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帝国落日 1 二世三年十月,也就是二世皇帝正在上林斋戒时期,包 围巨鹿的章邯军,被项羽所率的楚军击败。 这位项梁的年轻侄儿,得到项梁在定陶失败身死的消息, 亲率五万军队,紧急渡河,往救巨鹿,也是为了向秦军求战, 以为项梁报仇。 渡河以后,项羽下令军中只带三日干粮将来时渡船全都 沉没,宿营帐篷庐舍也都烧光,连锅碗盘勺等吃饭家伙一起 砸碎,以示不胜必死的决心。 到达巨鹿外围,先遇上北边增援来的王离军,予以击溃 并行包围,再向前挺进,一连九次与秦军相遇,九次都将秦 军重创。 然后断绝了秦军的粮道,大破秦军,杀了秦军领军的苏 角,生擒王离,涉间不愿投降,自焚而死。 当时,救援巨鹿的各地诸侯军早已到达,但畏惧秦军战 胜余威,皆坚守壁垒,不敢出战。等到楚军攻击秦军时,诸 将都站在壁上观战。 只见楚军无不以一当十,个个奋勇争先,呐喊之声震天。 尤其是项羽,身穿黑色战袍,骑着一匹纯黑的乌骑马,身高 八尺有余,貌若天神,在敌人阵中左冲右突,所向莫不披靡。 诸侯诸将全都是看呆了。 在大破秦军后,项羽以战胜者的姿态召见诸侯各将,他 们进入项羽军帐辕门时,莫不跪下膝行,不敢仰视。 章邯军退却到棘原,项羽军追击到漳南,两军对峙,各 自整顿,准备再行决战。 赵高以二世的名义派遣使者责备章邯,章邯恐惧,派长 史司马欣回咸阳见赵高解释并请求援军,赵高不见,还派人 在回途中追杀司马欣。幸亏司马欣见机早,从别路逃回军中。 司马欣将赵高不见及派人追杀的情形报告以后,他沉痛 地向章邯说: "现在朝中是赵高当权,二世只不过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 上的傀儡。假若我们战胜,赵高会妒忌我们的功劳,也会加 以陷害;假若失败,赵高必然也会治我们的罪,如今我们是 无论胜败都会遭罪,希望将军多加考虑。" 正好这时,章邯的旧识陈余,也写了一封信给章邯,内 容大意是: "秦将都没有好下场,白起和蒙恬就是最好的例子。秦将 建功再大不封,而有罪则诛。今将军为秦将近三战,所亡失 的人员以十万数,难免战后算帐。何况,秦亡之日已经不晚 了。将军孤立在外,而又有人妒忌掣肘,不是悲哀极了吗?为 什么不与诸侯约,反过来共同攻秦,分平地而南面称王,不 是太好了吗?" 章邯犹豫不决很久,才派始成为使者见项羽求和。和约 未成,项羽又夜渡汙水,大破秦军于汙水边。 章邯再派人求和,项羽征求部下的意见,管军中粮秣的 军吏说: "粮秣所剩不多,和了也好。" 众将领都一致赞成。 项羽乃与章邯立约洹水之南的殷虚上。订约仪式完毕后, 章邯流着眼泪对项羽说: "赵高弄权,嫉害忠良,章邯也是有国归不得了!" 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随楚军行动,而派司马欣为上将 军,率领秦军先行。 行军到新安时,秦军中间出了问题。 因为平素秦派在各地的文官武将,甚至是地方官吏,对 各地民众或戎卒都是百般欺凌,现在秦军投降诸侯,诸侯吏 卒也乘战胜余威做种种报复行为。 于是秦军吏卒多在私下商议: "章将军出卖了我们,他自己已封王,却要我们来受人污 辱。这次反过来攻击秦地,能入关胜秦则罢了,否则又要随 诸侯军回到东边,朝廷一定会杀光我们的家人。" 诸将把秦军不安的情形报告了项羽。项羽召集黥布和蒲 将军来商量。两人的看法都是: "秦军战斗力仍强,假若进关中后生变,就很危险了,不 如全部击杀,单独留下章邯、司马欣带领我们入关。" 于是楚军设计劳军,在酒内下迷药,趁秦军迷醉不醒时, 将二十万秦军全部坑杀。 关外秦军完全消灭,而关内也成空虚。 2 赵高在丞相府密室接见沛公刘邦所派来的使者,他仍然 坐在惯常坐的阴暗角落,让灯光投射在客人脸上。 坐定以后,使者首先说话: "丞相想必看过沛公的信,有了周详的考虑,希望早赐回 音,以便在下返回覆命。" "急不在这一时,沛公的信,本相已经详细拜读过,但有 一、两处值得商议。" "不知是哪一、两处?"使者问。 "第一,关中必须由本相为王,不得瓜分;第二,沛公以 及任何诸侯军不得踏入关中。至于二世皇帝嘛,就让本相来 处理好了。"赵高态度依然强硬地说。 "丞相这样说就不对了,"使者焦急地说:"丞相明明知道 楚怀王下令,上将军项羽和沛公,谁先进得咸阳,谁就为关 中王。沛公如今兵临武关,只要稍加攻打,即可破关而入;而 项羽与章邯军对峙漳南正在和谈,据传章邯军已不稳,秦的 大势已去。沛公不是没有能力强行破关,而是怕关中生灵涂 炭,才来和丞相商量。"使者的口气也不弱。 "使者可转告沛公,函谷关、武关、散关和萧关为秦之四 塞,全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别忘了以前诸侯联 合攻秦,一路顺利,直逼关前,但秦一开关迎敌,诸侯就惊 惶溃败的故事!"赵高嘻嘻作鹭鸶笑,但他随之语气转得柔和: "本相当然也不希望关中变成屠场,所以关外由各诸侯自行分 地,本相绝不过问,秦军虽一时失利,但战斗力沛公和使者 都应该是知道的,怎样都可退入关中自保,所以这两点是本 相的最低要求。" "丞相高鉴!"使者有点气愤地说:"沛公不入关,项羽亦 会由函谷关入关,项羽的嗜杀和沛公的仁慈,可就不能同日 而语了!" "这是本相两点最低要求,"赵高频频摇头:"没有什么可 再让步的。" "丞相不能不讲理!"使者情急,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 "沛公不能入关,就不能达成怀王的盟约,如何谈得上分地为 王的事?" 眼看谈判就要破裂,忽然有一名近仆来报。他附在赵高 身旁细语了几句,赵高脸色突然大变,但立即镇定地向使者 说: "使者稍待,老夫立刻回来。" 使者看到赵高态度突然变得柔和,而且自称由本相改成 老夫,意味到事情有重大转机。 没过一会儿,赵高回来了。原来是前方来人报告项羽在 新安坑杀秦降卒二十万的事。 他在想,这真是一报还一报,长期之战,秦将白起坑赵 降卒四十万,如今还债仅只还了一半,关外秦军全部消灭,关 中剩下的只是些老弱的地方杂牌部队。 虽然他尽量在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在谈判中却不再 像先前那样毫不让步。最后双方达成协议—— 一、准许沛公军入关进咸阳,但象征性占领后立即退军。 二、关中之地一分为二,大部分之地仍号为秦,由赵高 为秦王。 三、四处关塞由双方共同管理。 四、使者即回报沛公作进关准备,决定日期通知赵高。 五、赵高这方面尽速做好迎沛公军进咸阳的各项准备,准 备好立即通知沛公方面。 临行时,使者笑着向赵高说: "韩申徒张良现随韩王在沛公军中,他要在下向丞相问 好。" "张良?"赵高印象中没有这么一个人。 "说张良,丞相也许不知道,但提张继,丞相一定会记得 起这位故人。"使者说。 "是他!"赵高心中暗骂了一声混蛋,口中却问:"韩申徒 在沛公军中从事哪种工作?" "他名为韩申徒,其实是为沛公运筹帷握,主持大计,要 沛公和丞相分关中而治,正是他的主意!" "这个狡滑的混蛋!"赵高在心中暗骂。 送走使者后,赵高又呆在密室,独自思考很久,研判应 该什么时候要二世退位,在沛公军进关以前还是以后? 最后他得到结论:不管何时逼二世退位,他都得要设法 让二世迁出警戒森严的阿房宫。 3 也是巧合,二世每天在上林猎兽弋鸟,跑马走狗取乐。那 天正好有一名黔首误进上林,被二世误当做是野兽,一箭穿 心毙命。 二世紧张得和赵高商量,赵高教他的女婿咸阳令阎乐判 定为有人谋杀此人,移尸上林,将侦缉矛头指向宫外,这件 案子就变成了悬案,不了了之。 这时,赵高正好抓住这个机会恐吓二世说: "天子无故杀害无辜之人,会遭到上帝的惩罚和鬼神的祸 害,所以陛下应该避居宫外,以祛除不祥。" 于是二世移居望夷宫。 这时候,章邯兵败降楚,二十万秦军遭坑杀的消息,赵 高再也一手遮天不住,终于有人向二世提出报告,二世紧张 得召见赵高,赵高担心祸发,而且沛公那边犹未入关,因此 他称病不应召。 二世有天晚上做恶梦,梦见自己在上林行猎,遭到一头 白虎的追逐,座车的左骑马(左边最外侧的驾马)被白虎咬 死了。 二世闷闷不乐,召太卜占梦,卦象现示: "泾水作祟!" 于是二世在望夷宫齐戒,并沉四匹白马以祭泾水。 他一肚子闷气,想召赵高来商量,赵高又一直避不见面, 正好这时他又得到消息,沛公刘邦将数万人已破武关,他更 是急欲见赵高,赵高仍然称病不朝。 二世这下真的火大,他派使者责备赵高说: "先帝托孤于丞相,朕也全般倚重于你。丞相前多次言, 关东盗不足为患,现盗刘邦军已屠武关,正向咸阳推进,丞 相又不前来议事,到底为何?奉诏后速来,否则议罪!" 赵高接诏以后,甚感为难,想去,怕与刘邦张良勾结的 事,二世已经发觉,此去正好是自投罗网。但又怕再要推托 不去,二世一翻脸,兵权如今还有的在宗室大臣手上。而且 他自知冤家仇人多,要不是有二世当他的护身符和令牌,眼 前忠于他的人,说不定大部分都会倒戈。 于是他召来最核心的心腹——女婿阎乐、堂弟赵成和郎 中令,要他们拿出主意来。 赵高首先说了开场白: "主上一直贪玩又不听劝谏,如今情势紧急,却又全部责 怪于我。假若他听了谗言加罪于我,一定是灭族祸延整个家 族,找你们三人来,因为只有你们才是我最相信的,赶快提 出你们的看法,大家商量商量。" 三人都沉默很久,脸色凝重,平日他们都是照赵高命令 办事的,这样重大的事情,一时他们哪来的主意。