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东渡留学 一九三四年初春,王莹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自费东渡日本留学。她背着许多朋 友和同事,订买了三月八日从上海去日本的轮船票。离期将近,她心里不禁翻腾起 对祖国,对朋友们的依恋之情,她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埋头攻读日文。她想抓紧 离沪前的几天,尽量多学会一些必要的生活词语,以便到日本后尽快度过生活会话 这一关。 一天下午,向思赓来看她。他手里拿着一张《时事新报》,一见面,便兴冲冲 地说:“你看,我写你的影评登出来啦!”他说着,打开报纸,指着报上《关于王 莹》的文章和一张王莹的照片让王莹看。 王莹谦虚地说:“阿向,谢谢你的好意!我真不好意思哩,我才演了三部影片, 刚刚入门,不值得你们大家来宣传我。”向思赓爽朗地笑着说:“你真是太谦虚了。 现在,观众很喜欢看你演的话剧和电影,《铁板红泪录》轰动了上海,许多报刊都 称赞你。”王莹听了向思赓的话,摇着头说:“不,阿向。跟许多影剧明星相比, 我还差得远哪!再说,什么明星、英杰之类的桂冠,在我看来,不过都是‘虚名昙 花现’罢了。我渴望去学习。”作为王莹的挚友,向思赓确实为王莹在影剧界的成 就和声誉感到高兴和自豪。他听了王莹“渴望去学习”的话,又见她的书桌上摊开 着一本日语课本,颇惊诧地问:“你怎么学起日语来了?”王莹去留学的事,她本 想对朋友和同事都保密的。现在,阿向问她学日语的原因,感到不好向他说谎。略 沉吟了一会儿,她拿起日语课本,微笑着说: “我要去日本留学。”向思赓十分震惊地睁大眼睛,反问道:“真的?”王莹 胸有成竹地说:“真的,船票都买好了,我怕惊动朋友们,给大家添麻烦,想到东 京后再写信告诉你们。阿向,你知道留日的戏剧老前辈李叔同创办春柳社,为咱中 国戏剧开辟新天地的事吧?我很敬慕李先生的功绩! 还有,象田汉、夏衍、欧阳予倩、叶沉、许幸之这些留日的先生,他们的戏剧 造诣有多深啊,跟他们比,我懂得真是太少了!我下了决心,踏着他们的足迹,东 渡日本,去学习,去深造!”向思赓被王莹的志向感动了,他点头赞许地说: “好,我支持你去!可是,你自费,有钱吗?”王莹说:“有几百元,是我前 两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向思赓表示,他今后要多写些稿件,多得些稿费,支援 她留学。 三月八日,在这王莹十九周岁的生日的早晨,她离开了上海的故居。临行前夕, 她给《大晚报》写了一篇与朋友们告别的短文《卸除了一件五色的外衣》,她在文 中深情地写道: “……我悄然地别离了这熟圈子”,”挟了一颗奋然而且坚苦的决心,奔到那 遥远的天涯去投陌生,临行,我要抖一抖衣襟,抖去了一身无由的爱憎。 艰苦的生活是能使人进步的,孤寂是可以使灵魂光明和惕醒的,在现实的境遇 中,纵然自己的能力是多么的微小吧,但我信赖着多一分的努力,是必会多一分的 收获的。”王莹在和好友毛瑟谈起留学之事时,曾这样表白自己的“个性”“我有 着一个孤傲的个性,以为仅仅是以作一个‘明星’来满足一般陌生人的好奇,是对 自己的重大侮辱,我应该努力多做出一些成绩才对。”在王莹看来,“电影明星” 的桂冠,那是一种虚荣,如同“五色外衣”一样,她要“卸除”的;沉醉在“明星” 的虚荣里,那是耻辱,为了求得真才实学,她宁可放弃“明星”的优厚生活待遇, 宁肯去过那“艰苦”而”孤寂”的留学生活。 