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寻觅心灵的坐标 萨马兰奇竟提出了一个令佛朗西斯科都感到十分惊诧的问题:人类为什么这么 斗来斗去?难道这不是万能的上帝造成的吗?……“巴比塔”故事中说,人类一开 始很团结,准备齐心协力建造一座通天之塔。www.hao ShuDu.c Om 可是,人类 这一抱负却激怒了上帝,上帝唯恐危及他至高无上的权威,他就“变乱人们的语言”, 使人类互不理解、互相猜忌,由此频频引起内讧纷争。“造塔”的事业无人再提起, “造孽”这一病毒却在人类勃勃地滋生繁衍开来。 巴塞罗那哥特地区的卡泰多拉大教堂,是佛朗西斯科心中的圣殿,也是佛朗西 斯科常带萨马兰奇来朝拜的地方。童年的萨马兰奇对卡泰多拉大教堂并没有什么突 出的感受,跨进少年时代他觉得踏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也许是前面所说的他置身 的立体艺术氛围的浸染熏陶所致吧?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对卡泰多拉大 教堂以及神秘的基督世界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认识。 萨马兰奇记得在青少年时代的一个春天,他与父亲走进卡泰多拉尔大教堂的感 受:卡泰多拉尔大教堂建于巴塞罗那鼎盛时期的13至15世纪,时正值火舌式盛行的 哥特时代。卡泰多拉尔大教堂顶天立地气势雄浑,俨然就是神圣的上帝的化身。大 教堂的扶壁全是用重重叠叠的石块砌成,上面布满了装饰繁复的尖弓形窗子。远远 望去,像一位周身披满铠甲气宇轩昂的武士。教堂顶部叠床架屋般地矗立着一些大 小不等结构繁杂的钟楼,这些钟楼簇拥着巍峨的、刺破青天的尖塔。其庄严肃穆张 扬着一种超自然的震慑力。萨马兰奇随父亲走进教堂,便生发一种失魂落魄的迷茫, 似乎一切都不由自主了,因为他的灵魂已经下意识地匍匐在基督的脚前。不需要佛 朗西斯科讲解什么,教堂内的一切似乎都在无声地向萨马兰奇阐述一种玄思:教堂 内围廊悬架、穹隆高耸。呈十字交叉的正堂与耳堂,暗示着基督殉难的十字架;四 周高大的尖弓形的、象征着通向天国门户的七彩玻璃窗,将眩目的阳光滤成血色与 翡翠、紫石英相掺杂的华彩;窗子的四周缀满了寓意极乐灵魂的“永恒的玫瑰”; 正中是祭坛,祭坛的地下长眠着巴塞罗那的守护圣女桑塔·埃乌拉里亚;两侧相对 而立的礼拜堂内燃着象征着永生不熄的蜡烛。那祭坛、那烛台、那唱诗班的坐台、 那墙壁的脚线都镂刻着玲珑剔透的繁复的盘花、葳蕤的枝叶。而这富丽而又沉闷的 一切都是钉在十字架上痛苦万分的基督的陪衬。 萨马兰奇瞠目环视着这陌生的世界,这时风琴师奏起赞美诗《复活良辰歌》的 前奏,礼拜仪式开始了,人们都起身肃立、喁喁的面向基督齐声唱到: 这是复活之良辰,普世快同传述; 喜乐欢欣逾越节,上帝的逾越节。 主在得胜歌声中,已经超拔我们, 离死进入了永生,离地升上天庭…… 这首赞美诗,萨马兰奇是谙熟的。童年时妈妈就一边弹着钢琴,一边教着他和 弟妹们咏唱。每当咏唱完毕,妈妈总是饶有风趣地给他们讲述与这首赞美诗相关的 一个个圣经故事。这节奏明快、风格清新恬适的乐曲,将教堂那郁抑沉闷的氛围冲 得雾散云消。萨马兰奇感到从四周七彩玻璃窗宛如瀑布般倾泻进来的阳光在交映、 在融合、在升腾,与高高的穹隆融为一体,支撑着穹隆的四壁似乎也悄然消失了, 他似乎飘然升入与天主同在的天国;他似乎踏着那歌声、与那些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的人们奔走相告“救世复活”的喜讯;他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旷古未有的良辰吉 日里。