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过雪山草地 红军突破敌人芦山、宝兴一线防御后,继续北进,同红四方面军会合的主要障 碍,是横在面前的大雪山。 一过宝兴,就进入一条很窄的山沟,两边都是悬崖陡壁。走在沟里看天空,只 能见到一隙光亮。走尽这条狭沟,一溜上坡路,走到了雪山脚下。 我们眼前的雪山叫夹金山。它属于邛崃山脉,海拔四千多米。它横亘于宝兴与 懋功交界处,是宝兴去懋功的唯一通道。这里山岭逶迤,连绵不断,主峰高耸,终 年积雪。山上空气稀薄,气压很低。 为了顺利翻过这座雪山,各级领导对部队作了动员,详细地交代了注意事项。 六月十二日上午九点左右,我们二师以红四团为前卫团,登上了翻越夹金山的 征途。开始登山时,我们走得比较慢,让身体有一个适应过程。我们沿着弯弯曲曲 的山路,顶着呼啸的山风,盘山而上,朝山顶走去,只见山上白雪皑皑,一望无边。 这时感到呼吸急促,胸闷难受。但大家互相鼓励着,踩着白雪,攀登崎岖的山峰。 大约距山顶还有一百多米的地方,我们稍微休息了一下,使体力有所恢复。快到山 顶时,大家一溜快步冲了过去。因为山顶空气稀薄,停留时间一长,就要因缺氧而 倒下。由于节奏掌握得比较好,我们顺利地越过了第一座雪山,几乎没有一个掉队 的。 翻过夹金山,到了达维,我们意外地和红四方面军先头部队会师了。见到兄弟 部队的战友,大家无比兴奋。四方面军的同志很热情,忙着给我们腾房子、做饭, 照顾我们宿营。第二天,刘亚楼政委带着我和汤光恢等几个同志,到了懋功(小金) 红三十军军部。三十军的李政委(李先念同志)、程副军长(程世才同志)、政治 部李主任(李天焕同志)等,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在那几天里,红一方面军和红四 方面军的部队开了联欢会,庆祝会师。 干部战士心情激动,大家举起了臂膀,举起了枪,热烈地欢呼。笑声、欢呼声、 口号声回荡在上空。几个月来,我们跋山涉水,转战万里,牺牲了那么多的战友, 盼的就是到四川与红四方面军会师,重新建立根据地,开创新局面,如今,这两支 同生死、共患难的英勇部队终于会师了,怎能不叫人欣喜若狂啊! 六月下旬,我们溯抚边河北上,经抚边、两河口,进入大石板沟,到达木城, 开始翻越第二座大雪山——梦笔山。梦笔山不是一个山坡直上主峰,而是一道山梁 接一道山梁的梯次上升。它看上去比夹金山低,实际上很高。 它海拔四千五百多米,上下约八十华里。为了抵御山上的寒冷,我们把所有衣 服都穿上了(实际上多数同志只有一身单衣,更无衣服可加)。上了梦笔山,一会 儿是雨雪,一会儿冒出太阳,气候变化剧烈,日温差变化很大,空气很稀薄,使人 透不过气,感到心慌、胸口发紧。我们尽量掌握好爬山的节奏,在山势比较平缓、 气候稍好的地方,就休息一下;在气候恶劣、山势陡峭的地方则快速通过。即使如 此,越往上越感到体力不支,没有劲了。这时,大家靠互相鼓励,靠坚忍不拔的毅 力,咬着牙翻过了这座大雪山。 前卫团二师六团进入山下的纳足沟,向卓克基前进时,遇到了卓克基土司率领 的士兵的阻击,经劝说无效后被迫还击。土兵退到了卓克基。 卓克基因地形似矮脚台桌而得名(当地藏民称桌子为卓克基)。卓克基位于川 西北高原的南部,梦笔山的北麓,地处纳足沟与梭磨河的交汇处,是嘉戎藏区。这 里东去汶川、灌县可进入川西内地;北经草地可达甘肃、青海两省;南经懋功可通 雅安、西昌;西经金川、丹巴可到康北(今甘孜地区)、西藏。卓克基是扼控川西 北高原山地交通的咽喉要地。当时的卓克基包括纳足、西索、查米三个村、约二百 户人家,近一千人。沙尔乡,大藏乡、龙尔甲乡都属于卓克基土司的势力范围。土 司没有正规武装,他们威迫利诱一些藏民,拼凑起士兵队伍,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我们的队伍刚到卓克基,土司指挥土兵队伍凭借着土司宫寨,封锁要道,不让 我们进寨。 