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千古奇冤 一九六六年六、七月间,”文化大革命”的狂飙席卷而来。一队队带着红袖章 的造反派,在香山横冲直闯,把在这里写作的作家一个一个地揪到城里去批斗。 香山的男女老少都在暗暗为“王大姐”谢大哥”的安危而担忧。原来的老邻居 唐家的三姐妹,常常站在院子里,看着香山狼见沟他们的小花园,惟恐那些无法无 天的造反派闯进“王大姐”的家门。 一九六七年二月上旬的一个早晨,唐淑惠正在做早饭,她吩咐十岁的孩子在院 里代她“放哨”: “乖孩子,王姨是大好人,你在这儿帮妈看一会儿,要是有带袖章的坏东西到 王姨家来,你就告诉妈妈。”孩子很听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王姨家。看着看着, 他突然发现一辆吉普车飞一般向王姨家开来,那车子扬起了一路烟尘,在王姨门口 乍然停下,从车里钻出十几个带袖章的“坏东西”,他赶紧往屋里跑,边跑边喊: “妈妈,坏东西’来了!‘坏东西’到王姨家来啦!”正在往锅里淘米的唐淑 惠,一听到孩子的喊声,手里淘米的瓢“啪嚓”一声掉进锅里,不顾一切地奔到院 里,可不是,“坏东西”真的闯进了“王大姐”家!她惊慌地自语道:“坏了,王 大姐要遭难了!”事实上,从六月份起,一批接一批的“坏东西”,就不时闯进王 莹的花园,有的带红袖章,有的拿小红旗。最后一批是十几名大学生,他们打着背 包,拿着被子和脸盆,蜂拥而入,冲到王莹的客厅里,没等王莹和“九秘”开口, 一个领头的便气势汹汹地宣布说:“我们多数是南京大学、复旦大学、中国人民大 学、北京矿业学院、地质学院等院校的学生。我们奉了中央文革的命令,前来调查 案件。同时,也是来保护你们的。希望你们把我们要调查的事情,老实地交代!不 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们。为了安全,你们从今后不能到院子外面去,在院子内, 你们可以自由行动。”“保护”,世界上有如此保护人的吗?“中央文革”这个使 亿万人闻之心寒的“浩劫指挥中心”,“命令”这伙学生来查“案件”。王莹和 “九秘”已感到来者不善,是经过密谋策划后,有领导、有组织、有计划地来迫害 他俩,“保护”是假,软禁是真。 十几个学生挤在客厅里,领头的三个人查看王莹和“九秘”的睡房和厨房,对 王莹说: “我们的四位女同学,今晚跟你睡在那个大火炕上;一位男同学陪他(指指 “九秘”)睡小床;其他的人,就睡在大客厅里。我们在附近饭馆吃饭,但饮用的 开水、洗用的水和用电,全部由你们供给。”这伙人,在光大化日之下,象强盗般 地鬼头鬼脑地先巡视了王莹家的七个房间和花园周围的小山,他们真是和尚打伞— —无发(法)无天!王莹对那个好象是领队的人民大学的学生说: “你们来调查案件,我们欢迎。你们要查问的事情,我们一定把所知道的据实 告诉你们。但你们住在这里,不准我们到院子外面,限制我们的行动,有什么理由? 请问你,我们究竟犯了什么法?”那人答:“我们是奉中央文革命令来的!目的只 是调查案件,至于我们住在这里,也只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第一天,那三 个领头的问了与他俩有关的问题,来这小山沟住了多久? 不觉得不方便吗?谁给打水?何时起床、睡觉、吃饭,是否常看电影?常进城 吗?跟哪些人常来往?有外国朋友吗?等等,王莹都一一如实告诉了他们。 中午,开来一辆崭新的草绿色小汽车,停在门口,专供那些些带红袖章的学生 使用,他们来来往往三、四次。可以看出,有一个幕后的指挥者,在操纵着这伙人。 这只背后操纵的黑手是从“中央文革”伸向香山的,此人是谁呢?莫非真是那个心 黑手毒的“女皇”吗? 第一夜,王莹问那同睡的四个女学生,在什么学校读书?是什么人派她们来的? 四个女学生告诉她,她们是上海复旦大学、南京大学、吉林大学和北京外语学院的 学生,她们是“中央首长、中央文革副组长“江青派来的! 啊,果然是她!