此刻,母亲讲过的圣经故事在眼前鲜活起来:他仿佛看到上帝为保护他的子 民逃离苦难,正在逾越节之夜奋力追杀顽敌;而今同是在这一时分,他仿佛看到为 使其受难的独生子复活,以拯救罪孽深重的人类…… 恳求洗涤我心胸,除尽罪孽迷蒙, 愿能清楚地瞻仰,复活光里圣容…… 歌声使萨马兰奇一下子脱离幻境、踏到实地上来。他用不解的目光审视着眼前 这些“恳求洗涤心胸,除尽罪孽迷蒙”的人们。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 无论气度雍容贵妇,还是粗布素衣的村姑,在这里清一色是一副苦闷难挨、痛不欲 生的表情。包括平素感情从不轻易外露的父亲,今日也是一脸不胜凄苦的神色。似 乎人人都有倾诉不尽的“现世苦难”和被各自夸张了的不幸;似乎人人都感到孑然 一身、渺小无比,都必须匍匐在基督面前沉痛地的忏悔祈祷,否则就无法在现世中 安生。这一切难道就是父亲所说的“基督世界里的那种波澜壮阔的苦难”?审视着 这些无比虔诚的基督教徒们,萨马兰奇恍惚感到“圣经”故事中的上帝与太初创造 的人类始祖、先知们,也一个个也掺杂在这些祈祷的人群里,似乎借着“救世复活” 的逾越节,他们也一个个得到复活和再生。 奇怪,萨马兰奇首先将目光投向在他身旁庄严的冥想着的佛朗西斯科,心地仁 慈的父亲满脸泛着圣洁的清辉。萨马兰奇突发奇想:父亲会不会是信仰的始祖亚伯 拉罕的再生呢?倘若上帝要考验父亲的忠诚,父亲会不会像亚伯拉罕一样重新演出 一场“燔祭献子(1)”的悲壮、将他献上祭坛呢? 萨马兰奇又将目光转向一位强悍的中年男人,他那一脸如斧劈刀刻般的皱纹里 潜伏着一种威慑人心的凛然;特别是他那两道向嘴角内深深弯曲的腾蛇纹,更加昭 示着他的冷峻、他的沧桑。萨马兰奇认定了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复活的约伯。他揣测 这个男人一定受过上帝为他设置的、诸如“病入膏肓”、“丧失儿女”、“倾家荡 产”式的残忍考验,用以证实他在困境中对上帝的忠诚。 萨马兰奇的想象力仍在驰骋,他执着地要在这祈祷的人群中寻觅大卫的雄姿, 扑捉约瑟的身影…… 这时,佛朗西斯科提醒萨马兰奇主教开始布道了。萨马兰奇循着父亲的目光向 布道台望去。萨马兰奇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多少年过去后,主教一边潇洒地打着手 势、一边滔滔不绝地布道的情景,他依然历历在目—— “……彼得和安得列正在加利海边撒网捕鱼,耶稣走来对他俩说:跟我来,我 要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他们俩立即丢掉网跟随耶稣去了。彼得和安得列踏着耶稣 的芳踪,终于掌握了捕获人之网,这个网就是拯救全人类的福音书。17世纪英国伦 敦圣得保罗大教堂教长邓约翰,曾把世界比作海洋,而宣讲福音书的布道者就是这 海洋中持网捕人的渔夫。我们应该深深领会先哲这些话的深刻含义。一个智者说: 世间有一种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还有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人的 内心活动。我们捕人就是用网,网住人心;就是让上帝的福音潜移默化地深入人的 灵魂,让人心与上帝同在。” 萨马兰奇发现主教在布道的过程中从未扫一眼教义,他完全是即兴地讲着。