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上官云珠是在强烈的刺激波中晕倒在地的。她被抬进了“牛棚”,她虽已苏醒 过来了,但她却已变成了一段“木头”。她睁着眼睛,却目不转睛,象一颗失去光 泽的珠子嵌在一等泥塑木雕的眼眶中。 她整天这样呆呆地在地铺上,不思食、不思饮、不思寝。她的嘴唇紧紧闭合著, 用铁棒也撬不开她半句话,她变呆了,变疯了,变成一个仅有心脏跳动的“白痴”。 也许是“造反派”突然“可怜”起这位人民艺术家来。也许他们又接到了什么 “密令”,没过几天,她被“解放”出“牛棚”而护送回家,让其好好“休养生息”。 上官云珠一连昏睡了三天三夜,她似乎已忘却了这个动荡着的社会,忘却了两 个“造反派”正在“武卫”,正在用长矛、铁棒,用步枪、机关枪各立山寨,互相 在“保卫着革命路线”,互相在莫名其妙的杀戮,又在“杀声”中谋取“大联合”…… 尽管如此相互大劫,但有一条直通中央的专线,却一直在注视着上官云珠的病 情变化,在思考着如何“保护”这位身上有“重大线索”的“至要人物”。通过一 个阶段的养息,上官云珠混糊的神经又慢慢开始清醒。这尊被逼成的“泥塑”。又 开始了她人的思维活动。 “大姐,有人来过我家吗?” “没有。这一阵子,家里是那么宁静。”“孤身主义”者的韦大姐又侍候在她 亲妹妹的身旁。 “大姐,真没人来找我吗?”上官云珠重复地问着。 “真的。” “你不骗我吧?” “傻妹妹。我真的没骗你,不信,去问老贺嘛。” “真的……没人再来抓我了……呵……”上官云珠神经质地咕噜着,“我算是…… ‘解放’了……也许是……毛主席下的命令……呵……”她从愁眉苦脸中绽开了一 丝笑容,“我的《影集》呢?” “那次‘红卫兵’来‘抄家’时……被他们都撕了……”韦大姐这么一提醒, 使上官云珠又记起那次“抄家”的情景来 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造反派余司令”,带着一帮“红袖章”冲进上官 云珠家里翻精倒柜地“查抄”什么“黑材料”、“黑赃证”,却把上官云珠心爱的 《影集》也当作“修正主义复辟的罪证”,“余司令”把《影集》上官云珠拍的剧 照、生活照,一概当众撕碎,当其抓到上官云珠和毛主席、周总理的合影照片时, 愣了一下,正欲动手撕碎时,上官云珠上前拦阻道,“这个不能撕!” “怎么?” “上面有毛主席、周总理!” “嗯?”余司令又愣了一下,突然冷笑起来,“哼!你有什么资格和伟大领袖 站在一起!哼!”话音未落,照片已撕成两半,丢在地上,扬长而会……上官云珠 从地上拾起那撕碎的相片,重新用纸把它糊补起来,把它珍藏在木箱底下…… “唉,我太健忘了,真该死……”上官云珠从箱底下找出那张“补”了“钉” 的照片,她深情地望着相片上身材魁惨的毛主席和那慈父般可亲的周总理,仿佛又 飞到他们身边,顿受着慈父对宠女的温暖…… 安静的日子使上官云珠受损的肌体逐步在康复!但阴云密布天空下的宁静却使 韦大姐产生了疑虑:难道她妹妹真的这样被“解放”了吗?是毛主席下了指令拯救 了她?还是另有什么蹊跷在里边呢? 韦大姐的疑虑是不无根据的,没隔多久果然招来了“来访者。” “来访者”象是个军人,他是以军医的名义来关切上首云珠的。他要亲自诊疗 一下上官云珠“脑血栓”后有否“后遗症”。 “请问,您是……”韦大姐问。 “我是医生。”来者明确回答。 “是‘天马厂’派来的?” 来者微微摇了摇头。 “那是……部队的?”韦大姐发现对方白大褂里的黄军衣。 来者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会想到为我妹妹治病的?”韦大姐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这个……我们军人只知道上级要我来干什么就干什么。”军医问:“上官云 珠同志的病况如何了?”韦大姐由于一时吃不准对方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只能含糊 地答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有时候好些,有时候不好……” “请问,这‘不好’有何症状?” “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那‘好’的症状呢,” “好的症状么……反正就好嘛……” “说具体点,比方这记忆力如何?” “我也说不清楚。”