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茫然一人独入桂 沙飞就在给妻子王辉写下了“同意离婚”的离婚信之后,仿佛他的生命经历了 一次蜕变的极端苦痛,从属于他自己的个体生命剥离出来,而本也属于他生命的, 但束缚着自己个体生命生长的其它部分,则蜕化掉了,永远离开了他…… 痛定思痛,痛如何哉!? 但他终于从这创巨痛深中站立起来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便动身乘早车 到香港去,找他熟识的正在天一影片公司任布景师的郑来明君,一方面想求得他的 经济援助;另一方面想同他深入地探索艺术表现问题。 郑来明,即青年木刻家野夫,是个待人热心诚恳的人。他曾有幸获得过鲁迅先 生多次亲切教诲。特别是当他盲目地模仿麦馁莱勒的风格,形成滥用大块黑白对照 的率尔而为的画风时,鲁迅先生及时指出了这个问题:“目前中国多数民众对艺术 品的鉴赏能力还很低,不能接受明暗对比过分强烈的图画,就是看照片,对于面部 半黑半白的所谓美术照,也会发生疑问——为什么人的脸是半黑半白?所以,作为 大众美术的木刻画,应从中国古代木刻绣像图的线描方法入手,不能专去模仿生硬 的黑白对照……”在上海时,郑野夫还给沙飞看过鲁迅先生的这封亲笔信。沙飞这 次去香港找他,就是想再亲眼看看鲁迅言及“面部半黑半白的所谓美术照”的亲笔 信,好好领会一下蕴涵其中的深刻内涵和合于中国民众审美趣味的艺术方法论问题。 找到郑野夫后,颇让沙飞失望。因郑野夫正在摄影棚里搭堂景,为生计所迫, 实在已无闲情逸致与他探讨艺术表现问题了。 当他一再直率地问沙飞找他有什么事时,沙飞只好说出了自己由于办影展,此 时债台高筑,景况窘迫。盼他根据自己的情况,帮帮忙。 郑野夫面露难色:“我把所有的钱都掏给你,可是,……你得把你的相机给我 留下。” “你身上有多少钱?” “80元港币。” 身上这相机,还是王辉一下子拿出500 元,为了圆他的“前进的摄影家”梦时 买的,哎,人去物去!……他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悲凉心境,不表露出来,忍痛割爱 地说:“行,就这样罢。” 他从身上取下相机来。当郑野夫将80元港币塞进他的衣兜,他转身离去时,眼 泪便禁不住扑簌簌地滴落下来…… 回到广州后,花10元钱,在旧货摊上买了一架破旧不堪但还可勉强使用的F4.1/250 的摄影机。 正在这时,他听见身后好像有人在唤他,转过身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那戴礼 帽的商人。 “沙先生,我们合作的事考虑好了吗?”满面油汗的脸上,掩饰不住幸灾乐祸 一般的快意:“这是何苦来哉?把自己心爱的摄像机都变卖了,还硬撑着……这, 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 “啪!”沙飞一听这话,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莫大的污辱,气得哆嗦起来— —沙飞伸手便狠狠地掴了那商人一记耳光! “好!好!你敢打老子……”那商人一手捂着脸庞,一边拾起了滚落在地上的 礼帽,胡乱扣在头上,瞪着眼珠子对沙飞吼道:“沙飞,你小子以为你是谁?是拍 照、展览鲁迅照片的反动分子!你小子等着,老子这就去警察局报案,有你小子好 瞧的。” 那商人吼完,便悻悻地走了。沙飞急忙跑回家中,向家中的父母和弟妹,说了 刚发生的追悔莫及的一切。 他自忖,为了不使这飞来的横祸累及家人,他必须马上离开家。回上海绝对不 行;汕头是回不去了!……匆忙之间,只好仓惶入桂了。 他自己赶紧收拾行装,让母亲和妹妹帮他焚烧进步书籍,让弟弟司徒彤用两块 硬板夹将所有展览的大照片夹在里面,然后再用绳子捆绑起来,便于携带。 离家时,一向凝重有威的父亲,此时眼里噙着泪,只说了四个字:“勿再回家!” 沙飞茫茫然地走着,走着,但坚信路总是人自己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