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北斗星在哪呀?上官云珠自“解放”出“牛棚”以后,又经过“大夫”、“记 者”的登门拜访,她每到晚间,总要站立于二楼窗口仰望夜空,寻找“北斗星辰”。 这可说是她的习惯,每逢遇到振奋她心田或疑惑不解的事儿,她都要这么夜望星空。 这苍天也真是有眼不识有情者的心,这一阵,偏偏刮风下雨,把闪亮的星辰遮 得严严实实,使上官云珠感到十分扫兴。 “亚弟,春天有什么意义呢?”韦大姐知道她妹妹“观星”的意图仅是想从中 得到什么安慰,“唉,它能解除你什么呀……” “嗯……”上官云珠自知此举没多大实际意义,但她却还是要那么做,因为, 她需要强大的精神支柱啊。 “大姐,毛主席此刻在忙什么呢?”上官云珠还是站在窗口,眼珠儿盯着云涌 风起的夜空。 “谁知道呢?他是伟人,我们是凡人……” “也许又接见‘红卫兵’?” “也许吧。” “或是又在起草‘最新指示’?” “可能吧……” “至少他老人家还没睡吧?” “嗯……” “他肯定还记得我的名字吧?” “哦……” 病态者的心里总爱那么猜想、憧憬。不管真实与否,或者纯粹是幻想,病态者 也会借此取得精神上的力量,至少是一种安慰。 “大姐,我的‘解放’,定是他老人家下了‘指示’吧?” “依我看……未必。”韦大姐直言不讳。 “为什么?”上官云珠一愣。 “他那么忙,这场‘大革命’又那么古里怪气、错综复杂,他没余暇想到每一 个人。”韦大姐必须这样直言相告。 “难道……几次接见,他淡薄了?……” “哎呀,我的傻亚弟,他是党的主席,他忙的是国家大事!” “噢?……”上官云珠似乎觉察到她的想法是有点儿“傻气”,但是,韦大姐 的话,她还是半信半疑的。因为,大家都是在想象而已嘛! “亚弟,我这几天眼皮儿老跳着,睡到床上就做恶梦。”反正……那‘大夫’ 和‘记者’上门来什么‘探病’呀,‘来访’呀,不是好兆!”韦大姐说出了自己 心里的忐忑不安。 “是吗?可是……你这是‘梦’呀……”上官云珠自我安慰的“精神支柱”是 不容易一下被击倒的。天真的上官云珠确实并没有从严酷的社会现实去思考、。去 寻找自己从“牛棚”里被“解放”出来的真实因素是什么,因此,她的“自乐”, 必将导致极大的“身悲”…… “记者”访问后没几天,上官云珠家的大门口突然增加了两位“守门之神”, 他们一式军装,手持枪技,严守着大门,凡是“俗人”,不经批准,不示“路条”, 一概拒之门外。韦大姐见此情景,一暗自叫苦:“完了,我妹妹被‘军事管制’了……” 韦大姐的担忧终于应验了,更为严酷的现实经过上、下联络后落到了充满美好 幻想的上官云殊身上——“上官云珠特别专案组”继一系列侦查活动后,又采取另 一种进攻形式直扑而上!一批批“专案”人员,相继来到上官云珠家里,进行着 “车轮逼战”! “上官云珠!这一阵子养息得挺不错吧!该老实交代你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罪行 了!” “先得严重警告你: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你该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日伪时期红遍上海影坛;国民党执政时,你 又红得发紫;解放后更是得宠,这究竟是什么问题?你必须彻底交代这些‘叛国’、 ‘叛党’、‘背叛人民’,贩卖腐朽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货色的严重罪行!” “我们的斗志很明确。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 又一套人马却咬住上官云珠被“接见”这个题目死死不放。 “你该交代清楚,毛主席为什么会多次接见你?” “接见时在哪些地方?” “毛主席对你讲了哪些话?” “你对他老人家说了哪些话?耍过什么花招?” “……” 天哪!难道被当今党的主席接见也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修正主 义罪行?”上官云珠对于这些“审查”内容一概拒绝作答。不管对方巧舌如簧,用 “填充法”逼迫她交代,她对于这种难言之隐绝不吐出一丝语音。