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旅行欧洲 王韬青年时代就喜欢读“域外书”,常作“汗漫游”之想。他自己曾回忆说: “余年未壮,即喜读域外诸书,而兴宗蠢乘风破浪之想,每遇言山水清嘉、风俗奇 异,辄为神往;惟以老母在堂,不敢作汗漫游。”1867 年,他终于获得了一次 “泰西汗漫游”的机会。 1867 年初,英华书院院长理雅各因事回国,临行前约王韬“往游泰西,佐辑 群书”。年底复来信正式相邀。王韬此时母亲已故,没有后顾之忧,遂欣然接受邀 请,于同年12 月15 日搭乘普鲁士轮船离开香港,前往欧洲。 王韬此行横越数万里,“历行数十国”,压抑多年的游兴大为满足。其路线是 :自香港南下,经新加坡、槟榔屿、锡兰,入红海亚丁湾,至苏伊士运河。然后改 乘火车至开罗。再由开罗换车至亚历山大港,易船过地中海,经意大利港口墨西拿, 到法国马赛港上岸。陆行经巴黎至戛雷海口,换乘轮船过英吉利海峡至伦敦。再由 伦敦乘火车到理雅各家乡苏格兰杜拉村。路途中,王韬在略通华言的“法国医生备 德”和“普国船主坚吴”陪同下,每至一地总喜欢上岸“览其山川之诡异,察其民 俗之醇漓,识其国势之盛衰,观其兵力之强弱”。并将所见所闻及其观感笔录下来, 以备开启国人眼界之用。 后来他把这些笔记编辑成《漫游随录》刊行于世。正是从这部游记中,我们才 得以知道王韬旅行欧洲的情况以及他的思想变化。 王韬此次海外之行的第一个踏足之地是新加坡。因有当地上海籍华侨友人宋佛 俭的招待和导游,王韬得以环游一周,并深入市区考察华侨在新加坡生活与工作情 形。王韬对清朝政府视海外华人为异邦之民而不闻不问的政策提出了异议。他写道 : 新加坡古名“息力”,华人之贸易往来者,不下十余万。多有自明代来此购田 园、长子孙者。虽居处已二百余年,而仍服我衣冠,守我正朔,岁时祭祀,仍用汉 腊,亦足见我中朝帝德之长涵、皇威之远播矣。闻前时斌京卿椿持节过此,曾有顶 帽补服前来谒见者,其念念下忘名器之尊、故土之乐,有可知已。使我朝能以一介 之使式临其地,宣扬恩惠,凭藉声灵,俾其心悦诚服,归而向我,乐为我用,岂非 于海外树一屏藩哉!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就注意到海外华侨问题,承认大清王朝的 “弃民”仍有爱国爱乡之情,建议设立外交代表予以联络保护,足见王韬考虑问题 之敏锐与深刻,也说明他不亏是中国走向世界的先行者。他后来在办《循环日报》 时,多次发表相关文章,要求清政府“选公使、派领事”,其思想主张产生的最早 触点大概亦在于此。 作为弱国之民,王韬对西方资本主义列强对沿途亚非弱小国家的蚕食鲸吞十分 敏感,旅行日记中颇多这方面的文字。如舟过苏门答腊和锡兰时他分别记道: 东南洋诸小国,列于职方,岁时朝贡,以备共球。自明中叶至今,尽为欧洲列 国所分踞,视为东来要道,蚕食鲸吞,几无寸土,而海外之屏藩撤矣。予偶与备德 言之,亦为欷嘘不置。为言此间如新加坡等处亦有藩王,即古之君于其国者;为英 官所节制,仅拥虚位、食廪禄而已。”锡兰在南印度东,南洋中一大岛也……为我 佛如来降生之地,遗迹尚存……有城堡,有炮台,设兵居守。有一总督驻扎其地, 有议会以治理政事,向为强国,民户甚繁。葡萄牙、荷兰迭据其地,英人逐而有之。 向来各部设立一主,为民间所公举,后废。目睹世界性的自西而东的弱肉强食景象, 王韬不能不感到心惊肉跳。他的贫弱的祖国也同样面临着被列强蚕食鲸吞的威胁, 而他的同胞国人却还在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 自香港启程后40 多日,王韬到达法国马赛。