最后还是 赵高打破室内的沉默,恨恨地说: "这个小子,我一直对他不错,没有我赵高,他哪有今天! 再说远一点,要是没有我家那个愚忠的傻老子帮他祖父替死, 他恐怕生都生不到帝王家。现在他说翻脸就翻脸,真是无情 无义!" "不错,真的是无情无义!"三人异口同声附和,就像山 谷回音一样。 "所以,他既然先不仁,我也就复不义!" "不错,他既然先不仁,我们也就复不义!"三人仍然同 声响应。 "废掉他!"赵高突然以拳击案,不男不女地尖声大叫。 这次三个人没有随声附和,而是震惊得面面相觑,意识 出事态的严重性。 "你们不同意?"赵高见三人不作声,有点气愤地问。 三人依旧不说话,因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赞成?"赵高来个各个击破,先问阎乐。然后又用 威胁的口吻说:"不要忘记,你是我的女婿,灭族也会灭到你 的头上!" "一切听岳父大人吩咐,小婿唯命是从。"阎乐久处赵高 的淫威之下,早已习惯讲这句话。 "你呢?"赵高又眯其他那对鼠眼盯着赵成看。 "大哥,小弟还有什么话说,灭族我和你一样首当其冲!" 赵成一副豁了出去的神态。 "还有你?"赵高指着郎中令问。 "卑职一向听丞相吩咐,"郎中令硬着头皮说:"但不知废 了皇上后,还要立谁?" 赵高本想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立我!"但为了怕这些懦 弱的家伙会更害怕,不敢举事,因此他说: "公子婴仁俭,百姓对他都很信服,我想立子婴,各位有 什么意见?" 三人当然没有意见,接下去赵高和他们商议了一下明日 行事细节:如何由阎乐发动县卒,谎称有盗入宫,然后由郎 中令为内应等等。 最后在临散去前,赵高阴森森地对三个人说: "为了安全起见,让你们无后顾之忧,你们来的时候,我 已命人将你们的家人全接来府中了。" 三人背脊发凉,家人已成为人质,不想举事也不可了,好 阴险厉害的赵高! 4 望夷宫位于郊外,由郎中令带领部分郎中担任内宫禁卫, 外围只有卫令骑射率卫卒千余人担任警戒。 二世一直贪玩,而且施政中心不集中在他身上,因此赵 高府第和身边的警戒措施,反而较此地要森严得多。 阎乐率领咸阳城卒两千多人,浩浩荡荡地开往望夷宫。阎 乐正好和赵高相反,身材高大肥硕,龙眉凤目,骑在白马上, 风度颇为不凡。 郎中令则集合诸郎中,佯称宫中有大贼闯入,打开宫门 四处搜索。 阎乐命城卒包围宫门,自己率领千余人进宫,郎中令和 卫令骑射在门口迎住。 阎乐一到达内殿门前,郎中令打了一个眼色,阎乐大声 喝问说: "贼人入得宫内,为何不制止?" 堂堂的卫令骑射,哪里会将一个小小的咸阳令放在眼里! 他反叱喝道: "咸阳令,你别胡说八道,宫殿警卫周密,哪来的贼人?" "看来你是通贼,所以才隐匿不报,来人,拿下了!"阎 乐神气活现地下令:"不然郎中令怎么会请求外援?" 卫令骑射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小的咸阳令竟敢下 令逮捕皇帝禁卫近臣。 就在他还未转过神来时,城卒一拥而上,将他和他的从 人都绑了起来。 外面的卫卒闻声赶来,内殿宫门已关,门外城卒和他们 战斗起来。平日二世待人暴戾,兴之所至骂人、打人,甚至 是令交法办。所以很少卫卒愿意真的拼命,有的远远呐喊,城 卒一追上就四处逃散;有的干脆束手就缚,免得事毕以后,追 查起来麻烦;真正上来拼命的,全被人多势众的城卒围杀了。 没有卫令的指挥,其他的人也都找地方躲起来,等待事 情过去以后再出来。 正在搜查宫内贼人的郎中,看到郎中令带着阎乐和城卒 进来,开始时还不注意,一听到殿门外卫卒和城卒的杀伐,才 知道事情有变。 郎中令和阎乐带着城卒往便殿上闯,警卫的郎中和武士 制止不听,两相打杀起来,这些人才知道郎中令和阎乐反了, 郎中和宦者有的格斗被杀,有的逃之夭夭。 二世正坐在殿上假寐,几个美女正在为他捶背按摩,忽 然有几支箭射他座前帏帐,女人们尖叫起来才将他惊醒。他 勃然大怒,下令左右前去拿人,左右此时都不听话,反而东 走西散,一团混乱。 二世带着女人们逃入内室,但箭矢不断射在门上,有几 支劲弩竟穿透门插进来。 女人纷纷尖叫着找地方躲藏,二世终究是皇帝,他不愿 太失态,勉强镇定地在书案前坐下来,再左右一看,身后只 有宦官一名没有走,还是恭恭敬敬地侍立着。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二世还是感到摸不到头脑的问 这名宦者。 "陛下不用问也应该明白,是赵丞相反了!" "赵丞相造反?"二世仍然有点不相信地问。 "赵高阴谋造反很久,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连郎中令 和部分郎中都换了他的心腹,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这名 宦者淡淡地说。 "那为什么不早告诉朕,乃至演变成目前这种情形?"二 世埋怨地说。 "臣不敢说,要是早说,头早就被砍掉了,哪还能活到今 天!"宦者苦笑地说。 这时阎乐带着兵卒踢门而入,郎中令大概心中有愧,没 有跟着一起进来。 阎乐威风十足地走到二世书案前,立而不跪,他不称二 世为"陛下"而称对一般人的"足下"。他说: "足下骄恣淫佚,诛杀无辜,如今天下人都反对你,希望 足下善以自处!" "我想见见丞相可以吗?"在阎乐的威胁下,二世居然也 不敢自称"朕"而称"我"。 "不行!"阎乐回答得很干脆。 "我愿意得封一郡为王。"二世自认让步地说。 "不行!"阎乐摇头。 "我愿为万户侯。"二世语其中带着悲凉。 "不行就是不行,不要罗嗦那么多!"阎乐开始不耐烦。 "这样好了,我愿意和诸公子一样,带着妻子作平凡百 姓。"二世哀求说。 "我是奉丞相命来诛杀足下,以报天下人,你说再多,我 也是不敢回报丞相的。"阎乐脸都不转地向身后城卒喊:"来 人,斩了他!" "不要,不要,"二世摇着双手说:"留我一点尊严,让我 自己来,我到底是你们的皇帝!" 他拔出佩剑放在颈上,两手颤抖,虽然剑刃割破皮,红 红的鲜血流了出来,他就是无法要右手用点劲带动左手,他 只得恳求地对身后唯一未逃的近侍说: "帮帮我,我好痛!" 这名近侍含泪跪下,拜了三拜,哽咽地说: "臣为陛下送行!" 他站起来,握住二世执剑的双手一拖,一股血箭喷了出 来,二世身子缓缓倒了下来,他以两手托住。 5 赵高接到阎乐的回报后,立即下令诸大臣公子在朝殿集 合,他则带着随从至朝殿等候。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朝殿上 的轮值人员全都走避一空,偌大的宫殿只有他带来的几百个 人,显得像旷野一样的空旷,使人有种荒凉的感觉。 他要随从人员到后宫中找人,总算拉出几十个宦者出来 站班充数。卫卒、郎中,很多都是他自认为的亲信,也全都 逃走了,因为有望夷宫前车之鉴,他们怕遭到第二次血洗。 这与赵高原先想象中描绘出的场面正好相反。 他脑中预绘的画面,应该是卫卒欢呼,郎中夹道欢迎,宦 者宫女喜极而泣的高呼万岁。 尤其是那些阉者寺人,他们更应该拥戴他,他为他们闯 出一片天来。以往阉人宦者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乃是最下贱 的族类,全是些犯罪之徒或他们的后裔,在宫中做的是比宫 女还低微污秽的工作。 他赵高却以阉者做了丞相,为阉者树立了一个阉者当自 强的典范,现在更要做皇帝,要创造自周以来开始有阉人的 历史。 赵高在大殿中转来转去,时而望一望金碧辉煌的皇帝宝 座,他在心里想—— 这些卫卒、郎中、侍中和宦者,全是些笨蛋,难道不明 白他赵高当了皇帝,内宫的人会更扬眉吐气? 他在想——也许应该根本废除阉人这个制度。怕后宫淫 秽?一般富贵人家还不是姬妾成群,也用了一大堆童仆?也 许在现行的体制下,他就皇位后,应该规定文武百官中,阉 人应占一定的比例,一来可以鼓励阉人上进,二来也可以巩 固他的势力,说什么他和他们是同类,应该互相支持和拥护。 应召的这些大臣公子久久不来,他的脚也转酸了,信步 走上宝座,身佩皇帝密玺,密玺在手,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他坐上宝座,身体太小,就像猴子蹲在骏马上一样,书 案太高,他只能露出一个头,看看自己怎么也不像一个君临 群臣的皇帝。 忽然,整个宫殿在摇动,又发生地震了,关中地区这几 年来地震接连不断。 殿中武士侍中、侍郎全乱奔起来找地方躲避,一点都不 像始皇在世的样子,地震时,砖块瓦片掉在头上,都没有人 敢动一下。 在他们心目中,根本没将赵高当作皇帝! 大殿整个在摇动,似乎随时会倒下来。顶上琉璃瓦竟有 震碎的,墙上出现裂痕,梁上灰沙纷纷下落。 "肏娘贼的,才完工不久的宫殿就会这样,偷工减料太凶 了,我……朕一定要几个人头!" 但他再一想,修建阿房宫,他自己就是总监工,各类材 料的大包商全是直接向他接头的,这次他得到的油水可不少, 一般富人家几十辈子也赚不了这样多! 他想到这里再也骂不下去。 余震还在继续,他开始考虑要不要找个地方躲一躲,譬 如说躲在书案底下什么的。但他再想想,他是皇帝——至少 是马上要做皇帝的人,不应该在群臣和宫人面前示弱,他应 效法始皇,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飞蝗似的箭雨中,谈笑 自若。