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第二乐章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脱稿后,一些国外出版商,闻讯派人前来洽谈。愿 以最高稿酬和印刷条件出版此书。 沈从文写信给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梅益说: “我不愿把我的书交外国人去印。文物是国家的,有损于国格的事,我不能做!” 并表示愿将书稿交给组织处理。梅益接受了沈从文的意见,决定将书稿交商务印书 馆香港分馆出版。 1981年,这部八开本,印刷装潢精美,分量沉重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巨著 终于问世。 胡乔木写信向沈从文祝贺说:以一人之力,历时十余载,几经艰阻,数易其稿, 幸获此鸿篇巨制,实为对我国学术界一重大贡献,极为可贺。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出版,很快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重视。日本方面表示 愿意购买该书版权和全部已出书籍;欧美学术界深入接洽商量,拟以英、法、德文 翻译出版;台湾立即出了该书的盗印本——以极不光彩的手段,抹去沈从文的名字, 篡改了引言中的字句以迎合台湾当局的政治需要。此后,它又作为国礼,成为我国 领导人出访时赠送给外国国家元首的礼品。 这部著作对起自殷商、迄于清朝前后三千余年中国各个朝代的服饰问题进行了 抉微钩沉的研究和探索,掀开了中华民族先民创造的繁富、丰美、灿烂的文化一角 帷幕,从一个侧面展现出其中神光陆离、气象万千的巨丽面影和人类生命所创造的 奇迹。虽然此书正如沈从文自己所说:“内容材料虽有连续性,解释说明却缺少统 一性。给人印象,总的看来虽具有一个长篇小说的规模,内容却近似风格不一分章 叙事的散文。”①它“不是一本结构完整的《中国服装史》,但现在已露出地表的 林立的桩脚都是结实的,多数是经得起考验的,初步显示出宏伟建筑的规模”。②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同他解放后其它文物研究成果一道,结构成沈从文继文学创 作之后的又一曲生命之歌。 这是一部阐释、比证中国历代服饰形制演变的著作,然而,特别引人注目的, 是隐伏于其中的生命——文化意识,正如他的文学创作,在其所描绘的生动人生表 象中,积淀着沈从文所特有的生命——文化哲学。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引言》 中,沈从文明确指出:“这份工作和个人前半生搞的文学创作方法态度或仍有相通 处。”这种相通,应是沈从文观察现实与历史现象的生命哲学基础。1947年, 在《读展子虔〈游者图〉》一文中,沈从文就这样说过:试从历史作简单追究,绘 画在建筑美术和文学史上实一重要装饰,生人住处和死者坟墓都少不了它。另有名 画珍图,却用绢素或纸张增加扩大文化史的意义。它不仅连结了“生死”,也融洽 了“人生”。它是文化史中最不可少的一个部门,一种成份,比文字且更有效保存 了过去时代生命形式。①在沈从文看来,这些以物质文化形式保留下来的竹、木、 金、玉、陶、瓷、丝、牙、角器物,不是一堆无生气的死物,而是过去一时生命存 在的一种方式。生命的形式是一种“文化”的存在,而“文化”不是表现为某些僵 死的理论教条,而是通过实际人生体现出来的活生生的存在。在现实人生中,它是 由社会人、事写成的,在历史人生中,它是通过物质文化的实际创造显示的。因此, 在前半生的文学创作中,同各种阐释人生的书本相比,沈从文将自然和社会人事看 成一本活的大书。在文物研究中,同各种史籍记载相比,他又将成百万计的历史物 质文化产品看成是另一本活的大书。