王莹整整一夜没有睡着从《自由神》到《赛金花》,从电影海 报到游行示威时批评蓝苹当逃兵,一幕幕的往事在脑子里回闪着,蓝苹那嫉恨、报 复的眼神象鬼火一样,闪着荧荧绿光。王莹想,三十多年,自己与蓝苹的交往中, 从来都是以诚相见,以礼相待,都是责己严,待她宽的。在演《自由神》和排印海 报时,都是她争镜头、争版面,在遴选主演《赛金花》时,也是她死皮赖脸地争个 不休,自己从来也没有跟蓝苹一般见识,针尖对麦芒地去争,而是一让再让,自己 的豁达大度,也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 自己多年奉行“对友观钓鱼,对敌视扑蝇”的信条,对朋友,抱着“看钓鱼” 的态度,希望他有所获,有所成就;对于敌人,就象看扑苍蝇一样,希望一举消灭 它!自己和蓝苹,虽不是好友,但自己也一向热忱希望她在艺术事业上有进步,有 收获,有成就,自己也曾无保留地向她介绍表演经验和体会。 回首往事,王莹感到自己是问心无愧的,越想越坦然。 王莹又想起一九五六年自己婉言辞谢了邀请去中南海的事,根据自己对江青的 了解,可以想见这事可能惹恼了这个炙手可热的“女皇”!当时,毛主席召集电影 界的代表到中南海会见,江青借机点名要王莹参加会见。她的本意,决非让王莹享 受当代表的荣幸,而是别有用心的。当年,王莹处处高出她一头,在名利场上,她 一次次为争名而惨败,明星的桂冠没捞到,却落了个”争戏癖”的臭名声。对王莹 在思想上、艺术上对她的帮助,不但不感谢,反倒以怨报德,记恨在心。她成了可 耻叛徒后,对王莹这位“对党慈母忠”的艺术家,更是恨之入骨。这次她要王莹应 召到中南海,就是想让王莹看一看自己是多么的高贵,多么的有权势,多么的优越! 就是要让当年总“压自己一头”的王莹来朝拜自己!她分明知道王莹离开银幕已二 十余年,归国后,也还没有做出什么突出成绩,却要王莹以“电影界代表”的身份 出席招待会。她要电影局副局长蔡楚生通知王莹,又要毛主席的摄影师侯波到王莹 家传达她的旨意:“我江青想见一见王莹!”王莹当时虽然也很想看一看毛主席, 但是,她觉得自己作为电影界的代表不合适,一向不图”虚名”的王莹,对侯波和 蔡楚生二同志说: “谢谢毛主席和江青的好意!不过,我刚回国不久,还没做工作,也没做出一 点成绩,不能当代表去中南海出席毛主席的招待会。”江青一听侯、蔡二人转达王 莹的这番话,气得要死,眼里射出阴冷的凶光,恶狠狠地说: “我要她来,她竟不来,哼!……”江青如此恼怒,王莹当时一无所知,她拒 绝出席招待会的理由,完全是由衷之言。不怀成见的人,对她如此不务“虚名”, 只能表示赞赏,然而,江青却因她要报复王莹的计谋未能得逞,而更加怨恨王莹。 待后来她听说王莹在香山不但没有拒绝周总理的邀请,在会上总理和与会的人对王 莹都很热情,并跟总理还合影留念,特别是总理当着众人夸奖了王莹,江青更是恨 得咬牙切齿,发誓早晚要跟王莹算总账。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王莹虽然知道这十几个学生是奉江青指使来驻守搞 她的,但她坦坦荡荡,并没有什么把柄可抓。善良的王莹,哪里会知道江青早已安 排了杀机,这个害人精,已罗织了她的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什么“叛徒”、“美国 特务”、“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三十年代的幽灵””四条汉子的黑干将”等 等,并已为她设置了生着进去死着出来的冤狱! 迫害王莹和“九秘”的罪恶阴谋在江青的操纵下,开始付诸实施。那十几名 “红卫兵”从第二天起,进行了大搜查、大抄家他们翻箱倒柜,把每一本书都翻一 翻,抖一抖,把书里夹着的纸片不管写有字的或者白纸,都搜出仔细看,特别是外 文书,连一本也不放过。他们看到了王莹和”九秘”抄写的一本《红楼梦》中英文 的诗、词、对联、题字的笔记本,又看了中外古今的小说、诗歌、词典等,大骂他 俩是”封资修的蛀书虫”、“修正主义的坏家伙”,“躲在香山养尊处优,过着风 流的风花雪月的生活……”他们把“九秘”的日记本、两本读书学习什记、王莹的 什记连同玉莹的写作的书稿,都要抄走,王莹恳切地说明那些手稿,都是她多年患 病中写出的,希望他们妥为保管,不要失掉。 