一次火车。上车后,沈从文去餐车吃饭回来时, 一个年轻女人在车厢过道上拦住了他:“沈先生,你可认识我?” 沈从文抬头看时,原来是黎锦晖的女儿黎宪初。她的男朋友是诗人方玮德。两 人过去往来的情书,曾交给沈从文保管整理,不想在这里与她见面。——这辆车上, 此时正聚集了许多向南方转移的北方文化界、教育界人士,其中,大多是沈从文的 熟人,一路虽极狼狈却不寂寞。 火车沿胶济线行驶,不时有日机从列车上空掠过。每当飞机出现时,列车便赶 紧停下来,并立时发出警报,车上男男女女便急慌慌跑下车去,在铁路两旁的田头 地角隐蔽。望着敌机从头上掠过,远去,在云彩间消失,又立即跑回。如此反复多 次,车到济南时,已是半夜时分。 因为人多,旅馆多已客满,各处寻找住处皆无着落。其时,正值月明时节。一 轮圆月悬在空中,照得各处朗若白昼。沈从文和几个朋友,在月光下沿街逛去,想 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旅馆。有人很急,沈从文却不急。——早年在行伍中,一 时找不到宿处,几乎算不得一回事。抬头望望空中——月亮好大! 几个人正漫无目的走着,有人跑来告诉他们:山东教育厅长何思源,得知他们 到了济南,已代他们联系了济南一家最好的旅馆。 在济南等了两天,沈从文一行又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半路上,朱自清的儿子 告别众人,和几个青年一道,下车投奔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去了。没有悲壮的 告别,没有虚饰的豪言,望着这些年轻人远去的背影,沈从文感到一阵激动。他们 勇赴国难的行动,连同他们对民族翻身所抱的坚固的信念,一齐深印在沈从文的脑 海里。 到了南京,因战局紧张,南京城正准备疏散,各处找不到一个熟人,大家只好 住进沧州饭店。当天半夜,日军出动100架飞机,轮番轰炸南京北极阁。沈从文 随大家一起爬上饭店屋顶,只见北极阁方向一片熊熊大火,耳边不断传来猛烈的爆 炸声。面对眼前的战争景观,沈从文心里反倒是一片稀有的平静——没有惊慌,没 有害怕,甚至无所思无所想。后来他才得知,胡适、傅斯年和何应钦等人,当时正 在英、法驻南京大使馆商谈援华军火物资有关事宜,差点被日军炮弹炸死。 过了两天,各大学来南京的教育界人士开会,并作出决定,转移湖南衡阳组办 临时大学。同来的朋友劝沈从文一起同去武汉。 到南京后的第三天,沈从文和一些熟人、朋友来到码头,准备乘一艘英国商船 去武汉。 码头上,人们正纷纷抢着上船,瞩目处一片混乱。沈从文既买不到船票,又无 力参加争抢,正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才好时,亏得在南开大学任教的林同济,奋 力将沈从文推上跳板。上船后,林同济拉着沈从文,找到船长说:“他就是沈从文, 中国最大的作家。没买到船票,请多包涵!” 这船长平时读了点文学作品,对沈从文的名字并不陌生。听了林同济的介绍, 非但没有对沈从文无票上船提出责问,反让他免票乘船,还在特等舱给他安排了一 个铺位。 四天后,船到武汉。沈从文与准备继续南下的北大、清华、南开等校的熟人朋 友分手告别,暂留武汉,借武汉大学图书馆工作。 又有20多架日机轰炸汉阳。炸弹不断爆裂的巨响,隔江一片大火…… 不久,萧乾、杨振声相继赶到武汉,以30块钱一月的租金,住进东湖边大革 命期间军长耿丹住过的那栋房子。继续《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编辑工作。 转眼又到年底。这时,南京已经沦陷,国民党的军队主力从南京退向武汉。战 火正沿长江向上延烧,武汉的争夺战已成必然之势。战局的发展使沈从文等人不得 不考虑下一步的去向。这期间,沈从文得熟人相告,延安共产党方面,拟邀请10 位作家去延安,愿意提供写作的方便。沈从文被列入邀请者之列。另外还有茅盾、 巴金、老舍、曹禺、萧乾等人,沈从文很想去长沙八路军办事处了解一下有关具体 情况。加上这时梁思成夫妇、金岳霖正住在长沙圣经学院,沈从文早就想去探望他 们。两件事凑在一起,促成了沈从文的长沙之行。 这天,长沙下起了鹅毛大雪。沈从文和曹禺、萧乾、孙伏园几人一道,从圣经 学院去八路军驻长沙办事处拜访徐特立。 在八路军办事处的一个小阁楼里,徐特立这位诚朴、宽厚的长者和老资格的革 命家,热情地接待了沈从文一行。沈从文等人说明来意,以及去延安所面临的种种 困难。徐特立向他们介绍了延安方面的大略情形后说:“欢迎大家去延安,那里可 以自由写作。如果有固定工作或别的原因,去不了的,就留在后方作团结工作,这 也很重要。因为战争不像三两年就能结束,后方团结合作,还值得大大努力。后方 得到安定,才能持久抗战。” 正谈着,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一脸严肃地对沈从文等人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全民族生死存亡关头!你们这些人,却还在顾虑这顾 虑那,只想在后方苟且偷安,醉生梦死!” 从八路军办事处出来,萧乾告诉沈从文,这人就是两年前出《大公报》记者身 份,沿红军长征路线进行旅行考察,后来在《大公报》上连载发表《中国的西北角》 一书中考察报告的范长江。 这次与徐特立的会面,给沈从文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踏雪归来,沈从文深感做 为中华民族一份子,自己身上责任的重大。安定后方,团结合作,这是民族抗战的 又一条防线!自己虽然已无法重返行伍,在前线与敌人作战,却应该也能运用手中 一支笔,为民族的翻身效力! 这次长沙之行,沈从文还见到了临时大学的一批熟人、朋友,他们正准备向西 南转移。与大家商量的结果,沈从文作出了去昆明的决定。在返回武汉,对遗留工 作略作交待处理后,沈从文等人再次来到长沙。 战局越来越严重,通向各处的水陆线路濒临断绝。各地向大后方转移的学校、 机关汇聚到了长沙,满街都是难民。尽管长沙已经人满为患,市面上东西却是烂贱。 这次回到长沙,沈从文得知在军队中作团长的弟弟沈岳荃,因同日军作战负伤,已 和一批战场上受伤的官兵,从杭州转移到长沙伤兵医院治疗。这天,沈从文去原属 陈渠珍统率的那支湘西军队驻长沙的师部留守处打听有关情况,不期遇到表哥黄玉 书。其时,黄玉中正倚在留守处门前看街景。这个一直厌恶当兵爱好艺术的人,此 时却穿了一身灰布旧军装,面色憔悴蜡黄。沈从文一走到留守外门前,就立即被他 认了出来。黄玉书十分亲热地将沈从文带进办公室。——1922年沈从文离开湘 西到北京后不久,就已得知这位曾要自己代写情书的表哥,已和那位杨光蕙小姐结 了婚,双双回到凤凰县立第一小学教书。这桩婚姻,却不为杨家父母满意。因为黄 玉书所学,在湘西人眼里,同飘乡手艺人差不多,收入既极微薄,又没有什么发展 前途,与军队里营、连长或参谋副官相比,已经大大不如。婚后孩子一个接一个出 生,境况更形狼狈。……却不曾想到,表哥竟然已经改行入伍。问及时,才知道黄 玉书因为与学校年轻同事合不来,被排挤出校门,失了业。为应付生活,不得已, 才在师部作了一名中尉办事员,负责散兵和伤兵的收容联络事务。表嫂还在沅陵乌 宿附近一个村子里教小学,大儿子黄永玉被送到福建集美一个堂叔那里读书,初中 不到两年,便独自不声不响从堂叔家里出走,突然失踪了;老二13岁时便从军入 伍;老四、老五、老六还留在母亲身边混日子。 事业不如意,人又上了点年纪,常害点胃病,性情自然越来越拘迂,过去豪爽 洒脱处早已完全失去,只是浓眉下那双大而黑亮有神的眼睛,还依然如旧。也仍然 欢喜唱歌。邀他去长沙著名的李合盛吃了一顿生炒牛肚子,才知道已不喝酒。问他 吸烟不吸姻,就说“不戒自戒,早已不再用它”——发现手指黄黄的,知道有烟还 是随时可以开戒。他原欢喜吸姻,且很懂烟品好坏。第二次再去看他,带了别的同 乡送我的两大盒吕宋雪茄烟去送他,他见到时,憔悴焦黄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欢喜 和惊讶,只是摇头,口中低低的连说:“老弟,老弟,太破费你了,不久前,我看 见有人送老师长这么两盒,美国军官也吃不起!”①沈从文心里一阵酸楚。为了让 表哥开心,有意提起点旧事和他打趣: “……我倒正想问问,在常德时,我代劳写的那些信件,表嫂是不是还保留着? 若改成个故事,送过上海去换20盒大吕宋烟,还不困难!” 提及十多年前的往事,一切如在目前,又恍同隔世。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又 复大笑一阵。随后两人一起去伤兵医院看望受伤同乡官兵。到医院时,伤已痊愈出 院的沈岳荃,正在医院前小花园里,召集20几个即将出院的下级军官训话:不久 将回沅陵接收新兵,作为“荣誉师”重上前线。见沈从文到来,便问他临时大学那 边有多少熟人,表示愿意以沈从文名义,请大家吃一顿饭,以尽地主之谊,顺便与 大家谈谈前方情形。 过了两天,沈从文邀请了张奚若、金岳霖、杨振声、梅贻琦、闻一多、朱自清、 黄子坚、李宗侗、叶企荪、梁思成、林徽音、萧乾等共两桌客人。