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忠魂归故国 一、夏侯霸叛投西蜀 夏侯玄软禁京师 在审讯曹爽一伙的过程中,曹芳洞悉了曹爽一伙的诸多罪恶,由对曹爽一伙的 反感,变成后怕,变成痛恨了,对司马懿更加敬重了。如果没有司马懿果断除奸, 自己今天就不可能坐在这里了。就觉得当今天下唯有司马懿才是至忠至德之臣,才 令自己放心,值得信赖。 这日上朝,他由衷地宣布:“太傅铲除奸佞,为国除患,联再也离不开他了。 刘备死后,后主把诸葛亮当成相父。联决定拜太傅为丞相,加九锡,将他也当作相 父。” 众臣听了,齐声称颂。 司马懿却诚惶诚恐,跪拜辞让,道:“陛下容禀。臣亲受顾命,忧深责重,凭 赖天威,摧奸惩凶,乃份内之职,功不足论。今三公之官职皆备,不必再为臣改制。 臣实在不敢当。至于封赏,大将军高柔、太尉蒋济都立下殊功,理应封赏他们。” 曹芳道:“太傅不必谦让。对众卿的封赏,自不会少的,朕正要与你商议。依 卿之见,高柔进封为万岁乡侯,蒋济为都乡侯可好?” “陛下明鉴,即请颁诏。” 当下,少帝曹芳诏命:司马懿为丞相,加九锡,于洛阳建立祖庙,加封其子司 马彤、司马伦为侯爵;加封大将军高柔为万岁乡侯,太尉蒋济为都乡侯。对其他有 功的文臣武将,也都一一封赏。 满朝文武,皆大欢喜,齐声颂扬天子圣德。唯司马懿再三辞让九锡之礼,认为 大魏以来,只有武皇帝当年受过九锡之礼,我司马懿怎能与武皇帝的勋德相提并论? 曹芳见他情恳意切,只好依了,不加九锡。 当日,曹芳命摆宴庆贺。席间杯觥交错,君臣同乐。曹芳喝得高兴,却见司马 懿不时面露忧虑之色。便奇怪地问: “今日君臣欢宴,天下同乐。为何爱卿面露不快之色?是对朕的封赏还不满意 吗?能不能告诉朕?” 司马懿没有料到自己一时大意,将心中的忧虑极不适宜地流露出来,影响了眼 前的欢乐气氛。忙深怀歉意地起身奏道:“陛下折煞老臣了。臣岂敢为一己之私而 患得患失?臣想的是,现今朝中的曹爽及其党羽虽被整肃,但是夏侯霸、夏侯玄叔 侄手握重权,屯于陇西边塞,他们与曹爽有亲,关系密切,难保不反。此患不除, 社稷难安。臣为此而深感忧虑。” 曹芳一想,言之有理。尤其是夏侯玄,与何晏、邓飏关系特别密切,在玄学上 是知音,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便急问:“丞相所言极是。不知可有妙计,剪除二 患?” 司马懿说:“对夏侯叔侄,陛下可诏令他们来朝,将他们囚禁起来。” “就依丞相。”曹芳当即草诏,派快马飞驰陇西雍州,诏夏侯叔侄火速进京议 事。 征西将军夏侯玄和讨蜀护军夏侯霸在陇西拥有重兵,牢牢地扼控着魏国的西大 门。诸葛亮六出祁山一事无成,病累死后,蜀军无力兴兵不敢进,已,一时相安无 事。 少帝诏书送到雍州征西将军府,夏侯玄看了,见事情紧急,不及细想,便准备 动身赶回京师。让来使把诏书送往讨蜀护军府,让叔叔看。 他的叔叔,讨蜀护军夏侯霸,老好巨猾,见诏后,多个心眼。他知道刺史郭淮 素与司马懿交谊深厚,天子诏我叔侄进京,所为何事,诏书上并未说明。是不是因 为曹爽之事,对我叔侄有疑?如果是这样,司马懿令郭淮断我叔侄归路,我叔侄便 会无立锥之地。但是,如此猜测,又不能明说,只好推说南边防务还须安排一下, 让夏侯玄先走,自己随后赶到,实是留下观察京城动静,也好牵制少帝不敢对侄儿 下毒手。 夏侯玄赶回京师,即进殿面君,问少帝何事紧急相召? 少帝曹芳没想到他来的这么突然,麻烦的又是丞相不在身边,便不知如何回答 是好。便推说:“夏侯将军辛苦了,是朕不放心西边防务,特请将军回来商议。” 夏侯玄心中不悦。自忖,哪有这个道理,大老远的千里之外,把两个主将召回, 为的就是问问防务,这不是小题大作吗?心里想着,嘴里就顺口说出来,道:“陛 下关,心防务,诏臣写封书信详述便可以了。让臣千里迢迢马不停蹄跑来,实在… …” “这有什么不可?”身后传来低沉的话音。 夏侯玄身子一颤,他听出是丞相司马懿的声音。