他们就王莹和“九秘”合作的《纽约华侨日报》、《纽约新报》撰写的装订成 册的一大厚本社论、专论集和”九秘”写的《在美国监狱里》书稿,追问了许多有 关的问题和谢和赓编报的情况。这种提问,使”九秘”和王莹不禁想起了在美国监 狱中受审的种种情况,象一根根针,刺进了他俩的伤疤,美国的移民局的特务头子 佛曼之流,审问他们是共产党嫌疑犯,把他俩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而今,在自己的 祖国,”中央文革”的头子江青之流又把他俩打成是“美国特务”,这是怎样的一 种历史颠倒啊!而江青也把王莹夫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与移民局特务头子的 心理又何其相似乃尔! 那一伙大学生看了《宝姑》、《两种美国人》、《在美国监狱里》和那些抨击 美帝反华反共的社论、专论,虽然仍不辨黑白,不分美丑,不别善恶,竟提出这样 的问题:“你们那些猛烈攻击美国外交政策的社论,是党指示你们写的吗?美国政 府容许你们这样写吗?”王莹和”九秘”强把愤怒的感情压入胸中,他俩充满浩然 正气地回答:”这些社论的主题都是我们自己拟定的!当时,我们并没有机会知道 党的宣传指示,也没有读到毛主席批评美国国务卿艾奇逊的文章,不想我们的意图, 竟与国内的政策不谋而合,这没有犯什么错误吧?!美国政府后来逮捕我们入狱, 审讯我们,迫害我们,驱逐我们出境,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们不允许我们写这种 文章吗?我们在美国受到的种种残酷迫害,这也没有犯什么错误吧?!”这伙学生, 驻守在王莹家长达二十天之久,他们随时把情况汇报给“中央文革”出谋划策的江 青然后又按这个老妖婆的旨意一步步加紧陷害王莹和谢和赓的罪恶步骤,他们严密 监视,连吃饭时也有人坐在旁边瞧着,邮递员每天送来的报纸和信件,都由他们拆 阅检查后才交给他俩,帮助他俩购买食物用品的邻居,每天和他俩接触时,他们也 站在一旁监听,他俩给多少钱和买回来的东西,都要经过他们一一检查。杨萍冒着 危险来看他俩,她横眉冷对那伙学生的指斥,高声对玉莹和谢和赓说: “这个派,那个派,我都不分我就知,我和王大姐、谢大哥,咱们都属于一派 :好人派!”不久,杨萍也被揪斗了,游街了!当有人追问她与王莹的关系时,她 义正辞严地回答: “什么关系?阶级姐妹的关系!你们问问香山的老乡们,谁不管王莹叫‘王大 姐’,谁不喜欢她?谁不尊敬她?谁不说她是好党员?你们把所有的香山群众都立 案审查审查吧,问问他们为什么偏称王莹为‘王大姐’?!”在被监视的日子里, 使王莹和”九秘”常常想起哀离思岛那被折磨的日子,那真是度日如年哪!审讯式 的追问,无休无止,批斗会和攻心会,接二连三,他俩感到,那日日夜夜,充满了 若、辣、酸、咸的杂味,实在难熬啊! 有一天吃晚饭时,唐淑惠向全家讲了去王大姐家见到的情景,当她说到:“王 大姐叫那帮坏东西闹腾得面黄肌瘦”时,一家人都失声痛哭起来,晚饭时,一家人 都默默坐着,吃不下去。唐淑惠哭着说:“见王大姐被折磨得那么病恹恹的,我心 里甭提有多难受了!咱们国家这是怎么了?好人和坏人都搞颠倒了。王大姐这么好 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地折腾她,为什么要这么让她受苦受难啊!那帮坏东西,都黑 了心了,真造孽啊!”在香山,那伙“红卫兵”“攻心”也罢,“查访”也罢,都 无法落实江青栽赃陷害的种种罪名,于是,他们又按江青“各个击破”的黑旨意, 把王莹每天押送到矿业学院“斗陶办公室”或其他秘密不肯泄露的地方审讯,连续 逼、供、信七八天,有时深夜才放回来,她的病体遭受了极大的摧残,脸色苍白, 食欲大减,头脑阵阵发痛,身体疲弱不堪,连说话的声音也显得低沉无力了!”九 秘”眼看爱妻一天天被押走押回,去受各种非人的虐待,脸上、身上被拳打脚踢得 青一块、紫一块,头发也被撕掉了几缕,他心如刀刮一般地疼痛!