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反右”风波 一九五七年春,王莹和“九秘”分别被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和人民出版社工 作,他俩怀着为社会主义文化事业添砖加瓦的决心,勤奋地工作着,除八小时之外, 还常常在家里加班加点,并为好几位同事在业余翻译书作义务校订,常工作到深夜。 这时,全国掀起”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热潮,它很快波及到许多 家庭、学校、机关、厂矿、商场、出版社、街道乃至农村。“四大”的旋风,象寒 潮一般,袭击着祖国的大地,摧残着遍地怒放的春花! 王莹和“九秘”所在的单位,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人们似乎都被卷入 了“四大”的漩涡中去了。王莹和“九秘”,开始都抱着多听、多看的态度,并没 有什么表示。但是,疾恶如仇的谢和赓越来越沉不住气了。有些同事,一次次找他, 求他,要他在“大是大非”面前亮明态度: “老谢,你是老党员,老干部,曾跟周总理、董老和叶帅在一起搞过地下工作, 过去出生入死都不怕,怎么今天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表态了?我们单位的领导,那么 专横跋扈,官僚恶习那么严重,你能在党整风时,明哲保身,坐视不管吗? “咱单位没给领导提意见的老党员中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人家可都写大字报参 加大鸣大放了,大家的眼睛就看你一个人啦?” ………… 在人们劝说下,“九秘”再也坐不住了,他开始去看大字报,他不看则已,一 看便不能容忍,他开始对一些人的大字报表示同情。 王莹知道“九秘”同情某些人的大字报的意见后,立刻表示坚决反对他跟着别 人去给领导提意见,她苦苦地劝阻着: “咱俩刚回国不久,情况不明,对提意见的人和被批评的领导同志,都还不了 解,我们不能贸然地提意见。……至于你那一条开放中南海公园的建议,我也同意, 北京人口多,树少、公园少、中央找个地方,建筑高级舒适的办公大搂和住宅,搬 出过去专供帝王享乐的御花园中南海。这条建议,我完全赞同,我们提,也完全是 为了党好:但你千万不能在那大鸣大放的会上去提这种建议,我们可以写成建议书, 寄给周总理,这是万全的办法。你若在那种鸣放会上提这种意见、会被那些对现状 不满的人所利用,也容易被一些专门整人的人抓辫子!”多么清醒而恳切的忠告! 然而,“九秘”却听不进去,他非要去写大字报、去鸣放不可!王莹知道她再也无 法劝阻一意孤行的“九秘”了,在盛怒之下,她离家到北戴河去休养了!到那里后, 她的心却仍在“九秘”身边,接二连三地来信劝说他。谢和赓没有听妻子劝告,终 于“揭发会”、”批斗会”、“反击会”落到他的头上。谢和赓被围攻、被斗争的 次数一天比一天多,“亲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帽子强扣在他头上,他感 到,即使他浑身都是口,也辩不清,即使淘尽五湖四海的水来清洗一些人发在他身 上的污泥浊水,也洗不净!他只有沉默而已,“待罪罢官”而已! 王莹虽然对“九秘”会因发表感情冲动的言论受到批评有精神准备,她却万万 没有想到他会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这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把她打 懵了!难道在社会主义的祖国,会发生如此冤枉好人的事吗? 说“九秘”“反党反社会主义”,就如同把红的说成白的,把光明的说成黑暗 的一样,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她痛心疾首,流着眼泪,在内心中呼喊着,“九秘” 啊、“九秘”!你为什么那么拧呢?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呢?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事到如今,你蒙受这么大的冤屈,受到这么重的打击,让我怎么去为你喊冤叫屈呢 ……? 从北戴河回到北京,许多敢于主持正义的好友,如陈翰笙夫归、阳翰笙夫妇、 阿英、老舍等人,都担心王莹经受不住如此重大的打击,接连来看她,为谢和赓鸣 不平。