席间,沈岳荃介 绍了八·一三上海战役的种种情形,大家非常满意。在这之前,沈从文邀请黄玉书 作陪,他却不好意思,坚决拒绝参加。沈从文只好另约了个日子,陪他一起去城南 天心阁坐了两个小时。两人一边喝茶谈天,一边看湘江风景。 望着远处北流的湘江,想起十多年来家乡的人事变迁,从弟弟沈岳荃和身边表 哥的不同经历上,他从深处看到了二者之间的联系。仿佛有了一种有关家乡未来命 运的预感,沈从文的心里,起了一丝隐忧,一份伤感。 故乡行(二) 故乡行(二) 沅陵城中一个微微凸出的山角上,坐落着两栋一字排列的小小楼房。屋前依地 势圈出一个三角形狭长院落,用矮矮的黄土墙围定。院角落里种有紫竹和无花果树, 一排绿色花架上,陶盆中盛开的山茶花,如一球球火焰。楼房式样半西半中,与青 岛某类房屋建筑相仿佛。 这是沈从文大哥沈岳霖在沅陵修建的新居。这个耳朵有点背晦、眼睛严重近视 的大先生,虽然年龄已过40,却童心未泯,为人天真烂漫。常常满城乱窜,一遇 人事冲突,总要插一杠子,居间主持公道,为人排解纠纷。有时,又突然在沅陵失 了综,连家里妻子也不知其下落。几天后,他却突然出现在北平沈从文寓所门前举 手叩门。看着弟弟和弟媳开门见面时脸上的惊讶和欢喜,他得意了。 “你们算不着我来看你们,是不是?我就是这种脾气,说走就走,家里人也不 曾想到我要作五千里旅行,什么人都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住多久呢?住两个月……” 以为沈从文预备扣留自己,他吃了一骇,赶紧说:“什么?两个月!玩三天我 就得回去!家里还有好些事办不清楚,待我回去料理!” 果然三天后他又起身走路。沅陵新居的房屋式样,就是六年前他以同样古怪方 式,到青岛、上海瞎跑一气,从一大堆记忆中掏摸出一个楼房印象,自己设计的。 修房的本意原是体念母亲一生艰辛,晚年还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落脚处。不料房子 刚刚落成,母亲就在凤凰病故了。中日战争爆发,见局势越来越紧张,他便将家眷 送回凤凰老家,独自留守沅陵,坐等两个在外的弟弟消息。如此一来,这寓所就更 显空落冷清了。 可是,到1937年底,这里又突然热闹起来。 两辆汽车沿长、常公路,将沈从文一行送到了沅陵。接着,向昆明转移的临时 大学的师生也步行到了沅陵。闻一多、萧乾、许维遹、浦江清、李宗侗等人,都住 进了沈从文家里。 这期间,沅陵河对岸汽车站停放的车辆种类和数量日渐增多。临时大学、政治 学校、商学院、艺专、湖南大学、国民党中央军校,30余所公私中学及无数国家 机关单位正陆续经沅陵向上疏散,城区长街上整日走着各种装束的过路人,满街是 当地党部、行政官署、商会及社会团体贴的红绿标语,每天都有青年学生和受训民 众结队游行,有为伤兵医院募捐的活动和慰劳伤兵举办的游艺会,居然也捕获到汉 奸间谍,并押到河边枪决示众。……一切与战争有关的社会人事活动,都在这边远 的山城陆续出现。但这里既处战区炮火两千里之外,地理位置偏僻,透过表面社会 人事的变动,仍保留了山城那份特有的宁静。加上连日来,沅陵又下起了连绵大雪, 河边渡口一带已被积雪淹没。此时,沈从文正忙着尽地主之谊,或者陪客人站在楼 上长廊上,眺望沅水上下清寂景象,或者与众人围炉而坐,一面大吃狗肉,一面谈 天。听沈从文谈及湘西历史和眼前人事变迁、边地的民情风俗,闻一多等人都感到 新奇有趣。 三天后,闻一多等人告辞,继续步行上昆明去了。 送别闻一多等人之后,伤愈出院的沈岳荃,也从长沙回到了沅陵家里。 这是多年来,兄弟三人第一次取齐聚会,各人心里自然生出许多感慨。一时间, 家事、国事、地方事全进入兄弟三人谈话的范围。从哥哥与弟弟的谈话中,沈从文 对近几年来湘西的社会变迁和目前情形有了明晰而透彻的了解。 自沈从文第一次返湘后的数年间,湘西连续发生水涝旱灾,生活在屯田制下的 苗区民众要求湘西“自治政府”减租,陈渠珍不允。1936年初,龙云飞、石维 珍、龙云超等人发动苗民起义,组成湘西民族抗日救国军。起义军提出“革屯抗日”、 “废屯归民”口号,相继围攻永绥、凤凰、保靖等县。蒋介石从江西急调一个军的 兵力,开进湘西,企图一面扑灭苗民起义,一面对陈渠珍所部地方势力进行兼并压 迫,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对外孤立自守的陈梁珍受内外夹攻,被迫下台。193 6年8月9日,苗族起义军攻陷乾城,蒋介石将失败责任转嫁到何键身上,同年1 1月,撤消河键湖南省政府主席职务,宣布湘西为“匪区”,继续调兵遣将,向苗 民起义军进攻,湘西一时陷入极端混乱状态。 陈渠珍下野后,保顾家齐继任师长,自己去长沙担任四路军总参议兼省政府委 员闲职。所部官兵被改编为128师,调离湘西,去蒋介石老家奉化驻防,受四路 军刘建绪调度指挥。身为128师所部团长的沈岳荃,也随军离开故土。上海“八 一三”事变发生,128师奉命守卫嘉善防线。一师人连夜被运送到了前线,在一 个县城小站下车时,既无参谋人员指导,又无向导带路,全城人都已走光,留下的 一名县长将手中一串编号国防工事地堡钥匙交付清楚就走了。全师官兵不得不在迷 蒙雾气中分头搜寻国防工事所在位置。天刚亮,日军大队飞机即来轰炸,地面上日 军先头部队也同128师接了火。在枪林弹雨中,沈岳荃终于在一条小河边发现了 工事位置,便一面遣一营兵力向前突击进攻,一面提了那串钥匙,顺小河搜索,把 已经锈迹斑驳的地堡铁门逐一打开,准备死守。一连五天,大部分官兵牺牲,连排 长几乎全部战死,正副团营长半死半伤。沈岳荃指挥的1500名官兵只剩下12 0余人,直到掩护友军撤退后,才突围而出,自己腰腿也负了重伤。突围后,沈岳 荃曾在杭州医院治疗,随后才转到长沙。这次获准回到沅陵休假两个月,一面休养, 一面招募补充新兵,准备以“荣誉团”名义重返抗日前线。 从湘西地方的变化中,沈从文看到了民族抗战的内在隐患,他感到深深不安。 五个月来,自己由北而南,一路实际所见所闻,已经明白了全国性战争的意义。战 争正在向中国腹地蔓延,湘西已成为通向大后方的战略要地。在这决定民族存亡的 紧要关头,一方面,蒋介石仍不忘对异己的兼并压迫,顽固推行对湘西少数民族的 歧视与镇压;另一方面,湘西地方因历史原因,具有一个传统孤立根子。在近两年 的变动中,湘西有数千名下级军官和数万各兵士赋闲在家,上万枝枪支散布民间。 湘西能不能安定、团结抗战,全在交织于湘西的地方与省里、中央与地方、本省与 外省错综复杂的矛盾如何发展,以及这些滞留乡土的血性子弟的思想行为走向。目 前最要紧的,是湘西地方应从全民族利益出发,以抗战大局为重;当权者也必须放 弃将湘西地方民族当成征服对象的错误观念,改变政策,才能从根本上清除危及抗 战的隐患。在做地方工作方面,自己或可尽一份力量,至于另一方面的问题,想想 却不免使人痛苦……这时,已出任湖南省政府主席的张治中,为适应抗战形势的发 展,正实施某些行政改革。1938年初,开始在湘西地方设沅陵行署,由省政府 委员轮流主持,阵渠珍被委任为第一届行署主任。就在沈从文回到沅陵两个月后, 陈渠珍也来到沅陵走马上任。由于近两年湘两民众所感到的受蒋介石嫡系军队的欺 侮、敲榨和压迫,对陈渠珍重新主持湘西局面抱有某种期待,因此,在陈渠珍抵达 沅陵那天,沅陵竟出动了一万多人,在沅水两岸欢呼,迎接陈渠珍的归来。与此同 时,国民党军队向苗族起义军的进攻,因连遭败绩,被迫放弃武力解决湘西问题的 策略,正软硬兼施,压苗族起义军接受改编。于是,龙云飞等人也来到了沅陵。 沈从文这次返乡,与上一次返乡已经大不相同。在陈渠珍、龙云飞这些能左右 湘西地方局势的各方头脑眼里,沈从文这时已经颇有分量。这不仅是由于他已是全 国知名、在湘西更是所有读书人无有不知的著名作家,而且是跑过大码头、见过大 世面,对目前国事深有了解的人物。过去,沈从文就已和陈渠珍、龙云飞相熟,其 他高级幕僚与沈从文也非亲即友。因此,一时间,沈从文成了大受欢迎的远方来客, 时局的变化使他说话也没有了忌讳。 这天,沈岳霖以沈从文的名义,将陈渠珍、龙云飞一批同乡文武大老,请到了 沅陵家中,沈从文向他们介绍了北平、南京、武汉、长沙见到和听到的有关时局发 展的消息,说明战火已沿长江向内地延烧,洞庭湖泽地带,必将成为下一阶段的主 要战场。到那时,湘西将在后方战略物质供应和兵源补充方面,占据特别重要地位, 这也为湘西人报效祖国、为民族尽力提供了一个最好机会。他援引1931年在上 海见到蒋百里先生时听来的一段故实:一个德国文化学者,曾将日本人加以分析, 认为强韧坚实足以和中国湖南人相比,热忱明朗却还不如。日本想侵略中国,必须 特别小心。近于天然的心理防线,头一道是山东、河南的忠厚朴质,不易克服,次 一道是湖南广东的热情僵持,更难对付。日本人反驳那学者,何以见而云然?那德 国学者只引了两句历史上的成语作答:“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他希望在座 故旧亲友、珍惜这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民族争生存,为家乡争荣誉。