而王莹看着“九 秘”一天天被批斗得脸无血色,两眼呆滞无神,她也撕心裂肺般疼痛! 有一次,王莹和”九秘”在院子里对坐时,乘监视的人不注意,王莹悄悄告诉” 九秘”,每次受审,都有五、六个青年问话,问的多是有关三十年代在上海地下工 作时和美国十几年的情形,她都一一详细地向他们说清了,他们似乎再也找不出更 多重要的事要问了。她还说,有些问话的人,提出些毫无情理的问题来刁难她,都 被她打了回去。她说那些审问的青年,他们都幼稚无知,简直让人啼笑皆非。“九 秘”也偷偷地告诉她审问自己的情形。 他俩都满怀信心地认为,他们再也找不出什么事情来麻烦他们了,两个人都从 小参加了革命,历史上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疑难问题。他俩商定,要求他们离开我 们的家,劝他们回校去闹革命,让我们有自由,能继续治病,继续工作。 于是,王莹和“九秘”找到那三个领头的,王莹对他们说: “你们在我们这里已经快二十天了,你们要查问的事情,我们也据实回答了你 们。现在,希皇你们把我们的要求报上级,请你们离开我们家!如果你们觉得还有 什么遗漏的事情没有查清,可以随时来问;如果确实发现我们犯了什么错误,我们 一定承担责任,接受党的处理!还有,所有被你们拿去的书稿、信件、笔记本和中 英文的剪报,都请代为好好保存,待审查完毕后,及时退还给我们。”“九秘”接 着说:“半个多月来,王莹的病没有及时治疗,她的身体这样虚弱,脸色这样苍白, 而且又引起了肠胃病,这都是你们亲眼见到的。你们有什么问题还没弄清楚,请你 们和她在家里谈,千万不要再送她到外面审讯了,她已经不起长时间的审讯折腾了!” 那三个领头的听了他俩的要求,表示愿意向上级反映。当他们的幕后操纵者江青听 了王莹和谢和赓的要求时,她冷笑了两声,吩咐道: “你们去跟他们说,以后不再送王莹到外面审问了!我已决定,这几天就逮捕 他们两个反革命分子,让他们再尝尝我们的监狱是啥滋味!”虽然不再押王莹到外 面去审问了,也不再向他们提出刁难的问题,但是,那伙“红卫兵”却依然驻守着 不走,依然严密地监视着他俩的一言一行,王莹从“红卫兵”变本加厉的查抄,监 视的动向中,已预感到江青一定不会放弃加害他们的恶意。防人之心不可无,乘那 伙“坏东西”晚上开会时,王莹小声对“九秘”说: “和赓,我看他们死赖在这儿不走,是请示江青后才决定的,看来他们是要抓 走我们,把我们分开,再严加审讯,甚至置我俩于死地!”“九秘”边点头边气愤 地说:“从这一个月来的野蛮行径中,可以看出他们和他们幕后指挥者江青是什么 缺德事都干出来的!”王莹嘱咐道:“‘九秘’,我们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跟他 们斗争到底! 我俩一向对‘羊左’的故事十分欣赏,羊左之交,在古代被传为深厚友情的佳 话。但我俩都是共产党员,是相依为命相依革命的战友、伴侣,如果我们被分开审 讯,在监狱里,受到他们的严酷拷打,我们一定要至死不屈,绝对不向江青这些危 害党和国家的坏人低头!决不说假话,求他们的情!你不要认为我们暂时违心地说 些求情的话,江青他们就饶过我们,宽待我们,绝不会的!看来他们是非害死我俩 才甘心的!我俩一定要争取保存生命,只有生存下去,才能继续跟他们斗,才能为 党的事业奋斗到底。因此,以一个人的牺牲换取另一个人生存的羊左精神,我们决 不能效法!我俩要同生共死,一面要抱着耶稣走向十字架的大无畏精神,视死如归。 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尽力保重自己,争取活下来。真理在我们这一边,我们终将胜 利的!我俩还可给党做好多工作,完成我的写作计划,为祖国的文艺事业多做些贡 献!”在党的生日前一天,小花园里的气氛更加沉闷,令人窒息。天空上,黑云滚 滚,重重地压在香山顶峰之上。香山,象个擎柱一样,支撑着一个巨大黑锅,不让 它扣下来把人们都罩在里面。那伙”红卫兵”忽然不在客厅里密谋开会了,他们一 个个铁青着脸,眼睛里放射着阴光。