脸上不满的情绪就更明显了。 哼,是你杀了我表叔曹爽和好友何晏,并株连三族,你未免太不像话了。你难道忘 了你的发迹了吗?没有曹家,你能有今天吗? 司马懿怎么未经宣诏,便上到金殿?又不和少帝打招呼便处理事情?原来,司 马懿享有乘舆上殿、御前行走的特权。 他在府中听说夏侯玄从边关赶回京师,径上金殿,便怕少帝对付不了他;况且 夏侯霸没有来?他越发不放心,便立即进宫上殿,正好解了少帝的围。他见夏侯玄 发牢骚,便说: “夏侯将军戌边辛苦,陛下体念,诏回京师慰问,也可惜此在京师歇息将养, 难道不可以吗?” 夏侯玄一听,便叩谢道:“多谢陛下和丞相的美意,为臣这就回馆驿休息了。” “慢!夏侯护军怎么没见回来?” “他安排一下防务,随后就到。” “来人!” 便有人在殿外跪下待命。 “你们好生服伺夏侯将军,稍有差池,严惩不贷。” 却说夏侯霸暗遣亲信在京城探得侄子实际上被软禁起来,大惊。便点本部三千 兵马,欲取雍州。 雍州刺史郭淮早已收到丞相嘱其密切注视夏侯霸动向的密信,见其率军来到城 下,便下令紧闭城门。他立于城头,叱骂夏侯霸道:“丞相早料你要谋反,今日果 然应验。还不快快下马受缚?” 夏侯霸也高声骂道:“我夏侯氏于国家多有勋劳,今司马懿背恩忘义,诛灭曹 爽三族,又要取我叔侄,着实歹毒,早晚他要篡位。我仗义讨贼,何反之有?” 郭淮大怒,杀出城来,纵马挺枪,直取夏侯霸。夏侯霸挥刀相迎,战在一起。 二人战不到十合,郭淮虚晃一枪败走。夏侯霸随后赶来,紧追不舍。赶得数里, 忽听后军呐喊。夏侯霸回头看去,却是陈泰掩后杀来。郭淮拨转马头,杀回。 夏侯霸腹背受敌,抵敌不过,无处逃窜,便投汉中,降了后主刘禅。 二、令狐愚密谋反叛 王凌贼自裁吞钉 曹爽被诛灭三族的消息,传到充州,兖州刺史令狐愚伤心痛哭。 令狐愚本名令狐浚。黄初年间,他是和戎护军。那年,他鬼迷心窍,想表现自 己,急于立功,对一个叫田豫的校尉因小错而给以拘押严惩。这田豫却是讨胡立有 大功的。他出来后,便告到文帝处。文帝大怒。对有功之将,怎能因一点小错,而 严惩?十分生气他说:“这个令狐浚实在愚蠢。”把他免官治罪。 令狐浚过后深悔自己不明智,也骂自己愚蠢。他痛定思痛,改名为愚,以示警 戒。 后来,他托人投靠了曹爽,做了曹爽的长史。他感恩载德,干得十分卖力。又 游说吏部尚书何晏,便升了兖州刺史。 现在听到恩公俱都被杀,怎不悲伤? 他的恸哭,引起部将张式的深思。这是个有心计有野心的人。便十分关切地对 令狐愚说:“大人曾是曹爽的长史,今大将军被杀,大人伤心,自是人之常情。不 过,大人一味悲伤,可否想到大祸即将临头?” 令狐愚闻听,急问:“将军此话怎讲?” “末将是想,怕丞相不会放过你吧?” 令狐愚猛然惊醒:“哎呀,我怎么又愚了?怎么就没想到呢?你说,本州该怎 么办?” 张式诡诈地眨眨三角眼,神秘他说:“大人可曾听到东郡白马河出现了妖马?” “好像听到议论,但不真切,将军请详细讲讲。” “前一阵,白马河夜间跃出一匹妖马,从军营旁边跑过,它一叫,引得军中众 马一齐呼应。第二日,在河边看到那马的蹄印,竟大如斗。” “将军说这是何意思?” “嘿,后来就有民谣传唱:‘白马素羁西南驰,其谁乘者朱虎骑。’这前后一 联系,大人还不明白吗?” 令狐愚最怕别人说他愚,这次也真不愚了,立刻醒悟道:“朱虎?这不是楚王 曹彪的字吗?” “正是。” “明白了。本州这就去找太尉商议去。” “王大人刚升为太尉,只怕他……” “放心。他是本州的舅舅。即使想法不一,也不会怎样。” 他当下赶到寿春王凌治所。愤愤然说了要为恩公报仇,拥立楚王曹彪的事。 王凌说:“为舅刚刚被天子进为太尉,假节诫。你不愿背恩,为舅岂敢背恩? “王凌原是扬州刺史,是汉司徒王允之子。他有勇有谋,在抗击东吴进犯中立有大 功,刚刚被进为太尉,担负着镇守淮南的军务。 令狐愚说:“论舅舅的才干,可为大将军,此次升迁,不过是太尉。蒋济病重, 才想到了你。现在朝中,少帝年幼,受制于丞相,不堪为王。甥看楚王曹彪年富力 强、智勇双备,不如拥立他为帝,定都许昌,则中国有兴。” 