上海的汇山码头上,人声鼎沸,从上海到日本的轮船即将启航,旅客们正在和 送行的亲人们告别,码头上洋溢着依依惜别的气氛。 一轮红日,跳出了东海,浩淼的海面上,金波荡漾,海燕在万顷波涛中奋飞着。 王莹看着海景,心潮起伏。专程来送行的夏衍、阿英、袁牧之、陈波儿等朋友一一 和王莹握手告别,他们叮咛着。王莹满眼噙着泪水,她感到有千言万语要和朋友们 倾吐,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深深地点着头。在登上轮船甲板时,她泪流满面, 一面拭泪,一面向朋友们挥动白手帕,心里默默地说,再见吧,可爱的祖国!再见 吧,亲爱的朋友们,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一定要吃苦耐劳,获取更大的收获。 王莹东渡留学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上海影剧界,一时成了爆炸性的新闻。 有的为她惋惜,认为象她这样“正走红运的明星”不应猝然离开影坛,哀叹她 只是一颗“流星”罢了;有的为她惆怅,担心她东渡留学,得不偿失,甚至会被 “东洋魔鬼所吞噬,断送了艺术青春”;也有的借机诬陷她,说她“逃出了黑暗的 电影圈”,到日本去找“世外桃源”;更多的是向王莹表示依依惜别之情,在报刊 上发表送别的诗文,一个署名吕公的作者,在王莹东渡的前一天,在上海《大晚报 》上发表《送别王莹女士》的专文,深情地说: “在数天难于撩开的乱心的离绪中,想起了舞台上失去了光芒,银幕上减少了 生气,那使千万颗观众的心感到怅惘的王莹女士明日东渡。…… 当兹离别之俄顷,敷衍点缀之词,黯然伤神之意,或者寻觅一句稍微慰安一点 的话,固都不足赠别于这位将有壮行于岛国的严肃灵魂于万一……”这是多么真挚 的情谊,王莹的出走,竟至于使“舞台失去了光芒,银幕上减少了生气”,竟至于 使“千万颗观众的心感到怅惘”,这又是多么高的评价!吕公的这篇文章确实表达 了“千万颗”观众心中对王莹的爱戴之情。 无怪乎当时有不少观众纷纷赋诗送别她。如一个署名万秋的人在诗中语重心长 地对她说: 去吧,王莹, 到那樱花灿烂的国度。 只是我希望: 你不要沉醉在异邦的泰平景象里, 忘却了满地荆棘的祖国! 戏剧的新天地,正在开垦, 负着铁锹的姑娘哟, 不要忘却了你的责任。 王莹的心,是和千万颗观众的心相通的,她深知党对她的期望,祖国人民对她 的期望,她正是肩负着这种期望,踏上了日本国土。 三十年代的东京,已是世界上最大的政治、经济、文化城市之一,也是我国老 一辈革命家和左翼进步人士藏龙卧虎之地。王莹从登上岛国后,她就感到自己开始 走上了孙中山、廖仲恺、何香凝、董必武、鲁迅、郭沫若、田汉、夏衍等前辈曾走 过的路程,她暗暗地自嘱着,王莹啊,你一定要沿着前辈开辟的路一步一个脚印地 走下去,作一名无愧于前辈的中华儿女! 王莹在东京市长崎街东街租用了一间最低房租的公寓。为了练习口语,她和一 个名叫草野芙沙子的日本姑娘合住在一起。王莹的文静、勤奋、谦虚的品德,很快 引起了日本姑娘的好感,两个人合住还不到一个星期,就成了亲密的朋友。 王莹先入东亚补习学校学习日语,然后升入东京大学艺术系学习音乐、戏剧和 文学。从王莹住的长崎公寓到补习学校,要倒三次车,用一个多小时,王莹从清晨 到深夜,一直在匆匆忙忙的奔波中度过。