他自己和别人都这样说过,这才像个皇帝。 接着又是一阵强震,连宝座都摇动起来,他一个坐不稳, 头撞在书案角上,昏迷了过去。 6 在半昏迷中,他看到半空中出现始皇的脸,龙眉倒竖,长 目横睁,满脸愤怒,他用狼音豺声吼着说: "赵高,你对朕做的好事!" 声音就像霹雷,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荡,震耳欲聋。 赵高吓得立即跪倒,全身像筛米般颤抖,叩头如捣蒜,口 中还连连喊着: "陛下饶命,这不能完全怪赵高!" "不能怪你,那要怪谁?"始皇沉声叱喝。 "怪我,怪我,全怪奴婢!"这时赵高明白抵赖也没有用, 鬼神明鉴一切,跟鬼神还有什么好赖的。 "哼,"始皇冷哼一声又问:"赵高,你想当皇帝?" "奴婢不敢……"赵高又再接连叩头。 "朕南征北讨,花了十多年的工夫才一统天下,你却想一 朝就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子手中夺去,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 吗?"始皇怒极反笑地说。 "奴婢不敢,奴岂不敢!"赵高只说得出这句话。 "你也不想想,"始皇以极片刻薄的口吻说:"你少了那一 点,还能做皇帝吗?你用什么来君临四海,找什么女人来为 你母仪天下?" "奴婢不敢,陛下饶命!" "朕才不屑杀你,自有杀你之人!" 始皇狂笑着消失在空气里。 7 "丞相醒醒!丞相醒醒!"有个近侍摇醒了他。 "刚才地震很大?" "很大,很大,"这名近侍顺着他的口气说:"宫中有很多 地方的宫室震垮,咸阳民间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嗯,"他对民间的灾情不感兴趣:"朕……本相召集的人 来了没有?" 近侍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该到的……不,想来的都已经来了!" 赵高伸头由书案看过去,只见到十几位大臣公子稀稀落 落地站在朝殿中间,能坐万人的大朝殿,十几个人真像沧海 一粟。 "传他们上殿!"赵高对近侍说。 "陛下……" 赵高听到他这样喊,先是心头大喜,但想到始皇愤怒的 脸,连忙纠正他: "丞相宣众臣上殿。" "丞相宣众臣上殿!"这名近侍担任传宣多年,第一次喊 丞相宣众臣,真是怪别扭的。 十多个大臣公子来到书案前行礼,赵高因为太矮,坐在 高大书案后面讲话太不舒服,他只得站起来说话。 他先宣布诛杀二世的经过,注意到这些人脸色冷漠,一 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暗暗高兴,看来此举并没有引起众怒。 但再一看几个拥有兵权的大臣都没有来,包括卫尉在内,他 不免有点紧张,再想到始皇愤怒的脸,他最后只有硬着头皮 说: "今本相为天下诛杀暴虐不道的二世,当然有责任为秦立 主,但秦本来就是王国,因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才称帝,现 六国都已复立,秦地只剩下原来的领土,空自称帝,名不副 实,没有什么意思,因此,本相宣布,秦复为王国,皇帝复 称为秦王,而立公子婴为秦王,大家有什么意思?" "丞相英明!"十几个人一起恭身答应。 "胡亥暴虐无道,不得称帝,他的遗体宜以黔首之礼,葬 于杜南宜春苑中,不得归葬祖陵,各位有什么意见?" "丞相所见圣明,胡亥不够资格以王礼安葬!"众臣一致 同意。 就这样,赵高和十多个公子和大臣,台上台下一唱一答, 就决定了国体和君王人选。 散会后,赵高立即将"宗室及大臣会议"的决议书和子 婴当选秦王的消息连同国玺,派人送给公子婴,并要他斋戒 五日后,进行告庙就任典礼。 8 幼公主来到公子婴府中,公子婴将她迎入密室。 她自始皇驾崩安葬骊山后,即自动请求住在兰池行宫,也 就是原来皇后厝棺椁之处。由于皇后与始皇合葬骊山,行宫 空了出来,而且地方偏僻,二世没有长住的兴趣,于是他干 脆作人情,将该处行宫送给她,改称为幼公主府。 她一下车见到子婴,先致道贺之意,跟着就要行君臣大 礼。子婴连忙将她拦住,反而是他行了晚辈之礼。他苦笑着 说: "小姑,别作弄侄儿了!这西天道贺宾客盈门,人都是前 来拉关系谋职位的,真想不到侄儿这个庭院仅够旋马的寒舍, 一下就堆积了这么多的车水马龙,家中仆人又少,真是忙坏 了你那侄媳妇。" "大王千万别这样说,"幼公主坚持要用君臣的称呼:"天 下为二世皇帝和赵高弄乱了,正等着陛下来收拾!" 子婴只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进入密室,两人分宾主坐下后,子婴屏退了所有妻妾,要 两个儿子见过幼公主。