佛 朗西斯科对这位主教出类拔萃的演说才能不胜钦佩,他认为,这位上帝的代言人简 直就是圣托玛斯(2)显圣,他将哲学的深沉、思想家的凌凝、演说家的雄辩、宗 教徒的热烈和只有艺术家才具备的浪漫都集于一身,又以近乎于神奇的敏捷,将他 那涌泉一样奔放的才思、融会贯通成一股简明率直的语义流,倾泻给听众。 萨马兰奇扫了一眼教堂内的人们,他们都在屏气凝神的聆听着。他身旁的一位 妇人手中拿着手帕、却不忍去擦眼角不断涌出的晶莹的泪花,她担心她的举动发出 窸窣之声,侵扰场内的肃穆氛围。 “……我们的网无限大,他有阿波罗的神功,可以像阳光一样撒遍世界的每个 角落;我们的网又无限的小,它可以挟在腋下、放在心里。从上帝太初创造出宇宙 万物,至今还没有一件东西能与这网抗衡,因为这网中有用上帝的大智大能武装起 来的亿万子民。但是,我们置身的这个世界总是善与恶相辅相成,美与丑同生并存。 万万不能以为我们的头上总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我们决不能放松警惕,2000年 前耶稣为众人传善、反被送上断头台的悲剧,在不远的将来,完全可能在西班牙重 演。君不见,在丁香花(3)盛开的地方,有人正在为俾斯麦招魂(4);君不见, 在三色旗(5)下有人也在编网,想笼络人心;君不见,在嘹亮的《马赛曲》中正 在集结着98一代人!但是,我可以以上帝的名义告诉你们:他们在丁香花盛开的地 方埋下的决不是共和国的奠基石,而是在挖掘他们的坟墓!胜利必将属于用上帝的 大智大能武装起来的我们这些渔人!一切悖于上帝圣训的人,必将在末日受到严厉 的审判!全能的上帝必将把我们和我们铿锵作响的灵魂永恒地放进乾坤!阿门。” “阿门!”众人齐声呼道。这一声发自内心的“阿门”是祈祷,也是对主教的 精彩绝伦的布道的佩服、景仰和深深的谢意。 弥撒过后,佛朗西斯科与萨马兰奇走出教堂向西面的市政府大楼走去,路上佛 朗西斯科问萨马兰奇有什么感想?萨马兰奇想了想说,他感到落进主教撒的网里。 佛朗西斯科对儿子不乏幽默的回答感到十分意外,他用诧异的目光凝视着还是少年 的萨马兰奇。萨马兰奇思索了片刻又提出了什么是“为俾斯麦招魂”、什么是“丁 香花盛开的地方”、什么是“三色旗”、什么是“98一代人”等一连串的问题。佛 朗西斯科没急于回答萨马兰奇的问题,他带着萨马兰奇踏着婆娑的树阴向前走去。 萨马兰奇发现他经过的政府大楼、以及大街的蛋糕店、售货亭等门市房的楼顶上都 插着大小不等的紫、黄、红“三色旗”。两人沿着兰布拉斯大街,漫步向矗立着哥 伦布纪念碑的加泰罗尼亚广场走去。 用大理石筑起的罗马纪功柱式的哥伦布纪念碑是巴塞罗那城市的象征,它高达 50多米,外围有数座铜狮镇守,底座镌刻着哥伦布的航海探险事迹。哥伦布昂扬地 站在高高的纪念碑顶部,他左手持着美国烟斗,右臂平伸手指大海,他像是在陈述 那些永远无法被历史尘封的探险故事?他也许是在启迪后来者去征服大海、继续开 拓更新更美的世界? 在哥伦布纪念碑下,佛朗西斯科仍不急于回答萨马兰奇提出的问题,面对大海 却讲起了西班牙的历史:……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路之后,雄心勃勃的查里五世开 始实施他在西班牙建立君主制的构想,开始举师疯狂地对外扩张。到16世纪中叶, 西班牙帝国在世界上昭示了绝对的霸主地位,它在欧、美、非、亚四大洲均有它的 殖民地。在整个300 年中,西班牙的商船如穿梭般地在大西洋和安得列斯海上往返。 输往美洲的是科尔多瓦的皮革、马拉加的啤酒、穆尔西亚的丝绸和托莱多的钢材, 而整船整船运回西班亚的却是秘鲁的黄金和墨西哥的白银。由于贵金属大量地流入 西方,国内物价的猛涨,商业的急速扩张。这一切非但未使西班牙走向繁荣,反而 使市场空前的萧条。16世纪末期,西班牙这个号称“日不落的帝国”开始像夕阳一 般向历史深渊跌落。