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莹型” “残酷的现实毕竟把许多头脑清晰的人们从银幕的甜梦中惊醒了。东北的强寇 的铁蹄,淞沪的军舰和大炮,川黔的内战,长江的水灾,西北的人吃人的悲惨,农 村的悲吼,小有产者的破落,以及一切地下层的动摇:电影制作者不能长此在摄影 场中酿造甘美的醇酒了。”三十年代初,电影公司老板所经营的国产片,观众日趋 减少,私人电影业濒临于苟延残喘的境地,为了招引观众,一些电影公司老板拍摄 了大量渲染神怪色情,传播封建迷信的反动影片;也有少数电影公司老板想另辟蹊 径,朝着进步方面转化,甚至不得不冒”赤化”的危险,寻求左翼文艺家的支持。 王莹拍的处女片《女性的呐喊》,是沈西苓同志根据夏衍的《包身工》改编的, 它以包身工的悲惨生活为题材,第一次在中国银幕上展示了中国工人阶级的悲惨命 运。王莹主演包身工叶莲。影片描写被军阀战火烧毁了家园的少女叶莲,与妹妹一 起被骗到上海。当了包身工,在罐装厂受尽了凌辱折磨。当妹妹被杀死后,自己也 险些被坏人糟踏,为了反抗和报仇,她抛弃了“个人反抗的路”,”健实地起来再 奋斗”,呐喊着“自力”、“解放”的口号,投身于民众斗争的洪流。 这部影片是在天一影片公司开拍的。公司老板邵醉翁当时正在导演他夫人陈玉 敏主演的《雨过天晴》,影棚的一切设施,都先尽着他们用,沈西苓和王莹他们, 只能等着人家空闲时,才能抽空甩一下影棚。导演和演员常坐冷板凳碰硬钉子,受 窝囊气。为了拍片,沈西苓和王莹他们只好忍气吞声。 经过多方努力,好不容易拍了两本,邵老板又背弃合同,背着导演,偷映片子。 嗣后,又多方刁难,只给副片,不给正片,真是欺人太甚。沈西苓和王莹他们实在 忍无可忍,愤然退出了天一影片公司。 开拍受挫,并没有使王莹灰心。在夏衍、阿英、阳翰笙、洪深的推荐下,沈西 苓和王莹很快转入了上海明星电影公司,继续拍《女性的呐喊》。 明星公司,是上海最大的公司之一,它历史较久,设备较好,导演和男女演员 比较多。王莹作为一个职业演员,在这里签订了两年的合同。 开拍之前,洪深为了给王莹开开路子,使她能在明星立住脚,在自己家里备了 一桌酒席,请来了当时大名鼎鼎的明星胡蝶,与王莹共餐。身患重病的洪夫人和洪 深的女儿洪龄,都热情招待客人。席间,洪深指着王莹对胡蝶说: “胡小姐,记得你当初在我主持的电影训练班学习时,就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学 生,结业后,不负众望,在影坛上一举成名,为咱国产品增了光。现在,我在暨南 大学的学生王莹刚刚走向银幕,她在学校也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我对她也抱有很 高的希望。我希望你二人成为银幕姐妹。胡小姐可以说是王小姐的师姐,请侬今后 对王莹多多帮忙,多多照应。”胡蝶虽被誉为“电影皇后”,但为人仍很谦和,性 格深沉、机警、爽快。 她和蔼地笑着对洪深和王莹说: “久闻王小姐在剧坛上的芳名,王小姐又上过大学,听说还常写诗文,相信定 会有远大前途。今后,有幸跟王小姐一起共事,我们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共同 进步。”王莹对胡蝶是很敬佩的,对她主演的《歌女红牡丹》、《啼笑姻缘》等影 片,她已看过多遍,对她精湛的表演艺术十分羡慕。她对胡蝶诚恳地说: “在电影艺术上,我还是个小学生,请胡小姐今后多多关照,多多指教!”洪 深的家宴,使王莹深为感动。在拍摄《女性的呐喊》期间,她遇到多少难题呀。导 演沈西苓是自己艺术剧社的战友,待人和气,有“好好先生”之名,但他也是第一 次编导影片,没有经验,帮不上多少王莹的忙。在拍片中,王莹越想把戏做好,越 卖力气,拍出来片子,不是越不来劲,就是过火。 主观愿望和客观效果互相背离。当经过官方的删剪的影片公映时,受到了一些 电影评论者的批评,那些冷眼相看的人也趁机鼓噪起来,讽刺挖苦之语不绝于耳。 