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婚事 一九四四年六月中旬的一天,我正在延安党校学习。组织上告诉我,说我的未 婚妻范景明来到了延安,现住在贺龙同志领导的联防司令部招待所里,让我马上去 接待她。听了这出人意料的消息,真使我喜出望外,我们相恋的往事浮现在脑海之 中。 我和范景明同志相恋已二年多了,红娘是王平同志和他的爱人范景新同志。那 是一九四一年冬,我在晋察冀第三军分区任政治部主任,分区政委王平同志见我二 十六岁了,尚未婚配,就对我说:“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我爱人范景新有个妹妹, 叫范景明,是个党员,十九岁,人聪敏,长得也好,原是分区冲锋剧社演员,后来 调到白求恩医科学校学医去了,你们抽空认识认识吧!”后来,学校放假,范景明 来到她姐姐家,我们俩就见了面。她,中等个儿,举止端庄,面目俊俏,身段匀称, 加上那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见面就给我留下了好印象。后经几次接触和交谈, 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一九四二年夏,我离开了三分区,调到四分区任副政委。白 求恩医科学校也从唐县葛公村迁到了树沟大台村。两地隔山隔水,相距远了,见面 很不容易,我们只有靠书信往来交流思想感情。那时通信,不象现在这样容易。邮 件全靠行踪不定的交通员传递。要捎信,得事先写好,揣在身上,待交通员一来, 请他捎走。我们每次通信,主要是询问反“扫荡”中与敌周旋的情况,互相鼓励克 服困难。相恋一年多后,我们情投意合,婚事摆到了面前。一九四三年八月我临来 延安时,已二十七岁了,够成婚条件了,但范景明尚在学习,按规定不能结婚,否 则就得中途退学。 为了支持她的学业,我们商量将婚期推迟。我到延安后,延安与晋察冀的正常 邮路早被敌人切断,传递信件,全靠地下交通在敌人的缝隙中进行。这一年里,我 们之间难得的通信也是靠地下交通传递的。她这次到延安来,事先来不及告诉我。 我到了联防司令部招待所,见到了范景明,我们互道了一年多来的分别之情。 接着,她向我述说了这次来延安的经历。一九四四年二月,她从学校毕业了。巧遇 邓华同志领导的晋察冀军区教导二旅西调,王平同志就托教二旅的同志让范景明一 同西行。她骑着一匹骡子,两只小包裹搭在骡子背上,跟着教二旅旅部,顺利地经 过了五台、崞县、代县,来到了山西省宁武县的一条小河边。对岸就是同蒲铁路, 鬼子的巡逻队、装甲车常在铁道上来回游动。这天上午,当教二旅旅部进入河谷时, 敌人的两辆铁甲车向正在渡河的部队拼命扫射。范景明刚走进河谷的泥沼地段,一 粒子弹打飞了戴在头上的那顶肥大的帽子。她周围的几个战士倒下去了,鲜血洒在 河滩上。凭着多次反“扫荡”的经验,她没有直接涉水过河,而是招呼护送她的那 名警卫战士同她一块向右前方的小桥奔跑。从桥下过了河、到了对岸,跟着突围分 队冲过了铁路。不巧, 路那边是个高坡,一时过不去,敌人在身后开枪,队伍又 被冲散了。她紧紧拽着山坡上的一棵小树,越过山坡,拼命地向右前方跑去。傍晚, 她孤身一人来到一个荒山坡上,不见部队的行踪。于是,她从荒地上拣了一堆干草 枯叶,铺在背风的田埂拐角处,又搬来一些石块,利用地形,象燕子筑巢那样码了 个窝,度过了寒冷而漫长的夜晚。翌日凌晨,她发现山坡下有条小河,对岸散落着 三、五户人家,炊烟袅袅。她悄悄地摸进村子,遇见一位忠厚老实的大伯,一打听, 方知道八路军从这儿进山了。 大伯听姑娘是外地口音,又是打听八路军去向的,立即让她进门洗脸、喝汤、 吃麦饼。