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淮海战役炮声连天,这炮火硝烟刚7消散,大上海又来了五级“地震”;解放大 军直插长江北岸,百万雄师渡江在即,这浦江畔的大城市也危在旦夕。 姚克心神不宁地赶写好《清宫秘史》,他把稿子交到“文华”,便竭力地思考 着自己的去向。他必须抉择自己的命运了,时不容缓,火燃眉心了!。 他已考虑好一个周密的“理想方位”,这是一个步入“天堂”的方位,是势在 必行的方位。这方位只待上官云珠点个头,便可以立即启步而行了。 上官云珠忙得不可开交。她知这“昆仑”的郑君里虽然已从黑名单上勾销了, 却又知道另一些同仁被捕入狱。她此时已懂得,这些被捕入狱的同仁却是好人,是 反对旧世界的共产党人。她虽不是党的人,但是,她的贫寒的出身、她的屡遭磨难、 她在上海目击两个朝政的丑恶与腐败使她意识到:共产党是好人组织起来的党,中 国的命运只有共产党才能主宰它。所以,她出于这种对党的纯朴感情,献出了自己 的首饰和积蓄,去营救入狱的共产党人,也参加了以救济难民为名。实质为解放区 筹募医疗费用的义卖活动…… 那天,上官云球正忙完“义卖”活动,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只见姚克在 书房里整理着他的书稿和行装。 姚克见上官云球走进书房,忙说:“珠,快帮我整理一下书稿。” “不是摆得很有条理嘛,整理什么呀?”上官云珠往沙发上一坐,“义卖”活 动费口舌、费腿劲,她疲劳极了,所以,一坐上沙发,两只眼睛使闭合起来。 “珠,这是什么时候呀?你却如此笃定泰山?来,帮我整理!”姚克把上官云 珠从沙发上拉到书柜边,说,“你把《天下》杂志理出一套来,其余的把它送进灶 门!” “为什么?”上官云珠不解地问。 “呆会儿跟你讲。” “不,现在就讲。要不,我就去睡觉了!”上官云珠这么一说,姚克只能顺从 妻子的话,他想,反正早晚要对她言明的。 “珠,你该知道吧?土八路已开到了长江北岸。”姚克准备绕个大圈儿公布他 的“方位”。 “开到北岸碍我们什么?”上官云球并不象姚克那样神色紧张。相反,她心中 暗自高兴。 “珠,我们该有个准备,免得措手不及。”姚克初露了一点风声。 上官云珠不以为然地说;”准备什么?共产党打进上海,我还求之不得呢!” “瞎,你懂个什么!” “那你懂什么呀?” “共产党绝不会轻饶我们这些文人!” “怎么?共产党对你发出警告了?” “警告是没发。可是,共产党的政策我有点儿知道。” “‘杀人’、‘放火’、‘共产’、‘共妻’?!”上官云珠故意这么说, “是不?” 姚克微微摇了摇头:“这些传闻,我倒并不怎么相信。但是,我心里明白,象 我们这号入,共产党是刺眼的,忌讳的。也许是镇压的对象。” “哈哈……只听说他们杀土豪、劣绅,没听说他们杀你这样的才子!” “话是这么说,可是……”姚克亮出一张“底牌”,说,“你保藏的那本什么 ‘座谈会’的书,我偷偷地看了,这位毛泽东已给我定了调子。” “定你什么调子?” “我是资产阶级分子,也许包括你在内?”姚克神色黯然,对自己未来的命运 已作了充分估计。资产阶级是共产党的大敌,自己当然是大敌之一。即使共产党不 杀自己的头,至少要享受资产阶级大敌的可悲待遇。何苦呢?海阔天空,天涯海角, 哪儿没有他姚克的栖身之处呢? 上官云珠听了姚克的话,当即反驳道:“你也太多虑了。那位蓝小姐不是和我 们一样的人,听说她到了延安挺吃香呢!” “嗯……”姚克一时没活可说了。但是,他对共产党的不解和恐惧心理,以致 自我划成的“大敌”圈子,还是牢牢地紧扎在自己脑海里。凭他的社会地位和在 “国统”区所干的工作,他当然不可能被一两句话,或是一两个什么事实改变自己 的想法。 “克,不要胡思乱想了。” “怎么能不想呢?” “想,当然可以。过去干了些什么错事,规在不干,不就行了!