她在给毛瑟的信中,这样记述她的留学生 活: “生活完全换了样了,整天地在忙里度着日子,早晨六点钟便要起来,六点四 十分左右,便从寄宿处走到电车站,换乘三部电车,再走一刻钟,才能到达补习学 校,要一小时的时间哩。下午十二点下课,赶着回来,忙着洗刷屋里、煮饭一些琐 碎的事情。一有空闲便捧着抄本读,可宝贵的时间哟! 晚间六点,又要赶着进另一个补习学校了,夜间十一点才能归来,整天地,忙 着,忙着……”这是一份多么紧张的时间表啊!当时,日本大街上最难的事莫过于 坐车了,电车、汽车上拥挤得使人窒息。每次倒车,王莹都要拚着全身的气力才能 挤上车去。在车上,几乎从来没有坐过座位,因为日本是个男尊女卑的国度,在车 厢里,女的多半是不能抢座位的。王莹在摇摇摆摆的车厢里,常常要站立一个多小 时之久。累得腰酸腿痛,她却强忍着,仍不住在脑子里默默地背诵着日语单词。 拖着疲备不堪的身子,一回到宿舍,她立刻换上工作服,开始煮饭、炒菜、洗 衣服、擦地板、抹桌子……真是忙不开交。有时,为了赶着去上课,来不及煮饭, 一直饿到下午一点多钟,才花六分钱买个面包,用白开水一泡,匆匆吃完,就算午 餐了。按王莹节衣缩食的开支计划,每个月的学费和生活费只有五十元,交了学费 后,剩下那一点点钱,只能够勉强维持最起码的生活,她从不乱花一分钱。这种清 贫的留学生活,在留日学生中,是十分少见的。王莹这种吃苦耐劳的品德,深得周 围日本朋友的敬佩和赞誉。一位叫真杉静枝的日本姑娘,曾对中国记者盛赞王莹是 “一位可爱的、勤劳的姑娘,是知识欲很强的少女。她在日本一面要做成为作家或 女演员的修业,一面又抱着要到什么大学去听讲的意愿。又能写小说,又能现身银 幕,这样(有志气的姑娘),在中国是罕见的,就在日本也可说是未之前闻的。” 王莹到日本不到一个月,就接到一位叫珊子的女友的来信,表示自己“愿望着在樱 花的道上,和你在一块儿漫步。”王莹在回信中,委婉地提醒珊子,说她把到日本 留学生活想得那么美好、舒适,不过是“中学时代的天真的爱娇”,是一种浪漫蒂 克式的幻想。她向珊子如实地讲了自己又苦又累的留学生活,然后告诫道:“要来 的话,真要具备着战斗和耐苦的决心哩。不然,很难住下去的,尤其是我们在都市 里生活惯了的人。”无论在日语补习学校,还是在艺术系,王莹都是最刻苦的学生。 教育系的崎丰教授,是一位著名音乐家,他对玉莹十分赏识,曾在全班学生面前几 次表扬王莹,说她是自己教过的千百个学生中的佼佼者,是很有前途的歌唱家。他 要全班的日本学生向王莹学习,象她那样勤学好问,象她那样热爱音乐艺术。许多 日本同学,对王莹十分敬慕,有些人主动找她,要求与她多来往;有些人则写信给 她,要求和她交朋友。上海《电声周刊》借此大作文章,竟以《王莹在东京接到情 书,每天二十余封……》为题,文中不怀好意地说“有许多日本的少爷公子、无聊 文人写信给她”,还蛊惑人心地称一个名叫侨民的记者,“转辗相托、索得其中一 封”“情书”,并将它“转载”在报上,画了一张漫画。实际上,王莹对这些信件 都一一回绝,好多信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当即原封退回去。这样拒绝的事,即使从 这家报上登的那封“情书”的“原文”中也能得到证实,那封“情书”分明写着, 写信人“屡丞仰求来访”,却屡遭拒绝,这个日本人抱怨王莹的心“是铁质”的, 对他多次信件都“置之不理”,虽然“拒绝来访,理由正大,谁也不能说半句不是”。 但他仍死乞白赖要求王莹给他“回信”。 在东京的星期天,日本有到郊外旅游的习惯。