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罗斯福与中国 中国人对罗斯福的了解,可以追溯到他当政的年代。在当时数量较少的中国报 刊中,关于罗斯福的介绍和评论即时有所见。但大部分的文字和图片,集中出现在 1910—1919 年这个时期,而此期间罗斯福虽已不是总统,却反而更能引起中国报 刊的注意。这些文章和图片,涉及罗斯福的各个方面,从政治活动到游历探险,从 演说政论到心理特征,无一不被介绍到中国。对他的姓氏,译法也不尽一致,或译 “卢斯福”,或译“鲁司华尔”,或译“罗思福”,更多的译作“罗斯福”。大部 分文章的作者对罗斯福抱有好感,有的刊物称他为“奋斗主义之实行家”,有文章 称罗斯福的生平为“奋斗的生活”。连罗斯福1913 年与《铁矿报》记者所打的那 场小小官司,中国报刊都有及时报道。可见,当时中国有阅读能力而又能接触报刊 的社会阶层,对罗斯福并不陌生。这些评论和报道毕竟只是粗浅的介绍,对罗斯福 的生平、政绩、思想和历史地位作出的学术性研究,却长期没有出现。本世纪50 年代以后,在中国的世界史教科书和美国史读物中,罗斯福被描绘成一个凶险的帝 国主义侵略者,一个狂热的扩张主义分子,一个垄断资本家的政治代言人,一个 “骗子老手”。形成这种政治色彩和民族情绪很浓的评价,除了特定的政治与国际 条件外,也有民族主义意识上的合理性。因为罗斯福对中国的看法以及所推行的对 华政策,确实具有种族优越论色彩和帝国主义的性质。 据美国学者霍华德·比尔的研究,罗斯福十分了解中国的情况,他从多种渠道 获得有关中国的知识。他从那些到过中国的人那里吸收关于中国的信息,并与对中 国素有研究的学者如布鲁克斯·亚当斯、亨利·亚当斯等一起探讨中国问题。他的 朋友柔克义(William W. Rockhill )于1900 年重赴中国,出任驻华公使,这使 他十分高兴,因为他能从柔克义那里听到中国的情况。1901 年他继任总统后,柔 克义就成了他的中国信息之源和对华政策的主要谋士,他们之间的通信也就是有关 中国及对华政策的书面探讨和交流。 种族主义和民族优越论是罗斯福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对待中国的态度上, 也带有这种痕迹。在他的心目中,中国和中国人是没有什么地位的。他很蔑视中国, 认为中国人是个“落后的民族”,既缺乏文明的种种特性,又不具备日本人那样的 战斗精神。他援引中国作为例证告诫美国的和平主义者,中国“用她的不幸……给 我们一个活生生的教训,如果一个国家既富庶而又不能保卫自己,尚且要求作为一 个国家而生存,乃是再愚蠢不过的”。他总是把中国作为缺乏自我保护能力和战斗 精神的典型例子,告诉美国人,不惜代价的和平是极为可怕的,美国决不能做新大 陆的中国。他危言耸听地提醒美国人,如果美国落到一批毫无用处的情感主义者手 里,就会使美国人像中国人那样“懦怯和无能”,就会导致“中国式的腐败”;他 指责那些反对海军拨款的人存心要把美国降到中国那样的水平。 在罗斯福看来,中国人的最大问题是缺少民族的“凝聚力”,不能一致对外而 表现出强烈的战斗精神。西方有人认为中国的人口出生率太高,将对白种人构成威 胁。罗斯福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因为人口出生率和人口多少并不能决定“国民性格” ;他断言中国军队决无向欧洲人发起攻击性战争的可能,因为在中国“军人职业是 被人瞧不起的”;他宣称,一支经过训练的小小军队,在任何时候都可攻占北京; 他认为中国不具备中心方向意识,仅仅是各省的临时集合体,故决不可能如日本一 样,经过一次革命而产生好战和侵略的取向,从而跻身文明国家的行列。 