有的朋友建议王莹给周总理、董老和夏衍写信,求他们主持公道,不要让和 赓所在单位把他定为右派。王莹坚决表示: “不!我宁可和和赓一起受屈,受苦,我宁可自己受株连,也决不去写这种信! 我永远坚信,和赓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忠于党的,都是热爱社会主义的!”谢和 赓被打成右派后,另一些朋友不敢再和玉莹往来了,王莹很理解这种朋友的苦衷, 她曾对那些与自己患难与共的朋友说:“运动使然,岂能怪朋友?”使王莹难于理 解的是,一些对和赓很了解的朋友,竟昧着良心,也硬说他是“右派”甚至要王莹 到“九秘”所在单位去着大字报,去看他在“大鸣大放”时的”反党言论集”和一 些人的“揭发材料”说服王莹相信,谢和赓“确实是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 王莹愤然、决然地说: “我不去看那种大字报!不去看那种言论集和材料!我只相信,从一九三七年 至今二十年谢和赓和我在一起用鲜血和生命写的历史事实!”一九五八年初,在一 个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的早晨,王莹送顶着右派帽子的“九秘”去北大荒劳动改造。 她眼里滚着泪花、把她在美国哀离思岛亲手打的毛围巾,又亲手给“九秘”围在脖 子上,一面为他拍掉身上、背包上的积雪一面切切地嘱咐着:“心里多往宽处、亮 处想,千万不要想不开!那北大荒很冷,你要多多保重,自己好好照顾自个身体, 别冻着!我,虽不能跟你同去,但你应知道,纵使你到天涯海角,我的心也永远跟 你连在一起的! 你不要老是悔恨了,吃一堑,长一智就行了!不管别人怎样看你,在我心中, 你还是你,我还是那样看你,我相信,党也会还那样看你的!我们说过,咱俩的感 情,咱俩对党的感情,至死也不变心!遇到难处了,你要想到:我和你在一起顶着 呢!”“九秘”听着王莹那发自肺腑的活语,象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他有千言万 语要向妻子倾吐,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看到,王莹面色更憔悴了,眼圈发黑,眼睛 里透出痛苦的神情,想到她受到株连,顶着种种高压,今后,拖着病弱的身体,孤 零零一个人生活下去,他的心要碎了!他无法平复满腔的悔恨、委屈、怨尤、悲痛 各种感情奔突冲泻而激起的巨澜,不住地隐泣着…… 从北大荒来带队的人,态度生硬地催促送别的人们快些离去。这时,突然从车 站的检票口冲过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边跑边哭喊着:“爸爸——爸爸”。 只见“右派”队伍中一个中年人,张开双臂,踉踉跄跄地迎了上去,声音沙哑地叫 着:“芸儿——芸儿——”。那个叫芸儿的小女孩,飞扑到爸爸怀抱,“哇哇”地 哭了起来,好一阵,才抽噎着说:“妈妈——妈妈不来送你,妈妈说……说要和你 划清……界限……我……我偷着来送你!”爸爸紧紧搂住女儿,泪流满面,一面给 女儿拭泪,一页吻着女儿那冻得象红苹果似的两腮,还不住地叫着:“爸的好女儿 啊!好女儿啊!……”在场的”右派”和送别的亲属,看着这场面,都为之动容。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在斑斑泪痕的脸颊上,和泪珠融化在一起,簌簌地往下流着 …… 列车在人们呜鸣咽咽的哭泣声中徐徐开动了。“九秘”向王莹挥手告别,透过 车窗,他看到王莹那红色的围巾裹着的圆脸,消失在自茫茫的雪雾之中。 “九秘”自言自语地说,莹啊!如果我听了你的话,我就不会蒙受这不白之冤 了,我也不会远离你到北大荒去了! 他如此不听王莹劝告,不接受她批评,这是他俩从恋爱到结婚二十年来的第一 次。“九秘”痛定思痛,他悔恨交加,暗自在心里发誓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 后一次!”王莹的意见,“九秘”向来是言听计从的,因为他深知,王莹常常是经 过深思熟虑才提出她的看法的,革命的利益、远大的理想、共同的奋斗目标,是她 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他俩在一起谈问题,常常是不谋而合,心照不宣。偶尔有 分歧、王莹也不急躁,不固执,在小事上,能忍耐,能让步,但在大问题上,她却 一定要坚持不让。