这些显示生命活的存在的各个方面——政治制 度、经济形态、社会阶级分野、生活习俗、宗教、文学、绘画及通过物质文化产品 表现出来的工艺美术,又是彼此促进、相互制约的,从而形成沈从文的“凡事不孤 立,凡事有联系”的有机整体的生命——文化观。文化各部门的相互制约与联系规 定生命的存在方式,不同时代的文化形态的演变又导致生命形式的变化与转移。他 在谈及中国古代铜镜时就曾指出,一面小小铜镜,从纵的发展上看,从原始社会末 期起始,到清朝中叶,就不断发生着变化。就连装镜子的盒子、套子搁镜子的台、 架,也不断地变。人使用镜子的意义也在变。从横向联系上看,铜镜上的文字和花 纹又与当时的诗歌和宗教信仰有密切联系。如一种“西王母”镜,出土仅限于长江 下游和山东南部,时间多在东汉末年,因此,不仅可以看见它与“越巫”或“天师 教”有关,还可以据此校订几部相传是汉人所作小说的年代。而一些西汉铜镜上的 七言铭文,则是沟通楚辞、汉赋与曹丕七言诗之间的唯一桥梁,在《中国古代服饰 研究》中,他在谈及前蜀王建墓的石棺座浮雕时说:这个石刻,虽完成于五代前蜀 的四川成都,但由于唐封建主玄宗和僖宗两次逃亡四川,中原艺术家先后避难入蜀 的极多,蜀中历来特别富庶,手工业十分发达,并且是生产锦绣地区,受战事破坏 较小,所以画面反映的和墓中其他出土文物花纹图案,还多保留唐代中原格局。劳 动人民工艺成就,健康饱满,活泼生动,不像稍后,后蜀文人流行《花问集》体词 中表现的萎摩纤细,颓废病态。 从这种生命——文化既有机统一,又发展变化的观念出发,沈从文开创了一条 独特的文物研究路子。 ……一部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史,还保存得上好于地下。今后随同生产建设,更 新更多方面的发现,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综合各部门的发现加以分别研究,所得的 知识, 也必然将比过去以文献为主的史部学研究方法。 开拓了无限广阔的天地。 “文物学”必将成为一种崭新独立科学,得到应有的重视。值得投入更多人力物力 进行分门别类研究,为技术发展史、美术史、美学史、文化史提供丰富无可比拟的 新原料。①沈从文提出了在新的研究方法基础上,开创“文物学”的宏心大愿。这 方法就是以实物为主,“与文献相互印证,相互补充,相互纠偏,从联系比较中鉴 别是非,得到新认识”。②它与文物研究中历来承袭的以文献为主的传统方法相对 立。他以大量的例证,力陈这一“唯物实事求是新路”的优越性。例如他谈及《方 言》中所说“绕衿谓之裙”的含义时说:历来从文字学角度出发,对于“衿”字解 释为“衣衿”固然不确,即解释为“衣襟”,若不从图像上明白当时衣襟制度,亦 始终难得其解。因为这种衣物,原来从大襟至胁间即向后旋绕而下。其中一式至背 后即直下,另一式则仍回绕向前,和古称“衣作绣,锦为缘”有密切联系。② 在论及《红楼梦》中人物衣着样式时,沈从文说:《红楼梦》一书中王府大宅 布局,虽为北方所常见,但叙述到妇女衣着如何配套成份,都显明是江南苏州扬州 习惯。据故宫藏另一雍正十二妃子图绘衣着,不知这时期宫廷里嫔妃便装已完全采 用南方样式。这十二图像还可作《红楼梦》一书金陵十二钗角色衣着看待,远比后 来费晓(原作“小”)楼,改琦、王小梅等画的形象接近真实。而一切动用器物背 景也符合当时情形。这一见解,就非仅凭文献作考证者所可道及。 这种方注也被用于书画鉴定。《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旁及一系列与服饰问题有 关的传世名画的真伪,对已成定论的作者和创作时代,提出质疑和有分量的新看法。 传世阎立本作《萧翼兰亭图》,人无间言,殊不知图中烧茶部分,有一荷叶形 小小茶叶罐盖,只宋元银瓷器上常见,哪会出现于唐初?古人说“谈言微中,或可 排难解纷”。但从画迹本身和其他材料互证,或许他器物作旁证的研究方法,能得 专家通人点头认可,或当有待于他日。③ 沈从文的研究,动摇了书画鉴定中传统的“帝王收藏,流传有绪,名家收藏” 三原则。 黄裳在论及书画鉴定的历史时说:书画鉴定,也有悠久的历史了。