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体上的复苏 巴尔扎克有一句名言:“苦难对于人生是一块垫脚石……对于能干的人是一笔 财富,对于弱者是个万丈深渊。”王莹成了幼孤后所走过的路,正是铺满了“苦难” 的“垫脚石”。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吃尽人间千般苦,受够世间万种欺,踩着一 个个“苦难”的垫脚石,终于从茫茫无际的苦海里挣扎出来了。 逃到舅母家,对王莹走上一条新路,可以说是一个起点。在王莹的心目中,舅 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中帼英雄,舅母那自主、自立的奋斗精神,给王莹以很深的影 响。 当舅母一见可怜的外甥女竟被薛家蹂躏得不成人样,便想起妹妹王氏生前的心 愿和对她的期望,她觉得自己对不起王氏,对小外甥女没有尽心,她决心担当起抚 育外甥女的重任。这位女校长决定惩洽一下喻友仁,她写信给喻友仁讯问王莹下落、 责问喻友仁,为何竟让王莹遭此奇祸?并严正警告说: 如若玉莹有个三长两短,她作为舅母是决不容忍的,亡妹在九泉之下也是不能 瞑目的!这封信,写得义正词严,对喻友仁见利忘义,卖女为童养媳的行径,予以 谴责。尔后,舅母给王莹的祖父的回信中,又提出将要“依法起诉,向薛家索人的 严正要求。 薛家极其狡猾,他们见硬的不行,就采用软的一手,千方百计地笼络王莹的外 婆。善良的老人竟一时被他们蒙骗住,托人写信给舅母,要王莹回去。 冒死飞出牢笼的王莹早已与薛家一刀两断,她怎能重入苦海。舅母立即写信戳 穿了薛家的阴谋,告诫外婆切莫上当受骗。有胆有识的舅母、斩断了薛、喻两家合 谋追捕王莹的魔掌。 为了愈合王莹过早失去母爱在她幼小心灵上留下的伤痕,为了治愈王莹在后母、 婆母的肆虐残害中所造成的伤痕,舅母很快把王莹过继为自己的女儿,并给她起了 个新名字:王克勤。慈母般的体贴、疼爱,温暖着王莹的心,熔化着她心头结起的 冰块。 为了使继女能安然无事地生活和学习下去,避免薛家来汉口追踪、纠缠,舅母 当机立断,决定送王莹到湖南长沙去读书。 王莹知道舅母做出这个决定是多么不易啊! 王莹来舅母家后,很快就知道了表姐的不幸遭遇。几年前,在舅母的包办下, 表姐招了亲,与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人结了婚。不想这个男人是个吃喝嫖赌之徒, 舅母积蓄的血汗钱,被他给糟践光了,弄得家不成家,学堂不成学堂,女儿那悲苦 的眼泪,使舅母的心快要碎了。她吃够了包办婚姻的苦果。女儿在婚姻上的悲剧, 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她不能让小外甥女再步女儿的后尘,她要让王莹走一条新的 幸福的路。 当王莹得知舅母要她去上学的安排后,喜出望外地笑了。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 发自内心的笑,她那欢快的笑声,引得舅母和表姐也跟她一起笑了起来。 求学的欲望又十倍百倍猛烈地复燃起来啦!它燃起了王莹的生命之火,希望之 光。一年前,在芜湖女师校园里,那些耳闻目睹的“五四”时期反封建、求自由、 求解放的那些新人新事,那要新青年“做新时代的人,不作家庭奴隶”的呼号,都 曾在她黑茫茫的心目中,象流星一样,一闪即逝。