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二十四、朴方的遭遇(续昨) 朴方来到这里以后,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救济院给他发了一条被子、一床 褥子,还发了一套黑布的棉衣棉裤。他没有衬衣,也没有衬裤,就空着心儿穿上了 棉衣棉裤。同屋的人看见新来一个病友,都很热情,帮着招呼,帮着介绍情况。那 是在“文革”期间,什么社会福利,什么人道主义,统统被认为是“资产阶段”的 “伪善”,统统受到批判。所以福利机构不能叫“福利院”,而要叫“救济院”, 或是美其名曰“荣誉军人疗养院”。名为救济院,福利当然是很差的了。当时,整 个社会生产力低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都相当艰难,更不要说社会救济院中受“救 济”的残疾病人了。在救济院里,病人每人每月要付21元的生活费,其中8 元是伙 食费,其余为医疗等费用。早、晚饭吃粗粮咸菜,中午吃一顿细粮,过节才有肉吃。 病人们交自己的粮食定量,也就是每月的粮票,但吃饭不限量。整个院内房屋陈旧, 卫生条件就更差了。按朴方的情况,截瘫部位这么高,没有地方借力,连自己翻身 都不容易。在三○一医院时,病床上有一个吊环,可以拉着自己活动。可在这里, 根本不可能有这些条件,翻身、吃饭、大小便,都十分困难,一不小心,还把大腿 给磨破了一块。如果是个没病的人,破一点皮算不了什么,但一个截瘫病人,胸部 以下的肢体整个萎缩了,即便是破一块皮,也很不容易长好。从三○一医院被遣送 至此,生活艰难如此,朴方的心,已不是凄凉二字可以形容的了。只有一点令他略 感安慰,就是这里的病友对他都很好。也难怪,“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27日,是中国人传统的节日———春节。春节,过年,本该是团圆喜庆的日子。 可对于不幸的人来说,别的人家人团聚、欢度佳节的日子,也正是他们最为伤怀、 最为孤寂的时候。 我们的小姑姑邓先群和姑父栗前明,从工作的天津回北京过年。初一,他们提 着东西,去三○一医院看望侄儿,到了那里才被告知,朴方已被转走了。姑姑、姑 父一听,心里就着急了,赶紧赶到清河社会救济院。在那里,他们见到了朴方。看 朴方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黑棉袄,躺在这样一个拥挤简陋的地方,姑姑和姑父十分 心痛。姑姑关切详细地问清了朴方的情况,看着他连一件内衣都没有,就说要给他 做一套棉衣。朴方坚决不让,多一件少一件衣服,对于他现在的处境,都是毫无意 义的。 姑姑和姑父回家后,立即给在江西的大哥大嫂写信,详细地向他们通报了朴方 的情况。姑姑不仅为朴方的处境担心,也为大哥大嫂怎样面对这个问题而担心。她 忧心忡忡地在信里写道:“究竟怎么办好呢?如果把他留在那里,能保证有个人给 他洗尿布,维持他基本的生活,但他仍很困难。如果跟你们在一起,有些好处,但 问题更大了。你们都是上年纪的人了,他才20岁,你们活着能照顾他,那以后怎么 办呢?就是眼前,你们也没有多大能力来照看他,你们的身体也不好,自己能料理 自己的事就算好了。我看最好的办法还是靠组织好。胖子(朴方的小名)的问题是 比较难的。我特别希望能把他治疗得能够自己大小便了,然后到一个小工厂做些工 作就更好些。”信的最后,姑姑怕哥嫂得知这些情况后着急,特别写道:“希望你 们不要凭一时的感情冲动,一定要慎重,仔细考虑出一个处理的办法来。” 记得那时,正是刚刚过完春节。我们一家人忙碌着送走回来探亲的邓楠,父母 亲也开始像往常一样地去工厂上工。正在一切恢复往常的时候,突然接到了姑姑的 来信。读此信后,看到灾难从天而降,朴方处于如此悲惨的境地,原本沉浸在欢愉 之中的一家人,顿时变得又悲又愁。妈妈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儿子落到这样悲惨的状 况?