人们一直承 袭着的是传统的方法,到了60年代,张珩、谢稚柳等专家开始总结传统的经验, 并有意识地摆脱以文献为主的偏颇,企图运用多种手段进行综合的鉴定。这是一个 明显的进步。① 其实,这种综合鉴定的方法,沈从文早在1947年就已经提出并实际运用了。 在《读展子虔〈游春图〉》一文中,他对相传出自隋代展子虔之手的《游春图》真 伪提出质疑时,就指出画中女人衣着格式,似非六朝格式,亦不类隋代与初唐体制。 淡红衫子蒲罗裳,又似为晚唐或孟蜀时妇女爱好,风致恰如《花间集》所咏,画面 空气见出唐诗韵致。画中山头着树法,枝柔而"OE*词翘拼ǎ肼壅棺域跋甘 蜗危槐嘶斧刃”画风不相称。衣著中的幞头和圆领服,时代要晚些,建筑时代也 晚。从服饰制度、生活风习、画风演变,诗歌吟咏等多方面进行综合比证,从而提 出“若说是展子虔真迹,还得从著录以外来下点功夫。若老一套以为乾隆题过诗哪 会有错,据个人经验,这个皇帝还曾把明人一件洒线绣天鹿补子,题上许多诗以为 是北宋末残锦!”②《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就是运用这种研究方法培植而出的丰硕 果实。服饰的形制、演变的阐释,被置于一个时代整体文化的氛围中,不仅创见迭 出,而且左右逢源,给人以生气淋漓之感。例如在阐释唐代妇女头饰时,作者指出, “唐代妇女喜于发髻上插上几把小小梳子,当成装饰,讲究的用金、银、犀、玉或 牙等材料,露出半月形梳背。” 当时于发髻间使用小梳有用至八件以上的,王建《宫词》即说过:“玉蝉金雀 三层插,翠髻高耸绿鬓虚,舞处春风吹落地,归来别赐一头梳。”这种小小梳子是 用金、 银、 犀、玉、牙等不同材料做成的,陕洛唐墓常有实物出土。温庭筠词: “小山重叠金明灭”所形容的,也正是当时妇女头上金银牙玉小梳背在头发间重叠 闪烁情形。 温庭筠的名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中的“小山”,历代注家 有指为“眉山”的,有解作“屏山”的,近于猜谜。沈从文根据唐人诗词、文献、 《捣练图》、《宫乐图》和出土实物,相互比证,不能不使人叹服。又如杜牧咏七 夕夜园中小景诗“轻罗小扇扑流萤”,其中的“轻罗小扇”历来被认为是团扇一类 东西,画家也一直这样画。但这不免令人生疑:团扇用以扑蝶尚可,扑萤只怕劳而 无功。沈从文指出,在《宫乐图》和《唐李爽墓壁画》中,都有这种小扇,其实是 类似苍蝇拍子的东西。 沈从文的发现并不止于这类局部比证,还表现为对不同时代服饰特征及演变的 整体把握。例如关于唐代妇女服饰,虽然常见于文献记载,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却 不得其详。沈从文根据近年来大量出土的文物和唐代作家的诗文形容结合互证,做 出了详尽具体的描述。在唐初至开元年间,由于善于吸收融合西北各民族文化和外 来文化,影响到妇女服饰,“戴金锦浑脱帽,著翻领小袖或男子圆领衫子,系细缕 绦带,穿条纹间道锦卷边小口裤,透空软锦靴,部分发髻多上耸如俊鹘展翅。无例 外作黄星点额,颊边作二新月牙样子(或更在嘴角酒窝间加二小点胭脂)”。到元 和时, 则演变为“蛮鬟椎髻, 乌膏注唇。赭黄涂脸,眉作细细的八字式低颦”的 “时世妆”。前者健康活泼,后者则完全近于病态。——时代的变化怎样导致了审 美趣味的变化,外来影响如何结出两样不同果实。 这种文献、诗文与实物互证的结果,文学的描述形容增加了服饰的色彩和生命。 反过来,实物的具象性,又弥补了文字艺术的模糊性造成的缺陷,是足以破千古之 惑的。 这一研究方法在实际掌握与运用中的难度,是不言而喻的。在研究者方面,必 须具备历史学、哲学、宗教、文学、文献学、绘画、雕塑及文物学等极为宽泛广博 的知识学问基础,以及这诸多知识学问融汇贯通所培养的文化通感和悟性。历史仿 佛有意成全沈从文。