多想想这些! 不要目光如豆,应该目光如炬嘛!”上官云诛刚说完这些话。黄宗英来了。她俩按 老规矩走进了内房!去谈她们之间的“姐妹话” 上官云珠和黄宗英刚上楼进内房不久,那位中年人却又来到了姚克的书房。他 一进来,便把房门关上了,看神色象有什么大事来找姚克。 “老弟,给你通个风。据我所知,市党部已有了撤离计划。”中年人长长地叹 了口气,“土八路还在江北,要人们就想好后退之路了!” “准备往哪儿退?”姚克有些紧张。 “不十分清楚。据说是往台湾……也有的去香港、九龙……老弟,快拿主意呀! 要不,一转眼就后悔莫及了。” 姚克踱着步,想着这位在市政府办事者的活,他在最后考虑他的退路。 “老弟,还犹豫什么!我们都开过会了,上司告诉我们。共产党都是土包子, 他们不讲情前。凡是为党国效过忠的,他们决不会放过一个!不杀头也得坐牢,不 坐牢也得把你游街示众,反正没你好日子过!” “也许……象我们这号人……” “哎呀,你还抱什么幻想!我对你说过了,你这抓笔的,不会比前方抓枪的罪 孽轻!何苦呢?等着土八路‘斗’我们的‘争’,这不是自找麻烦?!”中年人又 在姚克面前诉了一段苦,说他在老家的父亲,帮伪乡长干过笔墨事儿,土八路一到, 那个伪乡长绑上台斗了一下就枪毙了,他父亲也以谋害共产党的“黑笔师爷”罪名 被枪毙了…… 姚克的身子哆嗦起来。他感到自己脚下突然戳出了无数尖刀,使他无地立足了。 他开始从害怕共产党上升为恨共产党。他决定了,再也不能在这块土地上呆下去了…… 上官云珠和黄宗英的笑声不时地从内房里传出。黄宗英笑痛了腹部,上官云珠 为她轻轻按摩:“可不是吗?那天我去‘昆仑’参加拍摄《一江春水向东流》时, 穿一身裁剪考究的乔其纱镶细边的长旗袍,脚穿一双绣鞋……” “梳得乌黑光亮的发髻上簪几朵雪白的茉莉,手里轻拂着精巧的杭州檀香扇, 耳坠上嵌着小小红宝石?”黄宗英插话说。 “是啊,导演一见我这副打扮,两眼盯了我一阵,发愣地说,‘哎呀,上官, 你这副派头’呀……” “你那时凄然一笑,回答说‘怎么?不正派?对吗?’……”黄宗英说着又大 笑起来,“当时我对你的浓妆淡抹,着意修饰,还看不惯呢,总以为你这个大明星 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味儿……” 上官云珠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我有时很自悲,受骗上当,任人欺凌, 我相信我的命运是不济的……我知道我在人们的眼光里,是个卑微的人……” “不,上官,你的为人是那么肝胆相照,你助起人来拔簪倾囊,谁不知晓?” 黄宗英记忆犹新地说,“前一阵,你为营救‘昆仑’被捕入狱的同仁,献出了首饰、 积蓄,又四处奔走,费尽口舌……” “我知道自己是个俗人。” “俗到极处,反倒不俗了!” 虽是阴历月半,而圆月却迟迟不肯露脸,她躲藏在云端里好象在窥听什么。蒙 蒙月色下的黄浦江里,打着“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号的舰只在颠簸,在“嗷嗷”鸣 号。浦江岸边,一队队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国军”川流不息地在巡逻警戒。队 伍虽是齐整,皮鞋踩地“咯咯”作响,可这些“黄老虎”内心十分惊慌,在暗淡的 月色中,他们的眼里充满了悲观、恐慌、绝望的神色。他们已掐算好自己的命运, 说不定在哪一天,将成为主子的炮灰,与蒋家王朝一起“升天”…… 姚克离开跳舞厅又进了咖啡馆。侍者把一杯热咖啡送到他桌前。他喝了一口, 便无精打来地站起身来往外走。他独自在大街上游逛着,叹息着…… 上官云珠已入睡了,睡得那么香甜。白天,她在“昆仑”接受了一个秘密任务。 为了迎接解放,要拍摄一部无情揭露国民党反动派丑恶嘴脸的影片——《乌鸦与麻 雀》。