可是,由 于历史的偏见和长久积习,湘西地方在外面一般人头脑中所得,却是“匪区”印象, 湘西人也被诬为“土匪”,自己这次回到长沙时,有熟人请去吃饭,席间就有人称 自己是“湘西土匪”,话属玩笑性质,虽然无从辩也不足辩,终不免令人痛苦。做 为湘西人,应尽力顾全大局,安定后方,以湘西健儿勇于对外流血牺牲,来洗刷尽 千百年来强加于湘西地方民族的耻辱。 谈了约两个小时,结论就是“家乡人责任重大艰巨,务必要识大体,顾大局, 尽全力支持这个有关国家存亡的战争,内部绝对不宜再乱。还得尽可能想方设法使 得这个大后方及早安定下来,把外来公私机关,工厂和流离失所的难民,分别安排 到各县合适的地方去,所有较好较大建筑如成千上万庙宇和祠堂,都应当为他们开 放,借此方可望把外来人心目中‘匪区’印象除去。还能团结湘西13县的社会贤 达和知识分子,共同努力把地方搞好。① 这次谈话对湘西局势的后来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不久,龙云飞等人领导的 苗族起义军从抗日大局出发,接受了国民党政府的改编,八千苗族起义男儿,被编 为新六军暂五师和暂六师,开赴抗日前线,在湘北一带与日军浴血作战,取得著名 的“湘北大捷”。然而,沈从文的内心隐忧也变成了现实。——国民党政府与苗族 起义军谈判的背后就包藏了祸心:企图假日军之手,消灭苗族生力。龙云飞等起义 领袖在识破这一阴谋之后,相继返回湘西。 对那支外出抗日的苗族武装,在贵州境内实行堵截,打算只要他们的器械与士 兵,不要苗族自己的干部。因此又把他们逼回苗区(国民党反动政府对这个事件始 终是保密的,我1940年在重庆时得自国民党某君的面叙。)① 沈从文逗留沅陵期间,沈岳荃已收到了长沙师部拍来的急电,限这位上校团长 五天内率领在沅陵的两连伤愈士兵,向常德案中,并接收常澧管区四营兵丁,作为 本团补充,再开往南昌与日军作战。次日又来了第二次急电,将五日期限改为三天, 算来明天就得出发。 第二天下午,天色阴沉沉的。沈从文来到河滩上,为弟弟送行。 临时雇定的十几只大小空油船,一字排在河边码头边。一些军用品堆放在河滩 上,正有人在向船上搬运。一些随沈岳荃同行的下级军官,也陆续上了船。那两连 伤愈的家乡子弟兵,都穿着崭新棉袄,早排队到了河边,待装船物资上齐,也分别 上了船。几个从河边过路的学生代表,见此情形,知道事出仓卒,来不及组织欢送, 立即跑到城门边杂货铺,买了两封千子头鞭炮,带到了河边。 眼见弟弟离开自己,走上一只大船,沈从文沉默无语,一种悲壮和肃穆情绪揉 和在心里。 鞭炮响起来了,大船已经调转船头,十几只船相继缓缓向下游滑去,沈岳荃和 一群下级军官站在船头,默默地向沈从文挥手。 沈从文眼里充满热泪, 不由自主地沿河滩跑了起来,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 “这不成!这不成!”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在回答:“这是战争,这是战争,这是战 ——争!” 船队的影子在下游河岸转弯处消失了。河面上慢慢升起的湿雾,逐渐聚拢,并 向上升腾,越来越浓。黄昏正在降临,沅陵码头远近房屋和声音,同往日一样,不 久就变得一片混沌,包裹在沉沉黑雾里了。 想起在长沙与徐特立的谈话,沈从文感到,要使地方安定下来,一致对外,远 不是一次谈话就能奏效;而要消除外来人认湘西为“匪区”的错误看法,还得向人 们介绍湘西的实在情形。因此,在送别弟弟以后,沈从文便着手写作以两年来湘西 事变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长河》。 小说选取沅水上游水码头吕家坪为故事发生的地点。开篇《人与地》集中展示 民国以来20余年间湘西社会变迁的大略情形。时间的长河已从《边城》茶峒流到 了吕家坪。由于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无形中正洗 刷着乡村正直朴素人性美的最后一点残余。与此同时,自外而来的压力正酝酿着湘 西新的社会变乱。伴随那位“家边人”(即陈渠珍)下野、所部军队调商湘西、邻 县正“调兵遣将”(苗族起义军对国民党军事进攻作出的反应)而来的,是“新生 活”(蒋介石提倡的所谓“新生活运动”)和“中央军”的向上调动。一时间,湘 西被笼罩在极度惊惶与恐惧之中。 妇人把话问够后,简单的心断定“新生活”当真要上来了,不免惶恐之至。她 想起家中床下砖地中埋藏的那24块现洋钱,异常不安。认为情形实在不妥,还得 趁早想办法,于是背起猪笼,忙匆匆的赶路走了。两只小猪大约也间或受了点“新 生活”的惊恐,一路尖起声音叫下坳去。 “新生活”自然是国民党中央势力的象征。然而,这实在又不是象征。它与向 上调动的“中央军”,只是一个东西的两面。它在骨子里是湘西地方民族灾难的根 源。 “怎么省里又要调兵上来? 又要大杀苗人了吗?苗人不造反,也杀够了!” “掌柜的,真是这样子,我们这地方会要遭殃,不久又要乱起来。又有枪,又有人, 后面又有撑腰的,怎么不乱?” ——《长河》敲响了历史上屡见不鲜的五溪会猎的开场锣鼓。沈从文从深处触 到那个“苗民问题”,他感到一种彻骨之痛。为了冲淡现实带来的内心痛苦,小说 有意作成一种牧歌式的谐趣,涂染变动来临前的乡村宁静,描绘乡村美丽、质朴、 天真,善良的灵魂,以及“乡下人”面对人生忧患的镇定从容。 他心里想:“慢慢的来吧,慢慢的看吧,舅子。‘豆子豆子,和尚是我舅子; 枣子枣子,我是和尚老子。’你们等着吧,有一天你看老子的厉害!” 夭夭不作声时,老水手于是又想起“新生活”,他抱了一点杞忧,以为“新生 活”一来,这地方原来的一切,都必然会要有些变化,夭夭姊妹生活也一定要变化。 可是其时看看两个女的,却正在船边伸手玩水,用手捞取水面漂浮的瓜滕菜叶,自 在从容之至。 小说的主干故事就在这一时代大背景下发生。吕家坪那位依权仗势、横行乡里 的保安队长(国民党邪恶势力的化身)与葡萄溪滕长顺一家的矛盾,围绕着敲榨桔 子与调戏夭夭事件展开并逐渐激化。面对外来邪恶势力的欺压,“乡下人”生命内 部已经生长出抵抗忧患的力量。 夭夭呢,只觉得面前的一个唱的说的都不太高明,有点傻相,所以也从旁笑着。 意思恰恰像事不干己,乐得看水鸭子打架。本乡人都怕这个保民官,她却不大怕他, 人纵威风,老百姓不犯王法,管不着,没理由惧怕。 “沙脑壳,沙脑壳,我总有一天要用斧头砍一两个!”然而,这矛盾发生于中 日矛盾激化、战争迫在眉睫之际,而国民党却忙着对内兼并,消灭异己。——“听 人说兵向上面调,打什么鬼子?鬼子难道在我们湘西?”一方面,“乡下人”对此 感到无从解释的困惑,一方面,一份爱国热情正在身上燃烧。 “……船上有个美国福音堂洋人对我说,……日本会派兵来,你们中国明年一 定要和他们打仗。……要打鬼子大家去!” “……我明天当兵去打仗,一定抬机关枪,对准鬼子光头,打个落花流水!” (长河》揭示出湘西地方民族对外的爱国热情与他们自内遭遇压迫、欺侮的矛 盾,后者又与湘西特殊的民族问题相联系。这一矛盾不仅影响到湘西地方的安定, 也对中国抗战的命运构成威胁。它的发展走向,既关系到湘西地方民族的未来命运, 也关系到中国抗战的前途。 在第二次国共合作已经实现,全民族抗日统一战线已经形成的1938年,不 少文学创作沉醉于盲目乐观氛围的时候,沈从文以他对中国社会实际的深切了解, 发现着那个“无可克服的根本弱点”,显示出一种特有的清醒。 《长河》继续着《边城》对自为生命形式的探索。在老水手、夭夭、三黑子等 人物身上,不仅依旧保留了翠翠、二佬、老船夫的善良、纯朴与天真,而且开始有 了染指权力的欲望:“我当了主席,一定要枪毙好多好多人,做官的不好,也要枪 毙!”以及对实现社会平等的渴求:“不许倚势压人,欺老百姓,要现钱买现货, 公平交易,”他们已经摆脱对“天命”的依赖,生命主体生长出在社会变动中把握 世界的信心。虽然《长河》仍不免对现实的沉痛感慨,却一扫《边城》里的伤感。 ——这一方面,是沈从文受到了湘西苗族迫使何键下台事件的鼓舞,一方面,又来 自沈从文对战争或者会“完全净化了中国”的渴望。 《长河》只完成了第一卷。按预定计划,《长河》全篇共四卷规模,打算写到 苗族起义军接受改编,蒋介石将其送上抗日前线,企图假日军之手消灭苗族生力为 止,完成大时代变动中苗民族和湘西地方悲剧命运的描写。可是第一卷完成后,在 香港发表,即被删去一部分;1941年重写分章发表,又有都分章节不准刊载。 全书预备在桂林付印时,又被国民党检查机关认为“思想不妥”,被全部扣压。托 朋友辗转交涉,再送重庆复审,被重加删节,过了一年才发还付印。到全书由开明 书店出版时,已经是1948年了。 《长河》终于以一部未完成的长篇,留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 寂寞之路 寂寞之路 1938年三、四月,沈从文搭乘汽车离开沅陵,西行经晃县,出湘境,取道 贵州玉屏、贵阳,再入滇去昆明。 到达晃县转车时,人多车少,车票十分紧张,沈从文又是一筹莫展。亏得一位 中学毕业的售票员,弄清楚他的身份后,热情地对他说“你就是沈从文?我知道你。 别急,我给你弄一个好位子。”