他前半生做为文学家的经历和修养,他自青年时代起就开始积 累起来的书法、绘画和文物史知识及鉴赏能力,他的“读书多而杂”——各种野史、 杂说笔记、工艺百家之言的广泛涉猎,以及解放后20多年间过手百万计文物所得 的实感经验,为沈从文开创新的文物学研究方法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在研究客体方面,困难也是不小的。正如有人曾指出的那样: 例如陶俑和石刻表现衣服飘带或马匹鞍饰,为了制作和保存的方便,对实物原 貌是有所改变的,有时就和绘画中的描写有所差异。又如在艺术创作中,是容许也 可能有所夸张、删略的。怎样理解、利用他们现实主义的作品的真实性呢?又如, 时代较晚的艺术家在表现早于他们时代很久的现实生活时,忠实性是会有程度的差 异的。正如今天的戏曲舞台上的人物衣冠依旧基本是明代的一样,明代刻书中出现 的大量插图,不论表现的是哪个时代,也基本上是作品产生当时的面貌。但这并不 排斥有袭用前代画稿、纹样的可能。这一类情况是纷纭复杂的,也是必须慎重对待 的。①解决这类问题,既需要在广阔的文化空间寻找事物之间错综复杂联系的天马 行空般的想像力,又需要细如毫发的精致感觉。在这方面,《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也提供了一系列堪称典范的分析。例如在谈到成为唐代的《虢国夫人游春图》时, 沈从文对当时的名贵马具“金银闹装鞍”作了详尽阐释,以证明旧传宋代宫素然作 《明妃出塞图》,就因全然不懂“五鞘孔制”,从而造成错误。在论及元初一些绘 画时,沈从文说:元初画马名家赵子昂父子所画诸马,鞍具还采用五鞘孔制。事实 上元代早已废除,画中反映,恰好证明传世诸作均临摹唐人旧稿,而非写实。 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世传为南唐人顾宏中作。沈从文援引见于画卷的题跋 说:顾闳中,南唐人,事后主为待诏。善画,独见于人物。是时中书舍人韩熙载, 以贵游世胄,多好声妓,专为夜饮。虽宾客杂搡,欢呼狂逸,不复拘制。李氏惜其 才,置而不问。声传中外,颇闻其荒纵。然欲见于樽俎间觥筹交错之态度不可得。 乃命宏中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之。此图乃顾宏中之所作也。叙述 有声有色,言之凿凿,又出自元泰定时赵癗之口,历来不曾有人提出异议。沈从文 却从画面两处细节入手提出质疑。其一是男子服色。画中除韩熙载二人外,其余坐 立男子皆穿绿衣。据南唐降宋后颁布的法令,降官“例行服绿,不问官品高下”。 此法令至淳化元年始废除。其二是见于画面的礼仪。凡闲着的人(包括一个和尚在 内),均“'K手示敬”。沈从文指出,“'K手示敬”是两宋制度,在所有宋墓壁画 及辽金壁画中,均有明确反映。并提出宋元人刻《事林广记》中《习'K手图》及文 字说明相互比证。此外,指出席面用酒具注子和注碗成套使用,为典型宋式,影青 瓷及家具器皿也均为宋代北方常见物。又将其与宋人作《便桥会盟图》、《十八拍 图》、《赵佶文会图》诸画比较,指出“所使用桌椅同式”,在上述比证基础上, 沈从文得出结论,“这个画卷可能完成于宋初北方画家之手”。因为如系南唐人画, 不可能把宋代禁令贯彻到图中,而两宋时的'K手示敬,也不会见于画中人物。 中华民族数千年间所创造出来的物质文化成果,仅地下发掘出来的,就比10 部《二十五史》所能记载的还要多,这是一个浩瀚的海洋。沈从文虽长期被人误解, 身处逆境,却不计得失地游弋其中,潜渊烛虚,上下求索,所取得的令世人嘱目的 成就,必将产生深远而广泛的影响。它不仅可供教学、研究之用,对古代文学作品 的注释,以历史为题材的戏剧、电影电视、绘画创作及工艺美术设计,也具有重要 的参考价值,还从一个侧面为美术史、美学史、工艺技术发展史、文化史的研究提 供了丰富的材料。由他开创的研究方法,为文物学奠定了新的基础。这即便只是第 一步,却也是开创性的一步。 天道酬勒。 这是勤奋的产物, 沈从文自己说:“我没有天才,就是两个字: ‘耐烦’。”这个仅有高小毕业学历的“乡下人”,以其锲而不舍的惊人毅力,又 一次创造出生命的奇迹。 