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的希望 一九一五年的芜湖,春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刚入三月,和煦的春风,吹绿了大江 两岸。野草,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蓬蓬勃勃地往上长,绿草地上,衬托着红的、 黄的、粉的,紫的野花儿,构成色彩斑斓的地毡。柳树的柔条,迎风轻舞,把绿色 撒向空中。朵朵白云,与江面上的片片白帆,交相辉映。 江水滚滚向前,一般客轮,长鸣着气笛,向码头驰来。 在江岸防水墙后的一片草地上,伫候着一位身穿天蓝旗袍的孕妇,她那瓜子型 的脸上,秀美的眼睛里,都露出一种焦急期待的神情,那夹着潮湿气息掺着花草香 气的江风,吹拂着她那乌黑的秀发,她用手把遮在眼前的几缕头发理到耳后,凝神 看着从容轮中涌流出来的熙熙攘攘的旅客,一直到船上的旅客都走光了,等了老半 天,再也没人下船了,她才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地悻悻而归了。 这个孕妇就是王氏,产期一天天临近,她期望远在南京任职的丈夫归来的心情 也一天比一天强烈。十几天来,她每天都来码头迎候丈夫,她多么希望自己生产时, 丈夫在她的身边啊!然而,等啊,盼啊,却一直不见丈夫的影子。每当腹中的胎儿 蠕动时,她心头就泛起一阵甜蜜又有几分不安的复杂心情。 为了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全家人都在一种喜庆的气氛中忙碌着,婆婆带着 老花镜,已给未来的小孙孙做了八身花衣服,十个兜肚,分别绣上了石榴花、荷花、 兰草、梅花、月季花、菊花、喇叭花、玉兰花等,老人从儿媳妇步履上已推断出王 氏将生一个女孩子。公公早酿好了产妇要喝的两罐黄酒,他小心地盛了一酒盅,自 己尝了一小口,又让老伴尝了一口,听老伴连声夸“好醇哟”,他笑得合不拢嘴。 小叔子精心培育了一盆迎春花,放在嫂嫂窗前。连邻居也送来猪鞋、虎枕等礼物。 王氏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在她看来,就连那明媚的春光,也仿佛为了迎接新生命 而早临人间。 三月八日,在这国际劳动妇女节的黎明,旭日东升,朝霞似锦,一个被国画艺 术大师徐悲鸿誊为“中华女杰”的女孩王莹降生了。那喷薄上升的红日,金色的霞 光照在王氏窗前的迎春花上,仿佛赶来向这刚诞生的婴儿表示祝贺,大江上汽笛的 长鸣,也仿佛向这新生命热情欢呼! 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俞家上下五代,全是男的,王莹是第一个 女孩儿. 奶奶的预言应验了,她又高兴又自豪。小叔子跑着向邻居报告女孩儿降生 的喜讯,王氏用充满爱抚的眼光端详着怀里吃奶的女儿,心里也甜丝丝的,满脸堆 着笑意。有时,他一想起重男轻女的丈夫来,就不禁眉头颦蹙,一股忧思掠过心中。 王氏,是一位具有爱国心的中学音乐教师。她看到辛亥革命失败,袁世凯复辟 帝制,列强瓜分中国,忧思绵绵。女儿的出生,在她心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苗,盼望 女儿长大后,能为中华的崛起而立功,她给女儿起了一个男女通用的名字:志华。 王氏性情温柔、文静、贤惠,要强。她中溜个,圆脸庞,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里,透着秀气,不笑时也含有一种柔细恬静的笑意。她生活朴素,穿着整洁,不爱 浮华,喜好清静。婚后,丈夫在南京工作,常年不回家,有时连过年也不回来,让 她日夜空守孤房。她常常是弯眉紧锁,长吁短叹。女儿的出生,使她的感情有了寄 托。 王莹六岁那年,她流着泪,哭喊着:“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告别了祖母, 离别了家乡。随母亲来到了南京。当时,她的父亲喻友仁当上了南京亚细亚洋行的 稽查,在南京城外租住了三间房子,这里山明水秀,碧澄的池塘,绿茵的长堤,茂 盛的杨柳树,勤劳耕作的农民,池边披着蓑衣的渔翁,这些南国水乡旖旎的田园风 光,使长期在城里的王氏母女感到格外清新,爽适,王莹在这里度过了她童年中最 快活的一年。 