她不会让儿子就这样留在北京。她只有一个愿望,要想尽办法,让儿子快快来 到她的身边。姑姑信中替他们三老所想的困难,她一点儿也不考虑。她要把儿子接 回来,以她的多病之躯,亲自照顾他。 在这种时候,还是父亲作主。2 月3 日,也就是收到姑姑信的当天,父亲就毫 不犹豫,立即提笔,给汪东兴写信。 父亲在信中写道:“东兴同志:又为我的大儿子邓朴方的事麻烦你。邓朴方现 在的情形,我的妹妹邓先群最近去看了他,把情形写信告诉了我们。现将她的来信 附上,不赘。我上次给你写信,希望邓朴方能够继续治疗。现在既然无法继续治疗, 清河疗养院的条件又是如此,我们做父母的,在情感上不能丢去不理。所以我和卓 琳再三考虑,觉得还是把邓朴方接到我们住地,同我们一块生活较好。当然,把他 接回来,我们三个老人在护理上是有困难的,因为他上下床都要人帮助搬动的。如 果组织上能批准我们,有一个人帮助我们买买东西,做些什务,同时护理一下邓朴 方,那我们是非常感激的。如果组织上认为这个要求不合理,那我们夫妇也愿意自 己料理邓朴方,因为这是我们不应回避的事情。不管领导上是否批准有一人帮助我 们,我们决心请求组织上照上次决定,派人把邓朴方送来南昌,恳请领导批准。如 果领导上批准,请早点告诉我们,好做准备,免得临时仓猝。静候你的指示。” 从上述信中,完全可以看到一个做父亲的殷切的爱子之心。父亲和母亲一样的 坚定,即使无人帮助,即使自己已年近七十高龄,也要把儿子接回来,也要自己照 顾儿子。对于已经下定了决心的父母亲来说,没有他们克服不了的困难。 他们把信交江西省革委会转送汪东兴。 信是送走了,等来的答复却让他们十分失望。江西的人让他以后不要再写信了。 不要再写信,也就是说,以后有事不能再给汪东兴写信了。要知道,这是他们惟一 的一条和中央联系的渠道啊。不让再写信,意味着什么?这是中央的意思,还是江 西的意思?他们不知道,也没人可问。 儿子在北京受苦,父母亲在江西焦虑。上封信已经送走,又不让再写信了,他 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无奈而又不安地等待。 南国的冬天是寒冷的。冬过去了,可春却迟迟不来。 从2 月开始,下起了雨。这是真正的南方的春雨,时而大,时而小,白天下, 晚上下,一直不停地下,一天不停地下。这恼人的春雨,下得天阴地暗,下得潮气 逼人,下得人心烦意乱。吃的东西一不留神就长毛儿了,柴房里的木柴湿溜溜的烧 也烧不着,衣服被子潮乎乎的盖着又冷又难受,连鞋子里面都长出了长毛儿。只有 一点好处,在没水的时候,我们把木盆木桶放在房檐下,接着从房上流下的雨水, 一会儿一盆,一会儿一桶,用起来倒是方便。不过,用水方便总是次要的,天天下 雨,下得人浑身都不自在。天气又阴又冷,到了5 月,人还穿着棉衣。这雨一下就 下了整整三个月。 我们盼呀盼呀,盼着雨停。好不容易,雨终于停了。也真是南方的天气,雨刚 一停,一轮火红的大太阳就明明晃晃地当空高照。一下子,天地万物,顿时变干变 热。寒气乍走,暑气就来。人们脱下棉衣,就穿短袖,好像从冬天一跨步就直接进 入了盛夏。不管怎么说,人们还是喜欢阳光的,喜欢那明亮亮的阳光普照大地。我 们把潮湿的衣服被子搭起来晒,把木柴煤块摊开来晒,把浑身不得劲的自己也放到 太阳底下晒。被雨水冲得抬不起头的小树小苗儿,这时在阳光下都精精神神地昂起 了头。雪白的栀子花一下子绽开花瓣在枝头怒放,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随风飘荡。 还是太阳好啊!人类永远离不开那光芒四射、耀得你睁不开眼睛的太阳。 在天天盼着雨停的同时,父母亲也在天天惦念着在北京社会救济院中的儿子。 都三个月了,朴方的情况依旧那样让人挂心。中央那里也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在北京的社会救济院里,朴方逐步适应着新的环境,也开始熟悉了那里的生活。 