在大洋的彼岸 在大洋的彼岸 就在中外学术界殷切关注着《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进展情况的同时,沈从 文前半生的文学创作成就也在国外引起广泛重视,国内也出现了重新评价沈从文文 学成就的呼声。这不是一种突发现象。早在20年代,沈从文的作品就被翻译介绍 到了日本。 30年代, 斯诺选编的《活的中国》,其中收入了沈从文的短篇小说 《柏子》。到40年代,由金臧和英国人白英合译的沈从文作品集《中国土地》出 版, 收入《柏子》 、《灯》、《丈夫》、《会明》、《三三》、《月下小景》、 《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龙朱》、《夫妇》、《十四夜间》、《一个大王》、 《看虹录》、《边城》等,该书1980年在美国重印。由松枝茂夫翻译的《边城》 (日译) 在日本出版。 其后,由姚克译《从文自传》在《天下》杂志连载,作为 《熊猫从书》之一的《散文选译》(戴乃迭译,收入《边城》、《贵生》、《萧萧》、 《丈夫》等),在英美受到读者的欢迎;日本翻译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第五卷, 收入由松枝茂夫、冈本隆三翻译的《边城》、《丈夫》、《夫妇》、《灯》、《会 明》等中短篇小说。在德国,出版了由吴乐素翻译的《边城》及部分短篇。法国一 位著名的汉学家,在他学生的四本必读书中,三本是中国古代经典作品,一本是沈 从文的小说集,法国人了解沈从文。法国人以其特有的细腻、柔情和浪漫的色彩, 与沈从文息息相通。有的大学把沈从文的书列为必修课,那位汉学家叫Rober tRuhlman,中文名字叫于儒伯。① 随着夏志清著英文版《中国现代小说史》(将沈从文列专章介绍)和司马长风 的《中国新文学史》(沈从文被置于中国现代文学大家地位),分别于美国和香港 出版,进一步点燃了西方和港澳读者和学术界对沈从文作品的热情。美国、日本、 法国、德国的中国文学研究者,不断有人专程千里迢迢去湘西访问,了解那块曾养 育了沈从文的神秘土地,寻觅沈从文的人生足迹。有关沈从文的传记、评传和研究 专著相继出版,美国、西德、日本、法国都有人拟定进一步翻译出版沈从文作品的 计划,西方文学界开始提名沈从文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就在这种背景下,应美国文学界和学术界之邀,得“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赞 助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支持、批准,沈从文以著名作家和文物研究家双重身份,赴美 访问并讲学。1980年10月27日,沈从文偕夫人张兆和乘坐的飞机在纽约肯 尼迪机场降落。沈从文夫妇的来访,对定居纽黑文的傅汉思(HansH·Fra nkol)和张充和夫妇,无异于喜从天降。傅汉思,耶鲁大学教授,美国汉学家。 1948年初在北平由金臧介绍与沈从文相识,此后,他就成为中老胡同沈家小小 宅院里的常客。他一去,沈从文总是充满热情地同他谈中国艺术和建筑。在沈家, 傅汉思认识了张充和,并进而与她相爱。 过不久,沈从文以为我对充和比对他更感兴趣。从那以后,我到他家,他就不 再多同我谈话了,马上就叫充和,让我们单独在一起。 小虎注意到充和同我很要好了,一看到我们就嚷嚷:“四姨傅伯伯。”他故意 把句子断得让人弄不清到底是“四姨,傅伯伯”还是“四姨父,伯伯”。 我在信中对父母这样描写:北平,1948·11·21·……是的,我们前 天结婚了,非常快乐,……仪式虽是基督教的,但没有问答,采用中国惯例,新郎 新娘在结婚证书上盖章,表示我们坚定的信心。除我俩外,在证书上盖章的,还有 牧师,按照中国习俗,还有两个介绍人(从文和金臧)两个代表双方家属的,沈太 太和杨振声教授(他代表我的家属)。……后来吃蛋糕。小虎最喜欢吃,他说“四 姨,我希望你们天天结婚,让我天天有蛋糕吃。”