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万丈枯井 一九二三年夏天,王莹这棵幼苗,遭到了一场大风雪、大冰雹一般的摧残,母 亲王氏,怀着深切的悬念之情,永远离开了她!八岁的王莹,成了可怜的幼孤。 母亲死后,为了避免见物思人,触景生情,王莹又随父亲搬到南京城墙脚下的 一个新居。虽然环境变了,但她依然陷入悲痛的深渊,四周冷冷清清,心里空空荡 荡。有时,她一个人,茫然地在屋里屋外不停地转圈子;有时,两手抓着头发,趴 在床上痛哭不止。有一回,祖母给她买了一只风筝,让她去放,散散心里的闷气, 还叮咛她小心,别弄断线,“断线,要倒大霉的!”王莹登上城墙垛子,小心翼翼 地把风筝放上了天空,手里紧拉着长线,抑头看着风筝在高空中飘游着。突然, “嘣”的一声,线断了!那风筝往下飘摇着,旋转着,栽到护城河里去了。王莹心 一沉,奶奶那“断线要倒大霉”的话响在耳边,不祥的预感象千钧铅石一样压在心 上。她手上依然缠着那截断线头,心里象猫抓一样地难受,悻悻回到家里。只见堂 前客人满坐,笑语喧哗。穿得衣冠楚楚,头发梳得油光的父亲,显得格外高兴,正 喜笑颜开地招待着客人,王莹只听客人们七嘴八舌地祝贺父亲“订亲之喜”,那贺 喜的哈哈笑声,如一把把匕首,直扎她的心窝。她呜咽着,踉踉跄跄地跑回到自己 的小屋里,蜷伏在床上,哭湿了枕巾,心里好象被刀割一样。 王莹的孝服未脱,心灵上悲痛的伤痕还没有愈合时,狠心的父亲就娶了一个后 母。她刁悍、阴毒、贪婪,对王莹十分冷淡、刻薄,说话总带刺儿,阴阳怪气地作 弄王莹,明里暗里地挑唆父亲责骂王莹。王氏遗留下来的金银首饰,她都全部窃为 己有,还把王氏多年一张一张积攒起来的一沓预备给王莹交学费的储蓄券也揣入自 己腰包。王莹父亲喻友仁也变得对王莹横眉怒目,训斥不止。失去母爱的小王莹, 象一棵柔弱的小草,见不到太阳,得不到雨露,整天在狂风暴雪中受摧残。那种被 遗弃、冷冰冰的日子,象一只毒蝎一样,蜇着她的心。每当后母恶言恶语地辱骂她, 父亲又无端地问她大发雷霆时,王莹真是痛不欲生,她祈望母亲的亡灵,来搭救她。 后母把王莹视为累赘,就在王莹八岁那年冬天,硬逼她远离家中,到芜湖的一 所教会学校去住宿读书。 天空阴云密布,北风呼啸,雪花飞舞。王莹顶着风雪,和祖父一起上路了。风 卷起的雪雾,遮断了视线,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了,她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女了! 热泪和雪花溶在一起,成了滴滴冷水珠,落在衣襟上。 王莹进的教会学校,是当地有名的教管极严的修道院。这里,高高的围墙,厚 厚的铁门,好象一个与世隔绝的大牢笼,单调、寂寞、窒息、刻板,日复一日的早 祷、晚祷、默祷等宗教仪式,繁琐之极,令人难捱。天复一天地背圣经、诵教规、 唱圣诗的“主课”,枯燥之至,得硬着头皮去听。那动辄得咎,要么被罚站,要么 被关进黑咕隆咚的“悔过房”,严酷的惩罚,令人胆战心惊。 八岁的王莹在这个“大牢宠”里熬过了漫氏的四年时光,她象一株从石缝里冒 出的一棵小草一样,顽强地向上生长。母亲的希望,给了她无限的勇气。而后母的 虐待,又激起了她发愤苦读的志气。在学校里,她的年纪虽然最小,但各门功课却 学得最好,尤其国文和历史两门课,在班上一直是第一,二名,她的作文,几乎每 次都被老师选作范文,在班上朗读。 好不容易熬到快毕业了,王莹却万设想到祸从天降。象一潭死水一样的校园里, 突然掀起了轩然大波,老师、同学、修道、教士都以一种蔑视嘲讽的眼光瞥着她, 盯着她,污辱性的背后窃窃私语不时传入她的耳朵,她如堕五里云中一样,不知自 己无端地触犯了那一条教规,几天后,一位好心的同学才偷着告诉她,有人拾到一 封女同学给男同学的“情书”,那署名疑是王莹。学校主事的修道长和教士们,不 辨真伪,不分青红皂白,给她“开除学籍”的处分。经过祖父再三说情,才降为 “图校查看”。从此后,学校对她备加歧视,节假日祖父来看她,学校里还派人监 听,别的同学,每个月都可以放假回家,她却要两个月才准回去一次。有一回,她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一次放假日:她眼看同学们一个个被家长领回去, 而她却站在铁门里等着修道长点头放行。修道长早把她放假的事忘到脑后去了。小 王莹拿着衣包,从太阳出等到太阳落,祖父等得心焦,她等得心碎,直到天快黑了 修道长才返校。当他终于点了一下头,王莹走出铁门时,她痛苦得快要哭出声来! 王莹蒙受了这不白之冤,她满腹委屈,无处申诉,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她常常一个人,躲在屋里,呜咽哭泣,哭得手脚发冷发麻,修道士们的白眼. 请教 徒们的中伤,师生们的冷淡,使王莹感到象被推入一个冰窟窿里,身心都被冰冷透 了。