总而言之,“落后”,“腐败”,“缺乏自我保护能力和战斗精神”,“没有 民族凝聚力”,这就是罗斯福对晚清时的中国所作的评价。罗斯福的这些看法,显 然缺乏历史的依据,他看到的仅是近代落伍后中国的一些表象,而且是用他固有的 价值标准来作评判的。1900 年以后中国民众接二连三的反帝爱国行动,使罗斯福 感受到了这个古老民族正在复兴的活力,不得不重视中国国民精神所发生的新变化。 他于1908 年发表《中国的觉醒》一文,对中国出现的新气象表示赞扬,意识到 “一种现实而明智的爱国主义正在中国各个地方兴起”。他虽反对美国与中国结盟, 但却希望中国变得略为强大,这可使之免于为某一外国所独占或为列强所瓜分,从 而有利于美国在远东的利益。 正因为如此,罗斯福尽管十分蔑视中国,但却将对华政策置于其整个外交战略 的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一方面,美国在华的经济利益日趋重要,能否扩大中国市 场,关系到美国资本的切身利害;另一方面,中国已成为列强争夺势力范围的竞技 场,能否在争夺中处于有利位置,体现着美国在国际事务中的地位;基于这两方面 的认识,罗斯福断言,美国未来的历史,将由它在太平洋上面对中国的地位来决定。 在迫使中国屈服这个大原则上,罗斯福认为美国与欧洲列强根本一致的,他虽十分 不满英国纠缠于阿拉斯加边界问题和中美洲运河问题,但与中国发生的事件相比, 这些分歧显得无关宏旨,英语国家应当携起手来推进各国在中国的利益。但同时他 也存在担忧,他感到美国公众对中国问题没有兴趣,难以理解对华政策的重要性。 这将在某种程度上制约他的对华政策的推行。 罗斯福第一次正面接触中国问题,是在1900 年大选期间。其时中国兴起义和 团运动,美国参加八国联军对中国进行侵略。国内一些反帝国主义运动的参加者谴 责这种行为。罗斯福站在官方的立场上,对反帝国主义的言论大加抨击,宣称美国 派兵镇压义和团,乃是为了“使我们的商人、农民和工资劳动者获得一个开放市场 的好处”。他替美国的侵略活动辩护,一方面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另一方面也反 映了他在处理对外问题时民族利己主义心理。他指责义和团侵犯了外国人在中国的 权利和生命财产的安全,认为外国军队进入中国乃是“正义”而“必要”的行动。 对于八国联军在中国的暴行,他不能加以否认,但诿过于欧洲军人,坚持说美国军 人没有杀戮“一个妇女和孩子”。他把八国联军的侵华看成有益于美国的事情,在 致侵华美军指挥官的信中说,“我们都是你在华所作所为的受惠者”;他还说,美 国参与八国联军的行动,只是履行了“一点点国际警察的职责”。 罗斯福执政后所推行的对华政策,与其前任的政策在总的原则上并无分别,都 是以维持中国的门户开放和利益均沾为核心的。他要求中国的港口对外国人开放, 所有妨碍与中国内陆进行贸易的限制都必须废除,同时必须维持中国领土的完整和 中国政府的存在。他在第一次年度咨文中说,“由于我们在太平洋上的实力和利益 的迅速增长,中国发生的一切都对我们的国家有切身利害关系”,除发展与中国沿 海的关系外,还须打通中国内陆的贸易之路,借助水路而深入内地。这是迎合美国 在华资本胃口的政策宣言。不过,在1905 年以前,美国对华政策的决策和推行, 主要控制在老资格的国务卿约翰·海手里。罗斯福不甘于这种局面,总是利用各种 机会来争取对华政策的主动权。 从就任总统到调停日俄战争这段时间,罗斯福的主要努力放在消除俄国对东北 门户开放的威胁上。美国在东北地区有很大的经济利益,特别是对中国的棉纺织品 的出口,主要依赖东北市场,出口量占出口中国总量的90%。