其时,由于正处战争时期,汽油匮乏,车辆都自带 木炭应急,路况又极恶劣,路上常有翻车事故发生,沈从文乘坐的汽车却一路平安。 经过20多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昆明。先期到达的汪和宗到车站将沈从 文接到城里。 临时落脚处,是蔡锷发动反袁战争时在云南的旧居。这是一栋极平凡的小房子, 斑驳陆离的瓷砖上,有“宣统二年造”字样。老式的一楼一梯,楼梯已霉朽不堪, 走动时便轧轧作响,砖砌拱曲尺形长廊,因风雨剥蚀,早已倾斜。只有院子里两株 合抱大的尤加利树枝劲叶茂,勃然有生气。对面是当年五省联帅唐赓萤公馆。那是 一座美轮美色的建筑,以其花木亭园名贵一时。中日战争爆发不久,便成了美国驻 昆明的领事馆。两座建筑隔路相对,形成奇异鲜明的对比。 站在院子里的尤加利树下,沈从文不由想起历史上默不言功的将军冯异。不求 生前的虚荣,不计身后的寂寞,一切有益于民族、人类的事功,皆成于一种沉默的 努力中。……自沈从文逃离北平后,夫人张兆和携带两个孩子,留在沦陷的北平, 直到1938年初,母子三人同九妹岳萌,才途经香港,取道越南河内,沿滇缅线 到达昆明。一家人长达一年多的离散奔波,相互间说不尽的思念、担心、痛苦,至 此方告结束。 张兆和到达昆明后,沈从文随家眷住青云街六号,不久迁北门街蔡锷旧居,连 同九妹岳萌、四妹张充和,与杨振声及其女儿杨蔚、儿子杨起,刘康甫父女、以及 汪和宗,组成一个临时大家庭,外加金岳霖寄养的一只大公鸡杨振声俨然家长,吃 饭时一大桌,杨面南而坐。刘左沈右,无人指定,却自然有序。我坐最下首,三姐 在我左手边,汪和宗总管伙食饭帐。①这时,沈从文已在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任副教 授,第二年转北京上学(当时,西南联大所属各校上课不分开,编制分开)任教授, 担任现代文学、习作课程。除教学和写作外,沈从文和杨振声一起,重新开始战前 即已起首的教科书的编撰工作。这工作由杨振声领衔主管,却不常来;朱自清一周 来一两次;沈从文、汪和宗、张充和则经常在青云街六号小楼上。沈从文任总编辑, 分工选小说,朱自清选散文,张充和选、点散曲,兼作注解,汪和宗负责抄写。 不久,昆明就有日机空袭轰炸。每当空袭警报一响,大家携家带口,忙匆匆外 出躲避空袭。人们都往城外跑,金岳霖却总要跑进城里,去抱他那只大公鸡。后来, 由于日机轰炸频繁、躲不胜躲,沈从文一家搬到了昆明附近呈贡县的龙街,距城十 余里的乡下。留住城里的九妹岳萌,在一次轰炸中城里起火时,忙着帮助别人救火 抢东西,不料自己的全部值钱物品却被歹徒乘乱劫走。因受刺激太深,承受不住, 神经有了毛病。不得已,由沈从文托人送往湘西沅陵,嫁给了乌宿地方一个乡下木 匠。20年后,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因缺粮断炊而饿死。 在西南联大任教期间,沈从文和许多热情爱国的学者、教授,成为大受学生欢 迎的人物。同战前在北平一样,沈从文一边默默笔耕,一边热情关心、接近那些爱 好文学的青年学生,冀望着为文学运动造就一批生力。后来,在文学上取得了出色 成绩的汪曾祺、林蒲(美籍华人作家)等人,都是他在西南联大的学生。 记得由西南联大及其他大学爱好文艺的学生所组成的“高原文艺社”,有一次 开会,请沈先生演讲。有人曾提到,英国人说,英国能不能保留印度,是次要问题, 但英国绝不能没有莎士比亚。而中国呢?日本占领了中国大片土地,日本人错了, 我们中国大后方,甚至沦陷区,始终有如沈从文先生一类明智人士,继续给我们指 导。失土的收复,是迟早的事!话说得对,说出了人人心上的话了。在漫长的抗日 时期,谁不愿拿着自己的血和肉,造成新的长城!主要是建立正确的路向。那时候, 沈先生等接近年轻人,处处抗敌御侮,注射了新鲜的血液,教学之余,创办杂志刊 物,评论时政得失。……结果,沈先生便受到了左的或右的打击。沈从文的路子是 寂寞的! 他是默默地固执地走着他的寂寞的路子。至于接近年轻人,鼓励年轻人,除了 为年轻人向国家社会讨回“公平”而不随意折磨之外,就以我个人为例吧,只要你 愿意学习写作,无时无刻不可以和沈先生接近。我当时在国内发表的文章十之八九, 都经沈先生润色过的,全篇发回来重写也是常有的事。①在沈从文离开沅陵去昆明 时,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武汉成立。老舍被推选为总务部主任,主持“文协” 日常工作,沈从文到达昆明后不久,收到了老舍的一封来信,请他出任云南“文协” 第一任主席。这时,沈从文正痛感文坛龙蛇不一,一些本身没有任何作品,却别有 所图的人挤进“文协”来凑热闹,这个认死理的“乡下人”,眼前的现象与他要求 于文学运动的“清洁”标准不符,现实总让他失望。世界上任一社会运动都不可能 以纯粹的形式进行,合目的性与反目的性总是同并时存。因此,他在给老公的回信 中问道:究竟是有了作品才是作家,还是进了“文协”就是作家? 对这样的问题,老舍自然无从作答,沈从文出任云南文协主席一事只好作罢。 然而,沈从文并没有置身于抗战文学运动之外,他始终关心着文坛的风云变化, 并卷入了抗战时期两次影响极大的文举运动的论争。 1939年月,沈从文发表了题为《一般或特殊》的文章,针对一部分作家放 弃文学创作的特殊性,将其等同于一般的抗日宣传工作的现象提出批评。文章从社 会技术进步导致社会分工的出现,知识学问趋向“专门化”、“特殊化”的历史规 律入手,指出文学创作原是一门复杂的劳动,充满了试验,掌握文学性能很艰难, 而现在不少人将文学看作一般的政治宣传品,这就导致人们常说的“抗战八股”的 产生。因此,文学创作质量的提高,还得在一般的宣传小册子以外想办法。这些人 好像很沉默,很冷静,远离了“宣传”空气,远离了“文化人”的身份,同时也远 离了那种战争的浪漫情绪,或用一个平常人资格,从炮火下去实实在在讨生活,或 作社会服务性质,到战区前方后方,学习人生。 或更担负一种雄心与大愿,向历史和科学追究分析这个民族的过去当前种种因 果。这种人的行为,从表面上看来,却缺少对于战争的装点性,缺少英雄性,然而 他们的工作却相同,真正贴近着战争。目的只有一个,对于中华民族的优劣,作更 深的检讨,更亲切的体认,便于另一时用文学来说明它,保存它。他们不在当前的 成功,因缘时会一变而为统治者或指导者,部长或参政员,只重在尽职,尽一个中 国国民身当国家存亡忧患之际所能尽的义务。 在说及特殊与一般的关系时,文章指出:根据我个人看法,对于“文化人”知 识一般化的种种努力,和战争的通俗宣传,觉得固然值得重视,不过社会真正的进 步,也许还是一些在工作上具特殊性的专家,在态度上是无言者的作家,各尽所能 来完成的。中华民族想要抬头做人,似乎先还得一些人肯埋头做事,这种沉默苦干 的态度,在如今可说还是特殊的,希望它在未来是一般的。① 1942年,沈从文再写《文学运动的重造》②,进一步发挥了他的批评。文 章回顾了战前出现的文学与商业和政治两方面结缘,结果随社会流行趣味盈虚消长 的现象,指出这种现象在抗战爆发后有了进一步发展。一些“照例是无作品”和才 具平庸、 钻营有术的作家, 到处附庸风雅,作一切热闹场面上的应酬点缀,导致 “作品过度商品化”和“作家纯粹清客化”,文学与这些人的活动纠缠在一起,失 去了原有的庄严性,与摆脱“流行趣味”,在创作中沉默努力的作家,如鲁迅、茅 盾、丁玲、巴金、徐志摩、朱自清、丁西林、废名、李健吾、曹禺、施蛰存、芦焚、 艾芜等人,形成鲜明对照。文章希望通过作家的共同努力,将文学从商界和官场解 放出来,使文学作品的价值,从“普通宣传品”变成“民族百年立国的经典”。 沈从文在文章中,集中提出的是这样两个问题:一、抗战时期的文学创作,是 满足于一般的抗战通俗宣传, 还是深入把握抗战时期的民族精神现实, 使其成为 “民族百年立国的经典”?二、作家是满足于际会风云,以“文化人”身份猎取一 官半职,还是甘耐寂寞,在沉默努力中为民族抗战切切实实尽自己义务?在这两个 问题上,沈从文的取舍是明确的。 这两篇文章发表后,相继遭到来自左翼文学阵营的激烈批判。他的观点被概括 为“反对作家从政论”,并与朱光潜、梁实秋等人的言论联系起来,视为反对作家 抗战的反动文学思潮。 1939年4月,巴人在《展开文艺领域中反个人主义斗争》一文中,有关沈 从文的部分里说:在沈从文先生的论点里,是更着重于“专门研究”那是谁也看得 出来的。同时他把一般的工作和特殊的工作,截然分为两截,那在他的题目上,也 很分明地揭示了。他不说“一般”与“特殊”,而说“一般”或“特殊”。然而, 他却把这“特殊的工作”和抗战牵上了一根线,让做特殊工作者有名义特殊下去, 这一毒计,是超过梁实秋之上了。 再没有比沈从文先生的意见更明白的了。 中华民族要抬头做人,首先得专门家、作家——多好听的名词啊——埋头苦干, 一切一般化的努力,不是中华民族抬头之道。你听:“似乎还得先得——”这有力 的声音,是表示什么?停止抗战吧,得过50年的埋头苦干以后再说!胡适主义的 最好注脚,莫过于这一篇高妙的文章了,如果真的照沈从文先生的办法,那么抗战 完结,在敌人的鼻息下,“建国开始”,千秋万岁,沈从文也就“懿欤盛哉”了。 ①1943年,《新华日报》连续发表文章,对沈从文的“反对作家从政论”提出 批评。文章指出沈从文缺乏区别,将“外在的政治力量限制作家写作和作家自发地 在作品中表现政治意识这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混为一谈”;“将那牺牲了自由和生命 亦在所不惜的正直的作家们,和那般‘朝秦暮楚’‘名利双收’的群丑们混为一谈”。 我们认为:以政治的权力从外面去限制作家写作固然得不到好结果;而作家在 自己底作品之中表现政治见解(使自己底政治观念成为作品的骨干,作品底的血肉, 不是附加上去的尾巴),却是当然也是必然的。②“作家从政”,我们也可能反对, 但要看是怎样在“从”,而所“从”的又是怎样的“政”。假使是在军阀统治时代, 一个作家要以蝇营狗苟的态度,运动作官,运动当议员,那当然是值得反对的事。 旧时代的“八不主义”里面,早有“不做官”一条,那倒不失为清高。然而在抗战 时期作家以他的文笔活动来动员大众,努力实际工作,而竟目之为“从政”,不惜 鸣鼓而攻,这倒不仅是一种曲解,简直是一种诬蔑!③沈从文的观点,同他一贯坚 持的文学独立原则相关。一份“乡下人”的倔拗,虽然常常使他陷于偏执,却也保 护着他的生命人格的独立,尽管生命人格的独立并不以偏执为前提。这份性格无可 避免地造成了他在特定的中国现代文学环境里的孤立。 1940—1942年间,西南联大的教授中间,出现了一个新的文艺派别, 即由陈诠、林同济、雷海宗等人组成的“战国策”派。他们先于1940年在昆明、 上海编辑出版《战国策》杂志,1941年在重庆《大公报》上开辟《战国》副刊, 并在上述刊物上发表文章,宣传以“‘大政治’为‘力母题’”的理论主张。他们 以“历史形态学”为根据,将抗战时期的国际形势看作“战国时代的重复”,没有 正义人道可言,是“争于力”的时代,从叔本华、尼采的“权力意志”、“超人哲 学”出发,提出“英雄宇宙中心论”,主张“英雄崇拜”,反对“民治主义”,认 为“实际上社会的进步,是靠少数超群绝类的天才,不是靠千万庸碌的群众”。而 与“超人哲学”对立的“民治主义”,“就是提高群众的力量,压迫天才领导的行 为”。①在上述理论基础上,提出文学创作的“三道母题”:“恐怖”——“人们 最深入,最基层的感觉”;“狂欢”——“时空的恐怖中奋勇夺得来的自由力创造”, 它“生于恐怖”,“也必归于恐怖去”;“虔恪”——对自我外“可以控制时空, 也可以包罗自我”的存在,即“绝对之体”的发现,从而导致的“在神圣绝对体面 前严肃屏屏崇拜。”①“战国策派”的出现,正是国民党对内制造摩擦,压制民主, 颁布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向共产党提出军政统一于政府的“统一论”的时候,其理 论主张自觉迎合国民党政治独裁的需要。“战国策”派的理论主张在1941年至 1942年间达到高潮,其发端却起于1940年。 1940年5月,陈诠在《战国策》第4期上,发表了《论英雄崇拜》一文。 文章援引叔本华、尼采的“超人哲学”为自己的英雄观张本,认为欧战中英法的败 北,是由于欧洲英美的民主传统,而德国的取胜,则是信仰英雄崇拜的结果。中国 自“五四”以来,却效法英美传统,提倡民治主义,以至个性主义抬头,使中国读 书人太不崇拜英雄。因此,中国要抗战救国,保持自己的生命自由。主要条件便是 “英雄崇拜”,否则,是决没有侥幸的。 陈诠的文章一发表,沈从文立即就写了《读英雄崇拜》,对陈诠的观点进行了 反驳。沈从文从“英雄”的实际含义,即“真的领袖”的分析入手,指出所谓领袖 人物,并非由于“头脑万能”,不过是“有权居势”,居“提纲挈领的地位”。他 的“伟大”,并不靠群众单纯崇拜,反倒靠各方面的热忱合作。陈诠的“英雄”观 出于尼采的“超人”哲学,这种英雄,“配上拿破仑性格风度倒刚好合式”。“可 惜时代已经过去了”,20世纪“神的解体是一件自然不过的事情”。如果说“神 之再造”还有必要,也绝不是那种超人英雄,而是对群众中“思想观念手足劳动有 特殊成就的人,赋予了一种由尊敬而产生的神性”。文章以国际国内著名领袖人物 罗斯福、斯大林、孙中山的思想行为为例,阐述了领袖和群众的关系。 英国封一个戏子作爵士,瑞典给一个电影女演员颁发勋章,这是国家有意从群 众中产生英雄的例子。罗斯福有时会为足球比赛发发球,斯大林大排场款待从北极 探险回来的水手,这又是现代伟大意义不同的例子。这事值得注意处,便是真的领 袖都有意将英雄崇拜情绪转移到娱乐或致用分子方面去,个人却承受了“民治主义” 一个对于“人”的原则:“领袖也是一个人,不是神,” 他要人相近,不要人离远,要群众信托爱敬,不要群众迷信崇拜。① 文章还指出了陈诠对“五四”以来中国思想文化传统的曲解,明显地带着“清 末民初遗老口吻”。“五四”以来国家的种种流弊的产生,决非提倡民主和科学之 过,恰恰在于“统治方式只注重集权”,救治之道,不在“英雄崇拜”,而在“民 治主义和科学精神”。 《读英雄崇拜》是抗战时期最早出现的反对“战国策派”的论文,他的反英雄 崇拜,提倡民治主义,将领袖看作一个人,而不是神的观点,是他一贯反对强权政 治、主张政治民主的思想结晶。 可是,由于沈从文与陈诠、林同济同在西南联大任教,彼此又是熟人,在《战 国策》杂志创办之际,沈从文在该刊上发表过文章,便有人散布沈从文也是“战国 策派”的谣言,沈从文自己也收到过询问这事的来信。1943年,他在《给一个 军人》的回信中,这样回答说:你看过《战国策》,怎么会把我和陈诠先生的主张 并提?怎么会以为我是和他同在赞美超人英雄?我只记得陈诠先生写了篇《英雄崇 拜》,我写了篇文章驳他,把我和他并提,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在小刊物上写杂感 的技法,与事实完全不相符的。① 昆明冬景 昆明冬景 沈从文又一次开始了每星期往返一次的“周而复始”运动。——自全家迁居昆 明呈贡县龙街以后,沈从文每周三天住城里,上课,编教科书,指导青年学生;三 天住乡下,写作兼作一点家务。眼下,抗战已到了最困难时期,同昆明大多数教授 一样,沈从文一家陷入严重的生活困顿之中,以至常常无钱回家。每到这时,他便 先去开明书店借一块大洋做路费,然后坐火车到呈贡,雇一匹老马,走十里路程, 回转乡下家中。 此时,沈从文正骑在马上,晃晃悠悠穿越那个必经的宽约七里的大田坪。 沿路一条引水渠道,长年鲜活流水中,无数小虫小鱼,正临流追逐,各尽生命 之理;渠道临流处,簇簇野生慈姑,开着的小小白花有如水仙,黄蕊白瓣,成串从 中心挺起,勃然有生气;路旁则蓟科野草丛里,翠蓝色小花清雅脱俗,不远处的蚕 豆、小麦田里,到处点缀着浅紫色的樱草,花朵细碎而妩媚。不时有羽毛黑白分明 的成对鹡鸰,见人来时始惊飞起;浸水田里,常常立着两三只白鹭鸶,清癯而寂寞, 似乎有所等待,有所寻觅,……沿路不时有驮面粉和烧酒的小马驰过,赶马人在后 面远远地吆喝着“让马!”行人必照规矩下到田塍让路;忽然有两匹马从沈从文身 后超出,随即又慢了下来。马上两个20岁左右的女大学生,一面咬嚼酸梨,一面 谈笑。前面一个突然回头,将一个湿淋淋梨核向同伴抛去;同伴笑着一闪,那梨核 不偏不斜打在沈从文身上。见沈从文吃了一惊,两个女学生却嘻嘻哈哈放马向前跑 去了。 这点小小的人事景象,似乎反倒增加了野外的宁静。沈从文再次获得了与自然 对面时的单独。 然而,沈从文的心里却不平静。 长住乡下,在与社会场面、家中亲友隔绝的状态下,已经过了五个年头。一家 人在极其简朴生活中,送走连续而来的每一个日子。但仍从各种来信中,看到了当 前社会的一个断面,明白这个民族在痛苦中如何接受时代所加在他们身上的严酷实 验。来信中提到的,有初入社会年轻人与现实生活对面时所感到的灰心失望,有中 年人在诚实工作中接受一份寂寞报酬所感到的郁郁不平,也有战争带来的亲友死亡 的消息。26岁的小表弟黄育照,一个通信连连长,在同日军作战中,为掩护部属 抢渡,在华容陈亡;为写文章讨经验,随部队转战各地六年的表弟聂清,也在洞底 湖边牺牲了……。既然是战争,就不免有死亡!死去的万千年轻人,谁不对国家前 途或个人事业,有种光明的希望和美丽的梦? 可是在接受份定上,希望和梦总不可能不在同样情形中破灭。或死于敌人无情 炮火,或死于国家组织上的脆弱,合二而一,同样完事。这个国家,因为前一辈的 不振作,自私而贪得,愚昧而残忍,使我们这一代为历史担负那么一个沉重的担子, 活时如此卑屈而痛苦,死时如此糊涂而悲惨。① 眼下,在这大后方,物价在飞涨。本地小学教员正照米价算工薪,一个大学校 长的收入在四千法币左右,大学教授的收入在三千法币上盘旋,竟不如一个堂信或 理发师,一个优秀的图书馆员的薪给不及“资源委员会”的门房。一切近于玩戏法, 恰如要一条蛇从一根绳子上爬过,成天为吃饭发愁!为应付生存,闻一多靠出售图 章、李晨岚靠卖画、董作宾靠卖字来贴补家用,自己手边还有一批他们托付的图章、 字画,正急需代为寻找主顾!……自己家里,日子过得也极窘迫。住处在离滇池五 里远近的一个小小村落里,房屋简陋,用作厨房的一间,斜梁接榫处已经开裂,却 无钱修理,每逢大雨倾盆时,雨水照例从裂缝处向屋内灌注,即使半夜,也得从床 上爬起来,动用盆、桶各种家什,与张兆和轮流接、倒,稍一疏忽,厨房即成一汪 水池。