王凌犹豫不决。他自知司马懿不好对付,文韬武略,天下无双,自己根本不是 对手。自己年届八十,位居三公,还图什么呢?可是又禁不住民谣“白马素羁西南 驰,其谁乘者朱虎骑”的诱惑。这说不定是天意哩,若自己拥戴楚王登基成功,就 是丞相,子孙也可荣耀了。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这时,儿子王广自京都来寿春公干,便试探他说:“现东郡一带到处流传楚王 曹彪应自马显圣之吉兆,便有人欲拥彪反懿。我儿在朝中为官,不知可否听到什么?” 王广在朝中只是个校对文书的九品小官,但颇聪慧,有见识。他听出父亲有异 心,便说:“曹爽骄奢失民,何晏虚而不治,丁、邓、毕等专权改制,失尽民心。 他们被诛,纯属咎由自取。父亲万万莫要盲从谣言。废帝立彪,实是自招祸端。” 王凌无语。 令狐愚不死心,派张式究州、白马之间,与曹彪联系。 曹彪兴奋不已,跃跃欲试。对令狐愚许愿封官。可笑令狐愚高兴过度,暴病身 亡。 翌年,王凌见荧惑星聚于南斗星,自信:斗中有星,当有王者兴,便决计拥立 曹彪。他一边抓紧与曹彪商议,一边派部将杨弘与新任充州刺史黄华联络。 黄华为人正直,很看不惯曹爽的骄横和何晏之流的浮华,崇尚丞相忠耿报国, 是当今至德至贤至智至勇之人,怎肯反对司马懿?他与杨弘有很深的旧交,便晓之 以利害,劝说他不该跟着王凌背反。 杨弘说,他何尝愿意?只是太尉威逼,被迫无奈罢了。 黄华见杨弘并无谋逆之心,便说:“丞相平素对王凌不错,这次又荐升为太尉, 王凌实不该谋反。为今之计,我们不如向丞相密报,以保社稷平安。” 杨弘点头道:“好,小弟一切听你的。” 他们便联名写了密信,交心腹飞驰洛阳报与丞相。 司马懿接到究州密报,将信将疑。派人传来王凌之子王广。王广想不到父亲真 的要谋反,便把先前令狐愚与父亲密谋拥立楚王曹彪之事,和自己的规劝一五一十 讲了。司马懿不敢迟疑,立即进宫奏明少帝。 少帝惊恐,责令司马懿亲率大军讨伐。 司马懿怕王凌挺而走险与东吴勾结。为稳住他,奏请少帝传诏,念王凌拒吴有 功,赦免其罪。司马懿又特意让王广送往寿春。 司马懿亲率大军来到黄河,上了战船,扯满凤帆,顺流直下。 途中,司马懿不放心,怕大军逼近,惊动王凌。又亲自修书,好言软语劝告王 凌。 顺凤顺水,大军九日便赶到甘城。 王凌想不到事情败露,十分惊慌,接连收到少帝诏书和丞相手节,见措词温和, 加之儿子王广的劝谏,自知不是对手,只好乘坐小船去迎接司马懿。他站在船头上, 让部下缚了双手;身后站着捧着印绶、节诫的掾吏。 王凌的小船行到丘头,迎上了司马懿的船队。 司马懿端坐在楼船上,远远望见王凌的狼狈相,放下心来。令主簿乘小船过去 为王凌解开绳索,退口印绶、节诫,并婉言慰藉。 王凌见状,认为已被圣上赦罪,也受到丞相的谅解,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完全消除了疑虑。感激涕零地命军士划动小船,去靠近丞相的楼船。他要上楼船向 丞相当面谢罪感恩。 可是没等小船划动,就被司马懿抬手喝止。王凌一阵茫然,远远望着神情严肃 的丞相说:“下官愚钝,误人歧途。丞相只须一纸相召,下官便会自缚了去洛阳, 怎么敢劳丞相亲率大军赶来呢?” 司马懿冷冷他说:“你恐怕不是一封书信就能请得动的客人呀!” 王凌一听,心里凉透了。嚎喘他说:“丞相书上说的可以赦免下官,莫非要不 算数?丞相岂不是有负于我?” 司马懿斩钉截铁地回道:“我宁愿负你,不愿负国家。” 一挥手,几艘小船围了上去,挟了王凌小船行到岸边,下船绑了,准备押送京 师。 王凌自知罪孽深重,死罪难逃。但又不死心,要试探一下自己是否还有生还的 希望,便向押送官索要棺材钉。这是民间习俗。如给了棺材钉,就是要你必死。 押送官禀报丞相,司马懿毫不犹豫地一摆手,“当”的一声,一枚长长的棺材 钉扔到王凌的脚下。 王凌望着脚下的棺材钉,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感到彻底的绝望,仰天长 叹:“天哪!