原已在室内的宦官韩谈,也起立拜见 幼公主。 五人坐定以后,子婴长叹一声说: "赵高叛逆无道,弑杀了二世皇帝,本意是想篡位,如今 忽然又要传位给我,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幼公主笑笑,她指指韩谈,要他来说,他正是当天站在 赵高身后的那名近侍,从头到尾,整件事情他都看得非常清 楚。 韩谈即席向两人行礼,恭敬地说道: "地震那天的情形,小人已向公子报告过,幼公主恐怕还 不清楚,让小人再简要说一遍。" 于是将那天赵高如何佩玺上殿召集群臣,如何只有十几 位公子及大臣应召等等事情简要地说了。 当然他未提到赵高在昏迷中见到始皇的事,因为他看不 到始皇,而赵高将这件事看成是奇耻大辱,不会跟任何人讲。 幼公主听了韩谈的话,又考虑了一会,才缓缓地说: "情况非常明显,赵高是怕群臣反对,他明目张胆地继位 会遭到讨伐,所以只有将陛下请出来。不过,我另外从别处 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他已经和楚的沛公刘邦约好,将秦的宗 室完全清除,由他和刘邦分地而治。" "小姑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子婴大惊。 连韩谈也摇头叹气,大骂赵高丧心病狂,为了权位,不 惜与外人勾结。 幼公主笑了笑说: "我虽然生活在偏远的兰池,远离权力中心,却没有一日 不担心国事,不管怎样,你想逃离政治,政治绝不会放过你, 迟早会找到你的头上。陛下你原来不也是不想过问政治?谁 会想到今天陛下竟成了这股政治漩涡的中心,所以我一直不 放松对外界情况的了解。" "我自己也没想到,赵高将这个吞不下去的烫嘴山芋,竟 丢给了我!"子婴还是作苦笑状。 "所以依我的判断,赵高可能会采取两种行动。"幼公主 又说。 "哦,哪两种?"子婴问。 "一个是让你来当傀儡,暂时稳住群臣,然后等楚兵进关 到达咸阳以后,以楚兵之力对付陛下和宗室。" "那第二种呢?"子婴追问。 "第二种行动,就是趁你告庙祭祖的当天就加害陛下!" "真的?"子婴震惊失色地说:"依小姑判断,哪种行动的 可能性比较大?" "那要看这几天他对掌兵权的大臣整合得怎么样。"幼公 主仍然脸带微笑。 "依小人看,他采取第二种行动的可能性比较大!"韩谈 在一旁插嘴说。 "为什么?"公子婴和幼公主同时惊问。 "因为据小人所知,卫尉目前已表态效忠赵高,虎贲军都 尉也是如此,赵高答应将他们两人提升为将军。" "要是这样的话,当然采取第二种行动的可能性较大!"幼 公主点头说:"因为赵高以秦王的身份和楚军谈判,对他有利 得多。" "那我要怎么办?"公子婴平日对政治毫无兴趣,只知闭 门读书,研究农耕及园艺之学,想用这方面的知识来造福农 民,遇到这种情形,难怪他惊惶失措。 "那很简单,"幼公主笑着说:"你不需要去投他的罗网, 要他来投你的好了。" "要怎么做?"子婴问。 "称病,让他来探你的病,他来了,就不让他走出房门!" 幼公主轻描淡写地说。 接着他们商量了一些行动细节,连在旁始终未说话的子 婴两个儿子也笑了起来。 9 赵高一点也没有将公子婴放在眼里。 自秦废除封建制度后,公子只是别人对他们的称呼,其 余的生活条件与一般黔首无异,他们也必须靠祖业或是自己 工作,才能养家活口。 他赵高平白无故的要他当王,他应该感激他,因此,他 对他不存一点戒心。 听说他斋戒五天后就病倒,礼貌上他不能不去问一下病, 怎么说,他都是他一颗重要的棋子。 正如幼公主所判断,他准备就在告庙祭祀的那天,找个 借口将他和集合的秦宗室一网打尽,省得零零碎碎不太好战。 他只带了少数侍从来到子婴府中,看到他家寒酸的样子, 他只有轻视没有猜疑。 他按照观见的礼仪报门而进,将所有的侍从都带进了内 院,但到堂上时为子婴的长子子起所挡住。子婴长子向赵高 行拜见长辈之礼,赵高开始上来就有三分欢喜,再看这孩子 长得身材修长,龙眉凤眼,举止中节,极有气度,神似他的 父亲子婴,赵高更增加了七分好感。 他想想告庙那天,这个年轻人就要和那些平日作威作福 的宗室大臣一起玉石俱焚,他心中有了点惋惜。 子起行礼后,婉转说道: "家父病重,经不起这么多人的打扰。" 赵高看了身后的十多名侍卫,不禁心里好笑,这点人要 是放在他丞相府中,可说是看不到人,但现在放到子婴家里, 的确显得太拥挤嘈杂。 他恍然大悟地笑着说: "贤侄说得不错,那就教他们留在这里吧!" 子起恭敬地在前面倒退着带路,赵高只带了一名随从进 入堂内。 子婴次子子昂早就在卧房门口迎接。 表面上不得不顾及体制,赵高将唯一的随从也留在卧房 门外,他踏进房门,先行了个礼,口中禀奏说: "闻得陛下龙体欠安,老臣赵高探病来迟,还望恕罪。" 