①小虎即沈从文的次子虎雏,那 时才11岁。而这次重逢时,虎雏也差不多有了沈从文当时的年龄。 ……种种回忆自然是见面后扯不完的话题。一切“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都是湿 的”,旧事重提,自然充满了人生的感叹唏嘘。然而,沈从文最感兴趣的话题,却 是他的文物研究。 这次见面后,不谈则已,无论谈什么题目,总归根到文物考古方面去。他谈得 生动、快乐,一切死的材料,经他一说便活了,便有感情了。这种触类旁通,以诗 书史籍与文物互证,富于想像,又敢于用想像,是得力于他写小说的结果。他说他 不想再写小说,实际上他那有工夫去写!有人说不写小说,太可惜!我认为他如不 写文物考古方面,那才可惜!①沈从文夫妇在傅汉思、张充和家里住下后,每天都 有客人来访,或应邀外出作客。在美期间,他们先后与陈省身、钟开莱、白先勇、 陈若曦等著名华人学者、作家见了面。一切想见应见的新旧朋友都见了面。可是, 在任何场合,都未见到20年代即相识的老朋友、旅美学者王际真。——当年,沈 从文由徐志摩介绍与王际真相识。1929至1931年,当沈从文生活处于困境 时,还得过王际真的热情帮助。后来,王际真赴美主持哥伦比亚大学中文系达20 年,是将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节译本介绍给美国读者的第一人。分别50年来, 沈从文始终记念着他。——向人打听的结果,才知他退休已有了20年,妻子不幸 早逝,现正独自一人住在退休教授公寓。人极孤僻,长年将自己关在公寓楼上,极 少出门见人,也拒绝任何人的拜访,是个“古怪老人”。 于是,沈从文写信给他,说自己已到美国,很想去纽约专诚拜访。 回信说:在报上已见到你来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丑了,为保持过去年轻 时节印象,不见面还好些。沈从文却仍以电话相约,按时到他家拜访。 ……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厨房忙起来了。 尽管他连连声称厨房不许外人插手,还是为他把一切洗得干干净净,到把我们 带来的午饭安排上桌时,他却承认做得很好。他已经八十五六岁了,身体精神看来 还不错。我们随便谈下去,谈得很愉快。他仍然有山东人那种爽直淳厚气质。使我 惊讶的是,他竟忽然从抽屉里取出我的两本旧作,《鸭子》和《神巫之爱》!那是 我20年代中早期习作,《鸭子》还是我出的第一个综合性集子。这两本早年旧作, 不仅北京、上海旧书店已多年绝迹,连香港翻印本也不曾见到。书已经破旧不堪, 封面脱落了,由于年代过久,书页变黄了,脆了,翻动时,碎片碎屑直往下掉。可 是,能在万里之外的美国,见到自己早年不成熟不像样子的作品,还被一个古怪老 人保存到现在,这是难以理解的,这感情是深刻动人的! 谈了一会,他忽然又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束信来,那是我1928年到1931 年写给他的。翻阅这些50年前的旧信,它们把我带回到20年代末期那段岁月里, 令人十分惆怅。其中一页最简短的,便是这封我向他报告志摩遇难的信: 际真:志摩11月19日11点35分乘飞机撞死于济南附近“开山”。飞机 随即焚烧,故二司机成焦炭。志摩衣已尽焚去,全身颜色尚如生人,头部一大洞, 左臂折断,左腿折碎,照情形看来,当系飞机坠地前人即已毙命。21日此间接到 电话后,22日我赶到济南,见其破碎遗骸,停于一小庙中,时尚有梁思成等从北 平赶来,张嘉铸从上海赶来,郭有守从南京赶来。22月晚棺木运南京转上海,或 者尚葬他家乡。我现在刚从济南回来,时[1931年11月]23日早晨。①人 生短暂,友谊长存。看到王际真目前孤寂情形,想起半个世纪以来各自的人生遭遇, 沈从文心里十分沉重。然而,这些也都是人的事情,无论在什么地方,谁都无法逃 避应分的人生哀乐。际真长期过着极端孩寂生活,是不是有一般人难于理解的苦衷? 