我这是何苦呢?在活八十春秋,到头来身与名俱灭。可悲啊可叹!” 他仆伏于地,以口衔起冷冰冰的棺材钉,顶着地,猛地将钉吞下肚去,了却了 生命。 司马懿毫不怜惜,率大军进入寿春城。 王凌部将张式等参与谋反者,听说王凌自尽,纷纷自首。 司马懿二话不说,凡是跟着王凌谋反的,无论主从,概不赦免,一律灭三族。 楚王曹彪被从白马押来。 司马懿当面宣读诏书道:“楚王彪,国之至亲,作藩于外,不能待奉王度,表 率宗室,而谋干好邪,与太尉王凌、究州刺史令狐愚勾通逆谋,图危社稷,有悻忒 之心,无忠孝之意。宗庙有灵,将以何面目以见先帝?朕深痛心你自陷罪辜。现有 司奏,你当受到刑法治裁。朕念你是宗室国亲,不忍戮于市井,故遣使者赐书,你 自己了断吧。” 曹彪还算聪明,自知难脱死罪,已自备了鸩酒。遂饮鸩而亡。 司马懿肃清了叛逆,念黄华、杨弘举报有功,奏请少帝,二人进爵为乡侯。对 王广大义灭亲,也好言抚慰,予以褒奖。 一场没有来得及爆发的叛乱被扑灭了。 司马懿回到京师,未雨绸缨,奏请少帝,将曹魏宗室诸王集中于邺郡,严加监 管,以防不测。 少帝准奏。 三、成功名颠僧收棋谱 司马懿魂魄游故园 嘉平三年五月,司马祖庙落成。 少帝曹芳亲往谒拜,并追封溢考京兆尹司马防为午阳成侯,对司马懿子弟十一 人一一封了侯爵。 少帝封赏过后,起驾回宫。司马懿长跪相送,直到少帝车仗远远消失,才起身 口到祖庙。 一进门,他见府中家人正你喊我叫,张灯结彩,杀猪宰羊,剥鸡剖鱼,看架势 是要大大庆贺一番。 司马懿不觉皱起眉头。他从子弟家人们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可怕的骄奢之气。 他心里一沉,厉声道:“停下,是谁让这样干的?” 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二人兴高采烈地过来道:“父亲,是孩儿。怎么样?” 司马懿生气他说:“胡闹!” “啊?”兄弟俩闹个大红脸。我们这般操劳,不给表扬,反兜头一顿臭骂,岂 不扫兴。 司马师辩道:“怎么是胡闹?祖庙落成,圣上又亲来谒拜,追封先祖,封我们 弟兄侯爵之位,难道不该好好庆贺一番吗?” “天子起驾回宫,你们为何不出来跪送?” “有父亲去就够了,我们不是忙嘛。” 司马懿觉得这是股可怕的苗头。不及时给他们敲敲警钟,后果不堪设想,他召 来合府家人子弟,语重心长他说: “我司马家族,世代显赫,历来以效命疆场,为国立功为安身立命之本。我一 生承赖祖荫,沐浴皇恩,驰骋疆场,忍辱负重为的什么?就是为的不能忘了祖宗、 忘了司马家族的信条。天子的封赏是天恩浩荡。我辈子孙唯有竭力报效国家,忠心 事主,才能报天恩于万一。即使这样,还有人怀疑为父有异志。这你们最清楚,为 父是如何对外叱咤风云,对内谦恭谨慎的。在封赏面前,利令智昏,是至贤之人所 忌讳的;骄奢做物,是至德之人所不齿的。我辈铲除了腐败的曹爽集团,不能再步 他们的后尘。谁要居功自傲,做下对不起天子社稷,对不起我司马家族的事来,就 不得人宗庙!在祖庙落成之日,在天子封赏之时,我告诫你们要牢牢记住三个字: 清、慎、勤。清,为官清廉,为政清明;慎,忠心耿耿,不骄不奢;勤,兢兢业业, 鞠躬尽瘁。” 说罢,又令家人取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下四个斗方大字:“清慎勤堂”。命 人做成匾额,悬挂于祖庙正堂之上。 正在兴头上的司马师莫名其妙受到父亲好一顿呵斥、教训,很不高兴,扭过头 吸着嘴嘟嚷道:“小题大作,无病呻吟。” 司马昭一唱一和道:“就是嘛。在这大喜的日子里,说这些,太让人扫兴啦。” 司马懿庄严肃穆他说完话,写完字,本以为儿子们会悔悟,并来一番表态的。 却不料影影绰绰听到他们发的牢骚,立时气得七窍生烟,手指着二人直哆嗦。半晌 才说道:“你、你二人胡说些什么?难道你们要做司马氏的不肖子孙吗?