但俄国企图独霸东北, 利用近水楼台之便,排斥其他国家插足,对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构成挑战。罗斯福 起初对俄国的活动并无反感,反而觉得俄国独占东北会对中国有好处,他说:“正 如土耳其曾从俄国的推进中得到好处一样,我想中国也会如此。”他对俄国在东北 的扩张活动表示理解,声明“在这个满洲问题上,我们不会极力去…… 阻止俄国获取对上面提到的这一地区(指东北——引者)的任何政治上的控制。 ……我们只不过坚持拥有保证给予我们的自由进入和商业机会。”他还认为:“我 们所要求的一切,不过是使我们那日益增长的巨额贸易不致中断,而俄国则信守其 庄重的诺言。”但俄国咄咄逼人的攻势使罗斯福不安起来,他觉得应当采取行动阻 止俄国破坏东北的门户开放。他表示:“我丝毫不反对让俄国知道,我已被他们在 满洲的所作所为而激怒;我不想做出什么让步,年复一年我日益相信,全国上下都 会支持我在这一问题上采取极端立场。”1903 年,他未与正在休假的国务卿海商 量,即命代理国务卿弗兰西斯·卢米斯发表一项针对俄国的正式声明,指责俄国在 中国东北推行对美国不友好的政策,诱使中国践踏对列强实行门户开放的诺言,使 美国人不能染指于对东北的贸易。罗斯福私下透露,他之所以发表这个声明,主要 是想让俄国知道,“我们在动真格的”。俄国暂作让步,宣布除哈尔滨外,东北的 一切港口均对列强开放。海提醒罗斯福,不可过于相信俄国的许诺。罗斯福也表示 不会轻易对俄国让步。但他看出美国民众对东北市场的意义缺乏认识,不可能支持 一场对俄战争,因此他并不真想走到极端。1903 年美国迫使中国清政府签定一项保 证东北港口开放的条约,海认为这是罗斯福对华政策的一大胜利,向他表示祝贺。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乐观,美、俄在东北的贸易摩擦愈演愈烈,使罗斯福不得不借 日本之手来打击俄国在东北的势力,以求形成新的均势,从而保障门户开放。但日 俄战争后的东北局势变化,大出罗斯福的预料,日、俄之间达成谅解,试图共同占 领东北。罗斯福担心日、俄之间的均势不能出现,曾指示柔克义,一旦中国反对日、 俄在东北的势力移交,即可向清政府表明美国的强硬立场。但东北均势与门户开放 的关键并不在清政府,而取决于日俄关系格局,这却是罗斯福所无法控制的。所以, 一直到他离开白宫,中国的门户开放仍面临严重挑战。他退职后仍关注日本在远东 的地位,认为日本是中国门户开放的最大威胁,因而告诫外交决策者们,千万不能 使日本产生美国会威胁其在远东的地位的想法。他强调说:“在中国的门户开放政 策乃是一桩很好的事,我希望它将来也还是一件好事,只要它还能通过外交协议来 加以维持;但正如满洲的全部历史所证明的,……一旦有一个强国决定不加承认, (门户开放)就完全不存在了。”他的方针还是一如既往,通过承认日本在朝鲜和 东北的特殊利益,来换取其不损害中国门户开放的保证。但事实证明,这种方针把 美国的对华政策引入了更深的泥潭。 罗斯福的对华政策所经历的另一次考验,乃是对华美合兴公司(American China Development Company )争夺中国铁路控制权的处理。华美合兴公司成立于中日甲 午战争之后,其发起者及主要股东,多为美国工、商、金融各界的名流,其中有哈 里曼、摩根等人。该公司自称其目标在于帮助中国实行经济改革,实际不过是掠取 中国财富的机构,背后得到美国政府的支持。1898 年该公司从清政府手里获得修 筑粤汉(汉口至广州)铁路的权利。