随后前往法国首都巴黎。在法国 他盘桓达十日之久。法国文明使他觉得事事新鲜,“眼界顿开”。他的笔记里充满 了对新奇事物的生动描述。略举数例,以见王韬当时初临欧洲之境时的兴奋情形及 其注意所在: 越两日,抵马塞里,法国海口大市集也。至此始知海外阛阓之盛,屋宇之华。 格局堂皇,楼台金碧,皆七八层。画槛雕阑,疑在霄汉;齐云落星,无足炫耀。街 衡宽广,车流水,马游龙,往来如织。灯火密于星辰,无异焰摩天上……环游市廛 一周,觉货物殷阗,人民众庶,商贾骄蕃。 法京巴黎,为欧洲一大都会。其人物之殷阗,宫室之壮丽,居处之繁华,园林 之美胜,甲于一时,殆无与俪……道路坦洁,凡遇石块煤漆稍有不平,石匠随时修 补。车声辚辚,彻夜不绝……大商巨铺,格局堂皇。酒楼食肆,亦复栉比。客至呼 肴,咄嗟立办。市廛之中,大道广衢,四通八达。每相距若干里,必有隙地间之, 围以铁栏,广约百亩,尽栽树木,樾荫扶疏……盖藉以疏通清淑之气,俾居人少疾 病焉。 余观影戏,时不期而集者千数百人,余座颇近,观最明晰。所有山水人物、 楼台屋宇,弹指即现,生新灵动,不可思议。其中有各国京城,园亭绮丽,花木娟 妍,以及沿海景象,苍茫毕肖……已之者,真下啻环行欧洲一周矣。 王韬是个有心人。他特别留心考察法国的文化与科学状况,他先后参观了拿破 伦用“历战所得大炮”熔铸的铁炮展览馆、卢浮宫博物馆、自然博物馆、兵器博物 馆、1867 年巴黎万国博览会会场和巴黎女子学校。这些不曾遇见过的文教与科学 设施给王韬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引得他不断地在游记中发出赞叹。如他在参观 了卢浮宫博物馆后这样写道:“法京博物院非止一所,其尤著者曰“鲁哇”,栋字 巍峨,崇饰精丽,他院均未能及。其中无物不备,分门区种,各以类从,汇置一屋, 不相肴杂,广搜博采,务求其全,精粗毕贯,巨细靡遗。凡所肿陈,均非凡近耳目 所逮,询可谓天下之大观矣…… 一曰生物……一曰植物……一曰宝玩……一曰名画……一曰制造……其他各物, 更仆难悉,往游者无不兴观止之叹。余以海角羁人而得睹其盛,不可谓非幸已。” 游观法国后,王韬乘火车由巴黎至戛雷(亦加莱)海口,换乘轮船至英国多佛尔, 再换车至伦敦。在伦敦,王韬因等待理雅各来接,小有盘桓,“由是每日出游,遍 历各处。尝观典于大学,品瑰奇于名院,审察火机之妙用,推求格致之精微。各处 督理主者,无不一一指授。间有所问,导者辄译余意以对,应答如响,随有辨论, 主者叹为明慧渊博。”直至理雅各到达,王韬才随他一同前往其家乡、苏格兰中部 克拉克罗南夏(Clack-mannanshire )郡的杜拉(DOllar)。 杜拉是一个人口不多的小镇。“其地万山环合,苍翠万状,冈阜婉蜒,树木丛 茂”,是理想的潜心做学问的地方。历史上杜拉也确以风景优美和时出学术闻人而 著名。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王韬在此的主要工作仍是从事《中国经典》的翻译。经 过他与理雅各两人的合作努力,《春秋左氏传》、《易经》、《礼记》等书的翻译 工作相继完竣。 与在香港时期“闭门译述”、“遁迹韬晦”不同,在杜拉译书时,王韬不时 “偕二三朋俦”,到各地去旅游,扩充见闻,“车辙所至,辄穷其胜”。 在英两年多时间,他先后游历了伦敦、爱丁堡(Edinburgh )、利思(Leith )、 阿贝丁(Aberdeen)、敦提(Dundee)、格拉斯哥(Glasgow )等处,接触到许许 多多的新鲜事物,眼界为之大开。 