不漏雨的两间,因檐口浅,门前水沟常溢水为患,室内常湿漉漉的。最严重 的是七八月雨季,每夜都可听见村中远近土墙闷钝的倾圮声。一家人听着这声音传 来的方向和次数,坐待天明。因为这种坍塌在自己身边也随时可能发生。家里早已 用不起保姆,一切家中大小杂务,都得自己动手。磨刀扛物是自己20年前老本行; 张兆和则负责烧饭洗衣、照看孩子,同时还要去中学教英语;挑水捡树叶,则全家 出动,九岁的龙朱,六岁的虎雏,一律参加。吃饭时,粗的细的,干的湿的,家里 有什么吃什么,包谷红薯作主粮也是常事。数量不够时,先尽两个孩子吃饱,大人 半饥半饱了事。 尽管日子过得极为狼狈,全家人精神却极好。“这是战争!”一个朴素而简单 的信念支撑全家人渡过眼前的困难。…… 想起几年来挂在自己和家人口头上的这句老话,马上的沈从文有了一种从容和 镇定。他深明大义,国家在艰难中,前方在流血,流血的并不少自己的亲友,个人 生活艰难是预料中事。可是,一想到昆明城里,国民党治下的种种人事,沈从文的 心里又不免痛苦起来。 国民党党政机关的大小官吏仗势枉法,颟顸贪得;文化检查机关压制民主、控 制舆论,一个月来,自己的文章就有三次遭到扣压,这些自不必去想它,虽令人气 愤却不奇怪。可怕的是一座小小山城,到处是钞票在膨胀,在活动,影响到多数人 的做人兴趣。一种可怕的庸俗实际主义,仿佛一场无形的瘟疫,在社会各组织各阶 层中蔓延流行。每天能看到的,除了报纸上空洞的论文、不通的演讲,似乎就只有 “法币”。商人和银行办事员直接为法币而奔忙,自不足奇;最可悲的现象,是大 学里的商学院,每到注册上课时,照例人数特别多。这些人学经济,习会计,目的 只在毕业后能进银行做事。一些社会研究所的专家,学图书馆的,弄考古的,学外 国文学的,只要有亲戚、朋友、同乡牵线,机会一来,就纷纷挤进银行或相近金融 机关当办事员。许多优秀脑子,都给有形的法币和抽象的法币弄得昏昏的,失去了 应有的灵敏和弹性,以及对“生命”较高的认识。 “我的法币下落了!” “我的汽油上涨了!” “我的事业这一年发了50万财!” “我从公家赚了8万3!” ………… 无论走到何处,所遇面孔无论生熟,几乎都可以听到类似的声音。谈话里交织 着得意与失望,忧心与亢奋,痛苦与欢乐。人类的全部基本情绪只在“法币”的得 失上涨落。 这种只注重目前一己得失的情绪,正在人群中蔓延,障蔽了人们的眼睛,忘却 了一个中国人身当民族存亡关头做人的责任。 我们眼光注意到“出路”、“赚钱”以外,若还能估量到在滇越铁路的另一端, 正有多少鬼域成性阴谋狡诈的木屐儿,圆睁两只鼠眼,安排种种巧计阴谋,在武力 与武器无作用的地点,预备把劣货倾销到昆明来,且把推销劣货的责任,委派给昆 明市的大小商家时,就知道学习注意远处,实在是目前一件如何重要的事情!①更 有甚者,一些人追逐金钱的结果,做人的良心标尺,已被压扁扭曲,失去了应有的 完整。 沈从文的眼前浮现出不久前,张兆和一位堂姐来乡下看他们时的情景。 ………… “啊呀呀,三妹,你怎么穷到这样子?还教什么书,写什么文章,跟我出去做 生意,包你们发财!” 这位堂姐一进门,一面用眼睛四处打量,一面直嚷。 望着这位堂姐身上入时的衣饰和保养得极好的又白又胖的圆脸,沈从文只觉得 眼前的来客气概异常大,灵魂却异常小,他无言以对,心里却起了一丝怜悯。 这位堂姐嫁了一位铁路上的工程师,在这国家困难的年头,却利用职务上的方 便,大做投机生意,一时发了大财。这位太太每天要烫两次头,家里小孩一天看三 场电影……。生活虽过得有滋有味,生命却无热无光,金钱扭曲了人性,已失去做 人的起码良心。家里有一位因战乱逃亡来投靠的寡嫂,却被视异路人。那位已经死 去的堂兄叫张鼎和,后改名张璋,共产党员,是一个带传奇色彩的革命者。192 7年大革命时,在广州被国民党逮捕,关在戏楼上,半夜从监狱屋顶上越狱逃走。 30年代初,入北平辅仁大学化学系,一边读书,一边从事地下活动,为筹建北平 “左联”而奔走,并被当选为北平“左联”的执委。后离开北平返老家合肥乡下从 事革命活动,曾夺取枪枝武装农民,与一位地主绅士的叔叔在一栋房子里隔墙互作 武装戒备,以至被“张家老围”视作洪水猛兽。后遭国民党军警追捕,逃亡到了日 本,又被引渡回来,关押在合肥监狱里,终于被蒋介石下令枪决。1935年4月, 沈从文创作的小说《大小阮》中的小阮,就是以张璋的事迹作为原型的。 张璋牺牲后,留下一个寡妻和三个儿女。堂嫂是童养媳出身,婚前虽曾随大姑 二姑同去张兆和父亲创办的乐益女中读书,不到一年就被家里叫回合肥。抗战爆发 后,一个女儿被迫送给了别人。之后,独自带了三个孩子流落到湘西所里(今吉首), 靠卖花生、瓜子一类小东西度日糊口,后来又转辗逃难到昆明,寄居在大姑——那 位堂姐家里,实际上被当作佣人老妈子使唤。而一切用于嫂子身上的开销,全由公 费支出。 ………… 这种种的黑暗腐败情形,使得许多读书人精神萎靡不振。 有些教授之流,终日在牌桌上度过。生命俨然无别的用处,只能用花骨头与花 叶子去耗费,在牌桌上争胜负,一时输了,脸上下不来,还要自我解嘲似的自言自 语:“我输牌不输理!” 想起自己有时也曾劝过一些熟人,不要成天泡在牌桌上,应从大处远处着眼, 却常常话不接头,似乎自己反无是处,沈从文不觉皱了皱眉头。 “国家到这样子,全是过去政治不良,不关我的事!我难受,我能干什么!我 不玩牌更难受!”——有的照例装洒脱,带着一副聪明又痛苦不过的神情。 “你以为你一个人对国家特别热忱?你去‘爱国家’,好!我玩牌不犯法,比 贪官污吏好得多!”——又有人恼羞成怒,反唇相讥。 十年前,沈从文在船上遇到一个大学生,谈到个人对国家民族应尽的责任、对 人类未来应有的理想时,那位大学生说:“这世上一切都是假的,相信不得,尤其 是关于人类向上的书呆子的理想。我只见到这种理想和那份理想冲突时的纠纷混乱! 我在大学读过四年书,所得的结论,就是绝对不做书呆子!” 望着眼前的虚空,沈从文从这十年前后的联结里,看到了民族中因循堕落的因 子,及其传染浸润的连环。将眼前河山的丰腴与美好,与人事上无章次两相对照, 从这个无剪裁的人生中,他似乎触到了“堕落”二字的真正意义。 战争已经进行了几年,前方战事虽屡屡失利,整个民族却不气馁。虽然已有万 千人民死亡,无数财富被毁,仍然坚持抗战,就因为这背后还有一个庄严伟大理想, 使我们对于忧患之来,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忍受。可是,如果一部分读书人所梦想, 所希望的,只是餬口混日子,缺少追求一个伟大道德原则的勇气,并相互浸润传染, 战场上尚未完全败北,精神即见出败北趋势,我们这个民族明天怎么办? 这不成!这不成!人虽是个动物,希望活得幸福,但是人究竟和别的动物不同, 还需要活得尊贵!……如果真正多数的幸福,实决定于一个民族劳动与知识的结合, 就应当从极合理方式中将它的成果重作分配。当前实在需要一场“清洁运动”,将 现代政治的特殊包庇性,现代文化的市侩气,以及三五无出息知识分子提倡的变相 鬼神迷信,在年轻生命中形成的势力、依赖、狡猾、自私诸倾向,完全洗刷干净, 恢复头脑应有的纯正与清朗,认识这个世界,并在人类驾驭钢铁征服自然的才智竞 争中,接受这个民族一种新的命运。 这也就是一场战争,一道需要在精神上修复建筑的无形防线。…… 离家已经不远了,杨家大院的房舍的轮廓已清晰可见。沈从文知道,家里此时 正有来自各处的信件,等着自己拆看。几年来,他的相当一部分精力与时间,就花 在给各种生熟朋友的回信上。这些回信传递出沈从文对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念,既鼓 励那些在各方面服务的生熟朋友,其中,有下级军官、士兵、大学生、银行职员、 小学教师、文学青年……,在艰苦努力中为民族抗战效力,同时也是一种自勉。信 中,有对抗战形势和前途的分析,有对身当民族危急时期基本的做人态度的阐述, 有对文学运动在抗战中的意义的估价,以及一个文学工作者必经途径的建议……。 其中的一部分,已结集为《云南看云集》出版。此时,这些信件中的字句又断断续 续爬上沈从文的大脑皮层。 ……恶邻加于我们这个民族的忧患,分量虽然不轻,然而近20年来(也可以 说是白话文运动以来),所产生的民族气概,一点自尊心和自信心,却一定担当得 起这种忧患。所以“不久胜利”虽近于一个空话,“招架得住”业已表现于多种事 实。既招架得住,争取时间便成为我们胜负的关键。以目前情势说来,乐观是有理 由的。 一个朋友对于日本人的失败,说得很有意思。朋友以为日本人的支那通,只懂 中国唐宋时代文学,民初军阀时代的政治。中国方面较深一点的文学作品,所表现 这个民族的伟大感情伟大思想,照例看不懂。较浅一点的,如近20年来的白话文 所煽起的民族的热情,表现这个民族进步的情形,也照例不明白。……只学会用他 本国流氓勾搭中国失意军阀和油滑政客,以为可以得到成功,不能不大大摔一个跟 头。支那通把近代中国由于文学革命以后,将文学当工具,从各方面运用,给国民 的教育,保有多少潜力这一件事根本疏忽了。①你不要因为职务卑微就感到自卑, 不要因为事情平凡就感到自轻。