为父苦口 婆心的教诲,你们要当成耳旁风吗?” 司马师兄弟二人见父亲气成这样,唬得忙低头垂手而立,怯怯地说:“请父亲 息怒。孩儿一时高兴昏了头,胡说八道,万望宽恕。” 司马懿仍不满意,气怒地连连挥手:“滚,滚开!”因气力过猛,竟一下跌坐 在地,气血上涌,昏厥过去。 这一下,不仅司马师兄弟吓得六神无主,合府上下更是乱成一锅粥。柏氏哭哭 啼啼跑过来,直叫:“老爷怎么啦?老爷这是怎么啦呀!” 司马三儿急中生智,上前一手搂着司马懿的头,一手的食指拇指紧掐老爷的人 中。半晌,司马懿缓过气来,轻叹一声,睁开眼来,缓缓地看着四周,迷悯地问: “这是怎么啦?” 柏氏抽抽咽咽他说:“老爷也是的。自家人欢喜庆贺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像这样的盛事,人一辈子能有几回?竟至气成这样。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叫为妾 怎么活呀!”她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明里嗔怪老爷,数道自己,暗里却在指斥司马 师兄弟不该顶撞父亲,让父亲生气。他们不是她的嫡生,她不敢公开教训他们。 司马师兄弟二人怕事情闹大,忙痛悔地说:“父亲,孩儿确实知道错了,以后 再也不敢了。” 司马懿直感到身竭力衰,不想说话。便挥挥手让他们不要说了,伸手在柏氏的 携扶下,回府去了。 司马懿回到府中,茶饭不思,只感到困倦,歪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三天三 夜。 第四天,他醒了过来。只见柏氏和司马师兄弟及孙子司马炎,围在床前,一个 个双眼红肿,面容樵粹,想必他们几天没睡觉,一直守在床边。 柏氏见他睁开了眼,高兴他说:“可醒过来了。三天三夜,快要把人急死了。” 司马懿这才知道自己竟一觉睡了三天在夜。这真是个痛快觉。醒来,精神好多 了。他感觉到腹中饥渴。柏氏忙让婢女取来红枣山药黑米粥要喂他。他却自己端了, 说:“我真老到衣食不能自理的地步了吗?”话没说完,粥却洒了。他这才发现, 他的手没以前灵活了。他真的成了四年前诈病骗李胜的样子了。啊,老了。 柏氏忙让婢女擦拭被褥。又取来一碗粥,喂他。 喝了粥,十二岁的司马炎活泼地扑到司马懿怀里,喊: “爷爷,爷爷!” 司马懿见到聪明伶俐的孙子,一切不快都忘到脑后了。 他想,自己一生征战,难得有时间与儿孙一起玩耍。现在,他感到大限将至, 这时候才感到生活充满了乐趣。而天伦之乐,则是更大的乐趣。他高兴地摸着孙子 圆圆的脑袋,问: “好孙儿,近日又背会什么诗啦?” 司马炎仰着脑袋,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孙儿背会爷爷的《征辽东歌》了。” “哦?快背来,让爷爷听听。” “爷爷听着,我背啦。‘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 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舞阳。’”背完,他得意地 看着爷爷,等着爷爷的夸赞。 司马炎长得酷似爷爷,长方脸盘,高鼻大耳,两只眼睛透出睿智的光。司马懿 想,自己小时也是很聪明的,读了很多书,后来都没有在文学上发展。只因自己生 逢乱世,光凭学问难以叱咤风云,建功立业。还是祖上做得对,马上打天下。认准 了这个理儿,他选择了尚武之道。这个选择不错。 他一生的征战生涯,可以说是次次精彩动人,无人匹敌。两个儿子也都是大将 的材料。孙子呢?该让他多读点书,做个文武全才,将来才好光耀司马家族的勋业。 他常赞叹曹操的两个儿子曹丕、曹植,才高八斗,能诗能文。可自己的两个虎子司 马师、司马昭,却是能武少文。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都不可偏废。