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童年·成长与创伤(2) 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而且我 很少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眼 里她是遥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 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 姐姐比我活泼伶俐,讨人喜欢。 所以我有记忆的开始,母亲已和姑姑出洋去了。姐姐和我,成天就由保姆带 着,在院子里玩。有时也上公园走走,或到亲戚家玩玩。我从小就常发烧感冒, 有时保姆带着姐姐出门去,我只能留在家里。小小年纪,我就觉得姐姐比我幸运, 也比我活泼伶俐,讨人喜欢。 那时姐姐和我最快乐的事是母亲从英国寄衣服回来。保姆给我们穿上新衣服, 仿佛过新年一般喜气洋洋。有时母亲还寄玩具回来,姐姐一个,我也一个。当时 我们都还小,保姆照顾我们也周到,对于母亲不在家中,似乎未曾感到太大的缺 憾。后来年纪大了以后,回想母亲自国外给我们寄衣服和玩具这件事,我才了解 她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的无奈! " 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 母亲和姑姑走后,我父亲的生活更为堕落了。原来养在外面的姨太太,也干 脆住进家里来。成天出出进进的,都是那姨奶奶的姐妹淘,莺声燕语,好不喧闹。 家里来了那些客人,姐姐的保姆" 何干" 和我的保姆" 张干" 就把我们带到 院子里玩。姐姐很爱荡秋千,因为她比我勇敢。我在一旁看着,很羡慕,但不敢 坐上去。姐姐还会缠着保姆说故事,唱她们皖北农村的童谣,但我一句也没学会。 姐姐后来在《私语》里说,带我的保姆" 张干" ," 伶俐要强,处处占先" ;领 她的" 何干" ," 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她" 。因此她说 : " 张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我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 弟。" 我姐姐早慧,观察敏锐,那么幼小的年纪,已经知道保姆的勾心斗角,从而 " 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 。我虽只比她小一岁,对这些事? 一直是懵懂无知的, 觉得保姆都差不多:无非是照顾我们起居生活,吃饱穿暖,陪我们玩耍,不让我 们去打扰大人的生活。 她的天赋资质本来就比我优厚。 所以,她" 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 这句话,我觉得是多余的。她 不必锐意图强,就已经胜过我了。这不是男女性别的问题,而是她的天赋资质本 来就比我优厚。" 我弟弟实在不争气,因为多病,必须扣着吃,因此非常的馋: 看见人嘴里动着便叫人张开嘴让他看看嘴里可有什么。病在床上,闹着要吃松子 糖——松子舂成粉,搀入冰糖屑——人们把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 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擦了黄连汁。 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了" 。姐姐在《私语》里描写的这段情景,如今我是完全 不记得了。只有" 多病" 这件事,一直是记得的:因为多病,她能吃的我不能吃, 她能做的我不能做。我从小在姐姐心目中的分量,从她这段描写就很清楚地确定 了。此后的人生进展,细节尽管曲曲折折,形貌变化多端,但我的生命基调和方 向,无非也就如姐姐描写的那般,虚弱无奈地活了大半辈子。 姐姐并未写出我们搬离天津的真相。 我们在天津的童年,前后六年。一九二八年,我们又搬回上海来了。那一年 姐姐八岁,我七岁。