为了坚决执行红军的民族政策,保护藏民,保护藏族建筑,我前卫六团没有急 于攻寨,只是用机枪,迫击炮吓唬他们,但他们仍不撤退。这样相持到了夜晚,六 团的团长朱水秋和政委邓富连商量了一个办法:用信号枪吓唬他们。漆黑的夜晚, 两颗信号弹在天空划出了两道明亮的弧线,放出异样的光彩,土司宫寨内突然一阵 骚动,土兵们四处逃窜。他们以为红军用妖术请来了天火,怕被烧死,弃宫溃逃了。 我们占领了这座宫寨。 第二天,我们仔细看了这座宫寨。这座宫寨建于清代乾隆年间。由前后左右四 幢楼房组成,中间是庭院。楼房内雕金镂玉,富丽堂皇。它的主体建筑是后楼,共 六层,高二十米左右,它的外面有五六层高的碉楼,雄伟、坚固。 我们在卓克基没收了土司的不少粮食,但没有搞到盐。在那里住了几天,经短 暂休整后,又继续前进了。 我随红四团行进到卓克基以北十余里处的马塘村,刚安排好住宿,团政委杨成 武送给我一包咸盐,沉甸甸的,约有五斤。 我问杨政委:“哪儿来的?部队都有了吗?”他指着山脚下那座寺院说:“那 儿,缴获的,都有了。”我很感激,迫不急待地朝嘴里扔了块四四方方的盐粒子, 咸滋滋的,真够味。咸水咽下肚,因缺盐而乏力的身子一下子来劲了。 手捧盐巴,我不住地叹息:盐呀盐,你是艰难历程的见证呀!在苏区根据地时, 国民党反动派一面对我们进行军事围剿,一面进行经济封锁;其中一个重要手段就 是对我们断盐。为了搞到盐,牺牲了多少战友、多少群众呀! 有段时期,我们只能靠竹笋充饥,这东西,没有盐实在不好吃。长期缺盐,全 身没劲,连路都走不动。为了胜利,为了生存,我们只得将墙上析出的白色的芒硝 刮下来,溶解、过滤、熬煎后食用。这种硝盐,又苦又涩,虽不好吃,可总比尝不 到一点咸味好呀。 经历了那段缺盐的生活,我们深深地懂得了盐的真正价值,它是生命和力量的 要素呀!因此,行军、打仗、打土豪、“拔白钉”,遇有铜钱、白银,有时是不屑 一顾的;然而,遇上盐,非抓它一把,装在小口袋里不可。我们突破敌人的第一道 封锁线后,在广东鸟径搞到了一批盐,后来在滇、黔、川转战,到处有村镇也不缺 盐,这样就渐渐扔掉了带在身上的盐巴。眼下我们又进入人烟稀少的地区,一连几 天见不到群众,偶尔经过一些藏民村落,也因历史上遗留的民族隔阂和国民党的反 动宣传,藏民一听红军来了都躲得远远的,我们得不到老百姓的支援,食盐又奇缺 了。 杨成武政委在这样的时刻送我一包盐,其深情是很难用言语表达的。我找了块 油布把盐包好,揣在梁兴初同志在乌江边上送给我的那只小皮包里,继续上路。 为了得到藏民群众的支持,我们在进入藏汉杂居区前,领导上就反复强调要搞 好同少数民族的关系,要坚决贯彻中央的民族政策和红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所 以每到一地,我们都要宣传党的民族政策,逐渐得到藏民的了解和支持。 经过刷经寺、康貌寺之后,我们又开始翻越第三座大雪山——长板山。 长板山又称马塘梁子、亚克夏山,海拔也是四千多米。在翻越这座山时,我同 二师卫生部长叶青山、政委王奇才和敌工科干事王学清等,担任收容队。 对掉队的同志,我们帮他背东西,挽扶着他前进,鼓励他咬牙坚持住。这些同 志在收容队的帮助下,也终于翻过了这座海拔四千八百多米的大雪山。 翻过长板山,我们进入黑水县境的芦花镇。在芦花镇稍事休整后,就开始翻越 第四座大雪山——打鼓山。 打鼓山海拔约五千米,既陡又高。我们忍着饥饿和寒冷,以顽强的毅力,才翻 过了这座山。 此后又过了一座雪山,才走上了通向毛儿盖的道路。 从卓克基出发,红军克服种种困难,七天内连续翻越长板山、打鼓山,跨过黑 水芦花地区,行程五百余里,胜利地到达毛儿盖地区。 毛儿盖位于松潘以西,是毛儿盖土官属下十八寨地域之总称,方圆一千多平方 公里。