有一次,王莹看完了试片,听着观众中一些人在叹息,一些人在讥讽,她痛苦万分, 眼泪直往外涌,心里默默地反复叨念着,我不能飞跃得比友人们的希望更高,却比 预料的失败还低!她低着头,一个人沿着冷落的街往回走,漆黑的夜空,布满乌云, 没有一颗星星,她感到,心暗淡得比黑夜还要凄凉,在心底,好象东方是永远不会 升起那美丽的晨曦了! 王莹一度陷入了绝望之中。她在一九三三年《光华日报》发表的《自我批判》 一文中这样记述了她当时的情形: “在那些日子里,我陷落在阴暗的恐惧中,我没有勇气见太阳,没有勇气见一 切有生气的物体,我把自己锁闭在狭小的巢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从 黑夜探索着清晨,愈是想避免那可怕恶魔般的阴影,愈是会被阴影吞噬,我惊惶地 闭上了眼睛,似乎听见了那种残酷无情的嘲笑。 我深深感到了这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的惨败,是一种不能忍受的一种耻辱的重 负,这压着灵魂深处的过重的重负,使我窒息着不能呼吸。(站)在艺术的立场, 和愧对那些期望着的友谊的心的方面,我不能宽有我自己。”在王莹有些绝望的日 子里,洪深、夏衍、应卫云等人,都给了她巨大的鼓励。洪先生买了一大包水果, 到宿舍来看望她。她流着泪,象做了错事而又受了委屈的小学生一样地抽泣着。洪 先生鼓励她说: “你觉得痛苦,那很好。可是,你不要忘记那更重要的事情,便是失败后的更 一步的努力。常言道:失败乃成功之母嘛。”应卫云和夏衍等人也专程来看望她。 应卫云说。 “一次的失败,不是一生的失败。你不应该沉默,应该忍着更大的艰苦去奋斗!” 夏衍特意拿来一些左翼电影评论家写的充分肯定《女性的呐喊》成绩的评论文章给 她看,鼓励她在困难的情况下,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奋斗下去。他语重心长 地说: “《女性的呐喊》,成绩是主要的,它思想新,题材新,人物新,反映了包身 工在深重压榨下的挣扎与希望,屈辱和斗争。你塑造的叶莲形象,是第一个包身女 工的形象,据我对包身工的了解,叶莲的形象是真实可信的,特别是你的表演,感 情真挚,爱憎鲜明,是很感人的,表现了中国穷苦妇女要解放的英勇呐喊。叶莲这 样有真实性的人物,比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和人物,不知好多少倍哩!再说,这部 新影片放映之后,对那弥漫电影界的迷信神怪武侠色情的毒雾,也是一个冲破啊!” 事实上,作为处女作的《女性的呐喊》,确实不象王莹自认为的那样是一次“惨败。” 夏衍的评价是恰当的,代表了左翼电影评论界的正确意见。 对于一个在剧坛已享盛誉的“女星之英杰”来说,一次初拍的失败,给她的打 击,当然会更显得沉重。但是,灰心丧气,这与王莹的性格是不相容的,她很快又 振作起来。 “是的,只有奋斗的人才能生存。……我下一个恳切的请求是:我愿望着你们 挥着严厉的鞭子,一点不容情地鞭策着我前进。 在生命艰苦的道路上,我应该鼓着勇气走上去,走上去!”王莹在总结了拍第 一部影片的经验、教训之后,“鼓着勇气”,又开始拍《铁板红泪录》。 影片以四川农村为背景,描写农民在旧社会,受地主恶霸摧残、压榨的悲惨生 活,最后农民终于受不了”钦板租”的压迫,奋起反抗的故事。 地主恶霸,组织乡团,镇压”棒客”,强迫农民交纳“枪捐”。贫苦农民女儿 小珠的父亲因交不上“铁板租”,被“孙团总”打昏,她被抢到“团总家”,小珠 的心上人周老七也被逼走了。长工二蛮子很喜欢小珠,但小珠却死不相从。孙团总 趁机要霸占小珠。小珠在孙团总姨太太的帮助下,侥幸逃走,在被追赶中,小珠跳 崖致伤。在“铁板租”逼得走投无路的农民群众起来反抗。在搏斗中,小珠被孙团 总打死,二蛮子这时觉悟到自己不该为孙团总卖命,认清孙团总是自己的敌人,他 把对准农民的枪口转而对准孙团总。 在混战中,他与孙团总同归于尽。 王莹对这个剧本反抗封建恶霸势力的主题很喜欢。导演洪深、陈凝秋等演员大 都是王莹合作过的话剧同行,大家都称这次拍片是一次“话剧人员大合串”。