首先,英国的市政建设和公共服务设施给王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王韬在各地 旅行时发现,英国城市虽然楼房林立,商号鳞次栉比,“车马往来,络绎如织,肩 摩毂击,镇日不停”,但绝无赃乱之象。宽广的街道中间走车,两旁行人,间有木 柱标志,井井有条。“每日清晨,有水车洒扫沙尘,纤垢不留,杂污务尽。地中亦 设长渠,以消污水”市民的日常生活也极为方便,“自来水火”胜过中土担水燃烛 千百倍,“各街地中皆范铅铁为筒,长短曲折,远近流通,互相接引。各家壁中咸 有泉管,有塞以司启闭,用时喷流如注,不患不足;无穿凿埂汲之劳,亦无泛滥缺 乏之虑。每夕灯火,不专假膏烛;亦以铁筒贯于各家壁内,收取煤气,由筒而管, 吐达于室。以人引之即燃,朗耀光明,彻霄达曙,较灯烛之光十倍”。通讯设施则 有密布全国的公共电信局网络。王韬曾入观伦敦电信总局,“是局楼阁崇宏,栋宇 高敞,左为邮部,右为电房,室各数百椽……堂中字盘纵横排列,电线千条,头绪 纷错。司收发者千余人……其利甚溥,其效甚捷。凡属商民荟萃之区,书柬纷驰, 即路遥时逼,顷刻可达,济急传音,人咸称便”。其次,英国的“机器制造之妙” 和“格致之精”使王韬大力惊叹。王韬在埃及和法国乘坐火车时就已经对西方机器 妙用叹赏不已,认为远非中土之人力或畜力所能比拟。在英国各地旅行,他更多地 感受到机器之妙。旅行离不开舟车,因而他有对机车的赞叹:“泰西利捷之制,莫 如舟车,虽都中往来,无不赖轮车之迅便。 其制略如巨柜,左右启门以通出入,中可安坐数十人,下置四轮或六轮不等。 行时数车联络,连以铁钩,前车置火箱。火发机动,轮转如飞,数车互相牵率 以行”;入住旅馆,他发现了电梯起降,惊喜万分:“寓在敖司佛街(OxfordSTreet 亦牛津大街),楼宇七层,华敞异常,客之行李皆置小屋中,用机器旋转而上”; 走访印刷厂,他观察到现代大批量机器印刷:“男女作工者约一千五百余人,各有 所司”,“浇字、铸板、印刷、装订。无不纯以机器行事。其浇字盖用化学新法, 事半功倍,一日中可成数千百字”;考察造船厂,则有“力几万钧”的汽锤和钆钢 机,“击物无所不糜,所碾铁皮均齐划一,出之甚速”;参观纺织厂,则发现“自 缉丝、编线、灌染、排比、舒架、经纬成匹之后平熨、量卷,无一非机器为助,人 但在旁收纵转易而已。 力不费而功倍捷,诚功夺天工矣”。其余足之所履、目之所接,无一处没有机 器,“水火二气之用,至此几神妙不可思议矣”。 机器制造之妙置根于格致诸学之精,王韬看出了两者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并 体悟到英国文化与教育具有普及性及崇尚实用的特点。他写道: 英国以天文、地理、电学、火学、气学、光学、化学、重学为实学,弗尚诗赋 词章。其用可由小而至大。 如由天文知日月五星距地之远近;行动之迟速,日月合壁,日月交食,彗星、 行星何时伏见,以及风云雷雨何所由来。由地理知万物之所由生,山水起伏,邦国 大小。由电学知天地间何物生电,何物可以防电。由火学知金木之类何以生火,何 以无火,何以防火。由气学知各气之轻重,固而创气球,造气钟,上可凌空。 下可入海,以之察物,救人、观山、探海。由光学知日月五星本有光耀,及他 杂光之力,因而创灯戏,变光彩,辩何物之光最明。由化学、重学辨五金之气,识 珍宝之苗,分析各物体质。又知水火之力,因而创火机。 制轮船火车,以省人力,日行千里,工比万人。 英人是重文学(这里指教育)。童稚之年,入塾受业。至壮而经营四方;故呈 贱工粗役,率多知书识字。 女子与男子同,幼而习诵,凡书画、历算、象纬、舆图、山经、海志,靡不切 究穷研,得其精理。 