这里是松潘县的重镇,是藏胞聚居地,它北连荒凉的大草地,南通懋功,西 通甘孜,是交通咽喉。为了堵住红军北上之路,胡宗南调集二十个团兵力在松潘一 带布防。在毛儿盖,敌人放了一个营的兵力。 六月中旬,我先头部队红四团到达这里后,占领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地一阵冲 打,歼灭了大部分守敌,占领了毛儿盖。随后,中央军委和军团部进驻毛儿盖。 在我们二师师部到达毛儿盖的前一天,刘亚楼政委对我说:“军团调你到军团 政治部去当青年干事,师直属队青年干事王凤鸣接任师青年干事”。 想到要离开生活战斗了一年多的二师,要离开熟悉的首长和同志,我内心很激 动,眼眶湿润了。也就在这天傍晚,我们大家都很尊敬的师参谋长李棠萼同志,在 去毛儿盖汇报工作回来的路上,被土兵的冷枪打中牺牲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心 中都很悲痛。第二天,路过李参谋长牺牲的地方,刘亚楼政委带着我们向他的遗体 告别,掩埋完后,我们忍着悲痛上路了。 到了毛儿盖后,我就到一军团政治部的住地去报到了。当时军团政治部主任是 朱瑞,组织部部长是萧华、副部长刘道生,地方工作部部长刘炎,干事罗亦经;破 坏部部长萧向荣,直属队俱乐部主任潘振武,宣传队队长梁必业等。我们组织部, 除了部长、副部长,还有几个干事,组织干事李子芳,我是青年干事。政治部的宣 传部部长是邓小平同志,他是我们军团部移到离毛儿盖几十里外的波罗子时调来的。 他到政治部来的那天没有骑骡子,身背一个小背包,后面跟着一个勤务兵,挑着一 副行李,扁担上挂着一盏马灯。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邓小平同志,印象特别深刻。 毛儿盖到波罗子要过一条河。这条河的河面并不宽,只有十几米,也不深,但 流速很急,有漩涡,工兵连架桥都架不起来。我们只好涉水过河。宣传队的小同志, 个子小,好些人还是孩子,他们一个个拉着朱瑞主任的骡子尾巴过河。我拿着一根 竹竿,撑着过去,走到河中央被急流一冲,脚站不稳了,险些倒下去,幸好竹竿撑 住了河底,才没有被冲入漩涡。后来,大家有了经验,手拉手地过了这条河。 我们在波罗子住了些日子,又返回毛儿盖,说是要攻打松潘。这时,一军团成 立了“前指”,七月中旬,军团长林彪和左权参谋长带着司令部一些同志及政治部 的萧华部长和我等“前指”人员,向毛儿盖东北方向前进。红四团首先拿下了胡宗 南驻哈垄的兵站。“前指”就设在哈垄河西的山脚下。 松潘地势较高,敌人在附近都修了工事;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一天夜晚,部 队摸到敌人阵地前,打得很激烈,但未能突破敌人的防御阵地。“前指”带领部队 撤出战斗。当晚,我们在哈垄到毛儿盖之间的一座高山的松林里露营。虽是七月天 气,但高山上寒风凛冽。我身上只盖了一件薄薄的被单,彻骨的寒风袭来,冷得浑 身发抖,虽然连日行军打仗身体十分疲倦,但仍难以入睡。正在困寒交加非常难受 的时候,萧华同志把他的棉被盖到了我身上。 他把温暖给了我,而自己却被冻了一夜,这使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在毛儿盖地区,我们经历的另一件大事,就是筹措粮食。 部队翻越雪山前就进入了穷困地区,过了两座雪山,到了卓克基,粮食就开始 紧张了。部队除了吃青棵麦子,还经常吃豌豆苗充饥。翻过长板山,部队已严重缺 粮了。到毛儿盖前,见到有的战士在搜集路旁的麦粒。其实,这不是新鲜的麦粒, 而是走在前面的部队屙出来的没有消化的青棵麦粒。后面的部队把这些麦粒集中起 来,用水冲洗一下,又接着煮着吃。