国家正在苦难中挣扎,凡有做一个中国国民良心和 气概的人,总都明白要国家从困难中翻身,得忍受个人那一份不可免的牺牲,虽事 事受挫折,却不丧气,不灰心,更不取巧为个人出路担心或分心。一定明白个人出 路问题小,民族兴衰国家存亡的问题大。……你活下一天,就得好好的尽职。不幸 倒下去,就腾出空地,让更年轻勇敢的小朋友填补上去。个人可死去,必死去,国 家民族却决不能灭亡,更不应该把四千年来祖先刈草焚林开辟出来的一片土地,听 它断送到少数民族败类和少数顽固、糊涂、自私、懦弱读书人的消极颓废行为中! ② 要紧处或许还是把生命看得庄严一点,思索向深处走,多读些书,多明白些事 情,了解人之所以为人,从生物学上说来,不过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动物,虽复杂依 然脱不了受自然限制。……然而从人类发展史上看来,这生物也就相当古怪。近百 年来知识的堆积,工具的运用,已产生不少奇迹,能明白人之所以为人兽性与神性 的两方面,就一定会好好的活个几十年,不至于同虫蚁一样了。① 如果文学运动的意义,是要用作品燃烧起这个民族更年轻一辈的情感,增加他 在忧患中的抵抗力,增加一点活力,据我私意,若照当前一些文学掮客抢群众的方 法,是不会有真正成就的。他得有好作品,方可望办到! 要有好作品就要作家耐得住寂寞,用一个比较诚实素朴的态度来从事工作,3 0年还只是个假定,事实上是应当终生努力,到死为止的。好的文学作品应当有教 育第一流政治家的能力,可是如今一部分作家,却只打量从第三流政客下讨生活。 我的意见受许多人批评,以为不切实际,也是极自然!②………… 终于到了屋边那条溪流的长堤上。平时,沈从文一家就是从这条溪流中取水, 以供家用的。此时,七岁的虎雏正站在溪边,将竹叶折扎成的小船,放入溪渝取乐。 这是一位生活孤独性情纯厚的诗人朋友,来乡下沈从文处作客时,带孩子散步所作 的游戏的继续。那时,他们常在小船上装饰一点红白野花,一点玛瑙石子,以及诗 人朋友心之一隅单纯忧郁的希望,孩子一点天真的痴愿和幻想,望着小船乘流而去。 小船去不多远,就一定会被鹡流和河岸转弯处的漩涡搅翻。然而,在诗人的想像里 和孩子的心中,小船在星光虹影里,正扬帆远去,并终有一天会到达彼岸。 看着眼前孩子游戏的情景,以及滇池上空如焚如烧的晚云,镶嵌在明净天空中 一弯淡淡的新月,沈从文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烛照抽象人生之域 烛照抽象人生之域 沈从文居住的村落,距云南著名的滇池只五里远近。由长住乡下与外部隔离所 产生的孤寂,混和了一份现实引起的痛苦,沈从文常常在写作与家务劳作之余,独 自来到村外的小山岗上,看滇池上空的云起云飞。 云南因云而得名,特点之一,就是天上的云变化出奇。——西藏高原的冰雪融 化蒸腾,南海常年吹来的热风,在滇池上空经造化神奇之手制作的产品,色调异常 单纯,单纯中反见出伟大。晴日黄昏时节,天上一角有时黑得如一片漆,颜色虽黑 得异常,在人的感觉中却十分轻灵,有赵雪松所作《秋江叠峰》画卷神气。在别一 地方,“乌云蔽天”照例是“大雨滂沱”征兆,云南傍晚的云越黑,越表示明天晴 光满天。它不像河南的云一片黄,似乎抓下一把来就可作窝窝头;不像湖南的云一 片灰,长年挂在天空;也不像青岛海面的云,五色相渲,千变万化,引人起轻快感、 温柔感,煽起人无涯际的幻想。 各地云的样式和色彩,也影响到人的性情,人与云似乎有一种稀奇的契合。北 方的云厚重,人也同样厚重;河南的云粗中有细,人亦粗中有细;湖南的云虽无性 格可言,桔子辣椒却在这种云气下成熟,增加了湖南人生命的发展性和进取精神, 云南的云素朴,人也挚厚而单纯。 因云及人,沈从文不觉游目四瞩,环顾周围日光云影下的各种生命。 四周是草木蒙茸枝叶交错的绿荫,十丈外的溪流长堤上,松柏作成的一朵朵墨 绿色长行排列;稍近处,柿子树疏朗的枝杈间,果实明黄照眼。左侧远处公路上, 尤加利树摇摇向上直矗,叶片柳条鱼似的在微风中闪着银光;近处园地土坎边,仙 人科植物一直向前延伸,肥大的叶片绿得哑静。身后高地上一片高粱。枝叶已由青 泛黄,各顶着簇簇紫色颗粒,见出人力与自然结合的庄严。从前边松柏树间隙处望 去,是一片远近浅淡的绿原。 沈从文觉得自己被绿色所包围,所征服。绿色在流动,像一部伟大的乐章,在 时间的交替中鸣奏。虽然眼前一切,因绿色分配比例的不同,产生着各种差异,它 们却综合成一种比乐律更精微的境界。在这境界中,沈从文觉得没有了对生命的痛 苦与愉悦,也消失了对人生的绝望与希望,人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谐和中还突出 了一份自然的明悟,文字无法表现它,音乐也无从为力。 眼前的景象似乎正与人生契合,绿色是生命的象征,因为生命绿色所占比例分 量不同,人生被分割成各种不同等级的样式。——脱去自然与人生的具体形色,沈 从文正步入一个抽象的人生之域。 人是特殊的动物,即眼前所谓生物的一种,也吸收阳光雨露,需要吃、喝与种 族的繁殖延续,努力在各种环境中适应生存。这是人与其它生物所共有,人终不能 完全摆脱谋求“生活”的兽性。人之所以为人,从生物学上说来,不过是一个比较 复杂的动物,虽复杂依然摆脱不了受自然的限制。因新陈代谢,只有一个短短的时 期得生存到阳光下。①然而,人又终究不同于一般的动物。除了衣、食、住、行和 生儿育女,即“生活”,人之为人,应当还有超越单纯“生活”的神性,一种属于 人生高尚理想与情操的精神活动,这才是区别于动物的人的“生命”。金钱对“生 活”好像是必需的,对“生命似不必需”。② 人不能没有“生活”,否则“生命”便无所附丽。然而,仅仅有“生活”而无 “生命”,人就与动物无别,是一种生物学上的退化现象。③ 极少人能避免自然派定的义务:“爱”与“死”。人既必死,就应当在生存的 时候知所以生,故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多数人以为能好好吃喝,生儿育 女,即可谓知生。④事实上我们如今还俨然生存在萝菔田中,附近到处是“生命”, 是另一种也贴近泥土,也吸收阳光雨露,可不大会思索的“生命”。⑤还有更甚者。 当前少数人“生活”的幸福,原来完全基于一种不义的习惯。人生受物欲控制,丧 失了起码的做人良心,人性因之丧失净尽,“巢许让天下,商贾争一钱”;在争让 中就可见出所谓人生的两极。这两极分野,并不以教育身份为标准。换言之,就是 不以识字多少或社会地位大小为标准。许多不识字身份低的人,抗战几年来为民族 做出的种种牺牲,已尽人皆知。即如一般手足贴地的农民,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 为自己,为儿女,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努力中也感到了四时交替 的严肃和生存的庄严。而许多所谓场面上人,事实上说来,不过如花园中的盆景, 被人事强制扭曲成各种小巧而丑恶的形式罢了。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一不表示对 “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拙象和人的愚心。① 由此看来,“生活”与“生命”,是构成人生的既相联系又相矛盾的两个基本 成份。人生若从深处看,一切冲突皆由“生活与”“生命”的矛盾而生。 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② 人类的历史,若从抽象的角度看,似乎贯穿着“生活”与“生命”的基本冲突。 “生命”在它的历史行程中,呈现出不同的演变形态,而“变”中又有“常”。在 湘西少数民族原始遗留里,晃动着“生命”的原始影像。这是生命的原生态。它表 现为“人与自然的契合”,是非爱憎不为金钱所左右,切近生命的本来。然而,这 到底只是一种历史的残余。一方面,它只能与过去的环境相连结;一方面,它虽近 “生命”本来,却又“其生若浮,其死则休”,单调又终若不可忍受,缺乏进一步 发展的知识与理性。两百年来湘西的历史演变,更见出这种生命形态与变化了的环 境的不相协调,是怎样从原始自由陷入蒙昧自在。原始的信天守命观念,限制着人 的理性精神的苏醒,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已陷入怎样一种悲惨的人生境地。如不 思改造,就无法在现代世界竞争生存。然而,生命者,只前进,不后退,能迈进, 难静止。①它应当而且能够挣脱现实的茧缚,从自在走向自为,自外获取知识,激 发理性,扩大人格,信守生命本来,掌握住自己的命运,并恢复独立与自由。按照 预定的计划,走向理性指引的目的。“生命”的发展还不即此为止。个体生命的自 由与独立不是“生命”的发展的终点。“生命”的明悟,使一个人从肉体理解人的 神性与魔性如何相互为缘,并明白人生各种型式,扩大到个人生活经验之外,②时 时刻刻都能把自己一点力量,粘附到整个民族向上努力中,③③对人类的远景凝眸。 生命之最高意义,即此种“神在生命本体中”的认识。④然而,历史的实际发展似 乎正与这种“生命”行程取不同的方向。人类知识的堆积,工具的进步,已能驾驭 钢铁,征服自然。