在社会救济院里的,都是社会上最不幸的人,最无依无靠的人,最需要有人去关心 和帮助的人,也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朴方现在的处境,和这里所有的病友一样, 别的病友能过的日子,他也一样能过。他努力而坚强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磨难。但 是,他没有想到,已经落到这样的地步,学校中的一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有一天, 北大派人来救济院,通知他,学校决定取消他预备党员的资格。取消预备党员资格, 就是开除党籍。有病不能看,有家不让回,党籍也给开除了,这么大个天地之间, 真的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了吗?不行,我要要求治病,我要要求回家,不能就这样 一个人困在这里! 一天的清晨,太阳刚刚出来,朴方就让人帮忙,坐上一个破旧的手摇轮椅,从 清河救济院出来。他要进城,要去中南海,要去上访。 那是北京的5 月,天气已经很热,朴方没有别的衣服,还是穿着那身厚厚的黑 色的棉衣棉裤。他用手一圈一圈地摇着轮椅的摇把儿,使劲地摇,他想快一点到北 京去。清河到市区的路,怎么这么长呀。一身棉衣又厚又重,一会儿就被汗水浸透 了。路上有一个坡,他摇不上去,拐弯回头冲了几次也没冲上去。这个对别人来说 并不算高的小坡,却成了他前进的巨大障碍。正在发愁之际,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 路人。那人看见一个残疾人困在路上,便好心地过来帮他推上坡去。这个路人帮完 忙就走了,他全然不知自己帮的是一个什么人;他也不可能知道,他帮的这个忙, 无异于危难之中救人一命。朴方过了小坡,继续用手摇着,坚持不懈地摇着。也不 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当太阳高照在头顶的时候,朴方终于到了中南海西门。 朴方头上冒着汗,棉衣湿透,他望着中南海高高的红墙,望着那久违了的中南 海的大西门。从小到大,曾多少次从这个门来来往往进进出出。这个大门,曾经是 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而如今,它却变得那样的陌生,那样的高不可攀。朴方 摇着破旧的轮椅来到大西门边,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提出要求,让他治病。里面的 人先是让他离开大门,到对面远远的地方等着。等了很久的时间,好不容易出来了 人,却又叫他到中南海对面灵境胡同一个院子去。朴方好不容易把轮椅摇到那里, 刚进院门,就来了几个人,二话不说,把他连人带车抬到一辆吉普车上,关上车门, 又把他送回了清河的社会救济院。 这次上访,费了这么多的时间,费了这么多的力气,结果被人就这样地扔了回 来。朴方躺在那里,连内心的痛苦都已经感觉不到。他人虽没死,心却已经死了。 对于他来说,一切都已没有意义了。他面无表情,少言寡语,每天躺在床上,不停 地机械地用铁丝编着纸篓。编一个纸篓的帮儿,可以挣三分钱,一个底儿,可以挣 一分钱。就这样,朴方一个月可以挣三五元钱。用这点儿钱,可以买点儿烟抽,还 可以买点儿酒喝。对于朴方的遭遇,救济院里同屋的病友们不但没有歧视,反而对 他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他们平等地对他,友好地待他。在朴方最困苦的时候,正是 这些朴实善良的残疾病友们,给予了他人世间最可珍贵的温暖。 二十五、皇天不负有心人 不知是不是朴方去中南海“上访”起的作用,6 月的一天,北京终于决定把朴 方送到江西。 儿子回来了,5 年没见面的儿子回来了。从2 月一直等到6 月,父母亲终于把 儿子盼了回来。可是,这个儿子不是像其他子女一样欢蹦乱跳地回来的,而是让人 连同轮椅一起抬着回来的。 儿子回来了,本应有说不完的话,可父子相见,却相顾无言。