古城南京,是王氏的第二故乡,她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每逢星期天、节 假日,母亲领着小王莹,重游这里的风景名胜,登紫金山远眺,上雨花台拣五彩石, 泛舟玄武湖,观赏娇艳的荷花,采摘鲜美的红菱,真是心旷神怡。分居多年的父母, 刚得团圆,生活得十分和睦美满。父亲和母亲,各牵着王莹的一只手,或在池塘柳 林里散步,采五颜六色的野花听鸟雀的鸣唱;或坐上马车进城,在宽敞的马路上, 鞭声刚刚,乌蹄嘚嘚,笑声琅琅。更使王莹难以忘怀的,是父亲带母亲和她到戏园 里看戏,那画着各种脸谱的角色,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打,那悦耳动听的唱腔和伴 奏,都如磁石一样,吸引着小王莹,在她那幼小的心灵里引起了许多美好的憧憬。 王氏爱好文学,读过许多书,象《红楼梦》、《西厢记》、《三国演义》、《 水浒传》、《西游记》、《岳飞传》、《杨家将》、《木兰从军》、《白蛇传》等 等,她都读过多遍,她常向儿女和邻居们讲书里的故事,而且讲得传神传情,生动 感人。王莹常听得入迷,听到凄苦处,如孟姜女哭长城、李三娘叹五更,林黛玉葬 花、岳元帅被害等情节时,她禁不住伤心落泪:听到欢快处,象白娘子水漫金山、 花木兰荣归、孙悟空大闹天宫等情节,她欢欣雀跃。在母亲的影响下,王莹从小就 对文学产生了兴趣,她学着妈妈的样子,也常给小伙伴们讲故事,而且也讲得情真 意切,很有感染力,引得小伙伴们跟她一起叹息流泪,一起欢呼跳跃。 王氏盼望女儿快快长大,常向女儿讲做人的道理,讲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 秋瑾等女英雄的故事,讲王莹舅母白手起家,独自一人创办一所女学堂的事迹。王 莹从小对这些女英雄就非常崇敬,对舅母也十分仰慕。 王莹的父亲一心想着升官发财,总想过上上层社会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外表 上,他衣冠楚楚,板着面孔,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暗里却是吃喝嫖赌,醉心 于声色犬马。他对王宝的外祖母和祖母两位老人,只因他们改过嫁,就冷若冰霜, 不识孝敬,甚至为此跟王氏吵嘴,竟然多次辱骂老人。 外祖母来看王氏母女时,他作为女婿,却不理不睬,使老人十分难堪,只好挥 泪与女儿、外孙女告别。 重逢的和睦欣喜过去了,他开始喜新厌旧了,嫌王氏生了一个女孩儿,多次吵 着要续二房。王氏不同意,他就在外面吃“花酒”。王氏发觉后,悲愤难忍,常饮 泣不止。小王莹抱住母亲,一面为母亲拭泪,一面安慰着: “妈妈,您别哭了,老哭,会伤身子呀!您放心吧,等我长大了,一定也象舅 母那样,比男的还要有本事。”王氏疼爱地把女儿搂在怀里,跟女儿脸贴着脸,两 串泪珠,滴答滴答地往下流。 王氏久郁成疾,日渐消瘦。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了。她从每月的生 活费里,省下六元钱,买成储蓄券,积攒着,以备女儿日后上中学、大学的学费支 用。 在母亲的期待中,王莹一岁一岁地成长着。病势日重的王氏,对日益腐化、堕 落的丈夫,已经万念俱灰,她已预感女儿未来的种种不幸的命运,决心为女儿找一 条生路,强忍着难割难舍的骨肉之情,毅然把年仅六岁的女儿远送到汉口,让女儿 跟她舅母去读书。临别时,王氏语重心长地嘱咐王莹,要有志气,做舅母那样的人, 学会自主、自立。小王莹深深地点着头,不住地用手擦着被泪水蒙住的眼睛,极力 克制着,没哭出声。她几步一回头,看着母亲的面影。…… 汉口舅母家,成了她的第二个家。舅母慈母般的关怀,填补了她离开母亲后空 落落的感觉。在舅母身边,王莹开始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舅母见识广博,性格刚毅,中年丧偶的悲痛没有压倒她,擦干了眼泪,肩背着 幼女,毅然离家出走,辗转到汉口租界地。她力排万难,创办了修德女校,自任校 长。校园里的几百名女学生,都把舅母视为女英雄一般,都非常敬重校长。在邻居 的心目中,舅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女秀才”,舅母在街上走路时,路旁的人都向 她投去敬佩的目光。