三、四个男的,在花园墙外巡逻不停,还不时 探头探脑地向院里扫视一眼;有两、三个女的,留在室内,不时用仇视的冷眼瞥着 王莹和”九秘”。院里,那伙人喧嚣不止的逼供审讯声音中断了,他们张牙舞爪地 打骂侮辱人的丑恶行径也暂停了,院里死寂沉沉。王莹和“九秘”在院子里边注视 着“红卫兵”的动静,边小声互相叮咛着。 王莹轻声说:“‘九秘’,今晚他们的活动异常,我看他们快要下毒手了!我 们要提防他们!党的生日明天就到了,一想起现在各级党组织都被他们冲瘫痪了; 我们受到他们如此迫害,却一时无处申诉,心里真不是滋味! 但是,我们的党是任何人也搞不垮的!我们党已有四十六年的历史了,谁想分 裂我们党,搞垮我们党,谁就会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我俩受党教育几十年了, 我们不管遇到什么危难,也要为党争光!我们要睁大眼睛看着江青他们,看他们能 横行到几时!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是绝不会有好下场的!”七月一日,天阴沉沉 地下着小雨,在濛濛细雨中,昏昏暗暗、模模糊糊。 远处,惊雷滚滚,天一闪一闪地被闪电照亮。王莹和“九秘”在屋里坐着,听 着远处的雷声。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那声音仿佛如饿狼扑来时的 嚎叫声一样。“红卫兵”们都不见了。派出所的民警带进来几条中年大汉来,直冲 到客厅,气势汹汹地对王莹说: “谢和赓被捕了!”一个汉子将拘捕证交给了谢和赓。 王莹怒瞪双目,大声诘问:“你们凭什么逮捕他!犯了什么罪?”那汉子蛮横 地说:“什么罪你还不知道!他是国民党反革命,是大右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 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大罪犯! 然后,不容分说,指着“九秘”命令道:“马上跟我们走!”王莹逼视着那大 汉,一字一句地说:“走就走,我们不怕!我也跟他走!”几个汉子,不容“九秘” 说告别的话,推搡着他,扭他出了屋门。把他的门牙碰松了,鲜血直流,他扭过头 来,大声说: “走就走!我不怕!我们几十年忠于党,忠于毛主席,我们没做过亏心事!你 不要挂念我!你自己要照顾好你自己!即使我们受更大的冤枉迫害,我也照你的话, 为真理而斗争到底!你要好好保重啊!……”谢和赓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被汉子 们推拉到花园门外,王莹急冲冲地赶了上来,她有意把她自己用的粉红色洗脸毛巾, 粉红把的牙刷及香皂、肥皂交给了“九秘”。“九秘”接过爱妻的洗漱用具,心里 一热,禁不住涌出热泪,莹啊!你把自己用的毛巾和牙刷送给我,这里面包含着你 多么炽热的、深沉的爱情啊!王莹抹去眼角的泪水,指斥着那几个大汉说:“你们 太不讲人道了,连夫妻分离时想多讲几句话都不准!你们简直为我们国家抹黑!” 门外,谢和赓看见在香山小学的石桥边,还停着三辆崭新的绿色小汽车,他猜想玉 莹也要蒙难了。此时他心里充溢着一种慷慨正气,默默念了道: 被推出园门, 夫妻从此分! 但愿青天在, 重聚永不分! 阵阵惊雷在香山山谷中回荡着!那渐浙沥沥的雨丝,宛如寓人之泪,洒满天地 间。善良的人,不管他们对坏人的毒计,想得怎样坏,但终究想不到坏人的狠毒到 哪种程度。 果然不出”九秘”所料,江青他们竟不顾王莹身患重病,也逮捕了她。 入狱后,法西斯式的野蛮审讯便接踵而至。第一次审讯,王莹便看出了江青迫 害她和“九秘”所包藏着更大篡党夺权的祸心,江青妄图通过她的专案,整周总理 的黑材料,妄图将其反党的矛头对准敬爱的周总理! 审讯台上,坐着几个”红卫兵”和几个陪审员,主审人一开始提问,就从谢和 赓开刀,他问: “你丈夫是个大右派,他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毛主席,罪该万死!他竟敢提 出‘开放中南海’的反革命建议,你说,你对这建议是什么态度?”