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当红军去 幼年时,我曾从大人嘴里听到过南兵、北兵、北伐军、国民革命军等名词,但 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一九二七年前后,又听说红军长三头六臂等等传言,更不明 白这是坏人的造谣,是讹传。加入赤色工会和参加暴动后,从三叔公那里逐渐得知 :红军是好队伍,不打人、不骂人、不抢夺女人,官兵平等,打土豪、分田地,有 的百姓被红军找去当挑夫后,可以自愿回家,还发给路费,等等。这使我感到很新 鲜,逐渐改变了当地普遍存在的“好铁不打钉,好仔不当兵”的旧观念,萌生了当 红军去的念头。可是红军在哪儿,怎样去参加,心里头一点数儿也没有。 山上的映山红开了,布谷鸟发出了啼鸣,转眼到了一九三○年春。 一天,山村中又响起了剃头匠手中钢夹晃子发出的阵阵颤音,像沙哑的嗓子在 吼叫:“剃头呀!剃头呀!”听到这声音,孩子们象受惊的野兔,撒腿就跑,纷纷 钻进房前屋后的竹林里。大人不去搜,他们是不会主动露头的。 剃头师傅叫余观幼,是邻近村人。他待人和气,但他的理发工具太简陋, 没 有推子,没有剪子,只有一把又大又钝的剃头刀,剃一式的和尚头。刀不快,手脚 又重,剃起头来使人痛得咬牙闭眼缩脖子,有时还给刮出一道道血口。 可他是附近山村唯一的剃头匠。离了他,白茅冲也许早就变成“长毛冲”了, 因此,人们并不计较他的手艺高低,反倒常常互相安慰:“剃头嘛,哪能不流点儿 血!”而小孩怕痛,一听要剃头,就赶紧躲起来。 我因为没钱,也就不必象其他孩子那样去钻竹林子。一年只剃一次头,有钱没 钱,剃头过年。他这次进村,任他把晃子刮得震天响,我照旧在织布机房内埋头抛 梭。 过了一会儿,三叔公把我找去了。他向我公布了一项秘密,说:“人不可貌相 啊,这剃头匠是我们的工会主席,他跟红军有联系。”我听了后又惊又喜,真没想 到,他这钢夹晃子的颤音里还有这样的佳音: 几个月来梦寐以求当红军去的愿望,竟在这一袋烟的工夫内有了实现的希望。 三叔公把我带去见余师傅。 余师傅说:红军已经到了小源(现称仙源)了,你想参加红军可以介绍你去。 我满口答应。 他说,那你等讯吧。 过了些日子,三叔公告诉我:红军到槽头了,你明天去余师傅家找他,他介绍 你去。我高兴得朝三叔公鞠了个躬,转身就找堂兄王明初商量启程的事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向四叔要两个铜板,以备路上买吃的。万万没料到,四叔竟 然一个钱也不给,翻着白眼将我瞪走了。什么叔侄关系,什么师徒关系,干了两年 多,竟然连个铜板都不给。如此绝情,使我越想越伤心。我勒紧了裤带,砍了根打 狗棍,就与明初兄一道,离开了白茅冲。 我们走了四里多路,来到另一个山村,找到了余观幼师傅的家。余师傅交给我 一封已经写好的书信,说:“到了槽头,把信交给红军就行了。”槽头镇离这里有 七十里路。我们必须在一大之内赶到,否则,沿途都是山路,狼很多,不敢在荒郊 野外过夜。我们告别了余师傅,向白良殿方向走去。过了一座山,走出七里地,到 了白良殿。这里有个大庙,附近有不少坟墓。正是清明时节;不少坟上培上了新土, 飘起了白纸幡,有的坟前正有人供奉祭奠。看到那坟前的供品,我肚子饿得咕咕叫, 再也走不动了。我俩就去向上坟的人乞讨。那些人倒也善良,见我俩是赶路的穷伢 子,施舍了一些“鬼吃过的”斋果(米糕、米饼之类)。这可救了急啦,我俩吃了 一些,剩下的往怀里一揣,继续往东北方向赶路。 我的裤子本来就破,走着走着,膝盖上的洞儿越来越大。我把裤脚卷起来,不 一会儿,一只卷起的裤脚断了,掉了下来,走起路来,一脚轻,一脚重,很是难受。 夜幕降临。我俩走进了一片毛竹林,阴森森的:十分可怕。我们边走边用打狗 棍敲打路旁的大毛竹,发出“澎、澎”的声响,以打破沉寂,吓走禽兽,为自己壮 胆。这样走着走着,突然传来了问话声:“干什么的?”我一紧张,脱口而出回答 :“找红军的!”间话人用手电筒打量着我俩。从余光里,我看到了对方帽子上的 红五星,心想,他也有“管五大洲的”,又有枪,不用问准是红军。他让我们扒开 破上衣,露出胸膛,好让他看清楚,我们身上没有带家伙(武器)。他见我穿的是 破衣,裤腿还缺半截子,草绳当裤带,又还是孩子,就带着我俩沿着山坡坡的一条 石子路朝前走。坡上坡下尽是毛竹。坡底是河流还是山溪,看不见,只听到哗哗的 流水声。又过了一道岗哨,我们来到了一个处所。我把余师傅写的信交给一个背短 枪的人。他看过信后,亲切地对我们说:“你们到了红军部队啦!”他把我留下, 把明初带到另一个房间。但万没想到,我和王明初的这一分离,竟成了永别,从那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也听不到有关他的任何音讯。那位红军待我胜似兄弟。他 给我端来了饭菜,我站在一张饭桌旁吃饭。下筷子前,我很想看看桌子中间的菜盆 里装的是什么菜。可是,视线与菜盆口平行,看不见,只得用筷子捞菜吃。这就是 我刚到红军部队时的身高,当时,我十四岁。 我狼吞虎咽地吃饱了饭,就在那屋里的柜台上和衣而睡。尽管一天赶了七十多 里山路已很累了,但找到红军的喜悦,使我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夜深人静,我的 眼前浮现出三叔公、余师傅的面容,耳旁仿佛又听到了余师傅那钢夹晃子的颤音, 心中对革命的指路人充满感激之情。 第二天一早,那位留下我的红军战士自我介绍说:我叫旷达,是通信班长。他 还说,领你去见我们首长。 见到一位首长时,旷达介绍说,这是我们二支队的周子昆支队长。周支队长看 上去大约二十多岁,四川口音,身上背一把马号,部队集合休息,他都亲自吹号。 他冲我笑了笑说,伢子,批准你加入红军。这时,我感到自己真的成了红军战士了。 二支队下辖三个连队。我被留在支队部,给一个姓刘的副官当勤务兵,从此开 始了一个红军战士的战斗生活。 后来,我从刘副官、旷达班长等人那里,逐渐知道了这个部队的历史。 我所在的二支队,是红六军一纵队二支队。红六军是在一九三○年一月底成立 的,是由赣西的红军地方武装和游击队合编而成的。红六军成立时,由黄公略同志 任军长,赣西特委书记刘士奇同志任政治委员(不久,陈毅、蔡会文同志先后担任 政委)。红六军下辖三个纵队,第一纵队的纵队长是柯武东,政治委员是李韶九, 下辖第二、第三两个支队。他们还告诉我,这几个月,赣西各县农村斗争这样轰轰 烈烈,是与红六军各纵队的军事配合密切相关的。知道了这些,使我对这支部队的 崇敬和热爱之情油然而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