拍摄 组在洪导演的组织下,是一个团结、欢乐的集体,拍片工作进展得很顺利。 有一次,洪深率领王莹等演员,到离杭州不远的富春江畔去拍外景,他们头顶 烈日,坐船到桐庐。刚一下船,洪先生就领着摄影师和演员去找外景。 他戴着宽边大草帽和黑色墨镜,颈上系着一条白毛巾,手持登山手杖,在群山 丛莽中终于找到了一处满意的外景,洪先生不禁开心地哈哈大笑,那琅琅笑声,在 山谷中回旋飘荡。王莹他们也都很兴奋。正要开拍时,突然联系住房的人来报: “刚才我们要租楼上那间大房,帐房回话说有人先订下了;现在,来了两个洋 人,帐房马上就将那间大房租给了他们,真是岂有此理?”洪深一听,愤然起身, 大声说: “我去!”他手里挥着登山杖,大步流星,来到帐房前,理直气壮地说:“洋 鬼子出钱租房子,我们也出钱租房子,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你不和给我们,没关系 ;洋人来了,你却租给洋人,那我们现在就非租那间大房子不可!”王莹他们也都 斥责帐房”崇洋媚外”,帐房自知理亏,只好又将那间大房间租给了洪深他们。 说也凑巧,他们第二天在一个农村拍外景时,两个年近七旬的老农,出于好奇 心,硬要在现场看王莹他们拍摄,使原来计划好的镜头无法拍摄,有的演员对两个 老人很不耐烦,洪深却劝阻他们不要发火,他很有礼貌地跟两个老头点头告别,带 着摄制组另找外景去了。一个演员说: “我们连洋人都不让步,还怕两个老头?”洪深若有所思地说:“对于忠厚诚 实的老百姓,我们不能责怪他们,我们只能让步啊!”王莹从洪深前后两件事中, 深受教育,深感洪先生是自己为人为艺的师表。 在整个拍摄过程中,王莹都努力做到精益求精,她不怕苦,不怕累。有一次, 拍小珠跳悬崖一幕时,王莹在山崖上受了伤,鲜血和汗水混流在一起,浸湿了厚厚 的夹衣。洪深心疼得直替她叫痛,要她立刻下山去包扎、休息。 可王莹却擦干了血迹,对洪先生说: “没关系,只要拍好了这一幕,受点伤流点血又算得了什么呢?”有一次,演 到小珠被恶霸孙团长鞭打致死一场时,摄影师刚拍完了她装死的镜头,洪深已表示 满意,但王莹却感到还没演出自己满意的水平来,又一想导演已经通过了,再直接 要求重拍,洪先生八成会不同意。于是,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装出着急的样子, 上前问洪深: “洪先生,人死了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呀?”洪深说:“闭着眼呗!”王 莹故意吃惊而又发急地说:“唉呀,糟了;我刚才演装死镜头时,可是睁着眼的啊!” 洪深信以为真,只好又重拍了一次。事后,王莹笑着告诉洪深,第一次拍装死镜头 时,她就是闭着眼的,为了请他重拍一次,使装死的镜头拍得更满意,才佯称睁眼 的。大家一听,都笑得前仰后合。洪深却感到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反赞扬道: “王莹作戏,这样精益求精,精神可嘉,但这样‘第二次装死’的哄人花招, 可不许再耍啦!”《铁板红泪录》公映了。影片轰动了整个影坛。上海的《晨报》、 《大晚报》、《申报》、《时事新报》,天津的《庸报》、《益世报》,青岛的《 时报》等各地报刊,纷纷发表评论,盛赞影片在思想上和艺术上取得的巨大成就。 对王莹的表演也赞誉不绝。如青岛《时报》发表署名白蕙克的文章《由话剧到银幕 上去——王莹女士》中评论道: “王莹小姐就是从话剧走向银幕的一位,她演话剧已有悠久的历史,现在已经 成了中国话剧女演员杰出的人才。她是辛酉剧社、艺术剧社、联合剧社,及复旦剧 社的社员,每当她演的话剧演出之后,都获得很好的评论,因为她演的戏,不但是 真实的情感流露,就是姿态、动作及其他的技巧,也是很成功的。尤其是她那天赋 的珠喉,更帮助她在舞台上成名。…… 在(《铁板红泪录》)这部戏中,王莹女士饰一个乡下小姑娘,以大学生来饰 演乡下姑娘,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为他们的生活与经验相差太远了。