王莹襟怀坦白 地说:“我完全同意我丈夫谢和赓的建议,但我不同意他在鸣放会上提出,而主张 把建议直接写呈给周总理和毛主席。谢和赓的建议的出发点,完全是为了爱护党, 维护党的威信。他提出把中共中央大厦、国务院大厦和党和国家领袖的公寓先建筑 起来,然后再恢复中南海公园;这样,可以保持故都的古迹、名胜、风景的中国固 有文化、艺术的原有风格,使中南海和北海联成一片,与现代化的高大宏伟的大厦、 公寓相映衬,成为世界上最古老,最美丽、又最现代化的首都。他还主张将全国所 有过去王公、贵族、帝王亲属、官僚军阀的一切庄园、花园、巨宅都用于人民的文 化娱乐、科技等活动场所,政府办公和各地负责人的住宅都不占过去帝王、贵族、 官僚等的遗宅花园,这建议,不是我们党为群众谋利益的好事吗?不是只会增强党 和毛主席威信的好事吗……”主审的”红卫兵”不准王莹再说下去,他们蛮不讲理 地说:“谢和赓这个反革命,真是狗胆包天,他竟敢‘将’毛主席的‘军’,真是 反动之极!”江青听了汇报后,更是气得暴跳如雷,她咬牙切齿地说:“哼,王莹 真坏!她比谢小子还要毒,竟敢要谢小于直接写信给主席和周总理提出这个反革命 的建议!哼,真可恨!真坏!她这个反革命的坏东西,和他反革命的国民党走狗, 原来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主席的王八蛋!看她是把我们撵出中南海,还是我让 他们两个反革命去见美国上帝!”“红卫兵”在审讯中,对周总理在香山饭店会见 王莹的事也反复盘问,主审的“红卫兵”露骨地问道: “毛主席和江青同志要你到中南海参加会见,你竟敢拒绝!而周总理请你赴会, 你就去了。这是为什么?”王莹答:“毛主席那次要接见电影界的代表,我觉得自 己脱离电影界多年,刚回国,又没做出什么成绩,我怎么能当电影界的代表呢?要 有成就的,从影几十年的同志去,才是名副其实的代表呢。因此我没去。总理那次, 是要我跟电影界的同事们团聚一时,不是当代表,我才去的。”“红卫兵”主审人 肆无忌惮地攻击总理说:“总理那么关怀你,包疵你,是因为你是四条汉子的黑干 将,总理召集那一伙人大多数是黑帮分子,中央文革小组对这一伙黑帮分子,都早 已立案审查了。总理包庇不了他们,也包疵不了你这个反革命分子。谁反对毛主席, 我们就打倒谁,不管他职位有多高!……”“住口,”王莹突然向那个主审的“红 卫兵”大喝了一声。她见这伙“红卫兵”在江青的唆使下,竟如此有恃无恐地诬蔑 敬爱的周总理,无比愤怒忍无可忍地喝令道: “不许你们诬蔑总理!谁反对总理,全国人民都会不答应的!”玉莹的这声喝 斥,把审讯人吓了一跳,他们想不到这个病弱得不堪一击的女”犯人”,竟有如此 勇气,如此威严!当他们又向江青汇报时,江膏给他们打气说: “你们问得好!大方向完全正确,我们文革小组就要拿到总理包庇、保护王莹 的证据。香山会议同广州会议一样,都是黑会,包疵牛鬼蛇神的黑会!”“红卫兵” 抄家时,抄走了王莹和“九秘”所保存的文件,他们从中发现了谢和赓给蒋介石 “统帅的一万二千多字的《全国性全民总动员纲领》和周总理在汉口时要他删短成 七、八千字的香港《天文台》连载文章的剪报。 “红卫兵”指着那五、六份剪报审问道: “你知道谢和赓这个计划是什么时候写的?”王莹答:“我记得是南京失陷前, 他当蒋介石大本营的秘书时写的,大约是在一九三七年尾。”“红卫兵”和审讯人 说:“放屁!是白崇禧写的!谢和赓知道什么军事! 懂得什么战略战术?”王莹说:“这事总理完全知道,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也知 道,因为谢和赓写给蒋介石的这个计划,在南京、在武汉都呈给了毛主席和朱总司 令。……”主审人粗暴地打断王莹的回答:“你胡说!”他们一面把一大迭两三尺 厚的材料翻来翻去,从中拿出一份材料说:“你说谢和赓的建议,总理叫他修改成 七、八千字发表;我们有真凭实据的材料在此。你再说一遍,是什么时候写的?什 么时候发表的?”谢和赓的“建议”,是把王莹和谢和赓相牵在一起的“红线”, 是王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事。