而今那些逝去的流星,仿佛突然 变成了永恒的启明星,明亮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当舅母、表姐送她登上了南下长沙的列车时,她心目中暗目立下誓言:从今以 后,要把”忍耐、刻苦、谦逊”六个字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不成为有用之人,誓不 回还! 列车,满载着王莹的希望,开动起来了!响亮而雄壮的汽笛声象在纵情欢呼她 的新生! 金色的秋天,金色的早晨。朝阳从岳麓山后露出了红艳艳的脸,朝霞撒满了湘 雅医院护士学校的校园。 校园里,万籁俱静。学生们还都没有起床。只有勤劳的老园丁,手提一把大喷 壶,正在给校园里的菊花洒水。那怒放的菊花,有黄、红、白、粉、紫各种颜色。 在霞光中,晶莹的水珠,衬得那朵朵菊花更加水灵、艳丽。 王莹每天几乎都是学生中第一个起床的姑娘。她身上穿着一件淡青色印白色小 菊花的薄夹袄,天蓝色软绒布细折裙,靠在一棵挺拔的白杨树上,手里捧着书,全 神贯注地阅读着。扎着红头绳的一条油黑的辫子搭在胸脯上,长睫毛一眨一眨地, 白里透红的圆脸上闪着青春的秀气。入学两个多月来,她每天晚睡早起,争分夺秒, 刻苦学习,不光补上了过去五年半荒废了的学业,而且在班上成了优等生。在后母、 婆母虐待中形成的那种苦闷、疑虑、孤独的变态心理和性情,被校园里活泼、愉快 的时光冲走了。好唱、好笑的天性和少女特有的青春活力,在她身上又复苏了,涨 满了! 王莹从小过惯了在校住宿的集体生活,这锻炼了她的集体思想和独立生活的能 力。她与班上同学的关系,亲密无间。其中有四位同学,年龄都比她大,她们结成 了“五姐妹”,四个姐姐知道了王莹童年的悲惨遭遇,对她非常同情。在学习、生 活各方面,都无微不至地关怀她,照顾她,辅导她。王莹入学时,英语学习有点吃 力,四个姐姐就轮流帮助她,跟她一起背单词,练会话,使王莹很快跟了上来。语 文和历史王莹学得好,她就帮助四位姐姐,跟她们一起预习、复习。王莹歌儿唱得 好,童年学会的许多民歌,如埋在心底里的珠子一样,从她那悦耳的歌喉里,情不 自禁地往外滚。每逢27 文娱活动时间,同学们和老师们都欢迎她演唱民歌,她那 甜美、圆润的歌声,引得师生们不断鼓掌欢迎,很快就在全校出了名,被誉为“湘 雅歌星”。大姐、二姐、三姐最忠厚,也最喜欢她,都教她不要骄傲,不要图虚荣, 要象石榴花那样永远保持艳丽的姿态。逢年过节,姐姐们总要从家里带来一些瓜果、 花生给王莹吃。纯真的友情,象春日潺潺的清溪,冲刷着王莹心里郁结的块垒。 王莹的学习与生活,总是安排得很有规律,文具放得整整齐齐,衣服洗得干干 净净,辫子梳得油光油光。她对同学,象春风般的温暖,班上有一个小同学生了疥 疮,有些同学怕传染自己,都躲她远远的。王莹却常主动帮她敷药,洗衣服。那个 小同学感动的落泪,亲热地称她为”王姐”。老师和同学们也都夸奖她是没毕业的 “好护士”。 王莹自幼就酷爱文学。而今,书籍又象久别重逢的密友一样,回到了自己的身 边。她象一个快饿疯了的孩子,突然见了许多美味佳肴一般,贪婪地吞食着。鲁迅 的《狂人日记》,郭沫若的《女神》,冰心的《寄小读者》,郁达夫《春风沉醉的 晚上》等进步书籍,以及“创造社”的刊物《创造周刊》和《创造季刊》上面的文 章,都是王莹爱不释手的读物。这些作品所表现的反帝反封的革命精神,炽热的爱 国主义感情,常常引起她的共鸣,激起她争取自由民主的激情。她渴望来一场革命 的风暴,一洗近百年的国耻,一洗旧社会的残渣污泥。王莹感到郭沫若《女神·浴 海》中的那些火一般的诗句,传达出了她的心声: 趁着我们的血浪还在潮, 趁着我们的心火还在烧, 快把那陈腐了的旧皮囊, 全盘洗掉! 新社会的改造, 全赖吾曹! 