一定要让孙儿 武不逊色于伯怕、 父亲, 文能超过爷爷,我就放心了。司马懿想着,连连点头: “嗯,我是该告老还乡了。老子说“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又说‘功遂身退天 之道,。这是很深刻很明哲的话呀。师儿,你替为父起草份奏章,为父要告老归退。” 司马师不情愿他说:“父亲……” 司马炎忙说:“让我写。” 司马师忙说:“好吧,孩儿写就是了。”起身到书房去了。 司马炎不高兴地扯着爷爷的手说:“爷爷,你咋不让我写?我会写好多好多的 字啦!” 司马懿说:“你长大以后,爷爷一定让你写。现在你与爷爷下盘棋如何?” 司马炎高兴地跳起来,说:“好!但爷爷要让我两个子儿。这样,我便能赢了 爷爷。” “真的么?咱就试试。” 司马昭赶忙取来棋盘,在床上支了小桌。司马炎也上了床,与爷爷相对而坐, 对奕起来。 一老一少,飞马走象,杀的正酣,忽听门外传来阵阵吵嚷声。 一旁观棋的司马昭生气地喝问:“是谁在外边喧哗?” 家人跑过来,说:“外边有个癫和尚非要进来不可。是小的拦阻不住……”话 犹未完,就见一和尚身穿补钉连补钉的百袖衣,一边膀子露着筋肉,一边膀子甩着 肥大的长袖,飘飘然然径直进来。 司马昭见此和尚如此不懂礼节,十分恼怒,拦住喝道: “哪里来的疯颠和尚,如此无礼?” 癫和尚并不理他,只是一甩袍袖,拦在面前的司马昭竟连连后退几步。癫和尚 就进了房来。冲床上的司马懿双手合十,唱个暗道:“阿弥陀佛。老施主可认得贫 僧?” 司马懿定睛一看,竟认出是六十年前的师父。六十年啦,他已是自发苍苍,而 师父还是那个模样。便挣扎着要起来,可腿已不那么灵便了。 癫和尚近前按着他道:“老施主不必多礼。贫僧此来,是取回那本《驭马谱》 的。这棋谱老施主已经用不着了。” “师父何说此话?弟子的子孙难道就不需要了吗?”几十年的宦海生涯,惊涛 骇浪,将他锤炼得对人世的一切洞若观火,对天地沧桑了然在心。他觉得自己似乎 已经进入了昔贤先哲所达到的超人境界。不过,也到了油尽灯干的时刻。他因此迫 切需要把两个儿子培养成可靠的承继者。 “他们如果有缘,自会接受你几十年的口传心授;他们如果无缘,既使传给他 们,也是对牛弹琴,无济干事的。” 司马懿只好说:“棋谱在……” 癫和尚一扬手,手中便出现了那本又黄又旧的棋谱。 “阿弥陀佛,贫僧告辞。” “师父!”司马懿觉得师父的话太刺耳了,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癫和尚飘飘摇摇出门一晃,便不见了。 司马懿黯然神伤,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怎么口事儿?” 司马昭颇不以为然他说:“父亲不必多虑。父亲的教诲,孩儿都已铭记在心, 定然会让司马家风代代相传。” 司马懿不能不虑。这几天发生的事,太突然了,太令他吃惊失望了。虽是家事, 却比国事更令他头疼。他能以雷霆万钩之势,迅速处理国家发生的任何一件大事, 却无法按自己的意愿妥善处理和决定子孙将来的问题。他感到一种无奈的悲哀,一 种从来没有过的束手无策。他叫来了长史,要他记录遗嘱。 他缓缓地口述:“……今大限将至,无常追命。我平素之训诲,儿孙需谨记。 今将长行,叮嘱再三:我死之后,儿孙当代我尽忠。师儿沉稳干练,有佐世之才; 昭儿坚毅果决,却性烈气盛,是为将才。尔等善保魏主,不得惜身营私,坏我素志 和一世英名。若背我此训,阴府之下,不得见我。”他喘了口气,抓住司马炎的手, 对他道,“你最受我宠爱,但也对你最不放心。你聪慧,但骄狂。将来你能担当大 任吗?” 司马炎虎虎有生气他说:“爷爷放心,我能!” 司马懿不置可否他说:“但愿你能。我司马氏有着辉煌的过去,还会有辉煌的 将来吗?”他看了一眼长史,示意记录,“我死之后,葬于首阳山,不起坟家,不 立碑,不随葬祭品。死后遣孀不必与我合葬。” 这时,司马师也写好告退奏章。 