从南京初会,到武汉定情,在舅母家举杯相庆,这一 幕幕美好的在事,她记忆犹新,仿佛就如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样,她怎能忘记呢? 更重要的是,这个建议总结了察省抗日的经验教训,又得到总理的关怀,它是我们 党的一份重要史料,审问人硬把它说成是白崇禧写的,这是纂改历史。王莹想到这 里,她斩钉截铁地说: “一九三八年初,谢和赓到汉口我舅母家给我们着过,也给金山、洪深、冼星 海看过,是一九三八年初发表在香港报上的……”审讯人不容王莹把话说完,就破 口大骂说: “你混蛋!谢和赓这建议是一九三九年初发表的!是抄毛主席《论持久战》写 的!你混蛋!你撒谎!你的反革命丈夫是个大骗子!”他们一边骂着,一边打了王 莹几个嘴巴。 王莹气愤地说:“一九三九年我已到桂林,汉口已失守,谢和赓怎能把一九三 九年抄袭毛主席的东西,在一九三八年初交给我看呢?”王莹有力的反问,使审问 的人都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王莹苦笑了一声,严肃地说: “我告诉你们,毛主席的《论持久战》是一九三八年五月发表的,谢和赓的建 议是一九三八年初发表的,这是铁的事实。如果毛主席事先接到了谢和赓呈给他指 示的建议,那就是‘抛砖引玉’,如果毛主席没接到谢和赓的呈件,那谢和赓建议 的内容并不违反毛主席的论点,也可以说是一个普通党员和自己领袖的意见不约而 同……”王莹说到这里,会审堂里大哄起来,几个女红卫兵狠狠地手打足踢王莹, 嘴里骂着:“你这个反革命,叛徒、美国特务、死心踏地卫护你的反革命丈夫,真 是罪该万死!”江青听了汇报王莹的辩说词,更是气极败坏地说:“她太坏了!真 是个死不悔改的罪犯!让她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去吧!”在这样法西斯式的多 次审讯之中,在多次严刑毒打之下,王莹那病弱的身体很快被摧残垮了!但是,她 那为真理而斗争的坚强意志并没有动摇!她要顽强地活下去,斗下去,跟江青这个 十恶不赦的反党野心家斗争到底!看她能横行到几时?江青这个一心要杀人灭口的 刽子手,她哪能让王莹活下去呢?就在她的密令下,几个丧尽无良的打手惨无人道 地折磨着王莹,连续对她审讯、毒打。一九七○年,王莹被他们折磨得下肢瘫痪, 浑身抽搐,不能说话,其状惨不忍睹。可是,毒蝎心肠的江青,却迟迟不准为王莹 看病!直到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在生命垂危的情况下,监狱才把她送进医院治疗。 一九七四年三月三日,王莹在狱中含冤逝世了!死去的当天,遗体就匆匆火化,没 有让亲属和任何有关单位的的人去做最后的探望和告别!有关方面交给的死亡书上 甚至连姓名都没有,只有一个监狱囚徒的号码——6742! 啊,记住这惨绝人寰的“四人帮”的法西斯暴行吧!这才是“史无前例”的惨 剧呀! 谢和赓在狱中,一直挂念着王莹,他多次要求和她见一面,都遭到拒绝。 在同样残酷的审讯之下,他也病势日重,不能说话了,只有手还能写字。他机 智地在上交的”交代材料”之中,叙述了他当时已不能说话,耳朵也快聋了的实情, 插在材料中,使周总理能够知道。果然,过了一周,一位同情谢和赓的解放军同志 密告他,周总理批了命令,要把你和另外几个人,调到另一座班房里居住。几天后, 他从那个条件极恶劣的监狱转到一个条件较好的监狱,得到了一点照顾,医疗和伙 食比原来的监狱好多了,也不再进行疲劳的轰炸的审讯了。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五日, 在周总理的关怀下,谢和赓终于从江青的魔爪中解救了出来! 劫后余生的谢和赓憧憬着与王莹团圆的良辰美景,他想,自己与王莹同属于一 个专案,自己解放了,她当然也会解放的。当他刚一被宣布无罪释放时,他立刻询 问玉莹的情况,那铣面的宣判人,冷酷他地: “王莹已经病死了!”“啊!”