再次,王韬在居住和旅行英国期间深感英国的典章制度“迥异中土”,时时流 露出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向往之情。他自海道进入英国时,行李由英国海关“遣入送 来”,因而觉得不象中国海关那样令人“殊觉不便”。进一步考察之下,他发现英 国海关不是中国海关那样的“病商”机构,而是一个”惠商”机构,“盖税馆自有 运物公司经理其事,不烦客虑也。所携茶叶、烟卷以馈遗友朋者,概不征税,箱筐 亦不启视,其待远人也可谓宽矣。英例,缉查严于入口。而宽于出口,且出口并无 税饷,其加惠于商贾也如此。故纳税虽繁重,而人无怨焉。”在探索英国人善于制 造和喜欢格致之学的原因时,他注意到并十分欣赏英国鼓励和保护发明创造的专利 制度:“英人心思慧巧,于制造一切器物,务探奥窍,穷极精微,多有因此而致奇 富者。此固见其用心之精,亦由国家有以鼓舞而裁成之,而官隐为之助也,按英俗, 凡人创造一物不欲他人摹仿,即至保制公司,言明某物,纳金令保,年限由五六年 至二十年。他人如有摹仿者,例所弗许。违例,准其控官而罚款焉。……故一物既 成,其利几以亿兆计。否则几经研求,以发其秘,他人坐享其成,无所控诉,谁甘 虚费财力以创造一物乎?未卒业而有惴心者,亦可报闻。如器有实用,而官不以为 然,及禁人私摹,而官反用之者,皆可讼诸刑司。人有一得之技,虽朝廷不能以势 相抑,故人勇于从事也。”在这里王韬已经从经济活动深及到官与民、个人与国家 的关系问题,而且,可贵的是,他居然毫不掩饰地表示对英国那种个人知识产权重 于官权、官亦可被民“讼诸刑司”的社会的向往。 英国的政治制度和司法制度尤其让王韬不胜羡慕,旅行伦敦时他专门前往英国 国会参观:“有集议院,垣墙高峻,栋宇宽宏……国中遇有大政重务,宰辅公侯、 荐绅士庶,群集而建议于斯,参酌可否,剖析是非,实重地也。”至爱丁堡,他走 访当地法院,“入而观其审事鞫狱”,叹服其审判公平、公正和公开,认为有“与 众咸同”的中国古风。至贝德福(Bedford ),他往观监狱,观察到“居舍既洁净, 食物亦精美”,“狱囚按时操作,无有懈容,织成毯,彩色陆离,异常华焕,且有 牧师宣讲,悉心化导,绝无鞭鞑之苦”。 王韬在英国的旅居和漫游是一种文化的双向交流。他不仅目睹、接触和学习到 许多西方新奇之物,而且以其东方文化人的身份,在西方积极地传播了中国文化。 王韬生性倜傥,雄才好辩,每至一地,辄喜演讲。他曾在理雅备的陪同下应邀前往 英国最高学府牛津大学去做关于中英关系的学术演讲。 在这次演讲中,他介绍了中国孔子的仁爱之道,叙述了中英两国文化交流和贸 易往来的历史,呼吁英国有识之士丢弃敌对中国的态度,从今以后“益敦辑睦,共 乐邕熙”。王韬的这次讲演获得了牛津大学师生的喝采,“是时,一堂听者,无不 鼓掌蹈足,同声称赞,墙壁为震”。在爱丁堡大学,他也曾就儒家文化问题“宣讲 凡两夕”,“来听者男女毕集”。宣讲过程中,王韬为使英国听众能具体把握中国 文化,特意为他们高声吟诵白居易《琵琶行》和李华《吊古战场文》,“音调抑扬 宛转,高抗激昂,听者无不击节叹赏,谓几如金石和声风云变色。此一役也,苏京 士女无不知有孔盂之道者。”作为一位有正义感有爱国心的中国人,王韬在赴各地 的演讲过程中特别提到,中国虽然以仁义为本,愿意与西方各国往来贸易,但绝不 是无原则地向外一切都开放。在一次商人公会上,他把中英关系中正常贸易与非正 常贸易区别开来,呼吁加强正常贸易而反对不正常贸易。他说,丝茶贸易既有利于 中土,也有利于外邦,因此应该设法扩大;而鸦片贸易则对中国有百害而无一利, 对英国正当商人亦有所损害,所以应坚决“予以除之”。王韬义正辞严、见解深刻 的演讲当即得到与会商人的强烈回应,“中有劳爱先生者,独侃侃而言曰:‘嗣后, 当纠二三同志设一公会,必先禁印度栽种莺粟而后可。’”