一九二七年春,湘雅护士学校那沉睡般的平静的校园里,被北伐革命军的“轰 ——轰”的炮声惊醒了! 王莹发现,一向十分稳重、威严的外国女校长,走路步履匆匆,虽然她嘴里祈 祷着“上帝保佑我们平安”,要全校师生“不要惊怕”,但是,她脸上的神情和说 话的语调,都掩藏不往内心的恐惶。 那从南方席卷而来的北伐革命的怒潮,对王莹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她本能地 感到这场大革命将会使她获得新的解放。王莹倾听着“轰轰”的炮声,到处打听着 北伐军的消息。长沙城戒严了,学校取消了节假日,晚上只准开半小时灯,让学生 洗脸、铺床、睡觉,王莹却兴奋得毫无睡意,她和三三两两的同学挤坐在床上,小 声而秘密地暗中议论着,常常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北伐军终于打进了长沙城!地主恶霸、豪绅军阀、列强洋奴都夹着尾巴逃跑了。 那铁水奔流般雄壮的北伐革命军进军的脚步声,那由工农商学兵组成的浩浩荡荡的 游行队伍,那响彻云霄的革命口号声和革命歌曲声,震撼着湘江两岸,震撼着人们 的心。在络绎不绝的游行队伍中,男女老少,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个个扬眉吐气, 人人斗志昂扬。长枪、红缨枪、参差林立;歌声、口号声,此起彼伏;红旗,标语 牌,铺天盖地;欢呼声、口号声,如雷鸣般地在全城轰鸣着: 打倒帝国主义列强! 打倒北洋军阀! 工农商学大联合万岁! 团结起来;打倒军阀和列强! 湘江沸腾了,长沙城沸腾了! 王莹的心早已飞向那汹涌澎湃的革命洪流,尽管校长三令五申学生“莫要看游 行示威”,她还是爬在循舍楼最上层的窗口,放眼全城,看得入神,听得入迷。校 长强行赶她和几个同学回宿舍,可等校长刚一走,王莹又象燕子般地飞向窗口,她 恨不能身生双翅,飞出学校的铁门,扑向革命队伍,和革命队伍结为一体。 湘雅护士学校是一所教会学校,洋人女校长对北伐革命极为恐惧、仇视,她妄 图靠高高的围墙和那厚厚的铁门,把革命怒潮挡在校外。她发出一个个禁令:禁止 上街游行,禁止外出串联,禁止私自集会,禁止传播北伐军的消息等等,为了隔断 学生与社会的来往,她采取了特务手段,肆意拆看学生的信件,还派一些爪牙,任 意闯入学生宿舍,翻查学生的书物。当学生们爬在窗口看游行队伍,她一边强行把 学生们赶回宿舍,一边亲自拚命敲打教堂里的钟声,逼着学生们去作礼拜。她每天 都派人去刷掉游行队伍在学校院墙上贴的标语。她对向往革命的师生软硬兼施,甚 至以开除学籍相威胁。 湘雅护士学校仿佛成了革命的汪洋大海中一个小小孤岛。游行的队伍团团围在 院墙外,挥舞着彩旗和标语,手持广播喇叭,冲着院墙里呼喊着口号: “教会学校的同学们,赶快起来自救!”“欢迎出来参加革命队伍!”“工农 商学兵,联合起来,打倒列强和军阀!”在这些口号声中,还有如雪片般的传单, 不断地掷到学校围墙里来。王莹听着那激动人心的口号声,她感到浑身的热血在往 上涌,她和一些同学不顾校长的禁令,争着捡起传单,抢着传阅着,大声传诵着北 伐军胜利的捷报: “叶挺的‘铁军’在汀泗桥打了大胜仗啦!大军阀吴佩孚兵败逃往河南啦!” “革命军势如破竹,攻占武汉三镇啦!”“半年之中,国民革命军消灭吴佩孚、孙 传芳的军队十多万人!”………… 王莹和同学们欢呼着,跳跃着,北伐军的胜利喜报给了他们极大的鼓舞。 王莹再也在院里呆不住了,她急切地盼望和北伐军取得联系,她常常是半天半 天地仁立在宿舍楼最高处的窗口,眺望着城里高楼上飘扬着面面红旗,眼里涌满了 泪水。 