可是,人类间大规模的相互残杀,一切基于不义习惯的掠取,似 乎与人类理性相背离,与愚蠢在情绪上好像又有种稀奇的结合。这大约是“工具” 与“思想”发展不能同时并进的结果。①现代文明与“生命”的发展异途,人性被 金钱扭曲,正形成一种无章次的人生。 “蝗虫集团从海外飞来,还是蝗虫”。如果是虎豹呢,即或只剩一牙一爪,也 可见出这种山中猛兽的特有精力和雄强气魄!不幸的是现代文化培养了许多蝗虫。 在都市高级知识分子中,特别容易发现蝗虫,贪得而自私,有个华丽外表,比蝗虫 更多一种自足的高贵。②而且,现代社会的一切有形秩序与无形观念,几乎全都出 于对这种现实的适应与认同。 所有各种人生学说,无一不起源于承认这种种,重新给以说明与界限。更表示 对“自然”倾心的本性,有所趋避,感到惶恐,这就是人生。③……日月运行,毫 无休息,生命流转,似异实同。唯人生有其庄严处,即因贤愚不等,取舍异趣,入 渊升天,半由习染,半出偶然;所以兰桂未必齐芳,萧艾转易数荣,人生因此转趋 复杂。 凡此一切,智者得之,则生知识,仁者得之,则生悲悯,愚而好自用者得之, 必又另有所成就。不信宿命的,固可从生命变易可惊处,增加一份得失哀乐,正若 对于明日犹可凭知识或理性,将这个世界近于传奇部分去掉,人生便日趋于合理。 信仰宿命的,又一反此种人能胜天的见解,正若认为“思索”非人性本来,倦人而 且恼人,明日事不若付之偶然,生命亦比较从容自在。不信一切惟将生命贴近土地, 与自然相邻,亦如自然一部分的,生命单纯庄严处,有时竟不可仿佛。至于相信一 切的,到末了却将俨若得到一切,惟必然失去了用为认识一切的那个自己。①面对 这种现实人生,我们该怎么办?……一只细腰大头黑蚂蚁,此时爬上了沈从文的手 背,仿佛有所搜寻。它偏着头,缓慢地舞动两支细长触须,似乎带点怀疑神气,向 沈从文发问:“这是什么东西,它对你有什么用处?” 我这个手爪,这时节有什么用处?将来还能够做些什么?是顺水浮船,放乎江 潭?是哺糟啜醨,拖拖混混? 是打拱作揖, 找寻出路? 是卜课占卦,遣有涯生?②这不成!这不成!难道 “生命”的进程与历史的行程异途,是人类不可避免的一种宿命? 沈从文抬眼望去。远处,新收割不久的田地上,一些绿色点子在白色残余禾株 间勃起——庄稼收割后种下的蚕豆新芽,已普遍突破坚壳,解放了生命,已变成一 片绿芜。近处,一些草木的银白色茸毛种子,在微风中飞扬旅行,一些成熟的豆荚, 发出爆裂时轻轻的声响。自然界生命的进化,正在长期的选择与试验中进行,象征 着生命所表现的种种意志。 支配人类命运的,是理性还是情感?是意志还是偶然?“生命”的发展,无从 离开理性或意志,可是人生中却充满了与之对立的“情感”与“偶然”。非理性的 情感与非必然的偶然,是“生命”有计划按理性支配人生的巨大魔障。从消极的角 度看,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①人生中到处是偶然与情感设 下的陷阱,稍一不慎,便不能自拔。而且,如果能依靠理性和意志改变命定,那么, 又有什么可供我攀援? 沈从文凝视着眼前的虚空,这个民族历史上留下的儒、释、老种种人生学说, 一一从脑海里掠过。顷刻间,沈从文俨若沉溺到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里,把方向完 全迷失了。只看见用各式材料作成的装载理想的船舶,已被风浪摧毁,剩下些破帆 碎桨在海面漂浮,试伸手有所攀援时,方明白那些破碎板片,正如同经典中的抽象 原则,已腐朽到全不适用。②“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谁呼喊!”①沈从文仿佛感到 了与中外历史上一些著名文学家心灵的沟通,触到了他们一生追求之后,为何最终 自杀的秘密:任何时代,一个人脑子若从人事上作较深思索,理想同事实对面,神 经张力逾限,稳定不住自己,当然会发疯,会自杀!②……百年之后,假若有好事 者将我这个已用文字作成的记载加以检查,一定会说:“这个人在若干年前已充分 表示厌世精神。” 事实上我并不厌世。人生实在是一本大书,内容复杂,分量沉重,值得翻到个 人所能翻看到的最后一页。而且必需慢慢的翻。我只是翻得太快,看了些不许看的 事迹。③ ………… 长时间在抽象人生之域探寻,在一大堆抽象法则上,沈从文感到十分疲劳,有 点茫然自失,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想向原野尽头 的村落,伸出手去—— “给我一点点好的音乐,萧邦或莫扎特,只要给我一点点,就已够了,我要休 息在这个乐曲作成的情境中……” 于是,他耳边仿佛真起了一种乐音,使他获得了心灵的平衡。这乐音渐渐淡去, 使他重又恢复了与自然对面时获得的静穆。……可是,不多久,那乐音重又响起, 他觉得心里重又起了一丝躁动。想起受制于“偶然”、“情感”的人类命运,沈从 文的心里又有了不平。 一切奇迹都出于神,这由于我们过去的无知。新的奇迹出于人,国家重造、社 会重造全在乎意志。①种族延续、国家存亡在乎“意志”,并非东方式传统信仰的 “命运”。② 屈原的愤世,庄周的玩世,现在是不成了。理性在活生生的人事中培养了两千 年,应当有了些进步。③“意志”的培养从何着手?中华民族既然是个受文字拘束 了的民族,进步的希望就依然还建立在文字上。历史遗留下的各种经典既然已全不 适用,就应当重造经典。用新的抽象原则,重建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心。由于因缘 时会,自己凑巧得到名为“作家”的职业。虽是“职业”,却无从依靠它“生活”。 但它束缚住了自己的“生命”,将终其一生,无从改辙,自己不能休息,也无权休 息,再过一会儿,就要重新回到“人间”去,到都市或村落,钻入官吏颟顸贪得的 灵魂里,中年知识阶级倦于思索,怯于怀疑的灵魂里,年轻男女青春热情被腐败势 力虚伪观念所阉割后的灵魂里,来寻觅,来探索,超越通常个人爱憎,去明白“人”, 理解“事”,分析人事中那个常与变,偶然与凑巧,相左或相仇,……种种情形所 产生的哀乐得失样式。从中剪取可望重新生长的好种芽,即或它是有毒的,如果能 加速旧有组织的糜烂,我也要得到它,设法好好使用它。① 你这个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来到城市中用人教育我,所得的 经验已经差不多了。你比十年前稳定得多,也进步得多了。正好准备你的事业,即 用一支笔来好好的保留最后一个浪漫派在20世纪生命取予形式,也结束了这个时 代这种情感发炎的症候。你知道你的长处,即如何好好的善用长处。成功或胜利在 等待你,嘲笑和失败也在等待你。……成功与幸福,不是仙人的目的,就是俗人的 期望,这与我全不相干。真正等待我的只有死亡。在死亡来临以前,我也许还可以 作点小事,即保留这些“偶然”浸入一个乡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感情冲突与和谐程 序。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赞颂,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 的诗歌失去光辉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②可是,这一份痴心幻 念,却与目前现实抵牾。追究“生命”意义时,即不可免与一切习惯秩序冲突。③ 也许,这是自己的长处,同时也正是自己的弱点。或者,终其一生,也无法改变。 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生命中储下的决堤溃防潜力太大太 猛,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 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 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文学、美术,背后 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①然而,也用不着绝望。从几年来民族抗战中无 数下层官兵的实际表现中,从那些手足贴地与自然为邻的乡村灵魂里,我攀住了一 样东西——这个民族在忧患中受试验时一切活人素朴的心,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 良品性,②虽经时代巨压,受尽挫折、摧残,终于没有死灭,并将重新发芽生根。 “生命”的内在潜能,必将引导民族与人类向高处走。眼前的许多事实,虽不免令 人失望,民族及人类未来的远景却不会让人灰心,“时间”将会对此作出证明。 唯一的医药还是“时间”。时间使一个时代的人类污点也可以去尽。③ ----------------- 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