双方订立的协议确定,由公司提供2000万美元 贷款,铁路修成后由公司经营140 年,并占有20%的年纯利润。 两年后又订立新的协议,规定今后粤汉铁路由2 名中方代表和3 名公司提名的 代表组成的董事会管理,这就进一步保证了公司对铁路的控制。 该协议第17 条规定,公司不得将筑路权转让给另一国或另一国的人,目的在 于防止某一个国家控制中国的全部铁路。但正是在这点上,公司违反了协议,从而 导致中国提出收回路权的要求,引起一场争端。 1901 年,中国铁路总监盛宣怀发现公司将其股份卖给了比利时国王等非美国 人,而且公司管理混乱,效率极低,除从事股票投机外,几无所成。至1903 年11 月,仅有10.5 英里铁路修通和投入使用。这一切引起张之洞等地方大吏不满,他 们上奏清廷,请求收回粤汉路权。1904 年12 月,中国驻美大使正式向约翰·海 递交了取消原订协议的照会。海闻讯后,即劝比利时国王将一部分股份卖给摩根, 并要求中国政府撤回照会提出的主张。中国未加理会,坚持原议。张之洞等人一直 反对修筑粤汉铁路,提议给公司一笔钱赎回路权。摩根觉得此事有利可图,于是打 算接受条件。 罗斯福大致在1905 年初从海那里得知此事,也未放在心上,仅泛泛表示, “如放弃此项修路计划,我将深感遗憾”。6 月,比利时国王抱着个人目的给罗斯 福写信,请他插手此事,以帮助公司恢复筑路权利,并故意刺激罗斯福说,中国人 的真实目的是要将白种人从中国实业界赶出去。这位工于心计的国王,还设法邀请 正在巴黎的美国参议员洛奇到布鲁塞尔共进午餐,商讨公司路权一事。洛奇当时表 示,美国政府将维护其公民在国外的权益。事后他向罗斯福介绍了会面的情形,并 提醒说,如被迫放弃粤汉路的修筑计划,将使美国在华的势力和贸易蒙受严重打击。 罗斯福所倚重的中国通柔克义也主张向清政府施加压力。鉴于这种局面,罗斯福决 定进行干预。 罗斯福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致信摩根,表明政府将支持他保有粤汉路权, 并说他本人的兴趣仅在于“看到美国在东方的商业利益日趋繁荣”。摩根回信说愿 意夺回自己的“财产”,并于8 月7 日造访奥伊斯特湾罗斯福府上,与总统商谈数 小时。据《纽约先驱报》透露,罗斯福认为出让粤汉路权将意味着中国的反美运动 取得一次胜利,因此,坚持路权对美国在华利益大有好处。罗斯福从中国驻美大使 那里获悉,清政府不会改变主意;而柔克义从北京得来的消息又说,若对租让条件 略加修改,中国方面不会反对美国人控制路权。这种口径上的出入使罗斯福大为恼 火,他指示柔克义把消息落实,同时还让他转告中国政府,公司将同意对协议进行 修改,并愿继续修筑粤汉铁路。但清政府已把粤汉路权问题交张之洞全权处理,令 罗斯福十分头疼,并批评柔克义误传情报。接着又传来消息说,英、德、法诸国虽 各怀心事,但都支持张之洞赎回路权。局面变得更为复杂起来。罗斯福闻讯,一时 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再次求助于柔克义。柔克义回电告以详情,内称中国政府并无 反美倾向,只是湖南、湖北等地反对向外国人租让路权的运动颇有声势,清政府不 能有违民情;而且,现在中国举国上下都强烈支持收回路权,并决意不再向任何国 家出让。罗斯福不甘于接受失败,试图逆中国民心而动。他再次致信摩根,劝其不 要让步,并推迟做出决定,他写道,“据我看来,为美国在东方的商业利益计,你 当然不能放弃你已得到的租让权”,“我已准备采取坚决立场,坚持美国公司应当 得到其权利”。他还派人将这一态度转告中国驻美大使。他显然在向中国施加压力。 但柔克义发回的消息仍旧令罗斯福沮丧:中国政府仅同意在赎买条件上让步,而路 权则决不同意再行租让。