到了1898年,西班牙帝国被迫接受新崛起的国际经济巨人和政 治的强手美国的挑战,在加勒比海和太平洋上与美国展开激烈的鏖战。结果西班牙 陆海两军遭到惨烈失败。继而,美国总统麦金莱假借上帝的名义从西班牙手中夺回 其最后残存殖民地:古巴、波多黎各和菲律宾。就这样西班牙彻底的从世界列强的 顶峰跌落,沦为远离欧洲的、破落的二流国家。于是,自我标榜以国家兴衰为己任 的“98一代人”,掀起了一场“重振帝国雄风,回归欧洲列强”的知识分子运动。 佛朗西斯科本应归属于“98一代人”,但是,他的思想观念与他们很难达成共 识,“98一代人”在他的眼里,只是一群怀着良好的救世愿望,却既拿不出治愈国 家创伤的灵丹妙药、又缺乏彻底拯救劳苦大众脱离苦海持久热情的知识分子。更令 他无法接受的是,这些不识时务的人竟想在西班牙——这个基督教根深蒂固长达几 个世纪的国家——延续俾斯麦在18世纪70年代制定并推行的“铲除基督教有害影响、 加强国家对教会控制”的文化斗争。这无疑是要摧毁西班牙亿万个基督教徒心中的 圣殿。佛朗西斯科对约翰·斯图亚特·弥尔的“非暴力政治”学说尊崇备至。弥尔 主张:现代政府尽可能让人民各行其是。如同爱情中被烦扰的一方请求仅给予一个 空间一样。他呼吁政府不要干涉人民,“只要不妄图褫夺他人之自由,或妨碍他人 对自由的求索,吾侪以自己的方式追求自己的好尚即得以名之为自由。”他强调 “自由之义,在于防止强权势力对于违反自己意愿的文明社会成员的妨害。强权势 力自身之偏好。不论是物质方面还是道德方面,皆非侵犯他人之理由。”(6 )在 历史波丘浪谷的跌宕中,本来“98一代人”的激情已经消耗殆尽了。他们的奋斗并 未得到预期的结局,但三十多年后他们的思想却得以死灰复燃。这个共和国政府的 理论家马拉尼农、奥特加·伊加塞特就是“98一代人”,是俾斯麦的忠实信徒,他 被人们称作是“共和国的助产士”。他初次登场面对公众媒体就开宗明义地表示: 新政府将给予人民君主制度拒绝给予他们的文化,并使西班牙民族欧洲化。这就是 说,他们将“为俾斯麦招魂”,蛊惑共和国用“无神论”和“社会主义”代替我们 的天主教!所以主教说的“两千年前耶稣为大众传善而被送上断头台的悲剧”将会 “在不远的将来”在西班牙重演,这绝非危言耸听!而且可能比耶稣的悲剧更加惨 烈。 佛朗西斯科忧心重重地遥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地中海,沉默了许久。他的眼前 也许又浮现出1931年4 月14日那个春暖花开的夜晚、那个貌似风平浪静、实质已经 天翻地覆的夜晚。阿方索十三世裹着萧瑟的春寒、怅然登上马车、驶出巍峨的王宫。 马蹄声声,踏碎了寂静的春夜;车轮辚辚,蹂躏着这位西班牙末世波旁赍恨沮丧的 心。 1931年西班牙的春天,是属于社会主义派和共和派的。就在阿方索十三世在迦 太基港乘轮船逃亡法国的同时,在市政选举中社会主义派和共和派结成选举联盟, 最终战胜了君主派,成立了以尼塞托·阿尔卡拉·萨莫拉为国家元首兼内阁总理的 社会主义政府。而早在昨天夜里,社会主义的旗帜伴着《马赛曲》的歌声就已经在 马德里人民宫的上空冉冉升起。在马德里、巴塞罗那一些城市的大街小巷,春风得 意的“丁香花”恣肆地炫耀着一片片廉价浮躁的金黄。 佛朗西斯科依然一边遥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地中海,一边对萨马兰奇讲述了当 前西班牙的形势。 萨马兰奇对不懂的一切都有不可遏止的兴趣,这是少年萨马兰奇的天性。在佛 朗西斯科讲话的过程中,他的脑海里便浮现出母亲给他讲过的《圣经·创世记》中 的“巴比塔”故事。待佛朗西斯科的话音刚落,他竟提出了一个令佛朗西斯科都感 到十分惊诧的问题:人类为什么这么斗来斗去?