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沉重的代价 2000年的秋天,我约了陈桂棣一道,决定先去一趟淠史杭灌区管理总局,想从 那儿打听许芳华的下落。在传达室一位女同志的指点下,我们找到了当年在工地指 挥部从事工程技术工作的孙以信和戴克华两位老股长,还十分意外地见到了李屏的 遗孀徐云凤,和被李屏大胆重用的原县水利局的副局长李少白。 陈桂棣在事隔四十二年后的今天听到了关于龙河口水库的一些真实的故事,深 感当年编写那本书的尴尬和荒诞。且不说前面提到的那些重要的人和事没有写,单 说当时工地上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原来还有比许芳华的事迹更感人的,却因为当 时并不了解而成为缺憾。 工程师王培性研究出的“定向爆破”,当时在现场实施这种爆炸方案的,是水 库发电厂厂长孙金发。这位抗美援朝时期的战斗英雄,为保证工地上正常用电,一 天也没有休息过,有谁会想到他竟是右肾被切除、左肾正在溃烂、左半边肺早丧失 了功能的一个残废军人呢?大爆破成功了,但大坝合龙前那夜以继日的殊死拼杀, 却耗尽了孙金发的全部心血。他一直强忍着,带病工作。后来他离开水库,平静地 在自己的家里与世长辞。他的母亲在整理儿子的遗物时,从一个破旧的箱子里发现 了一本《革命残废军人抚恤证》,人们才知道了一个秘密:原来孙金发是个一级革 命残废军人!党和人民给予他的抚恤金,他分文未取,为了党的事业和人民的利益, 慷慨地献出了整个生命。 爆破前负责现场清理工作的,是县水电局的副局长赵学信。民工们不分白天黑 夜地在工地上拼命,一个个确实都太疲劳了,听说要爆破,可以停下来喘口气,许 多人就躲在大石头的后面,躺下就睡着了。工地上每天都会有爆破的事,大家却不 知道这种“定向爆破”的威力,赵学信高声大嗓门地催促着,甚至是粗暴地赶着。 人基本上是被他劝出去了,赵学信和另外两个民工却因为耽误了时间,没来得及跑 出警戒区,当场就被炸死。 赵学信的光荣殉职,舒城县委后来曾追认他为革命烈士;孙金发的感人事迹, 也被收进了《舒城县水利志》。可是赵学信和孙金发所以没有成为当年水库工地上 的英雄人物,说到底,是因为在这些水利工程的施工中,对死人的事是秘而不宣的。 可以这样说,今天没有谁会准确地知道,在兴建龙河口水库的过程中,究竟死 了多少人。因为施工不慎,在爆破时被炸死的、在劈土时被砸死的、在水上运输时 被淹死的,以及在工棚失火时被烧死的,这些,还都是便于确认和便于统计的。由 于当时社会上盛行共产风、命令风,用县水电局副局长李少白今天的话说,那时工 地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其“严格”程度,甚至超过了白湖劳改农场。民工到了工 地就丧失了一切行动自由,完全成为一个劳动机器。“定岗”、“定责”,首先就 把人的一切活动定死了。上工、吃饭、休息都是统一号令的。民工不准无故返乡, 在水库通向外地的各个交通路口都设有“劝阻站”,说是“劝阻”,实际上是强行 送回工地。工地上就设有临时的派出所和法庭,不听指挥、违背命令的,都将受到 严厉的打击。特别是到了三年饿饭时期,工地上每人每天的口粮只有“六大两”, 每人每天的生活补贴就是两毛钱。在如此险恶的生存条件下,还提出个“双百方针”, 即每人每天挑土不能少于一百华里,每一担挑的土不得少于一百市斤!并将任务与 吃粮挂钩,完成了“双百”任务的每天可以吃上一斤粮,少完成者少吃……许多人 挑着挑着土,突然就倒下了再也没站起来;许多人站在水里打桩,累了想抱着木桩 喘口气,抱着抱着就已经没气了;许多人收工吃饭手还端着碗就睡着了,一睡再没 有醒过来…… 谁能说得清,三年困难时期舒城县非正常死亡的二三十万人中,有多少是在兴 修水利时累死、饿死、病死的呢? 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正如1992年编纂出版的《舒城县水利志》中所肯定的: “舒城县人民是用自己的生命和汗水战胜一次次艰难险阻,终使水库大坝建成。” 听了大家的介绍,我们感到很意外,但同时又觉得,这才是真实的“大跃进年 代”,这才是没有经过任何粉饰的龙河口的故事。我们既为那些死难者感到悲伤, 又为许芳华能活下来感到庆幸,想寻找她的心情也就愈发迫切。 当天,我们就直奔石岗公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