说什么呢?有什 么可说的呢?一道伤心的目光,代表了一切一切。 那时,家中只有三位老人。在来人的帮助下,他们把胖子安排在楼下黄干事那 一侧北边的一间屋里。来之前,通过省里面,向省医院借了一张医用铁床。可胖子 是高位截瘫,必需睡硬木板床。还是工厂的师傅帮忙,做了一块大木床板。胖子靠 自己的力量不能抬起身子活动和翻身,但他又必须每两小时翻一次身,否则会长褥 疮。于是三位老人,特别是父亲,就每天帮他翻身。老人们白天帮他翻身,晚上也 要起来数次帮他翻身。胖子觉得这样太劳累他们了,便提出要想办法争取自己能翻 身。有了困难,还是要找工厂的师傅们帮忙。在朴方的要求和设计下,工厂的师傅 们又在床上做了一个木头架子,在架子上拴了两个吊环。这样,胖子就可以用手拉 着吊环,借劲儿活动,解决了翻身的难题。 为了照看胖子,三位老人分了工,父亲照例干最重的,比如帮助翻身、擦澡。 妈妈干最脏的,倒屎倒尿、换洗弄脏了的垫布。奶奶做饭送饭,还帮着妈妈洗衣洗 物。家中来了一个残疾的儿子,三位老人顿时忙碌了起来。不过,尽管如此,父母 亲还是尽量争取白天不耽误去工厂劳动。 南方的夏,本来来得就早。1971年的夏,又是一个极热的夏。 所谓苦夏,是说有人不耐酷暑,苦不堪言。对于久居北方的我们这一家人来说 就更是如此了。老人们又要到工厂劳动,又要做家务,夏日本就不容易过,现在还 要照顾一个瘫痪在床的儿子,其中的艰辛,实是一言难尽。而朴方本人,瘫在床上, 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天这么热,用手摸去,床上的木板比手还热。躺在那儿不动还 会不住地冒汗,而他则还要用两只手,抓着吊环,使足全身的劲儿支起身子或翻个 身子,每动一下就足以衣衫湿透。为了怕胖子长褥疮和蹭破皮肤,父母亲每日一次 或数次为他擦身洗澡,还搽上粉,以保持干净保持干燥。这个夏天,是父母亲来到 江西后,过得最忙最累的一个夏天。 不过,累归累,苦归苦,能够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苦点儿累点儿,总比 让儿子在千里之外独自一人受苦要好得多。只要全家人能在一起,虽然身体受点儿 累,心里却是安然的。 人的耐受力确是惊人的。到了非常的时候,那些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一咬 牙也就挺过来了。不过,克服困难的确也不容易。就是在20多年后的今天,想起江 西的那个夏天,仍然会让人觉得心头发紧。 日子也就这么地过来了。渐渐地,一家人习惯了这种生活。夏日的酷热在逐渐 减退,虽然减退得缓慢。人们盼望的夏末,步态缓慢地来了。 热气减少了,积压在人们心头的烦闷也舒解得多了。妈妈和奶奶养了一群鸡。 平时妈妈只要一出去,那一群大鸡小鸡马上就会跑过来,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一边 啄着草里的石子儿,一边咕咕直叫。有了这样的一支“部队”,妈妈成了一个名副 其实的“鸡司令”。天气开始凉快一点儿了,晚饭后,落日的余辉透过树叶斑驳地 洒在红色的沙石地上,妈妈和奶奶坐在院子里,手摇着蒲扇,一边扇着,一边闲言 缓道。 父亲又开始了晚饭后在院中的散步。围着小楼,他一步一步,一圈一圈地走着, 走得很快,却很从容。他就这样地走着,沉默地走着,一边走着,一边思索。他不 是在担忧眼前生活的艰难,更不是在考虑个人的政治机缘。他不断思索的,是几十 年的革命画卷,是党和国家所走过的不平坦的道路,是胜利的辉煌,是惨痛的教训。 他思索的,是过去,是现在,更是未来。落日金色的余辉,轻轻地洒落在他的身上。 他一步一步、一圈一圈地走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走着。在他的脚步下,那红 色的沙土地上,清晰地呈现出一条白色的小路。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