劳爱是英国下议院议员, 后来在英国国会和民间发起废止鸦片贸易的社会活动。 王韬还注意向英国人民介绍中国朝野的最新动态,消除他们对东方古国的陈见。 一次,爱丁堡某报纸煞有介事披露“曾国藩与某当轴书”,内有“一论轮车铁路之 断不能开;二论西人不能擅入内地;三论西商购买丝茶不能自人内地成交;四论西 人船舶不能在内河行驶;五论西国驻京公使面圣须俟今上圣龄二十岁以外……西人 如有不从,则必出于战”。这些论点与中国洋务派掌门人曾国藩的平日言行不合, 显然是一些别有用心的英国侵略狂编造出来的蛊惑人心之辞,旨在煽动英国民间反 华情绪。王韬其时适在爱丁堡,出面予以澄清。他对当地民众说:“此非曾中堂所 致贵国之书,不过或有人曾见此书,因而传录之耳。其是否真伪,要不可知。但以 事理揍之,曾中堂必不有此言。今星使东来,方讲修睦,传闻之语,置之勿论可也。” 于是,“浮议始息”。 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王韬的欧洲之行是一件极富历史意义的大事。在此之前, 中国虽有一二沿海商人去过欧洲,但大都属“落魄商贾”,不知诗书,对中国思想 界几乎不曾产生什么影响。中国的文化人,包括林则徐、魏源等思想精英,对“域 外”的西方事物的了解还都处在隔雾看花的状态;另一方面,西方大多数人是通过 传教士只鳞半爪的报告来认识中国的,因此对他们来说,遥远的东方依然是一片不 可捉摸的神密之地。许多莫名的厌恶和仇恨正是在互不了解的误会之中产生的。王 韬的欧洲之行为结束东西方这种相互隔陌、相互仇恨的可悲局面,为中国人了解世 界并使世界了解中国开启了先河。 从中国走向世界这一角度说,工韬的欧洲之行是中国文化知识精英第一次以自 由身份对欧洲的实地考察。王韬是1867 年出发前往欧洲的,在此前一年,中国有 总理衙门的满人斌椿父子随同英人赫德(Sir Robert Hart )前往欧洲游历。但赋 椿为官派,且在英国官方色彩相当浓厚的赫德督率之下,活动不自由,所言所行极 其谨慎。又由于游历国家太多,且前后只有五个多月的时间,斌椿一行对所经之国 也只能作走马观花式的浮泛了解。王韬则不然,他是通过民间渠道赴欧洲的,不仅 无所谓“官纪”束缚,而且在英国居住游历达两年半之久,其见闻自然比斌椿一行 要广泛而深入,斌椿的游历笔记《乘槎笔记》大多是对西洋事物的表面现象的勾勒, 而王韬的笔记《漫游随录》则能透过现象触及到事物的根本。前面曾述及,王韬在 描述西方制造之精时笔锋进而触及西方的文化科学教育以及经济与政治制度。赋椿 是不可能达到这一深度的。再如,对西方民情风俗的考察,也是赋椿一行力不能及 的。王韬《漫游随录》中有不少对英国婚姻恋爱、乡村民风的记载: 遇一男一女,晨去暮返,亦必同车。彼此相谂,疑其必系夫妇,询之,则日, 非也,乃相悦而未成婚者,约同游一月后,始告诸亲而合卺焉。 每莅访友人之舍,悉皆倒屐相近,逢迎恐后。名媛幼妇,即于初见之顷,亦不 相避。食则并席,出则同车,觥筹相酬,履舄交错,不以为嫌也。然皆花妍其貌而 玉洁其心,秉德怀贞,知书守礼,其谨严自好,固又毫不可以犯于也。 有金亚尔乡,民秀而良,秋冬农事之暇;多喜读书讲理。近日众人各醵资创建 书院,庋藏典籍,有志之士均可入院借观。所藏分内、外二室。外室者准其携取出 外,书名于册,按期交纳。 偕德臣观团丁于海滨演炮。其法以废舶置海中,上张旗帜……而后击之,观其 中否。其炮度之高下,铅丸之大小,药料之重轻,皆有一定准则。月凡四举,伊梨 绅士董其事,而兵官来教之习演。此民间于晏安之际,武备不弛,先事讲求之一道 也。伊梨虽弹丸黑子,而海防之谨严犹如此,他可知矣。