有两次争论,给“九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他在向北大荒急 驰的列车上回首往事时,这两次争论,好象在昨天发生的一样,分外清晰。 第一次争论,是一九四三年他在海佛福德学院学习时。当时,他日夜关注着祖 国抗战形势,对如何才能最后战胜日本帝国主义的战略问题,课余进行了分析、研 究,并写成了八千余字的论文《论中国的抗战形势和战略》。 经过他的教授修改文字后,校长莫利博士很欣赏这篇论文,马上要推荐给《纽 约时报》副刊《时报杂志》上发表。该杂志是世界上著名的刊物,上面发表的文章, 几乎都是名人、专家的文章。谢和赓一听校长这位在美国教育界负有盛名的政论家 亲自推荐自己的论文,又给《时报杂志》这样重要刊物,他真是高兴万分、他想, 文章一发表,会轰动美国的远东专家,国内的朋友和同志也会认为他不负重望,他 会“一鸣惊人”,“一文成名”!他喜滋滋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莹。她思考 了一会儿,提出她的意见,不要让莫利校长把文章推荐给《时报》,请他推荐给赛 珍珠夫妇主办的远东问题专刊《Asia》(月刊)上发表。这个刊物,不如《时报》 那样“出名”。“九秘”开始和王莹争论起来,他大谈在《时报》上发表论文如何 有利于争得“奖学金”,如何有利于成名成家。王莹听了后,颇严肃地说:”我看 你求名的心胜过了党交给我俩的任务!遇到了自己的利益和重要任务相矛盾时,在 权衡轻重时,你还是把个人名誉摆在党的指示和要求之上!不,这不是拿大帽子压 你,你冷静想想么。周公临别时,嘱咐咱俩要扩大统一战线,尽力争取赛珍珠女士。 这篇论文,由莫利博士推荐给赛珍珠夫妇的刊物上发表,肯定会增加我们与她的联 系,更密切我俩与她的友谊,这对我们长远的目标,是很有好处的。通过赛珍珠这 位很有影响的作家,我们可以结识更多的美国朋友,就可以更好地完成周恩来同志 交给我们的‘促进中美人民友好关系’的任务。 再说,你的论文,在《Asia》月刊上发表,已很不容易,这也符合我们刚来美 国留学一年多的身份呀!”尖锐的批评使“九秘”头脑里展开了激烈思想斗争,连 着几夜难以入睡。越想越感到王莹说得句句在理,真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 利于行啊! 第二次争论,是“九秘”收到父亲寄来的《礼运大同篇》和《爱莲说》两幅墨 宝时,他一见父亲手迹,欣喜若狂,眉飞色舞,颇感荣耀,立刻要王莹送去,王莹 却坚决不肯,她说: “决不能马上送给她!我俩想出了这个方法,不使她倒向蒋介石一边,不使她 公开反对我们。如果我们不了解人家喜欢不喜欢,就贸然送去,只会欲速则不达。 我想找个适当机会,我们向她夫妇介绍你的情况时,顺便把你父亲是个有名的书法 金石家的事讲给她听,等她对中国金石书法表示很有兴趣,并有要你父亲书赠作品 时,我再表示:‘我愿意要谢老先生写一、二张字给你。’这样相赠,才能达到我 们的目的,也很自然。如果,我们突然无缘无故地去赠送礼品,人家会怎么样想? 我们在外国朋友面前,应该是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要谦和,也要自尊。你一接到 谢老先生的墨宝,就那么洋洋得意,急不可待地要送去,我看你呀,八成是想向赛 女士显示自己‘家学渊源’。”一席话,说得“九秘”心服口服。这样,又等了半 年,赛珍珠夫妇都表示渴望得到谢顺慈的墨宝后,王莹和”九秘”才一起送到赛珍 珠的办公室,收到了远远超出预料的良好效果。 两次争论,结果都是按王莹的意见办了,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多么周密,多 么正确啊!“九秘”真为自己有王莹这样一位“诤友”而感到幸福! 然而,在这次“大鸣大放”的热潮中,他被席卷而来的潮流裹挟进了漩涡,王 莹拚力拉他,而他,却推开了她的双手。“九秘”一想起自己受骗上当这场恶梦来, 悔悟的、自责的心情,象皮鞭一样抽打着他的心胸!在列车上,“九秘”毫无睡意, 王莹那告别时的嘱咐,回响在他耳边,她那清秀而朴实的面影,时时浮现在眼前。 一想到因自己被打成右派而给她造成的巨大政治压力,一想到她那病弱的身体,他 的心象被撕裂一样地疼痛!莹啊!我的最理想的爱妻,你,——你那刚从美国监狱 出来尚未恢复健康的孱弱身体,你那被移民局特务们的折磨尚未愈合伤痕的心灵, 能经受住这场新的沉重打击吗……? “九秘”简直不敢再往后想下去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