她有时望着那被四周高墙圈起的苍天,呆呆发愣,一呆就是几个小时。 带着沉重的精神枷锁,王莹终于盼来了高小毕业。当别的同学拿着毕业证书兴 高采烈地走向未来时,王莹却感到前途渺茫。 已遗弃她的后母和父亲会给她安排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呢?一想到毕业后的厄运,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十一岁的王莹深知,她还不能象舅母那样“自立、自由”, 她的命运还攥在后母和父亲手中,她好象一只关在铁笼子里的小鸟,欲飞不能! 父亲喻友仁早把母亲王氏的遗嘱,连同他向王氏保证供王莹上中学、大学的誓 言,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与后母合谋,专程从南京来到芜湖,竟背着王莹,把 她卖给一个姓薛的商人家做童养媳。当父亲从薛家人手中接过王莹的卖身钱五千元 白花花的大洋时,他与后母如愿以偿,喜笑颜开。 从毕业后,王莹一直被不幸的预感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早已明白,横在她面前 的路,将是一条崎岖不平而又荆棘丛生的路,但是善良的王莹,却万万没想到后母 和父亲竟然把她卖作童养媳童养媳,这三个字,对女孩子来说,是多么恐怖的三个 字啊! 她记得,小的时候,在河边,见过一个凶神恶煞的胖女人,怎样无情地用棍子 打她的童养媳——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血从小姑娘的头上流下,小姑娘哭着, 跑着…… 她万万没想到母亲死了还不到五年他也被卖作了童养媳!她象被关进铁笼子里 的一只小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哭红了眼睛,满腔怨愤地对父亲说: “ 你……你们……不能把我……把我……送到人家去做童养媳呀!……”一 字一泪。这是愤恨的泪,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血泪!财迷心窍的父亲,不顾祖母的 阻拦,不顾王莹的抗争,硬是在王莹卖身作童养媳的契约上按了黑手印!不管女儿 的死活,拿着王莹的卖身钱,同后母奔上海去作买卖了。 就这样,十一岁的王莹被父亲和后母残酷无情地推入黑洞洞的万丈枯井! 到薛家去做童养媳,就如同过鬼门关一样,王莹哭着求祖母将过门的日子一天 天往后拖。在拖延不去的日子里,王莹苦苦地思索着自己的出路。 母亲要她读书和走舅母自立之路的希望,象万丈枯井里一盏忽闪忽闪的小油灯, 照着王莹的心。一想到读书,她就好象抓住了一根细细的井绳,从万丈枯井里往外 爬呀,不停地爬,非爬出这枯井不可!她认定,只有读书、升学,才是唯一的生路, 才能走上舅母的自立的路! 她废寝忘食地复习着功课,毅然报考了免交学费的芜湖女师学校。考试那天, 她怀着为个人命运和前途去拼搏的信念,进入了考场。她顺利地通过语文、数学的 考试。考作文时,《说女权运动》的考题,正合她的心意。她结合自己求学之难, 对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进行了抨击,抒发了妇女要与男人平等、平权的心愿。她直 叙胸臆,一气呵成,写了三千多字,第一个交上了试卷。 发榜那天,王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看榜文。当她看到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 名时,兴奋得热泪盈眶。她听到挤着看榜文的人们喷喷地赞叹着: “啧啧,四百多人,考上第一,多不容易啊!喻家这小闺女可真有志气!” “听说她妈妈王氏生前一心要这闺女求学,这回王氏在九泉之下,也该放心啦!” …… 王莹听着这种议论,心里升起了一种自豪感。 第一名,给祖父、祖母脸上增了光,在王莹心里,也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增添 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她憋足了劲,决心在未来的学业中,取得好成绩,当一名品学 兼优的学生。 开学前,王莹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薛家硬逼她过门去! 祖母虽然知道王莹死也不会同意去薛家的,但是,孙女早已卖给人家了。”嫁 出的姑娘,泼出门的水。”她只好把王莹送进了薛家。王莹,战战兢兢地迈进了薛 家那黑洞洞的大门,她感到自己好象被一个吞噬人的血盆大口,一口吞了进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