赋椿的《乘搓笔记》对此 就只能付之厥如了。 在王韬赴欧之后,清朝还派遣过一个蒲安臣(AnsonBurlingame )使团前往欧 洲游历,其效果与斌椿、赫德一行大同小异。清政府直到1875 年才正式委派郭嵩 焘为中国驻欧公使、陈兰彬为中国驻美国兼驻西班牙、秘鲁大使,其时离王韬赴欧 已有8 年之久。郭、陈二人均尊王韬为中国的“欧洲通”,临行前特赴香港拜见王 韬,了解海外情形。 从世界了解中国这一角度说,王韬的欧洲之行更是一项历史壮举。中国秀才旅 居欧洲翻译中国经典,并在欧洲大学讲坛上宣讲儒家文化,这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 开天辟地的事情。更富意义的是,作为中国文化的一个活的载体,王韬本人也以其 可见可感的形象和举止向西方社会传递了中国文化的信息。在王韬旅行欧洲的那个 年代,西方世界对中国的了解是极其有限的。许多西方人从没见过中国人是什么模 样。王韬在英国乡间行走时,居然会出现“男妇聚观者塞途,随其后者辄数百人, 啧啧叹异,巡丁恐其惊远客也,辄随地弹压”的情形。甚至有一次在阿贝丁的街道 上,王韬被人误认为是“ChineseLady ”,是另一位同行人华侨商人詹五的“Wife”。 这种状况是无法让西方人正确看待中国文化和理解中国人的。王韬在欧洲各处的长 期居住和旅行为民间了解中国提供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样本。比如,他在马赛时,有 一次“偶入一馆沽饮”,馆内女侍未见过中国人,“咸来围观问讯”。当她们获知 是从中国来的文人时,极感兴奋,对王韬“衣服丽都”也“啧啧称羡,几欲解而观 之”。在伦敦,有一照相师第一次见到中国人,坚邀王韬摄影留念,王韬慨然允诺, “既成,悬之阁中”。伦敦还有一位叫华禄的“牧师之巨擘”欲询中华之近事, “以扩见闻而增识力”。王韬在理雅各和刚巧在英国度假的慕维廉陪同下“往宴其 家”,为他全面介绍中国文化和民情风俗。王韬曾多次到伦敦附近的“玻璃巨室” (CrystaI Palace)去参观,与沿途某小站上的卖酒女郎相熟悉,该女郎每逢王韬 到来,“必琐琐问华事”,王韬总是不厌其烦地为之解答。王韬也从女郎父亲那里 了解到火车在英国诞生和发展的曲折历史。 在旅英的后半段时间里,王韬在英国已经是小有知名度的人物了。社会团体、 民间集会不时邀请他莅临演讲。平时英人索题中国字、请吟中国诗之事更是常有发 生。甚至当地报纸也将其事迹行踪刊入新闻。所有这些显然都大大有利于西方人士 对中国人及其文化的了解。王韬对此曾不无自豪他说: “黄霁亭太史于余将作欧洲之游,特书‘吾道其西’四字为赠,虽不敢当,抑 庶几焉”。 工韬在英国共度过两年零四个月,长时间地孤身在外做客,不免产生一些“殊 方花月离人泪,异国衣冠独客身”的愁绪。他思家心切,无法安心再在英国居住下 去。刚好此时理雅各接到香港英华书院来信,“促其言旋重主讲席”。于是王韬便 与理雅各联袂在1870 年1 月5 日起程离开杜拉,转道伦敦、巴黎回返香港。在伦 敦,他为进一步促进中英文化交流,将所携一万一千卷中国书籍赠给大英博物馆。 伦敦文化界对王韬此举“无不同声嘉叹”。在巴黎,他拜访了法国汉学家、法兰西 学院院士儒连博士(Std ,nislas Lulien ),与他讨论中国文化问题,切磋翻译 技巧。王韬对儒连的印象极深,后来在他准备撰写有关西北史地和法国历史著作时, 还特地致信儒连,邀请合作,可惜其时儒连已经去世了。王韬对此甚觉遗憾,特作 《法国儒莲传》一篇以为纪念。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