许多中国留日学生也都随日本同 学一同去游玩。王莹却几乎从不去观赏风景。除课堂学习之外,她的大部分课余时 间都用在观摩日本戏剧和电影上。每逢星期天,王莹往往是用半天时间到东京的一 些丙等影院看电影。丙等影院,票价便宜,五毛钱可看三部影片。为买票,赶开演 前入场,王莹那奔忙的身影,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中穿行着。看话剧,她去的最多的 地方是著名的日本进步话剧团体筑地小剧团和新筑地剧团的剧场。这里演出的每场 话剧,王莹几乎都要看,象日本著名戏剧家小山内熏的名作《第一世界》、《儿子 》,秋田雨雀的名剧《国境之夜》、《被埋葬的春天》、《骷髅的舞蹈》等。她看 完了后还要找来剧本进行研究,从中吸取艺术营养。对日本著名戏剧表演艺术家村 山知义演出的剧目,她也要每剧必看,从中学习表演艺术技巧。 三十年代中期,我国许多左翼文艺工作者和青年学生,为了逃避反动当局的政 治迫害,纷纷逃亡到日本列岛,他们先恢复了东京左联支盟,而后又成了东京左联 支部,出版了《东流》、《杂文》、《诗歌》等刊物。 作为左翼戏剧先锋战士的王莹,早已被日本进步、革命的戏剧运动所吸引。她 主动拜访日本左翼戏剧的旗手秋田雨雀、方土与志和村山知义等戏剧家,与他们交 谈日本新剧运动的发展趋势,交流中日两国戏剧运动的经验、教训。有一次,她踏 着满是银樱树影的石子小路,徒步到东京神庙附近专程访问秋田雨雀,不巧秋田不 在家,王莹就从中午一直等到晚上,才见到了秋田先生。 王莹对秋田雨雀是很敬佩的,她早就渴望见到这位日本无产阶级戏剧运动的先 驱者,在得知秋田先生曾参加新剧运动,创办过艺术座、先驱座等剧团之后,王莹 深感秋田先生对日本进步戏剧运动的影响是很大的,她巴不得早日见到他,向他请 教日本新剧运动的发展经验。秋田雨雀对王莹这位中国影剧明星也早有所知,对她 悉心研究日本戏剧,刻苦攻读日本文学的强烈求知欲和孜孜不倦的学习精神十分赞 赏。他热情地欢迎王莹来访,把自己珍藏多年的有关日本戏剧发展的史料、照片、 画册都拿出来,边讲述边指给王莹看。王莹虚心地问了许多问题,秋田先生一一做 了解答。 “很想请先生告诉我们,在戏剧这方面,两年来,日本的趋向是怎样的呢?” 这个问题,是王莹到日本后一直很关注的课题,她想听听这位新剧运动开拓者的意 见。 秋田先生用敬佩亲切的目光看了王莹一眼,他没有想到这位中国姑娘能提出这 样有深意的问题。他严肃而痛心地对王莹说: “日本的新剧运动,在政治的混乱下,是在停顿着的,没有进步的…… 在演出方面,大致可分为历史剧和现代剧两种。”王莹接着问:“这两种的不 同在哪里呢?”秋田回答道:“两种都是以比较曲折的方法来表现一切的——因为 不能象从前那样针锋相对了,不能直接面对现实生活了,历史剧,就繁衍开来了。 历史剧,是取历史作题材,以进步的思想作内容,而反映现实的社会的,可以 说借古喻今的剧作;现代戏,也不是直接的反映现代政治,而是以新的写实主义的 方法,来描写复杂的社会现象的。”王莹边听边记,她感到秋田先生关于历史剧和 现代剧的讲解对自己很有启发。她又想到日本最近上演的《被斩的仙太》,争议颇 多,她很想听听秋田先生的意见,于是问道: “最近公演的《被斩的仙太》,先生可以说一点意见给我们听听吗?”秋田说 :“这出剧是属于历史剧,反映的时代是从明治以前到明治为止,内容是反映封建 主义的革命的。关于这个剧本,争论很大,一种说是正确的,一种说是不正确的, 还有村山知义氏却说它是带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的。”