她对老人家的多 次接见确有落月屋梁的怀念之情,也沦肌浃髓感激于心;在老人家跟前,她有过耳 提而命,聆听教诲的莫可名状的时候,但这些是她的光荣、自豪之处,绝非是什么 罪行! 上官云珠的拒绝交代,使“专案”人员发指毗裂,他们拍案怒斥上官云珠是 “世上最狡猾的狐狸”,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顽固分子”,扬言,若再负隅顽抗, 定将她挂黑牌在全上海游斗三十天……他那可怜的妹妹便会被推上大街游斗,这种 肆意污辱人身的举止,非把这位刚肠嫉恶、不愿降志辱身的同胞妹妹逼死在街头…… 上官云珠躺在床上,她已没有了梦境,她的灵魂似乎已飞出了她的身躯,她象 一具“睡美人”那样静默地躺着,无忧无虑的躺着,她忘却了她卅年代“结拜”的 “影坛姐妹”对她的腹诽心谤;忘却了再过几个时辰自己使会“批倒斗臭”在上海 滩。她忘却了人生,忘却了这个千百万人遭受残害的“革命”的社会…… 夜深了,这是深秋的夜间,秋风已被朔风所替代,星夜已被乌云所遮掩,以往 的满屋喜气,已被凄凉的静默、含有杀机的气流所占据,这间曾充满过电影艺术家 们谈笑风生、举杯畅饮、交流演艺的二楼客厅,眼下却象一间牢狱那么令人心酸, 令人恐怖…… 韦大姐久候在上官云珠身旁,她一点没有倦意,她在认真思考着“专案”人员 指令必须“交代”的问题,时间刻不容缓了,她必须拿起笔来代写“交代书”,在 明晨九时前交到这些“造反者”手里。好在她与上官云珠共同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较 长,这些“交代材料”,她还是可以勉强凑合的,至于什么深刻与否,度过了明天 的难关再考虑后天如何办。 韦大姐写毕那份“交代书”,已是凌晨一时多了,她已十分疲惫。她来到上官 云珠床前,见其还是那么昏睡在那儿,心里咕噜道:“可怜的好妹妹,甜甜的睡吧! 明儿由大姐顶着,决不能让你游斗大上海……明儿见了,再会。”韦大姐拖着疲惫 的步子回自己房里歇息去了。 上官云珠“安乐”地躺着,她的心死了,人醒着。她在总结回顾自己坎坷的一 生。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已无她的容身之地。她悔恨当初为什么结识了这个“影坛 女魔”,为什么偏偏在三十年代结识她呢?她也第一次后悔,不该被毛主席——女 魔的丈夫接见,如今却变成覆盆之冤,成为这个骄奢淫逸的女魔的眼中之钉!她悔, 她恨!悔!恨!恨!悔! 她微微睁开疲乏的眼睛,窗户外夜色如晦。一阵恐惧感袭上心头,时针再跳过 去几格,一种难堪的局面将要降临到她头上。“士可杀,不可辱!”必须抢在天亮 之前结束自己的一生。 她从床上慢慢起来,她怕惊醒大姐,悄无声息地走到二楼“生活间”。这儿正 巧有韦大姐疏忽了的未关闭的窗口。窗下是一个菜场,深秋的寒气已开始逼人,昏 暗的路灯下,尚未出现早市的买菜人,街头静寂肃穆。上官云珠伏在窗台上,她想 哭已无泪。她深深地舒了口气,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爬上窗台,鼓起勇气纵身飞下。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凌晨,这位深受人民尊敬、爱戴的电影艺术家,离 开了人民,离开了生养她的大地,静静地躺在莱篓里飞向了另一个世界! 一九八五年七月初稿于江阴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稿于江阴 一九八六年八月定稿于南京 上官云珠晕倒在地了。 “专案”人员并不会可怜上官云珠的,根据他们对“中央首长”所下“密示” 的领会,此人不成白痴,留在世上是个“祸害”,因此,他们勒令韦大姐:在上官 云珠苏醒以后,必须连夜写出“交代材料”,如若明晨九时前还是白纸一张,那么, 九时半就将她游斗! 韦大姐把上官云珠扶上了床,坐在床边心乱如麻,她望着妹妹毫无一丝血色的 泛白的睑,想着她连连所遭遇到的厄运,浑身感到切肤之痛,不禁黯然泪下。但她 想到“专案”人员的紧急勒令,又毛骨悚然。她象热锅上的蚂蚁在内房团团转着圈 儿,她知道,要是那份“交代书”不按时交出,那 书香门第老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