罗斯福拒绝这个方案,并宣布,没有他本人的同意,不得 承认中国对路权的收回。然而,摩根和其他公司股东们却无罗斯福这样的耐心,决 定接受中国的条件,放弃粤汉路权。罗斯福为挽回面子,特意发表声明,称摩根在 与政府商谈之后,同意按政府的意见出卖粤汉路权。柔克义事后说,路权之争的失 败,乃是美国在华所遭受的最大打击。罗斯福对此也耿耿于怀,认为美国失败的原 因有三:一是公司将股份售予非美国人;二是他本人没有及早亲自干预,而是让海 和国务院来处理此事;三是摩根没有坚持自己的要求。其实罗斯福之热心于粤汉路 权之争,并非出于维护公司的利益,而不过是借此来巩固美国在华的地位,因为他 觉得美国公司在华权益的丧失,意味着美国在华势力的衰颓,对参与列强竞争将产 生不利的影响。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不是资本家要求政府支持,而是政府请求资 本家帮助。至于公司的弊病与劣迹,罗斯福是置之不顾的。他在这个问题上的表现, 充分反映出其对华政策的帝国主义性质。 1905 年中国发生抵制美货运动,罗斯福的对华政策遇到了最严重的危机。这 次反美浪潮,系由美国的排华政策及排华活动所引起。排华是中美关系史上的一个 大问题。自加利福尼亚淘金热出现后,中国移民开始大批进入美国,美国经济发展 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吸引更多华人背井离乡来此寻求美好机会。美国政府一度也 鼓励华人入境, 1867 年《蒲安臣条约》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赋予中国人入境的 权利及最惠国待遇。 蜂拥而至的华工,吃苦耐劳而又报酬低廉,成为与土生美国人竞争工作机会的 强劲对手,故激起其仇华排华的情绪,暴力事件频繁发生。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排 华法案,限制华工入境。中国政府虽几经交涉,但无奈国贫势弱,无法获得平等待 遇,排华事件仍接连不断。罗斯福本人支持限制华工入境,理由是,“低劣的”劳 工不应“与我们自己的工人竞争”,而且,“廉价的劳工也就意味着廉价的公民资 格”。但他反对排拒所有中国移民,主张允许知识分子进入美国。他感到,他“面 临的最大困难之一”,来自于“把本应入境的中国人拒之门外”。他之所以主张允 许知识分子来美,是因为他有一个更深层的考虑,即“我们希望扩大对中国的贸易, 我们希望更牢固地从精神上掌握中国”。这种用心不局限于目前的经济实惠,而展 望美国在华的长远利益,从美国方面说似可谓眼光远大;但依中国人的看法,则因 其阴险毒辣而令人不寒而栗。 1904 年,面临大选的罗斯福为赢得西部的支持,表示赞成国会制订新的排华 法案;恰在此时,中、美之间就移民问题而举行的谈判又告破裂;这一切在海内外 华人中激起抗议声浪。中国国内的商人和爱国人士准备在1905 年发起抵制美货运 动,在美国的华人起而响应。这次势不可当的反美运动,经过精心周密地策划,具 有高度的组织性。届时中国人均不购买美国出产的货物,不乘坐美国船只,不让孩 子上美国人办的学校,不与美国进行商业往来,连美国在华人员家里的仆人亦将罢 工。这个消息传到美国,引起工商界的恐慌。美国亚洲协会(American As-iaticAssociation) 负责人约翰·富尔德致信罗斯福,提出,抵制运动一旦发生,美国对华贸易将蒙受 沉重打击,特别是新英格兰的纺织业,将会遭到更大损失,因而必须重新考虑排华 问题。罗斯福自然看出问题的严重性,将此信转给商务部长。