可是,王 小姐在这戏中却初试身手,已有很好的成绩。当你在银幕上看见她的时候,你绝看 不出她曾是受过了都市熏陶的大学生。”《铁板红泪录》的成功,使王莹一举成名, 电影评论界都公认她是由话剧转入银幕进步最快的一颗新星。青岛《时报》刊登记 者竹天写的《女明星王莹、徐来访问记》中,曾这样评述王莹的进步: “南国剧社学生投身影界成绩杰出者首推艾霞、胡萍和王莹,她三个人的成功, 尤以王莹最快。”王莹在明星公司拍的第三部影片是《同仇》。《同仇》的编剧是 夏衍,导演是程步高。《同仇》是以团结抗日为主题,写一个村镇铁路管栅人殷桂 生的女儿殷小芬,因父母救护受伤青年军官李志超,两个人发生了爱情。小芬不听 父亲忠告,与李志超背父相偕私逃。谁知李志超升了官后,喜新厌旧,和舞场相识 的交际花赵曼琳相爱,遗弃了怀孕的小芬。小芬极为悲愤,她怀抱婴儿,回到老家。 不想家屋已为他人所有,父亲卧病一个破庙里,已奄奄一息。父女相见,父亲连最 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逝去了。悔恨、悲痛、羞愧之情交织心中。这时,忽听车 站传来欢送军队上前线杀敌的口号声,听到欢送“李志超团长”的喊叫声。她满怀 怒火,拾起父亲遗留下来的一把锈刀,藏入怀中,抱起婴儿,奔到车站,想杀死李 志超,以报私仇。但她挤到跟前时,听李志超说:“同胞们,这是我们最后见面了, 为了保卫我们的国土,我和弟兄们没有想再回来……”群众热烈地喊着欢送口号。 小芬受了感动,想到民族敌人的罪行,她手中的锈刀慢慢地落到地上,不由得举起 手来,笑着欢送李志超上前线杀敌。 程步高是明星公司有名的好导演,而陈凝秋又是与王莹多次合作的优秀演员, 三个人的合作,真可谓是珠联璧合。王莹主演殷小芬,她以真实、细腻、朴实的艺 术风格,塑造了一个多情、单纯、勇敢、朴实的爱国妇女的形象。电影评论界对王 莹的表演,溢美之词颇多。电影评论家包时评在《民报》发表的长篇评论《同仇》 的文章中,他列举了影片中较为精彩的十四个镜头,而其中有九个镜头都是王莹的 戏,作者用“表情极佳”、“表情逼真”、“逼真而自然”、“很动人”等词语, 赞誉王莹表演的艺术魅力。 王莹主演的三部影片,以主题新、题材新和人物新,引起了电影界的关注,论 述她为人为艺的文章也与日俱增。人们评论说:“过去的女明星是杨耐梅型;现在 的明星是胡蝶型,也许将来会有王莹型的。”《大晚报》登载了谢钊的《论玉莹型 》一文中这样评论: “过去,电影观众将电影明星看作一种不很名誉的人物, 不客气一点,他们 将女明星看做一种使他们喜欢和愉快的玩具,所以这时期他们对于女明星的要求只 是美丽、风骚、浪漫, 至于其他,一概不问。后来,时事进步,观众水准提高, 他们不仅要求好看,尚且要求女明星能够作戏,换句话说,除出美丽的姿容之外, 他们还要有表演上的天才,于是,胡蝶、阮玲玉应运而生,支配了广大的观众。但 是,时代还是不断地在那儿变迁的,两年以来,电影界有了一次很大的转变,在这 素来不为知识阶级所注意的园地,偶然地来了许多拓荒和播种的农夫,因此,中国 电影的观众渐次由享乐的人们扩大到中产市民、学生,和比较上层的知识阶层。当 然,因为双众的成份起了变化,观众对女演员的需求也就事转换。现在的观众,不 但要求演员能够演戏,同时还对演员有了一种更大的期待。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明 星,要有现代性的姿容、健全的身体、明朗的性格,能够理解文学和戏剧的素养和 聪明,以及可以使观众感到亲密的品行上的节制。在这一时期获得观众拥护的明星, 男的是全无,女的也许就是斐儿先生所期待着的王莹。 王莹,她是中国电影“向左转”的路标,是揭开电影史上的崭新一页的路标。 王莹一生拍片并不多,时间也不长,但是,她主演的的每一部影片,都反映她那个 时代的风貌,都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