躺在床上的子婴,以微弱的声音回答说: "丞相不必多礼,请上前谈话。" 早有女仆将一副锦垫放在床前,赵高坐下后又问: "明日为太卜选定告庙就位大典良辰吉日,不知陛下还能 勉强支持否?" "当然支持得了。"子婴掀开帷帐坐了起来,脸色红润,说 话中气十足,哪有一点病样? 赵高看到事情不对,口中大喊来人,手上忙着拔剑,只 听到门外惨叫一声,他明白那个剑术高超,能够敌对数十人 的亲信随从已经遭到暗算,而他的剑还未拔出,一道冰凉的 剑锋已经贴在他的颈子上,韩谈此时从帷帐后出现。 他装作镇静地责问子婴: "老臣拥立陛下,一片苦心,为什么陛下恩将仇报?" 子婴微笑不语。只见帷帐那头走出一位年轻女子,她神 情肃然地问道: "那你自己又怎样向先帝和蒙毅交代?" 耳听提到始皇的名字,眼见幼公主突然间出现,赵高脸 色刹时变得苍白,他明白这下是玩完了,他紧闭嘴唇,不再 说话。 "赵高,"幼公主愤怒地说:"为人应该感恩图报,虽然你 先父对嬴家有恩,但始皇在世时,对你也报答够了,以一介 奴仆之子,位极人臣,尤其是二世皇帝对你信任依赖,有如 父师,你也忍心对他如此?" 赵高自知今日必死,他反而变得愤激起来,他尖声怒吼。 "嬴家对我恩重?"他的愤激一转为悲伤:"将我弄得这样 不男不女?我早就发誓要将这笔帐加十倍、加千百倍的还在 嬴家子孙身上!" "那是帝太后一个人的事,于我们这些无辜的嬴家子孙有 什么关连?"坐在床边的子婴开始说话:"将他绑起来,交廷 尉发落。" "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打蛇不死,反遭其殃,这是赵 高你的名言,"幼公主冷冷地说:"为了避免夜长梦多,韩谈, 将他斩了!" 韩谈一挥剑,赵高惨叫一声未完,头已落地。 外院赵高带来的侍从,也早为埋伏的宦者所解决。 10 子婴第二日按照预择的良辰吉日告庙继位,仍称为秦王。 他在朝殿中宣布诱杀赵高的经过,大赦天下,并不追究 众大臣与赵高勾结的经过,以免株连太多,又得兴起大狱,群 臣和民众全都称赞秦王子婴仁厚。 赵高及阎乐则夷三族。 他并下诏,二世皇帝以天子之礼改葬。 这件事还未着手办理,武关方面一日数次报警。 原来沛公用张良之计,派出郦生和陆贾,用重利买通武 关秦守将,然后再发动奇袭,一举攻占武关,在蓝田和秦军 进行了一场决战,将秦军击溃,就此再没有阻拦,兵如破竹 似地直指咸阳。 张良见沛公进军顺利,已有骄态,他赶快建议说: "诸侯骑兵,进展神速,并不是因为兵强马壮,或是将领 有超过秦将的才能,全是因为暴秦行苛政日久,失去了民心, 所以主公应以代天吊民伐罪的心情收揽民心,才能得到民众 的协助,直捣咸阳。" "安民的工作我不太会办,子房,你就全权处理罢!" 于是张良透过刘邦下令全军—— 敢任意残杀无辜民众者,斩! 敢取民间一草一木者,斩! 敢奸淫妇女者,斩! 刘邦的军队本就是以一些流氓无赖为基干,再加上一些 散兵游勇和降卒所组成的杂牌军。他们作战并不是为了什么 远大理想,有的是为了填饱肚子,有的干脆就是想发财,要 他们不奸淫掳掠,真比要叫老虎看到肉不吃更难。 刘邦这道严命下达以后,根本没有人理会,连领军的一 些下级军官都认为办不到,因为刘邦本人就是个好财贪色的 大酒徒。 但张良组织了执法队,在战场和后方巡逻,遇违犯者立 即处决,上级并受到连坐处分。 几次下来,全军都有了戒心,再加上张良斩了几名纵容 部属烧杀掳掠的将领,全军上下震惊,明白这道严令不只是 说着玩玩的了。 于是,刘邦部队所到之处,全是秋毫不犯,鸡犬不惊,相 对的也越来越受民众的欢迎。每到一处,民众都纷纷抢着来 劳军。 另外,每新攻占一个地方,张良就用刘邦的名义召集地 方父老,订定简单的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者抵罪。" 其他苛杂秦法一律废除。 这样一来,秦国民众莫不额手相庆,秦国军队更战无斗 志。 子婴只当了四十六天秦王,刘邦军就进入了咸阳。 11 秦王子婴元年,沛公刘邦先诸侯军攻到咸阳,他先不进 城,而是约秦王子婴到霸上投降。 秦王子婴事实上不是不想抵抗,而是和当年秦军入侵齐 国一样,连御前作战会议都召开不起来,文臣武将全都跑光 了。 在毫无选择的情形,他只有按照刘邦规定的时间和地点 去请降。 那天一大清早,他就素车白马,颈子上套着象征锁练的 白布条,穿着单薄的白袍,跪候在轵道地方的道路旁,等着 刘邦的驾临。 他手上捧着沉重的天子玉玺,旁边有一包兵符和派遣使 者传令的节。 十月,冬天已经开始,道路旁的草木都蒙上了厚厚的霜, 小河也已结冰。他回头看看身后跪着的十几个家人,全是和 他一样畏缩着颈子,全身冷得发抖。 是从哪一代开始立下这个规矩,投降的君主必须穿刑衣、 戴刑具,跪伏在路旁? 