难道这不是万能的上帝造成的吗? 佛朗西斯科问萨马兰奇这种想法由何而来? 萨马兰奇答道,妈妈讲的“巴比塔”故事中说,人类一开始很团结,准备齐心 协力建造一座通天之塔。可是,人类这一抱负却激怒了上帝,上帝唯恐危及他至高 无上的权威,他就“变乱人们的语言”,使人类互不理解、互相猜忌,由此频频引 起内讧纷争。“造塔”的事业无人再提起,“造孽”这一病毒却在人类勃勃地滋生 繁衍开来。 弗朗西斯科一时真不知道如何向还年少的儿子解释清楚这一深邃的宗教问题, 他沉思少顷,从原始文化——古代神话——的起源挂一漏万地说起:“巴比塔”的 故事是前逻辑的、非理性的原始心理状态的产物,都是历史化了的神话。早在旧石 器时代,原始人在劳动中为了简单的交流沟通,产生了语言。到了新石器时代的人 类,由于产生了新的社会组织和生产方式,同时也逐步形成了一套新的思维方式与 语言表达能力。人们开始讲述自己的恐惧和希望、讲述部落的来历与禁忌;人们的 原始思维能力日趋成熟,人们开始习惯将自己所不理解的自然现象和社会事物编造 成神话故事。这些神话故事是人类的本能与生存环境演进的奇特之物;是催发人类 集体意识形成的精神奇葩;是构建宗教体系既诡谲多趣、又荦荦大端的理性层累。 这一切经过人了千万年的累代承传,在新石器时代,原始人类的头脑中就形成了根 深蒂固的拟人化的万物有灵的古老宗教观念。“巴比塔”中关于上帝的神话故事, 就是原始人的万物有灵古老宗教观念的形象反映…… 萨马兰奇又提出异议:既然圣经里上帝的故事都是原始人编造出来的,那人类 为什么还要顶礼膜拜他呢? 佛朗西斯科清醒意识到,他已经被萨马兰奇拖入了、用20世纪自然科学和社会 科学最新理论成果也无法解释清楚的悖论。自从尼采喊出“上帝死了”的呼声之后, 在冥冥中雄视天下的上帝逐渐化成一种虚无,而人类累代喁喁瞩望达千万年之久玄 之又玄的基督世界,似乎骤然间烟消云散。信仰危机几乎成了跨时代的通病。但是, 佛朗西斯科一直在内心深处虔诚地守望着高天基督的圣灵,他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 高空…… 不知从何时起风了,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将一大块、一大块铅色的的云朵 堆砌起来,那叠床架屋般的云朵像巉岩般高高耸立在地中海的上空。萨马兰奇循着 父亲的目光向高空望去,他顿时感到一阵昏厥——那巉岩般的云朵似乎随时都有崩 溃的危险。 怎么才能排解儿子心中的疑惑呢?佛朗西斯科思索了许久说道,人类的精神, 都是由理性和非理性两个方面组成的。原始人的万物有灵古老宗教观念就是人类精 神非理性的反映。这是人类当时还处在原始思维的阶段,人们对自身和自然的认识 极其有限,但是他们的联想能力和形象思维能力却丰富异常。他们无法理解火焰舐 食荒原的现象,便将火焰看作是具有灵魂的神造物;他们认为饥肠辘辘的感觉,是 因为胃里盘踞着“一条蛇”或“一头鸟”;而认为雷霆阵阵则是天神巡行的辚辚车 轮声。(7 )凡是人们信仰的事物,都是他们无法理解的、敬畏的事物,这对规范 人们的行为未必是一件坏事。他始终认为,对上帝的虔诚永远是一个人的心灵高尚 的表现。 萨马兰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又仰头望着那像似随时都有可能倾覆的、如 岩石般层层高垒的云垛,一丝怵惕顿然生起:莫非那双堆砌云朵的巨手、要将其推 翻不成?他立即又自嘲地笑了笑,意识到自己这不是纯粹是“无事忧天倾”吗?