见她双脚都肿了,老汉找来一头毛驴,让她骑着,催促说:“这个村子也 常进鬼子,咱们快走吧,路上要是碰上人盘问,你装哑巴。”这位善良的老汉,带 着范景明赶了一天路,黄昏时分追上了正在山沟里埋锅做饭的后卫分队。景明谢别 大伯后,在战士的引导下,又走了一段山路,终于在岢岚东部找到了教二旅旅部。 到了绥德,范景明就住在抗大女生队,一边参加学习和生产劳动,一边等待随去延 安的机会。 一个月后,晋察冀军区第十军分区参谋长萧新槐同志途经绥德赴延安,景明就 随同来到了延安联防司令部。司令部的同志一面安顿她住进了招待所,一面通过党 校告诉了我。景明这次西行延安,历时三个多月,真可谓千里迢迢来完婚。此情此 景,使我深受感动。 我们当即商量,合写了一份结婚申请报告,交给党校组织上。过了两天,彭真 副校长的秘书小李同志通知我:彭真副校长代表党组织,批准你和范景明同志结婚, 分配一个窑洞供你们作洞房。小李秘书还说,你这样的师级干部结婚,党校可以免 费给办一桌酒席,宴请八个人的名单由你们自定。我考虑到延安物质条件很困难, 就谢绝了。 我们的结婚准备十分简单。八、九平方米的窑洞新房里,单人铺板旁加了块尺 把宽的木板,铺着我从山上割来的干茅草;盖的是我平常盖的那条粗布旧棉被。至 于摆设,那就更简陋了。除了公家的长条板凳和一张旧桌子,就没有其他家什了。 尽管我们穷得叮当响,还是狠狠心,花钱在延安照相馆拍了一张结婚照,这是 我俩首次合影。 六月二十六日,是我们完婚的日子。三支部的同志们纷纷前来贺喜。通向窑洞 的斜坡路,既窄又险。夜幕下,两名战友主动站在危险地段,担任“交通警察”, 确保行人安全。道喜的人们,有的夫妻双双,有的三五成群结伴而来。大家都跟我 们一样穷,送不起什么礼物,只能将深情厚谊,凝聚在一张张写着贺词的红纸上。 邓颖超、钱瑛、帅孟奇、李伯钊四位大姐一进窑洞就笑嘻嘻地说:“我们四人 送你们四句话:互爱互敬,互勉互励,互信互谅,互让互慰。”顿时,一阵掌声飞 出窑洞外。 接着,郭化若同志打开了他送的贺词:“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又响起了一 阵掌声。趁此兴头,陈锡联、栗榕、王盛荣、赵敏珍四位同志,献上了他们的联名 赠诗:“清凉山下延河畔,景秀春明槐荫间,生产学习练武艺,亲亲爱爱庆丰年。” 由于诗中巧妙地蕴含了新郎新娘的名字,赢得了大家的喝彩。 道喜的人群中,还有赋诗祝贺的。 王近山、鲍先志、韩岫岩、韩志新、廖华同志赠诗曰:“千里西来,百年偕老, 共同努力,共同奋斗。这时携手入洞房,他时携手上前方,驱逐敌人,共享人间幸 福。你俩好象美丽的鲜花,嫩绿的芳草,争妍斗艳;你俩美好的青春,为着山河生 色。祝你俩甜蜜恩爱,祝你俩前途远大!”陈奇涵、卫兵、倪志亮、石玉英,郭洪 涛、史秀英、邵式平、胡德兰,这四对夫妇的赠诗点明了我们恋爱和结婚的地点: “相识在抗日疆场,合聚在模范的后方,卿卿我我,话短情长,从此花宿双飞,准 备弄瓦弄璋。”张庆孚、刘澜波、王凯、何柱成、刘英勇五位同志的贺诗曰: 一个是如花似春,一个是不世奇男,那个家居燕北,这个长在江南。 千里姻缘红线牵,你俩相识在民族解放战争的最前线。 人说三岛有神仙,我说神仙在人间。 今天恭贺花烛禧。 明年再赴汤饼筵。 螽斯衍庆,亿万斯年!”延安时期,物质生活贫困,但我们的精神生活是富有 的。大家很乐观,碰在一起,常开玩笑。延安当时有出怕老婆的戏,叫做《背板凳 》。陈赓、陈再道、王树声、谢扶民四位同志,就把这意思揉在这样的贺词里: “干大事业,背小板凳,两全其美,乐在其中。”他们把它端端正正地用钉子 钉在窑洞壁的中央,同志们见了,笑得前俯后仰。我还跟景明开玩笑说:“要注意 呀,背板凳的事,我可不干!”逗得她直捶我背。 