王莹一直把中国和日本戏剧上 的不同特点作为自己研究的题目,想通过比较,取日本戏剧之所长,补中国戏剧之 所短。她请秋田先生谈谈他的见解。 秋田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他略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你们中国人一般身体做戏都很好,动作很大;我们日本则不然。那原因是: 中国土地广大,语言复杂,必须以身体的动作来输助语言的不足;而日本土地狭小, 语言统一,因此,以身体动作做戏的情节的比较少的。”这次访问,对王莹来说, 可以说是难得的一课,使她加深了对日本戏剧的理解。秋田先生也为自己结识了王 莹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中国姑娘而高兴。两个人相谈到夜里九点多钟才互相告别了。 作为一个驰誉东流的电影明星,王莹到日本不久,就引起日本新闻界和电影界 的注意,尽管她千方百计地回避那些记者,有时躲进图书馆的阅览室,有时躲进公 园里,使一些记者屡吃闭门羹,惹得这些记者“责难她行踪渐趋诡秘”,但是,在 这些纠缠不休的记者的跟踪之下,王莹的行踪还是很快被记者找到。一九三四年《 东京朝日新闻》曾以《支那影坛的佳人——潜心于日本文学研究的王莹小姐渴望成 为作家文杰》为题,报道了王莹在日本留学的情况,文中称王莹是“三年前,她一 举跃为大家所公认的电影明星、与同影片公司的胡蝶女士并驾齐驱,在《女性的呐 喊》、《铁板红泪录》等影片中扮演了可爱的女主角,显示了她的表演才能,但是 王莹小姐认为,要想开拓自己的表演技巧,有必要学习日本的现代文学。”称赞王 莹是“光彩夺目的、吸引了全国影迷的影星。”认为她“可望成为女流作家的影坛 丽人,不远万里来到东京,目前正为学习日语而全力以赴。”《朝日新闻》是日本 影响最大的报纸之一,它在显著位置如此赞誉王莹,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动机,但是, 王莹的消息广为传遍列岛之后,却给她招来了无穷的烦恼,给她的学习造成了难于 排除的困难。 《朝日新闻》的消息刚发表不久,一家日本最大的电影公司就派两个编导来拜 访王莹,他们把一张巨额的日元支票放在王莹面前,先吹捧了一番王莹的表演艺术 “天才”,然后说出了他们来访的真意,特邀王莹主演一部宣传“日中亲善”的影 片。 对两个不速之客的来访,又看他们一见面先拿出支票的举动,听他们令人肉麻 的吹捧,王莹就打心眼里反感。待听到邀她主演“日中亲善”的来意后,王莹心里 不禁腾地燃起了一股怒火!她对日本全国甚嚣尘上的侵略气焰,早已深恶痛绝,对 日本帝国主义宣扬的“日中亲善”、“大东亚共荣圈”的险恶用心,早已看穿。什 么“亲善”、“共荣”,不过是侵略、吞并的同义词罢了!你们无耻地发动了“九· 一八”和“一二·八”事变,杀我同胞,毁我家园,辱我姐妹,掠我财物,烧我房 屋,何“亲善”、“共荣”之有! 王莹连那张支票看都没看一眼,就以自己要全力以赴学习日本文艺为由,断然 拒绝了邀清。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日本的另外三家大电影公司在豪华的比山水楼设盛宴, 邀请王莹去恳谈。他们除了许以极为优厚的报酬之外,还以高额的奖学金、日语导 师和专用小汽车等作诱饵,特邀王莹主演另一部宣传“日中亲善”的影片。