上官云珠在影片中扮演反动军官侯义伯的姘妇余小英。 信任,对上官云珠来说是异常珍贵的。她知道拍摄这部影片的价值和意义,她 憧憬着上海一旦插上了共产党的红旗,这部影片便是心向共产党的标志。她也知道, 她的大姐,二哥都是共产党里的人。“昆仑”有不少同仁是共产党里的人。“自己 虽然没有这种身份,却是个《讲话》中所说的“人民艺术家”呀! 上官云珠进入了梦乡。姚和一大群人涌向大马路,拍着手、唱着歌,欢迎着中 国人民解放军进入大上海。她和黄宗英、郑君里手里托着《乌鸦与麻雀》的胶片作 为欢迎礼品。她又突然发现那位去延安的蓝小姐,身穿军装在向自己走来,在对自 己说:“韦雅君?我们舞台姐妹又见面了!”上官云珠羡慕地拉着蓝小姐的军装, 连声说:“你真走运,走运……” 在上官云珠的梦吃中,姚克走进了内房。他推醒了妻子,问道:“走什么运呀?” “我做了个梦。”上官云珠用手揉着眼睛,见是姚克,埋怨道:“又这么晚才 回家。” “办点事嘛。”姚克坐到了床边。 “克,这几天你好象心神不宁,象摘了头的苍蝇。告诉我,为什么?” “为了你!”姚克深情地望了上官云珠一眼。 “为我什么?” 姚克突然用手抓住上官云珠的肩头,说:“为了你,有件大事我下不了决心去 办。” “什么大事?”上官云珠诧异地问。 “珠,答应我吧?” “答应你什么呀!” “跟我一起走!” “去哪儿?” “离开这儿,去美国!” “啊?!”上官云珠睁圆了双眼,吃惊地望着挑克,“去美国干什么?” 姚克一下把上官云珠搂进自己怀里,情绪激动地说:“在那儿,我们能飞黄腾 达!我写电影本子,你主演。你能当上‘电影皇后’,我能捞个‘编剧王子’。我 们有洋楼别墅,有小汽车,有仆人侍候,有百万家产,有……” “行了!”上官云珠从姚克怀抱里挣脱出来,姚克又欲搂住她,上官云珠“呼” 地跳下床来,气呼呼地说,“我不去!” “珠,不去美国也可以,我们去香港,或是新加坡?” “也不去!”上官云珠往抄发上猛地一坐。姚克走到上官云珠身边,叹了口气, 说:“珠,别这样木人石心了。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去那儿了!” “你走,你走嘛,拖着我干什么?” “因为你是我心爱的妻子,我们决不能拆离呀!”姚克的话音中充满了动人的 音波,“我为你担过风险,受过冷讽热嘲。在‘苦干’,我把心献给了你,为的是 让你从忍辱的‘冤河’里挣脱出来,这么些日子来,我哪一天不把你悬在我的心上, 你切莫兰艾不分呀!” “克,你的情谊我铭心镂骨,我感激你,我的心上也没忘了你这位恩人和丈夫。” “是嘛,因此我们务必形影不离,我们务必永远连结同心,白头偕老……珠, 听我活,我们离开中国吧?在国外,我们皆能露才扬己的。”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自己出身、长大的故土没有一点留恋之情?” “是的,我绝望了!在中国已没有我姚克的登身之处,也许连你也包括在内!” “不!你这是偏见!偏极了!” “珠,话都透到底了。我走定了,绝对地走定了!” “我也走定了,咬牙地走定了!” “太好了!我们马上整理行装,明天早晨就启程!去美国?或是新加坡?我都 听你的!” “不!我应去中国——即将诞生的新中国!” 双方的话,都已彻底表明了各自不可动摇的意志。 “……那好吧,我们只能……分道扬镳了……”姚克十分沮丧。 “请便。”上官云珠竭力抑制着夺眶而出的泪珠。 “珠,不要后悔……” “请你放心吧……” “难道……我们思爱的夫妻情谊……该到此结束了?”姚克说着,见上官云珠 毫无动心的表情,他叹了口气,咬了咬牙,一扭头走出了内房。 上官云珠猛地把房门关上,冲到床头,蒙着被子失声痛哭起来…… 书香门第老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