司马懿说:“师儿,明日就代为父上奏圣上吧。” “父亲放心。” “你们下去吧。” “父亲!” “不要紧。让我好好歇一歇。想一想。我一生或戎马住偬,或遭贬蛰伏,从没 有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在这月明星稀之夜,回首往事,该是多么美好!哎,外 边是什么声音? 这么嘈杂?” 司马师说:“是在建关林。” “关林?” “就是为关羽关云长建庙。听说诸葛亮祠也在益州建了。现朝中也有人在奏请 皇上将来为父亲建庙。” “不必了吧。武帝尚未立庙,为父怎可配享庙祀?” “可这也是为了让父亲的功德永昭后世,千古不灭呀!” “立块石头,就能像石头一样不朽?建个庙,就能抹去失败的记录?欺哄世人, 实在可笑。不必徒费民脂民膏了,省些钱,让老百姓多过几年宽松日子吧。连年打 仗,老百姓太苦了。对了,说到打仗,为父还有一事交待。”他从枕下取出一本小 册子,说,“这是为父为便于熟记兵家三十六计,苦心钻研,增删数载,终于悟出 一法,用三十六计中每计中的一个字,依序组成一首诗。现传给你们吧。” 司马师兄弟二人接过,打开来看,是一首五言诗: 司马策金玉,借以擒劫贱,鱼蛇海间笑,羊虎桃桑隔,树暗走痴敌,釜空 苦远容,屋梁有美尸,击魏连伐虢。 诗后,依序附录着三十六计,乃: 金蝉脱壳,抛砖引玉,借刀杀人,以逸待劳,擒贼擒王,趁火打劫,关门 捉贼,混水摸鱼,打草惊蛇,瞒天过海,反间计,笑里藏刀,顺手牵羊,调虎离山, 李代桃僵,指桑骂槐,隔岸观火,树上开花,暗渡陈仓,走为上,假痴不癫,欲擒 故纵,釜底抽薪,空城计,苦肉计,远交近攻,反客为主,上屋抽梯,偷梁换在, 无中生有,美人计,借尸还魂,声东击西,困魏救赵,连环计,假途伐唬。 再下来,是父亲记叙他运用三十六计的几则得意之作: 借东吴之手,解樊围,杀关羽的“借刀杀人”; 稳住孟达,千里奔袭的“笑里藏刀”; 飞渡辽水,佯袭襄平的“暗渡陈仓”; 五丈原上,忍辱斗智的“假痴不癫”; 迷惑曹爽,终清君侧的“欲擒故纵”。 司马师弟兄二人,看得连连称奇叫好。 司马昭说:“父亲真了不起。这又是一部兵法了。” 司马师说:“只是父亲太谦虚了。你那么多胜仗妙计,已经超出了三十六计, 父亲应该补充进去。” 司马懿说:“为父不是没有想到。只是细想我的那些计谋打法,看似独到,实 是三十六计的翻新改造,终可被这三十六计所囊括。再者,三十六计是前人苦心总 结出的战争计谋大全,为父岂可随意增添?” 司马师道:“不管怎么说,父亲的许多战法计谋,高超独到。孩儿会替父亲精 心总结的。” 司马懿道:“你们有兴趣,可以试试。只是要依实而写,不可虚妄。好了,你 们下去吧。” 众人都退下去了,司马懿一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听着外面关林的施工声,想: 年前去寿春平叛,沿途多见孔庙。孔子是圣人,万世师表,自当立庙。可笑关 云长一介武夫竟然也要享受庙堂之祀,还有孔明。关云长凭的什么,就凭他千里送 嫂,一个义字而享万世英名吗?孔明就凭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忠”,而为人称 道吗?泱泱华夏,莫非就只识这忠义二字么?我司马懿与这忠义二字如何?我受遗 二主,佐命三朝,受尽猜疑而矢志不渝,忠君体国,谁人可比?可谓至忠。我以不 求名利来保养恬淡之心,以柔退谦让来调和上下左右关系,可谓至义。就连忠孝节 义中的孝、节,我也远胜孔、关。我弱冠举孝廉,卧冰钓锦鳞,疗父顽疾,可谓至 孝;我廉洁不染,体恤万民,德满天下,可谓至节。这忠孝节义,我已占全。 他关羽、孔明怎能与我相比?我岂可与他们为伍去做那劳民伤财的表面文章? 三国纷争的英雄是谁?是“宁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的曹孟德!是“当忍 则忍,该断则断”的司马仲达! 