并指示各级移民官员, 不得对入境的中国绅士傲慢无礼。他强调,对中国劳工固应加以限制,但对允许入 境的华人则须以礼相待,“国家利益”和“文明”都要求这么做;他还表示,“我 将尽一切努力使这里的中国人处境好一些”。 1905 年6 月中旬,美国亚洲协会派 出一个代表团,向总统递交呈文,吁请政府改变排华政策。 美国亚洲协会代表的是那些与中国有着直接经济联系的商人。面对国内外的双 重压力,罗斯福不得不重视排华问题。 罗斯福采取了一些步骤,一方面制止虐待在美华人的现象,一方面压服中国人 的反美情绪。他指示商务部,对任何虐待过一名入境华人的移民官员,或解雇,或 处罚,以儆效尤;他打算,如果国会不能通过新法案来改变对华侨的政策,他就运 用行政手段来改善移民局和驻华领事机构的工作。6 月24 日,他又发布通告,要 求严格执行排华法案,绝对禁止中国劳工入境,但对中国的商人、教师、学生及旅 游者,则应允许入境并待之以礼;美方官员中有违反者,即予解雇或撤职。美国国 内对该通告反应不一。有的誉之为解决中国问题的重大步骤;有的则指斥为破坏排 华法的举动;有的还批评罗斯福没有彻底解决排华纠纷;还有人提醒罗斯福,只有 自由移民才能平息中国人的不满。与此同时,中国的反美情绪正日益增强。罗斯福 向清政府施加压力,要求它阻止反美运动的发展。但民众对美国的愤怒已如山洪一 般爆发,形成不可扼止的势头。 这又使得美国商界向政府进一步施加压力,强烈要求与中国订立新的有关移民 的条约;而那些与华工利害相关的集团,加工会,也向罗斯福提出主张,反对开放 华工入境之门。罗斯福几面受压,一时举措不定。 7 月,在中国主要商埠,特别是华中、华东和华南地区,抵制美货运动已形成 高潮。事态的发展激化了美国国内的不安情绪。新英格兰的纺织业主抱怨,中国的 抵制将使其一年的损失达2000 万美元;美孚石油公司惊呼,抵制会给美国石油业 带来灾难,估计每月的损失可达25000 美元;英—美烟草公司的销售额下降了50% ;美国面粉在中国也失去买主。 罗斯福此时倒很理智,承认抵制“应归咎于我们自己的错误行为和愚蠢举动”, 似觉不便理直气壮地与中国交涉。他收到一份机密报告,得悉英、德两国故意在中 国制造反美情绪,排挤美国势力,以收渔人之利。 他担心出现更糟的局面。但除了继续迫使清政府出面进行镇压外,他又无他计 可施。可是清政府不仅不理会美国的要求,反而寻求订立新的条约。这种态度使罗 斯福“非常不满”,他说自己比历史上任何一位总统对美国人的态度都要强硬,但 仍无法使国会同意“给中国人公平待遇”。 8 月31 日,在反复交涉协商之后,清政府与美国始达成默契,清政府命令地 方官吏扑灭反美运动,美国则允诺修改排华法。罗斯福抓住机会在国内进行说服工 作,指出,既然导致抵制运动的原因是对在美华人的不公待遇,那么国会、特别是 西部议员,就应当同意修改排华法。同时,他让正在东亚访问的塔夫脱到广东,与 地方政府交涉,平息那里的抵制活动。广东实际是抵制运动的中心,一旦广东平静 无事,全国的反美活动就会失去很大声势。他要求塔夫脱既设法与当局达成谅解, 又不作任何具体的承诺。 当塔夫脱抵达广州时,城内反美活动正处于高潮。广东省巡抚支持运动,接待 塔夫脱的态度颇为冷淡。塔夫脱一行在广州逗留期间,还发生一个小小插曲,可以 反映出中国民众的仇美反美心理。随同塔夫脱出访东亚的,有罗斯福的长女、美丽 的“华盛顿公主”艾丽斯。由于对美国政府的排华政策恨之入骨,广州民众将艾丽 斯当成发泄愤怒的对象。 就在塔大脱一行访问广州之际,城内出现一幅漫画,画的是4 只乌龟抬着一顶 轿子,轿上坐着一位美国女子,下面的文字写着“乌龟抬美女”的字样。人们都明 白所谓“美女”所指为谁。这大概是中国人对妇女的最刻薄的辱骂方式了。