那被高墙厚门圈在校园里的学生,都决心冲出去,大家都在找着突破口。 有一天,王莹突然发现校园后有一个通往菜园的小门,她眼睛一亮,灵机一动, 立即飞一般地跑回宿舍,兴冲冲地对同学喊道: “有突破口了!后院有个小门,没人看守,我们打开它,派人去请革命军来!” 同学们都高兴地跳了起来,蜂拥到后门,屏住气,憋足了劲,推得那门“咯吱—咯 吱”地直响,“哗啦”一声,门终于被推开了,一个同学立刻飞一般地跑向革命军 司令部去请人。 “来啦!北伐军的代表来啦!”同学们奔走相告,自动站在路两旁,夹道欢迎 北伐军的代表。 终于盼来了革命军代表!最亲的亲人来了,最可靠的靠山来了!王莹怀着无比 崇敬和亲切的感情,站在欢迎的队伍中。突然,她惊呆,“阿英老师!”王莹惊喜 地扑了上去,“老师,是您……”王莹紧紧地握着北伐军代表的手。 请来的北伐军代表竟是她最敬重的老师阿英! 阿英是王莹在芜湖第二女师学校读书时的老师。王莹最爱听31 他讲课,每当 他讲列强瓜分中国,卖国政府腐败无能时,讲到民众在列强和军阀的压迫、剥削下 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时,总是慷慨激昂,他那火热的爱国感情,深深地感染了王莹。 阿英讲的国语和作文对王莹也很有吸引力,王莹总是刚上完了这节,就盼着赶快上 下一节。阿英对王莹能在四百多名考生中夺得第一名很赞赏。当他了解到王莹童年 种种不幸的遭遇后,对她非常同情,鼓励王莹要有坚定的生活信念,决不要向命运 低头。王莹万万没想到在这大革命的烽火中又见到了自己的恩师,而且自己的恩师 竟是一位北伐军代表。她感到无比的欢欣鼓舞。 阿英那极富感召力的演说,宛如在一堆干柴上点起了一把大火,师生员工那被 压抑的革命热情终于象火山一样爆发了,校园里沸腾起来了。 洋人女校长,螳臂挡车,不自量力,竟然贴出公告,给请阿英来校演说的学生 记大过一次,并威胁说:”如再有同样行为者,革除学籍,决不宽宥!”王莹和同 学们针锋相对,很快就以学生自治会的名义贴出公告。向校方提出:立即取消记过 处分,不得干涉集会自由,不得干涉学生书信来往自由,不得强迫学生读圣经、做 礼拜,不得翻查学生书物等等。洋人校长对学生的合理要求不予理睬。第二天,学 生自治会贴出了罢课的通告,并在校园的广场上集会,听自治会的主席讲演,由王 莹教唱革命歌曲。 嘹亮、雄壮的歌声与城里的歌声相呼应,响彻天空: 工农商学, 工农商学, 大联合, 大联合! 打倒列强, 打倒列强! 除军阀, 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齐欢唱,齐欢唱! 长沙市许多大中学校的师生,高举着红旗和“支持湘雅护士学校罢课”横幅大 标语,从四面八方来声援他们了。玉莹和许多同学看到那一队接一队的革命师生的 队伍涌入校园,激动得热泪盈眶,热血沸腾。校园里,歌声如潮,口号声如雷,一 片热火朝天的革命景象。湘雅护士学校这个“孤岛”被革命的汪洋大海淹没了!洋 人女校长和她豢养的洋奴夹着尾巴逃跑了! 在这革命浪潮奔腾翻滚的火红的日子里,王莹一直沉浸在无以名状的快感和幸 福之中。与阿英的相会,对王莹的成长,起了很大作用。是他,给王莹指明了革命 的方向;是他,燃起了玉莹对封建礼教、列强和军阀的熊熊怒火。 在王莹走向革命最需要有人引路的时候,阿英老师出现了。在长沙的日子里, 王莹经常与阿英会面,两个人的革命友情在共同的斗争中日益发展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