王莹早 已想好了对策,她在宴会前,有理有节地说: “谅诸位早已知道,我是冲出黑暗的电影圈之后来贵国留学的,诸位又要我钻 进‘日中亲善’的电影圈,那岂不是要我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吗?我现在的唯一志 愿是学习和研究日本文艺。我们中国有一句格言:一心不可二用。我必须一心一意 完成留学的学业,决不能又演电影,又留学。诸位热衷于搞‘日中亲善’,依我看, 要亲善,就得双方自愿。强人所难,或强加于人,与亲善的宗旨正背道而驰。我想 诸位不会做出让我放弃志愿、荒废学业的事情吧?同样,诸位都是有志于搞‘日中 亲善’的,如果贵国政府不让你们搞,硬拉你们去中国打仗,杀人放火,破坏日中 亲善,我相信诸位也一定不会同意吧?”说完这番话,王莹就告辞而去。三家公司 合谋的圈套,也如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莹拒绝高额报酬,不演宣扬“日中亲密”电影的动人事迹,受到了许多日本 朋友和中国左翼文艺战友和爱国留学生的称赞。和王莹住在一起的野草芙沙子感动 地说: “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你们中国人吃苦耐劳的伟大品格,看到了中国的爱国志 士为了维护民族尊严视荣华富贵如粪土的伟大气节,我真钦佩你们中国人!”就在 王莹受到周围的中外朋友褒奖的同时,国内的一些小报,却颠倒黑白,无中生有, 耸人听闻地编造谣言。《电声周刊》连篇累牍地刊登王莹参加拍摄“日中亲善”的 消息和杂文,并以造谣为荣,“关于她接受日本影片公司聘请的消息,本刊已屡有 记述”(一九三四年七月《王莹在东京接到的情书》)。《民报·影坛》上,刊登 了署名非克非的《银色随笔》,竟以很恶毒的语言说: “很多人听到王莹领得文化补给金,就很老于人情世故的来一句:她究竟是女 人呵!——我说,‘这问题并不在于王莹是个女人,倒是因为主管文化补给金的大 人先生都是男人呵。’”这是多么肮脏的心理,多么卑劣的文字!一时间,王莹 “跟日本合拍电影”、“接受日本政府津贴”的谣言不胫而走,弄得满城风雨,议 论纷纷。 幸灾乐祸者有之,添油加醋者有之,将信将疑者有之,惋惜痛心者有之。而更 多的朋友和观众,对那些无聊小报上的消息都不相信,认为它不过是“人言可畏” 的旧把戏的重演罢了。一位署名婉的大学生,专为此事给王莹写了一封长信,热诚 劝阻王莹千万不要和日本合拍电影,信中说: “……我前天看到本栏达君的那篇《王莹在日本摄片事件》文章,使我无名的 惶恐!危急!…… 你呢,是我国一颗清白的影星,当你在离别祖国欲东渡之前,日本当局早已是 加以注意了,而且你是一个女性,又是一个文学家,在日本更是会大惊小怪。…… 他们就有邀你摄片事件发生了! 姑不论他们的用心是什么,而你应得认清你的所以东渡, 决不是为名,也不 是为利,为的是你求你的深造清静的、安份的生活,应是你目前生活方针最先的决 定。你假不此之图而专与外界酬酢,我相信非但是求深造不可能,即面面的欲求周 到也怕是很为难的吧……? ”这封信,写得情真意切,它说明,象“婉”这样的千 万个观众,都在关怀着王莹在国外的命运,都对她寄托着殷切的希望,他们的心和 王莹的心是紧紧连在一起的。这封信,因作者不知王莹的通讯处,只好投给了《中 华日报》,“在报纸上发表了”。