也许他该维持君主的尊严自裁,但一死百了,他会看不 到这场戏的落幕。 自祖父始皇征服六国开始,他就是这场悲剧的旁观者,他 看到秦国灭亡别个国家时,祖父、朝中大臣以及全国民众的 举国狂欢,如今又看到自己国家被别人所亡时的沮丧和悲痛。 这场高潮迭起,大片大落的悲剧,胜利狂欢时,他只是 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从来未卷入过。他一直读他的书,研 究他的农耕和园艺,整天脑子里想的是如何使麦子更能抗寒 抗旱,如何使瓜变得更大一些。 但最后命运的网罗找上了他,不知不觉的,心不甘情不 愿的,竟来主演这场时代大悲剧落幕时的主角。 刘邦带着他的人从路那头出现了,说实话,他率领的这 批人马真的不怎么样,没有统一的制服,有的穿着掳获自秦 军的甲胄,光鲜明亮,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有的仍旧穿着在 田里做工的操作服,补了又补,缝了又缝,全身上下都是补 丁。 他们大声笑闹,咒骂,几乎并不将各级长官、甚至是刘 邦这个统帅看在眼里,一点都没有军队应有的肃穆之气,倒 像是一群朝山拜神的游客。 就是这支乌合之众的杂牌军,竟击败了素以军纪严明、骁 勇善战闻名的秦军? 为什么历史一再重演?以前六国君主一直纳闷,为什么 他们看来军容极盛的军队,老是遇到光头赤脚的秦军,就像 如汤泼雪一样,不溶自化?现在倒过来轮到他问这个问题! 刘邦骑着马,带着随从过来,没有按照应有的礼节,下 马来向他慰问,只命从人从他手中接过玉玺,自地上收起符 节,没有问过他一句话。 他只用鄙视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口中却在和别人讨论他 的生死,就像主人讨论如何处置一条失去工作能力的老牛。 "杀掉算了。"一名身材魁梧、神情威猛的武将说。 "不错,留下总是个麻烦。"旁边很多人附和。 刘邦看了看旁边一位书生模样的文臣,后者摇了摇头,于 是刘邦装模作样地说了: "怀王所以派遣我先入关,乃是因为我度大能容,现在人 家既然已投降,还要杀人家,不是好事!" 刘邦说完话,看他一眼就走了。 他被收进咸阳廷尉大牢。 12 刘邦率领他那批杂牌军进入咸阳,他和他的部下首次大 开眼界,看到了梦寐已久的花花世界,真的像是"叫花子吃 死蟹"——只只都是好的。 在举行过入城式,享受过万民跪地迎接的愉悦后,刘邦 参观了壮丽宏伟的阿房宫,坐上了朝殿的宝座,就赖着不想 走。他对张良说: "既然已进来了,就在这里安置吧!" 张良还没来得及回话,刘邦的侍卫长樊哙却大声吼着说: "主公,我不赞成留居此地!" "为什么?"刘邦不悦地问。 "这里美女如云,各种享受设备全有,只怕主公带头,诸 将和众士卒都跟着这样做,你争我夺,说不定为了争财宝、抢 女人,先就自相残杀起来,到时候管都管不住。" "张良,你看如何?"刘邦转脸问张良。 "主公,现在一切都未安定,要享受,来日方长,"张良 不急不徐地说:"尤其是据报,项羽正率领着大军往函谷关而 来,虽然按怀王约,先入关者为王,但项羽并不是个肯为盟 约所约束的人,我们不能不预作应变准备。" 刘邦无语,脸上仍充满了留恋不舍的神情。忽然,他想 起什么似的问左右说: "萧何呢?" "他忙着去收秦藏的天下户籍资料去了。"左右有人如此 答复。 刘邦蓦然惊醒,向张良说: "我听你们的意见,还军霸上,秦宫和府藏全部加封条, 等候项羽来时,再一同处理吧!还军以前,我们还有什么事 要做的?" "召集地方首长及父老,宣布我们的'约法三章'。"张良 高兴地回答。 于是刘邦召集了地方父老及意见领袖至朝殿集合,他宣 布说: "各位乡亲父老,人民受秦苛法严刑的痛苦已经太久了, 如今应该全部废去,我只跟各位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 及盗者抵罪。'其余官吏、职务工作一切照旧。刘邦此次来, 是为秦国百姓谋福利,不会有所侵犯,所以请各位父老转告 民众不要害怕,而我的军队立刻还驻霸上,等待诸侯军全部 到达后,再商量善后问题。" 接着,他又要诸官吏派人到各县乡传达这项消息。 于是秦人大喜,争着带牛羊酒食来劳军。刘邦又一一推 辞说:"粮仓的粮食多,不要各位破费。" 秦人更加高兴,唯恐刘邦当不上秦王离去。 但没过多久,项羽带着他的部队来了,像暴风雨一样,杀 子婴,火焚阿房宫,咸阳大火,接连烧了三个月都没有完全 扑灭,刘邦也被逼撤离。 秦人的希望完全落空。项羽和刘邦的"楚汉相争",又是 另一场悲剧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