舅母对外甥女,十分喜爱,在她看来,小王莹是要她塑刻的一 块璞玉浑金。外甥女儿那荷花瓣般的圆脸,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她越看越爱看。外 甥女儿那甜美的歌声,那清脆的书声,她越听越爱听,外甥女儿那聪慧好学和文静 多思的品行,更招她喜欢。她理解妹妹王氏把外甥女儿托付给她的心愿,她决心把 外甥女儿培养成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舅母也有一个女儿,比王莹大三岁。姐妹二人,同吃同住,一同梳洗打扮,手 拉着手,背着书包去上学。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表姐,又有了亲如手足的小表妹,两 个小姑娘整天形影不离,却还是亲热不够。王莹第一次感受到姐姐的关怀之情。每 顿饭,表姐、舅母都往她碗里夹菜;每次玩,表姐总是依着她,让小妹妹玩得尽兴, 表姐会弹钢琴,她每天都要给王莹伴奏唱芜湖民歌。在里弄里,姐妹二人常和小伙 伴一起比赛踢鸡毛毽子,王莹虽然年纪最小,却从不甘落后,她那双穿着绣花鞋的 脚,巧妙地踢着上下翻飞的彩毽,身子袅袅娜娜,娥眉下那双秀目,迫着那鸡毛毽 灵活地转动着。表姐笑着为她数数儿,小伙伴都叹服王莹是踢毽”冠军”。 王莹八岁那年春节来临时,母亲再也忍受不住苦情的煎熬了,她太想女儿了, 她连着发信,发电报,要女儿立刻回到她身边。当王莹终于回来,扑进母亲的怀抱 时,母女二人,泪眼对视,心里笑开了花。在团聚的欢乐中,度过了春节、灯节。 女儿上了学,斯文识礼,见了左邻右舍的人,总是彬彬有礼地问好,王氏看在眼里, 喜在心中。谁知,母女欢居的时间不长,王氏便一病不起,王莹守在母亲的床边, 服侍母亲,她恨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去点旺母亲那快熄灭的生命之火,心里不时地 默默祝愿着:“妈妈呀,您病快快好了吧!女儿不能没有您啊!”王氏知道自己的 病是治不好了,她紧紧地攥着女儿的手,她不敢想,一旦她与女儿永别,这可怜的 孩子的命运将是多么可怕啊!…… 王莹的祖母是一位慈善的老人,她常年累月,没黑没白,操劳不息,奔奔波波, 饱尝辛酸。她在苦、辣、酸、甜的混水里受着熬煎,从“三从四德”的苦海里挣扎 着活了过来,真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但是,她这个婆婆从没对媳妇摆过婆婆 的架子,老人侍王氏亲如自己的女儿,对王氏体贴入微,在温柔的月光下,或在明 亮的油灯下,婆媳二人,一同做针线活,针针线线,细细密密。婆媳二人,和和睦 睦,互相倾诉隐情,讲到伤心的事,泪眼相对,连声叹息。 从王莹呱呱坠地,老祖母就喜爱异常,视如掌上明珠。祖母的头发一根一根地 变白,皱纹一条一条地增多,玉莹的身体一分一分地长大,祖母本来没有唱民歌的 爱好,可是,老人为了在儿媳不在时也能让孙女听到民歌,她也学会了不少民歌, 她把孙女抱在怀里,或圈在襁褓中,一面轻轻地拍着,一面爱抚地唱着; 风吹杨叶儿哗啦啦, 乖乖宝贝儿快长大! 大江流水呀哗啦啦, 乖乖宝贝儿快胖吧! 弯弯月亮儿变圆啦, 乖乖宝贝儿长大啦! ………… 王莹开始懂事了,缠着奶奶给她讲故事。奶奶讲了一个又一个,把一生中积攒 起来的故事,都讲给孙女听。老人把自己半个多世纪的生活经历,从孩提时代到学 会绣花,从自己出嫁到生孩子,从自己受婆母虐待到因自己”大脚片子”所受到的 嘲弄,也都讲给孙女听。有多少次,当祖母讲到痛心的事,不禁叹息不止,老泪纵 横时,小王莹也陪着祖母一起叹息、流泪。有多少次,当祖母悲痛地哽噎着,讲不 下去时,小王莹上前紧紧搂住奶奶的脖子,在老人耳边一声声地哭叫着:“好奶奶! 好奶奶!”王莹的祖父是一位不挂牌的医生,左邻右舍的群众,有跌打损伤、头痛 脑热的小病的,都来找他诊治,老人总是很高兴为大家义务看病,被治好的人为了 感谢祖父的好意,常送些钱物来,老人却分文不收,有时人家把礼物送进屋就走了, 老人还要追出老远,非把东西送还给人家不可,王莹对祖父这种助人为乐的品德, 从小就十分敬仰,有一次,王莹听一个叔叔背后埋怨祖父看病不要钱,反倒贴药费 时,她为祖父抱不平说: “爷爷心眼好,我长大了,也要做象爷爷这样的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