且一般人所谓的“怪”,或许倒正是目下认为活得“健康正常人”业已消矢无余的 难得的品质。………… 沈从文的来访,受到美国文化界、学术界的热烈欢迎。在东部访问期间,《海 内外》出了欢迎沈从文访美的专号,哥伦比亚大学、圣若望大学先后邀请他到校演 讲,并组织座谈。哥伦比亚大学贴出的海报,尊称沈从文为“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在 世作家”。同时,西部文化界和学术界也准备隆重接待。报界纷纷发表消息,美洲 《华侨日报》、《时代报》、《太平洋周刊》和《东西报》,不止一次发出新闻稿。 1981年1月27日,沈从文到达美国西部后,先后应邀在旧金山湾区三所著名 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旧金山州立大学演讲。在美期间,沈 从文分别以《20年代的中国新文学》、《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廿年代我 从事文学的种种和社会背景点滴》为题,向美国学术界和文化界介绍自己从事文学 创作和文物研究的情形,受到听众的普遍好评。 听过演讲的人纷纷议论,沈先生讲的每句话,似乎都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和哲理, 使人回味无穷。而且讲得通俗幽默,让人起无限感慨。①人们关心沈从文几十年来 的遭遇,多希望通过他本人印证过去的种种传闻。面对几十年来一直为他担心的朋 友和读者,沈从文却十分平静。他在演讲中,极为诚恳地说:许多在日本、美国的 朋友,为我不写小说而觉得惋惜,事实上并不值得惋惜。因为社会变动太大,我今 天之所以有机会在这里与各位谈这些故事,就证明了我并不因为社会变动而丧气, 社会变动是必然的现象。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中国 近30年的变动情况中,我许多很好很有成就的旧同行、老同事,都因为来不及适 应这个环境中的新变化成了古人。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很快乐地和各位谈谈这些事 情,证明我在适应环境上,至少作了一个健康的选择,并不是消极的退隐。特别是 国家变动大,社会变动过程太激烈了,许多人在运动中都牺牲后,就更需早有人顽 强坚持工作,才能留下一些东西。在近30年社会变动过程中,外面总有传说我有 段时间很委曲,很沮丧;我现在站在这里说笑,那些曾经为我担心的好朋友,可以 不用再担心!我活得很健康,这可不能够作假的!我总相信人类最后总要爱好和平 的,要从和平中求发展,得进步的,中国也无例外这么向前的。①一位来自台湾的 作家,在座谈时问沈从文:“你是否相信命运?”沈从文回答说:“我不相信命运。” 那位作家以沈从文作品中的若干人物,有类似的环境,却遭遇不同,结局也大相径 庭为例,提出不同看法。沈从文说:“那是我写作时,为使读者震撼,加强艺术效 果而创造出的不同结局。”他再次坚决地说:“我不相信命运,却相信时间,时间 可以克服一切。” 一些作家事后议论,也有过一些大陆来的访问的艺术家,说了“文革”期间的 种种及自己遭遇的一切。但是大家同样惊奇地发现:沈老几乎很少主动提到“文革” 及他几十年来的不同寻常的遭遇,在这里也显示出沈老特异的风格。② 2月7日,是沈从文访问的最后一天。 大洋的彼岸,美国规模最大的中文书店——旧金山东风书店,特意安排沈从文 与读者见面。时值书店举办“白先勇作品周”,得知沈从文已到了旧金山,在美国 南部任教的白先勇,书也不教了,将教学丢给助教,专程北上,与沈从文见面。于 是沈从文与白先勇联袂在东风书店会见读者。 这天下午,东风书店十分热闹,书店门口已挂出特制的招贴,室内摆满各种饮 料,特制的大蛋糕组成“欢迎”字样。沈从文和白先勇的著作以最醒目的方式放置 在书架上。沈从文和白先勇一到,等候已久的读者群里便响起热烈的掌声。