当王莹看到这封信时,她感动落泪,使她聊以自 慰的是,象婉这样的观众所希望的事,她早已做到了;他们担心的事,她早已拒绝 了。而对于那些编造谣言的报刊,王莹只坦然一笑,鄙夷地掷在一边。 纸是包不住火的。王莹凛然拒演”中日亲善”影片的事实终于使那“轰动一时” 的谣言为之一扫。《时事新报》以《玉莹在日本之动静》为题,刊登了署名明明的 记者访问“新从日本归国的袁殊先生”的谈话记录: “王莹在日本,日常的生活很有规律,很能刻苦耐劳。她在那边租了间小房子, 做饭啦,洗衣啦,打扫屋子啦,以及其他的琐散家事,统统都由她自己一手包办的, 同时王莹小姐也很节俭的,一直也没有象其他留学生那样的奢侈;我(袁君自称) 去看过她多次,有一回还看见她正饮着薄粥呢。上海所传的王莹跟日本影片公司拍 剧,压根儿就没有这回事的,全是那些留学生追求不到王莹小姐而撒的中伤她的谣 言。她在日本, 跟戏剧家《最初欧罗巴之旗》(或译《鸦片战争》)的作者村山 知义,和《国境之夜》的著者秋田雨雀等都很接近,欧阳予倩先生在没有回国前, 跟玉莹小姐也常在一处的,讨论些戏剧问题。 据玉莹小姐自己说,她读日文之余,还想从事于写作……”谣言,已被铁一般 的事实粉碎了。它,到头来,只暴露了以谎言中伤王莹的那些人的灵魂是多么污浊、 丑恶!而”沽白的影星”却象拭去了污泥的明珠美玉一般,闪烁着更晶莹耀眼的光 芒! 谣言的风波虽然已趋平静,但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却又开始了迫害王莹的新阴 谋,他们看软的一手不行,便凶相毕露,来硬的一手,他们派一些刑事(便衣警察)、 特务对王莹进行盯梢、恐吓。王莹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经常无端地被警察拦截住, 百般盘查,刁难、纠缠,把她的书包翻个底朝天。 一天,突然从路旁钻出几个护士模样的人,把玉莹围在中间、粗暴地拉住她, 强行打”预防针”,结果,打针的胳膊肿老粗,发了几天烧。王莹躺在床上,她愤 然地想,想用这种特务手段逼我屈服,真是白日作梦! 日本帝国主义者一计不成,又主一计。有一夭,王莹正在宿舍里复习功课,突 然,有四个军警闯了进来,不容分说,蛮横地进行搜查。王莹怒不可遏地质问军警 : “凭什么搜查我的房间?”一个军警恶狠狠地训斥道:“你的不演日中亲善的 影片,就是反对日本帝国的干活,你的良心,大大的坏。”王莹怒视着军警,一言 不发,以沉默表示抗议。军警把王莹的书刊、衣物扔的满地皆是,恣意地用皮鞋踩 着。王莹眼里迸发着怒火,敌人的暴行,使她清醒地感觉到,再也无法继续留学下 去了! 王莹虽身在异国,但她的心却时刻挂念着祖国的命运和前途,挂念着中国戏剧 和电影事业的发展和繁荣。她时常跟国内的朋友通信,她在信中告诉朋友,说她在 东京”最快活的,便是到处可以碰见本国人。”在她写给《大晚报》的文章《东方 传来的讯息》中,她向好友珊子倾诉了她那炽热的爱国情思: “隔了一道海洋,是多少里路的遥遥呢!我患了深重的怀乡病哩;在多雨的岛 国的郊外,在深夜里,对着那些不会说话的微绿的松树,对着茫茫的苍空,我有着 一颗怀念着的心呵。 能够把这怀念带回故国吗?遥遥地,遥遥地,一切都是那么冷,我真想哭了。” 是的,“一切都是那么冷”,那疯狂的侵华的战争喧嚣,那野蛮的迫害,那武士道 的门徒们歧视的白眼,都如一阵阵寒流,袭击看王莹的身心,她的“怀乡病”一天 天加重,对战友的思念之情一天天加深。 一九三五年二月,有一天中午,王莹正忙着煮稀饭,忽听有人敲门。