他这样想着,脸上浮出安详的微笑,和对外面施工声的蔑视。 夕阳给大地投下最后一抹余辉,房屋树木都如镶了金边,发出眩目的光辉。起 凤了,窗外的树叶哗哗作响,这多像当年平辽东时,在孟姜女庙前听到的海潮声声? 他想起那副充满人生感悟的对联:“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清,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 落。”有潮涨,就有潮落;有云浮,就有云消; 有生就有死。在这样热烈磅磷的声响中作古,他感到最大的荣幸,最大的满足。 自己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的一生,应该有这样的热烈和欢腾。 我从黄河边的孝敬里,走到河内,走到洛阳,走到许都,几十年,转战华夏神 州,所向披糜,德播海内,光大了祖宗业绩。纵览汉魏,笑做吴蜀,天下英雄,有 谁能与我匹敌? 轰轰烈烈地走完人生的道路,我应感到满足和自豪。 他刘皇叔算什么?只会哭鼻子抹泪拜把兄弟。 诸葛亮呢?那点聪明机巧,都被他的山野村夫见识毁了。 孙仲谋嘛,蜗居一隅,壮志难伸。 我敬重的曹孟德,文治武功,一统中原。只可叹他疑心太重,忌心太强。更可 悲的是他的子孙竟一代不如一代,如果没有我的辅佐,哪一个能安安稳稳坐上三年 五载? 如此说来,我死而无憾。 不,唯有不放心的是子孙。司马师、司马昭随我征战,历经磨难,已经成熟, 但也可怕地露出刚愎自用的苗头。长孙司马炎养尊处优,更令人不安。可如今我又 有什么办法呢?病魔来得太突然了。只有乞求上苍神明庇佑他们了。 我的一生用尽了谋略才智。现在筋疲力尽,一步步走向死神。其时,我也很可 悲。我所努力并获得的一切,并不能使我得到欢乐。我这一生,竟从来就没有真正 快乐过。我无时不刻在用自己的心计与一个个对手的一个个心计相斗。 这实在太累人了。就好像登上了自己也无法驾驭的马车,随它驶向哪里都得凭 它的意志,挥舞我的皮鞭,那是另一个意志,那令人晕眩的不可预见的鼓翼云行者 …… 突然,在一阵大风的呼啸声中,门外一棵钻天白杨“喀嚓”被拦腰刮断。那巨 大的声响,打破他天马行空的畅想,使他猛一阵颤。这是死神的召唤。他安详地闭 上双眼,在黑暗的冥冥中,任魂魄跨上心爱的枣骡马,自由自在地倘佯,等着无常 的邀请。 啊,枣骡马载着他,逍遥地跨过黄河,跨过绿油油的麦田,来到了生他养他的 孝敬里。熟悉的黑漆大门,门口的一对石狮,院子里那株高大蓊郁的银杏树……突 然,一阵孩童的喧闹吸引了他。他看到了村边的小树林,林中一群孩童在玩刘邦斗 项羽的游戏……忽然,孩子们不见。他看到了神秘的藏兵洞。枣骡马一声长嘶,冲 了过去,来到高大壮观的虢公台前,立刻,他那慷慨的高歌又回响在天地间: 天地开辟,日月重光。 遭遇际会,毕力遇方。 将扫群秽,还过故乡。 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告成归老,待罪舞阳。 他心潮激荡,热血沸腾,下马拾级而上,在高高的大门台阶上,与一个身披簇 新架裟的老和尚撞个满怀。啊,这不是师父吗? “师父!” “阿弥陀佛。”癫和尚双手合十道,“贫僧在此等候多时了。老施主,请随贫 僧来吧。”说罢,转身进入慈胜寺。司马懿跟了进去。寺中砖道两旁,座座石幢中, 香烟袅袅,散发出抬人的清香。大殿里,传来钟罄声声。 司马懿在这香烟镣绕、乐声悦耳中,缓缓步入巍峨的大殿…… 首阳山上,林木蓊郁之中,有一块新土,这便是一代枭雄司马懿的新冢;没有 高大的坟头,没有显赫的墓碑,他的丰碑是刻在史册上的。碑文乃五言诗,道: 开言崇圣典, 用武若通神。 三国英雄士, 四朝经济臣。 屯兵驱虎貌, 养子得麒麟。 诸葛常谈羡, 能回天地春。 ————————— 白鹿书院 亦凡公益图书馆校对重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