代表团 觉得艾丽斯若到广州将可能遇到不测,故让所有随行妇女均放弃广州之行。但艾丽 斯又忍不住对广州的向往,说服一名海军炮艇指挥官,把她送到领事馆,隔着珠江 悄悄眺望广州景色。 塔夫脱的广州之行可谓无功而还。他返美后,罗斯福在10 月间连续召开几次 内阁会议,讨论排华问题。他并不准备从根本上废除排华法,而只打算在执法上做 点文章。他建议国会对原有的法令略加修改,规定除劳工外,其他华人均可入境。 同时他还使用硬的一手,决定向中国实行武力威慑,令美国海军到中国沿海炫耀示 威。未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名美国海军军官在打猎时误杀一名中国妇女,增强 了中国人的仇美情绪。上海发生中国人与外国人之间的冲突,有数十人伤亡。罗斯 福忙派一支舰队开到中国沿海,并向菲律宾调兵遣将,做出对中国开战的架式。 美国国内对罗斯福的武力恫吓行为不以为然,人们发现中国军队已大为加强, 已非6 年前八国联军时可比,故罗斯福须谨慎从事。关于中国将发生第二次义和团 起义的说法,也在美国国内流传。1906 年2 月26 日,罗斯福对中国政府提出一 系列强硬要求:清政府应采取“有效措施以防1900 年暴行的重现”;对一切排外 活动均须严厉查处;地方官吏如不能履行保护在华美国人的职责,即应予以惩办; 必须宣布抵制美货运动为限制贸易的非法联合。这些要求通过柔克义转达给清政府。 面对美国的软、硬兼施,清政府完全屈服,照美国的意思办了。于是罗斯福长长松 了一口气,宣称“我想不会对中国进行远征了,但我要求保证在万一有必要这么做 时,我们不至于没有准备”。大规模的反美起义没有发生,罗斯福认为是他的政策 起了作用。 对于罗斯福处理中国民众反美运动一事,美国国内舆论毁誉参半。 持批评态度的人认为,罗斯福未认识到,抵制美货运动的发动者代表着中国新 生的希望,触怒这批人,就等于破坏了美国与新生中国的联系。 企业界也有人指责动用武力的做法损害了对华贸易。美国学者霍华德·比尔在 评论罗斯福的对华政策时说,罗斯福看不到正在中国兴起的“新精神”的意义,从 而使中国逐步离开美国,最终投向共产主义的怀抱。这种意见显然存在两个问题, 一是浸润了美国利益中心观,二是把超出其个人控制能力的事态发展归咎于罗斯福。 其实罗斯福已经从中国的反美浪潮中得出了教训,知道中国人并非没有“民族内聚 力”和“战斗精神”,他看出中国在觉醒。为保障美国在华的长远利益,他接受社 会上有关人士的建议,于1907 年要求国会同意向中国退还部分庚子赔款,设立鼓 励中国人留学美国的基金,目的是培养一批在文化上、精神上亲近美国的知识精英, 通过他们来实现对中国的精神控制。 综观罗斯福对中国的认识和采取的对华政策,似可得出几点基本看法。第一, 罗斯福对中国的态度是以种族主义为基础的,他心目中的中国人是劣等民族,中国 是个毫无防卫能力的弱国,因而在推行对华政策时,不时“挥舞大棒”,软硬相加, 多管齐下,一心要追使中国就范;第二,罗斯福的对华政策以维护美国利益为圭臬, 带有极端民族利己主义色彩,根本谈不上“公正”、“文明”的特征;第三,对华 政策构成罗斯福的整个外交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推进海外美国资本利益与追 求世界强国地位的双重性质;第四,也即最后一点,罗斯福的政策在根本上是失败 的,即使从美国自身利益的角度看也无成功可言,因为暂时的门户开放是以培植更 强大对手为代价的,这种做法的继续,导致30年代美国在远东的政策体系发生全面 危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