谢和赓感到如雷轰顶,一下子震呆了手里拿着 的王莹在他被捕时给他的粉红色的毛巾和牙刷,都掉在地上,感到自己从被释放的 狂喜之中一下子被抛进了悲痛的深渊,脑子一木,昏了过去,“咕咚”一声,栽倒 在地。 慢慢地他醒了过来,声泪俱下地大叫:”她怎么死的?拿医生证明来!”当他 接过一张纸,泪眼模糊,尚未看清楚,就又被宣判人夺了过去。在昏迷休克状态下 又被人送进了班房。 谢和赓患了中风病半睡半醒,昏昏沉沉心里还以为刚才那是自己作了一场恶梦 :“不,不,不!莹她不会死的!她还活着!我们被捕前已说好,不学‘羊左’, 生存下去。她没有死,我们还合团圆的!”谢和赓在不省人事的昏迷中,被人开车 匆匆送回香山。狼见沟故居,早已面目全非,书物大部分被劫掠一空,最痛心的是 王莹用一二十年写成的书稿已被那伙红卫兵弄得散乱不堪。《宝姑》的第一稿和第 二稿,散抛在各种书籍和报刊之中,经过长时间寻找和整理,才算凑齐。第三稿 (誊正本)只残留了一小部分,其余大部分早已荡然无存了!《宝姑》的英文稿全 部遗失了!王莹的一本札记,记着有关在美国各地演出、学习、生活和访问华侨工 人、黑人,在香山访问农民的材料,准备作创作素材,再也找不见了。他俩珍藏多 年的许多名人字画、书信等,也都无影无踪了。至于衣物,包括由海外带回的电唱 机、收音机、打字机等,丢的丢,拆的拆,毁的毁,零件满屋满地。据说那是“红 卫兵”怀疑他们藏有微型发报机而砸毁的! 谢和赓坐在屋门槛上,看着这浩劫后的家,看着纸屑满地、杯盘狼藉、蛛网满 屋、尘土飞扬的房屋,他凄然泪下!不论见到什么东西,他都想起王莹用这些东西 的种种情景:那一页页稿子,浸透着她多少汗水,他眼前又浮现了她带病写作的情 景。那电唱机,王莹打开,她总是柔声问:“‘九秘’,你爱听哪首曲子?”“九 秘”总是说:“你选吧!你爱听的,我也爱听。”一见那被拆得乱七八糟的电唱机, 他眼前浮现出自己与爱妻一起欣赏音乐的美好景象……在半昏迷的情况下,他胡思 乱想,为什么王莹还不国来呢?自己与她是同一个专案,自己解放了,她当然也会 解放的。他憧憬的未来的夫妻团圆的良辰美景,象是冰雪下渗流出的小溪,稍稍冲 洗着他胸中的悲伤之情。想到此,他站立起来,想抓紧清理好屋子,不让爱妻看见 这番残破景象。 见面时,他还对她说,我俩劫后余生,我们就能很快重建起我们的美满家庭! 也能实现我们创作上的宏图大志! 许多香山群众都来看望谢和赓,有的人给他送来吃食、水果和茶水,有的人动 手帮他清理房屋。谢和赓发现热情的乡亲们在和他握手向他表示慰问时,眼里都汪 着泪水,有些妇女,还不住地抽泣、抹泪、叹息。谢和赓感动地说: “我和王莹,在监狱里关了八、九年,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到各位乡亲,也很 想念大家啊!大家请不要悲伤了,我解放了,这是一喜,王莹也一定会解放的,这 是二喜,她一回家,我们就是双喜临门哪!那时,我和王莹再挨门挨户去看望大家!” 他这一说不要紧,周围的人更抑制不住地呜咽开来,因为在场的几乎所有的人都知 道王莹早已被江青害死了,唯有“谢大哥”还昏迷地蒙在鼓里。 谢和赓见大家如此悲痛,他惊诧万分,一种不敢想的不祥的预感,突然袭上心 头,他瞪大了眼睛,竭力想从乡亲们的脸上、口里得到否定那噩耗降临的可能,他 在人群中间转着圈,手里端着别人为他斟上的一杯茶水,也顾不得喝,惊恐万状地 问: “怎么了?莫非玉莹她——她——不!不会的,决不会的!”杨萍这时失声痛 哭着说:“谢大哥,你要坚强,要挺得住啊!王大诅,她——她——已经在去年冤 死在狱中啦!”“啊!”谢和赓感到如霹雷轰顶,一下子惊呆了,手里的茶杯, “叭喳”一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他用无限哀痛的眼光仰望着天空,声泪俱下 地大喊道: “苍天哪!她冤死啦!这真是千古奇冤啊!千古奇冤哪!”这使人裂心断肠的 悲愤的呼喊声,在香山的大小山谷中回响着:“千古奇冤哪!——千古奇冤哪!— —”在极度的悲愤中,谢和赓“咕咚”一下,栽倒在地,浑身抽搐着眼角如泉涌般 地淌着泪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