粮食困难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所以部队一 到毛儿盖,就发动大家想方设法筹措粮食,这不仅是维持眼前生活的必需,更重要 的是为了穿过荒无人烟的草地。 过草地前,领导上对部队作了思想动员,介绍了草地的情况,说那里没有老百 姓,天气变化无常,困难很多,还可能受敌人骑兵的袭击。 为了对付敌人的骑兵,有位同志编了一首打骑兵歌,在部队中教唱。这首歌的 歌词是: 敌人的骑兵不可怕, 近着面前来打它, 目标又大又好打, 排子枪快放一齐杀! 我们瞄准它, 我们打垮它, 我们消灭它! 无敌的红军是我们, 打败了敌人百万兵, 努力再学打骑兵, 我们百战又百胜! 就要过草地了,领导上最关心的还是粮食。上级把仅有的粮食(青稞炒面)分 发给每个人携带,并作了严格的规定:一日三餐,每餐只准吃两牛眼杯(每杯合旧 秤约一两),违者按军法处置。 用粮纪律如此严格,大家都不敢随意多吃一口。快过草地了,我见到六团青年 干事钟生益(江西兴国人),已经饿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起初,我以为他犯了纪 律,没按规定吃粮,造成断粮危及生命。细一了解才知道,他们团在《松潘战役计 划》中担任探路任务,在龙日坝遭到敌人骑兵两千余人的突然袭击,全团被打散了, 渡河(壤口尔曲)归队时,河水冲走了他的干粮袋。一时又实在无法给他补充粮食, 这些日子,他是靠同志们的友爱互助糊口度日的。知道了这个情况,我将自己的炒 面匀出了一碗,又将杨成武送给我的咸盐给了他一把,他含着泪水收下了。这件事, 钟生益同志一直记在心里。一九六四年,他在河南省军区任政委,偕同爱人到北京 来看我,深怀感激之情地说,“要不是你那碗炒面,我是过不了草地的”。 八月中旬,我们一军团、三军团作为右路军之左翼,由毛儿盖入草地,向班佑 方向前进;三军团为后卫,循一军团所经之路北进。 八月二十一日,我们左翼部队出发了。红四团为先头部队,我们军团直属队随 后跟进。从毛儿盖出发,第一天走了约四十里大路,到了草地的边缘。 八月二十二日,我们开始了穿越川西北草原(又称松潘草地)的艰难进程。 踏上草地一看,这里荒无人烟,水流淤滞,杂草丛生,大片大片的沼泽地一望 无际,根本看不到道路。先头部队在向导带领下摸索前进,并在岔路口插上路标; 后面的部队照着路标所指方向,踏着松软的草丛根一步一步地行进。有的草丛下河 沟交错,泥泞不堪,人和骡马一不小心就会陷进泥潭。 茫茫草原海拔高达三千五百米以上,气候恶劣,忽而风雨冰雹,忽而浓雾弥漫。 第一天,我们走到了一个叫分水岭的地方过夜。第二天,走到了一个叫后河的 地方宿营。天下起了雨,大家只好找块地势稍高的地方,铺上油布、斗篷,放上背 包,撑开雨伞,遮着脑袋和半个身子,坐了一宿。 住、行如此艰难,吃的更是苦不堪言。那几天,我们每天只能吃一点点炒麦子 充饥。饿得实在不行了,就采些野菜、揪些野草、煮着吃。有的战士饿得实在没法 子,就煮牛皮带充饥,有的甚至把屙出来的麦粒子洗一洗再煮着吃。 生活这样艰苦,部队的鼓动工作仍很活跃。在草地,聂荣臻政委就对我说: “现在这样艰苦,要让部队多唱歌,提高士气,鼓舞斗志”。每天早晨出发前,各 部队都要唱一首歌,有的唱《打骑兵歌》,有的唱《噼呖啪歌》: “手牵手,向前杀,……建立苏维埃,我们的红旗遍天下!”走在沼泽地上, 歌声也不绝于耳。大家就是靠坚定的理想和信念,靠革命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把 一切困难踩在脚下! 经过四天艰难的行程,我们经过色既坝,终于穿过了水草地,八月二十五日到 达了班佑。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