此 刻,他恍然悟到父亲所说的“人类的精神,都是由理性和非理性两个方面组成的” 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岁月如流,转眼间萨马兰奇即将结束中学学业,迈入青年时代了。时值被历史 称作西班牙政权左翼力量“黑暗的两年”(8 )的头一年。这是政权相继移主、党 派纷争不断、流血事件频频爆发的多事之秋。佛朗西斯科每天都忧心如焚:他即担 心儿子的安全,又担心儿子接受各种思潮的蛊惑而热心于他十分憎恶的政治。 佛朗西斯科的担心并非是空穴来风。1934年夏末秋初,社会上以及萨马兰奇所 在的学校的师生中对宗教信仰问题争论得沸沸扬扬。有些人对共和国的反教会、反 基督教道德的一系列规定拍手称快。对共和国要“给西班牙生活注入更多的自由空 气,最终将西班牙推向现代化和民主”的承诺,更是凫趋雀跃。也有人认为共和国 在制宪会议上宣布西班牙没有官方宗教,并以粗暴的方式驱逐塞古拉大主教,解散 耶稣会等做法是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特别是共和国对1931年5 月在马德里等地发 生的焚烧教堂的暴力行动无动于衷,更是激起了许多人的愤慨。可是如今,还是这 个共和国政府,却将一年前它制定的法令全部推翻,并对以前支持这个政府的工人 群众挥起了屠刀!对这个反复无常的共和国,人们感到实在不可思议。 1935年春,两派斗争形势越来越紧张,阿拉贡无政府主义者奋力组织总罢工反 抗政府的镇压,致使该地区首府萨拉戈萨瘫痪了数个星期。5月,强硬的激进分子 萨拉萨尔·阿隆索担任了内政部长,标志着政府对社会问题采取了更加强硬的态度。 他们希望激起孤注一掷的罢工,从而进一步削弱工人和左翼的力量。6月,由于乡 村失业现象不断加剧,全国农业工人联合会又组织了一次农村劳动者总罢工,罢工 迅速遭到残酷的镇压。 萨马兰奇眉宇间浮现出沉沉的忧戚:“莱尔罗克斯的共和国会将西班牙拖向哪 里呢?如果西班牙独立右翼党团联盟真的进入内阁,奥地利的悲剧不就会在西班牙 重演了吗?” 一场酝酿许久了的党派纷争,将又一次以更加惨烈的、血与火的形式爆发…… 注(1)燔祭献子:《旧约》中《创世纪》里的故事。上帝为了考验亚伯拉罕, 让亚伯拉罕带着他的独生子艾萨克到摩利亚去,把艾萨克献给燔祭。亚伯拉罕二话 没说备上驴子,带着艾萨克来到摩利亚,在上帝指定的地方欲动刀杀子献祭。这时, 亚卫的使者赶来制止,送来一次公羊代替了艾萨克,虔诚而坚毅的亚伯拉罕经受了 上帝的考验。 注(2)圣托玛斯:指中世纪最渊博的神学家托玛斯·阿奎那斯。 注(3)丁香花:西班牙共和派的标志,暗指将建立的西班牙第二共和国。 注(4)俾斯麦:指18世纪70年代,俾斯麦在德意志制定并推行的铲除教会的 有害影响,加强国家对教会的控制;而进行的“文化斗争”。 注(5)“三色旗”:西班牙共和派的旗帜,暗指共和国。 注(6)约翰·斯图亚特·弥尔,1859年发表的《论自由》,剑桥大学出版社 出版。 注(7 )参见E ·克劳特《世界幼稚时代》。 注(8 )“黑暗的两年”指1933年11月至1935年末这段时间。1933年11月大选 中,左派失败,激进派和西班牙独立右翼党团联盟获胜,由激进派领导人莱尔罗克 斯担任总理,西班牙的改革形势发生了根本性逆转。在乡村,他将共和国从地主、 贵族和雇主夺回的一系列权利又回归原主;在组织上,他将西班牙独立右翼党团联 盟所代表的保守派力量引进到共和派群体中。1935年5 月,希尔·罗夫莱斯担任军 事部长,他极力想夺取一切权力,力图将共和国变成意大利法西斯主义似的联合国 家。同年9月,他击跨了政府,使西班牙独立右翼党团联盟进入了经过改革的内阁。 西班牙左翼沉入了最黑暗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