见到这 两位一来自大陆、一来自台湾,一老一少两位作家亲密无间,在场的人都十分兴奋。 白先勇致辞说,沈从文是他最崇敬的一位中国作家。自己从小就熟悉沈从文作 品中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沈从文的作品不仅影响了自己,也间接地影响了自己的 学生。 人生短暂,艺术长存。沈先生的小说从少年代直到现在,仍然放射着耀眼的光 辉。这期间,中国经历了多大的变动,但是,艺术可以战胜一切。今天大家来瞻仰 沈先生的风采,就是一个证明。①读者纷纷与两位作家交谈。许多人拿了沈从文作 品的英译本和刚刚购到的新书,请沈从文签字留念。……大洋的此岸。此时,沈从 文在北京的家属、助手及有关部门领导,却心急如焚,——事情起因于沈从文在美 国东部访问期间。一次,沈从文在演讲后回答听众提问时,一名台湾报纸的记者, 提问时邀请沈从文去台湾。 问:“您愿不愿意去台湾?台湾方面欢迎您去。”答:“我在台湾没有亲戚, 那里也没有我作的事,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可是,沈从文的回答却以被歪曲的形式,在台湾的报纸上公开发表了。这一情 况很快上了大陆的“内参”,并引起国内有关人士的严重不安。……大洋的彼岸。 正在东风书店接见读者的沈从文,接到一份由中国驻美国大使馆转来的电报。电报 的内容,是对沈从文在美期间讲学的辛苦表示慰问,由中国社会科学院领导署名。 沈从文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知道台湾记者对他讲话的歪曲报道,以 及这事在北京所引起的担心。 在这之前,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已经排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的清样, 并写信邀请沈从文结束在美国的访问后,顺道在香港停留,以便亲自审阅。 收到国内的来电后,沈从文与张兆和商量,觉得与其在这种情形下去香港,既 怕国内亲友担心,又难免台湾方面纠缠不休,徒惹麻烦,不如取消香港之行,直接 返回北京。 大洋的此岸。虎雏收到父母拍来的不去香港、直接返京的电报后,将其交给王 序和王亚蓉,两人十分高兴,将消息转告中国社会科学院有关领导,大家方才放心。 2月8日,沈从文结束了在美国的访问,偕张兆和从旧金山起飞,向那块与他一生 休戚与共的古老土地回归。——那里,是沈从文人生的出发点,也是他的最终归宿。 他的生命之火将在那里继续燃烧。在那里,他将画出自己最后阶段的人生轨迹……。 1985年12月19日,为庆贺沈从文从事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60周年, 《光明日报》以头版头条显著位置,发表了题为《坚实地站在中华大地上——访著 名老作家沈从文》的长篇专访。由编辑部所加的《编者按》说:年高德劭的沈从文 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50年代初期,由于历史的误解,他 中断了文学创作,改为从事中国古代文物研究。在这个领域中,他又取得了令世人 瞩目的成就。然而,他是这般谦虚,这般豁达,这般的不计较个人委屈……,坚定 地站在祖国的大地上。这一切,正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崇高风范。1939年, 沈从文在他的《烛虚》①篇里说:书本给我的启示极多,我欢喜《新约·哥林多书》 记的一段: 我认得一个在基督里的人,……我认得这个人,或在身内,或在身外,我都不 知道,只有神知道。他被提到乐园里,听见隐秘的言语,是人不可说的。为这人, 我要夸口。但是我为自己,除了我的软弱之外,我并不夸口。 ----------------- 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