韦大姐在捉摸这位“军医”究竟为什么要问这些。 “她还认识你这个大姐?” “病情好的时候能辨认出来。” “哦……”军医请求道,“能与她见见面,直接面诊一会吗?” “……可以。”韦大姐怎能拒绝呢?于是从内房请出了上官云珠。军医热情地 上前与其握手,说:“你受累了。真遗憾。”当上官云珠知道这位军医是特地登门 前来看望她病情的,心里十分高兴:“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近来身体感觉如何?”军医关切地问。 “还可以。”上官云珠回答。 “关在‘牛棚’里你受累了。还记得这些骇人的情景?” “我……忘不了。”上官云珠一提起“牛棚”生活,心中便忿忿不平,“我真 不懂,为什么如今的人变得那么冷酷无情呢?” “这……”军医并没有回答,只伸手搭了搭上官云珠的“脉搏”,看了看她的 眼皮及舌苔,安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军医走后,韦大姐总觉得这位军医来得突然,去得蹊跷,但她一时怎么也搞不 清这位不速之客前来探病的背后,究竟暗藏着什么奥妙?韦大姐的戒备之心,是上 官云珠所缺少的。她非常感激这位大夫能在她处于如此劣境之中前来慰问她,又听 说是组织上委派前来的,这更使其产生一种幻觉,也许她的“问题”已搞清楚了, 那些无中生有的罪名一下都抹去了,要不,能想到她的病情?能派医生前来诊病? 上官云珠这种幻觉尚在发展之中,没过几天,又有一位“探病者”上了门。他 却不是大夫,而是什么报的“记者”。他要向上官云珠采访——特殊的采访: “上官云珠同志,你是著称中国影坛的艺术家,是有着光荣的、战斗的历史, 能回忆一下你的这些受人尊敬的往事么?”“记者”态度十分谦逊。 “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上官云珠显然有些激动。 “不,你有很多值得回首的往事可谈。”“记者”特意点了一下,“比如,三 十年代末期,你也许结识不少著名的电影明星吧?” “你说的是周璇?” “除了她,当然还有别的?” “京剧界的童芷苓吧?” “还有呢?” “蓝频小姐!” “嗯!你还记得她?”“记者”认真地记录起来,“你知道她现在在哪?” “不是……当了毛主席的夫人?” “对!对!她就是中央‘文革小组’的江青同志!”“记者”很高兴,又进而 问,“这么说,江青同志卅年代在电影界的事你还记得罗?” “好象……还不至于忘掉吧?”上官云珠说着,“记者”飞快地记录着。他很 满意对方坦率的回答:“上官云珠同志。听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曾多次接见过你?” “这个么……”上官云珠浅浅地一笑,也幸这是她终身难忘的事。每当人们提 起这件事,她情不自禁地要微微的脸红。 “还记得吗?毛主席他老人家接见过你多少次?”记者和颜悦色地问。 “好象……我也说不清楚。” “想想吧?几次?” 上官云珠沉下头没作回答。 “在哪些地方接见你的?” 上官云珠还是没回答。她似乎觉得对方的采访有些异样。 “接见你时,老人家对你说了些什么话?” “我……”上官云珠的头部开始发晕了。她已察觉出来者不善,是另有企图的。 她后悔起来,她刚才不该说那些话,但是,话已从她的口中而出,已经收不回了…… 韦大姐也看出这位“记者”的采访开始有点别扭,到后来纯属是审问。她见上 官云珠又复发起头晕病,于是向“记者”打了招呼:“很抱歉,我妹妹老毛病又发 了,她刚才尽说些胡话,请别把她的话当真,对不起,你忙别的事去吧?太对不起 了。” “好吧。”“记者”站起身来,他觉得似也该走了,因为,他的“采访任务” 基本完成了。 天是知晓的,地是明底的,但上官云珠却并不知道,由于这次“采访”,她的 幻觉从此便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因为,人间复杂的关系、复杂的感情,以及这 史无前例的复杂社会潮流逼使她要面临更大的厄运…… 书香门第老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