她以为又 是日本特务来搜查,没想到开门一看,却是著名电影艺术家史东山,她万分惊喜地 瞪大秀眼,迎上去和他紧紧握手,对祖国、对战友的思念之情,对受军警、特务的 迫害的委屈之感,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她不禁泪如雨下,深情地说: “史先生,你来的太好啦!近来,我想家、想亲人的心情,简直难以自制,想 着想着,就哭起来!”在王莹的心目中,史东山是一位可敬的中国电影事业的开拓 者,在异国危难中与他相会,真是喜出望外,备感亲切。史东山对王莹也十分赏识。 他见她被锅里沸腾着稀饭的白濛濛的水蒸气包围着,俊秀的脸被热水气嘘得红扑扑 的,笑眼里泪珠滚滚,她那火热的爱国激情感染了他,禁不住赞扬道: “好呵!这就是你们海外游子的一片赤子之心哪!我早就听说你患了‘怀乡病 ’。你想家,想亲人;祖国、亲人也想你呀!我这次来日本,就是专程邀你回去主 演我导演的故事片《人之初》。”接着,他向王莹简要介绍了这部影片的思想内容 :通过一个贫苦工人家庭中父子的境遇,反映出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一·二八” 抗战近二十年的历史变迁,表现随着民族危机的加深更加尖锐的阶级对立,歌颂中 国工人阶级反帝反封建的斗争。 王莹听了,喜滋滋地说: “我正想回国跟影剧界的朋友们一起去战斗哩!在日本,看到帝国主义要吞并 我们中国的野心,亲耳听到他们疯狂的侵华叫嚣,我再也学不下去了,再也坐不住 了!特别是亲身体验他们宣扬‘日中亲善’的险恶用心之后,我巴不得飞回祖国, 跟日本侵略者血战到底!”史东山见小屋里摆设十分简朴,又见煮稀饭的锅台上还 放着一本摊开的日语书,地上还放着洗了一半的一盆衣服,他对这位可以享受优裕 的明星生活的演员,却过着如此清苦的留学生活,心里非常敬佩,他连连点头,热 诚夸奖道: “王小姐,你真是有志气、有骨气的中华儿女!当年,孔子曾夸他的弟子颜回, 说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看你,比那颜 回可强多喽!”春节刚过不久,王莹即乘轮船回国了。在不到一年的留日期间,她 那满腔的爱国热情不断向上升腾着。她正是怀着一片丹心报中华的志向,投入了祖 国的怀抱。 王莹出国时,曾引起影剧界和新闻界的一片哗然,归国,又引起了许多记者的 注意,王莹刚住进上海霞飞路国泰对面的一间屋,记者们就纷至沓来,争先采访。 一个叫犁然的记者,以《王莹女士归国第一声》为题,报道了她回国后的情形,赞 颂王莹没有沾染上一些出国镀金者归来时的那种洋气、骄气,却仍保持着谦虚、朴 实、文雅的美德,“王女士的态度,还是和从前一样,始终是那么温和地、微笑地 (说话),但模样儿却比从前长得更丰涧,更美丽了。”当问到她留学中学到的知 识“一定很多吧?”时,王莹谦恭地说:“这倒也未见得。不过,我可以说,我在 日本是相当用功的。虽然学识上是并没有增进得十分多,可是在这些对日里,对于 社会的认识,却比较深刻些了……我想,我的年纪还轻,我应该虚心地跟人学习。” 玉莹回国后,凡是跟她交谈过的朋友,象夏衍、田汉、阳翰笙、洪深等人,都对她 学识上的进步感到高兴,对她依然保持那谦虚、纯真、朴素的品德表示赞赏,奥斯 特洛夫斯基说过一句名言;“谦虚可以使一个战士更美丽,”玉莹的谦逊,确实使 她变得更美丽可爱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