这些贺诗祝祠都是用毛笔写成的,大大小小,长条条,方块块,挂满了新房, 我们实在过意不去,买不起糖块,没有花生瓜子,连碗茶水也没有,好在同志情深, 风气也正,谁也不见外,乐得我们俩乐呵呵地站在窑洞门口,把同志们一批批地迎 进来,一批批地送出去。幸亏范景明会唱歌儿、被逗得躲不过去了,就唱一首歌儿, 表示感激之情。正像电影《刘三姐》里所说的: “我今没有好招待呵,唱支山歌敬亲人。”夜深人静,前来道喜的人们早已退 尽了,我们还在煤油灯下仔细地拜读着大家的赠言。长条条、方块块,真不少呀! 数数名字,六十五位领导、战友尽在其中,此情此谊,是世上最可宝贵的,是金钱 所不能买到的。越看越觉得有意思,想把这些都保留下来,可是,在那只能靠马背 驮家产的战争年代,显然是不现实的。我们就把内容抄在小本本上,迄今留存,永 作纪念。现将部分贺词抄录如下: 有情人竟成眷属,无产者要立家务。 何思敬王艾英恭贺为革命的事业奋斗到底! 孔原敬贺(另赠列宁像一张)同心协力李守轩张子英刘宁一李淑英敬贺互助互 爱,携手前进,努力不息,快乐无限。 张广才林江刘宁一李淑英敬贺在马恩列斯的旗帜下携手迈进。 俞屏李枫贺原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余洪远马英敬贺同舟共济。 谭友林羡汝芳恭贺努力学习,努力帮助,尤其要努力把握中心。 罗瑞卿陈赓蔡树藩宋时轮聂鹤亭曹里怀同贺三天新婚假,我们俩一天也没有休, 仍在各自的岗位上坚持工作和学习。 范景明先在延安中央医院里实习,然后分配到中央卫生处门诊部当医生。当时, 因为没有房子,不少师以上干部成了家也还是无家的“游击健儿”,只有星期六才 夫妻团聚。一到星期六,要找个团聚的窑洞都是很不容易的事哩!至于吃的,那就 更困难了,但组织上和同志们的关怀,使我们感到春天般的温暖。一九四五年夏, 范景明怀孕了。大伙房里常吃刺刺菜,都是大伙儿上山挖来的,正常人见了都发愁, 何况孕妇呢。景明想吃点青杏子,没钱买。老战士张秋芳常赶马车下乡办事,见路 旁有从树上掉下来的果子,征得老乡同意,就拣些回来给她吃。有位同志见她营养 不良,还特意为她从老远的地方买来一只母鸡,产蛋补养身体。大家都那么苦,她 养鸡吃蛋,不怕显眼?没有必要担这个心。这里已有了先例。参加过平江暴动的吴 自力同志很会安排生活,菜种得好,还养了几只鸡,窑洞里有时还挂块腊肉呢。也 曾有人认为建设小家庭会消磨斗志,建议朱总司令去管一管。朱老总笑着说:“他 一没偷,二没贪,好嘛!他把生活搞好了,我们共产党里不就少一个人受苦了吗?” 朱老总的这番话,解除了同志们的顾虑,生产自救开展起来了。 说到婚事,还有一套衣服的事也是值得一提的。范景明来延安途中遭鬼子袭击 丢失了所带的几件衣物。婚后又无钱添置,终日穿着一套草绿色衣裳,连换洗都倒 不过来。一次,中央医院在杨家岭搞了个卫生展览,范景明担任解说员。毛主席、 任弼时同志在陕甘宁边区政府民政厅长刘景范等陪同下参观展览。毛主席询问了范 景明的名字,又问她为什么穿一件与众不同的草绿色衣服,她低头不语,没有说出 无衣可换的实情。毛主席的问话,引起了刘景范厅长的注意。事后,他设法让有关 部门给她做了一条背带工人裤、一件细布褂子。这在当时是很大的照顾呀。这套衣 服,范景明舍不得穿,一直珍藏在箱子里。 俗话说,患难夫妻情真挚。这一点不错。我和范景明结婚五十余年了,虽然难 免口角,但她没让我“背板凳”,我也没对她红过脸,一直和睦相处。 我的老上级舒同主任因赴华东工作,提前离开了延安,没赶上我们的婚礼,特 于一九八三年补赠了一副对联:“东风化春雨,红日照中华”,还抄录一首唐诗为 中堂,经婊褙,挂在家中,以作纪念。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